1
林乙贞是在那年秋天患上抑郁症的。
有人说抑郁的人自己不晓得自己抑郁了,其实不总是这样。至少林乙贞最初是察觉到了的。那天早上她洗脸时感觉嘴角有点疼,凑到那许久没照过、已经被水汽蒙得半透明的镜子前,看到一个绿豆大的火疖子。也正是在那一刻,她吓了一跳,打量着镜中人,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她的脸不知何时被冻住了,冻成了没有表情的冰块。她想起头天在电梯里遇到楼上那对面容和善的老夫妻,竟然连客气的笑都挤不出来。而且,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专心看完一集电视剧,不能顺利读完一页书,在吃饭睡觉甚至洗澡走路时,那两个词总像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随时随地在她眼前晃。
威廉。戒指。
有时,它们活起来,她眼前是那不再年轻却总伟岸英挺的身影,一个镶着三粒碎钻的银色指环。
那个男人,她平生只见过两次。那枚戒指,她只在得到的时候戴了半天。她和他们似乎又从未分离。不在身边,而在心底。他们带给她的温暖和浪漫,是她藏在心底的珍宝,是她此生不多的亮色。可是,她竟然失去了他们,那么无能为力地失去了!
虽然牟修远送给过她许多贵重的名牌饰品,Tiffany的项链、Rolex的表、Gucci的太陽眼镜……可她每次收到时只礼貌地打开看一眼,便放在衣柜那层放小物品的搁架上,再也不去触碰。
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不花钱的,不仅她没花钱,他也一分钱没花,是别人送他的,他转一下手而已。
她曾经试着爱上他。可他视感情为禁区,不允许她往那方面怀丝毫念想。生存的紧迫感让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漂来的木头,她没勇气放弃它。
近三十岁才来北京漂泊,她吃够了独自闯荡的苦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租住在石景山区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每周五天去远在东边的小庄上班。早晨六点起床,在楼下边等公交车边买个鸡蛋灌饼吃,坐三站,到达八宝山地铁口,运气好能挤上那永远满得快要爆的车厢,站在那儿根本不用抓住吊环,前后左右是同类的身体做成的肉墙,就算紧急刹车也不会摔倒。站十八站后下去,走迷宫一般七拐八弯出地铁来到地上,等红绿灯,过马路,走一站地,去等公交车,挤上去坐(站)五站,下来,走一里地到那家读书周刊打卡。紧赶慢赶,她每天往返花在路上的时间近三个小时!
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年终末位淘汰,她和另一个老实厚道的陕西男编辑居然被告知不再续合同。
她又通过报摊上的手递手广告找到一个旅游杂志的编辑工作。那杂志的投资人据说是某位部长的公子,委派了他的情人负责一切采编运营事务。那女主编三十出头,因节食而瘦得只剩骨头,胸前却丰满得像塞着两个肉丸子,喜欢披挂着各种耀眼的饰品,走路环佩叮当,打量乙贞的眼神总带着挑剔与戒备,尽管她娴熟的写作功底让其他几位年轻同事羡慕不已。很快大家都知趣地看出来主编对乙贞的不待见:“林乙贞这孩子不合群,太有主心骨……”大家逐渐都自觉地疏远了她,至少在主编面前不跟她走近。其实女主编说得没错,乙贞像个影子一般独来独往、少言寡语,那不声不响本身就像个气泡,有意无意地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开。可主编又违心地聘用了她,因为她实在靠得住,从来都麻利地完成她分内的稿件,无论是去采访还是约稿,她从不塌方。
乙贞从心底比谁都渴望友情。可她抛下家乡那份报社的稳定工作出来漂泊,保住饭碗是她的首要目标。她能跟同事们说什么?说她是逃婚出来的?这在他们听来一定是天大的笑话。他们都比她年轻,似乎个个家境都不错,不时边喝咖啡边热闹地谈论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聊要看的电影和新开的餐馆。她不想撒谎,又不能敞开心扉,同事们那种看似透明的闲聊只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异类。
她知道那杂志没什么前景,发行量小不说,定位和女主编的脾气一样不稳定,要想在花花绿绿的报摊上占有一席之地根本不可能。但她仍想做下去,她喜欢码字,喜欢从指尖流淌出一篇篇文字的感觉。而且,那杂志社地处长安街某栋很有历史感的老式楼房里,褪色的红地砖,踩上去咚咚响的木楼梯,她喜欢那种活在过去的怀旧氛围。
“林乙贞就是你?我看这杂志也就你的文章像回事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那个春天,北京街头的紫玉兰白玉兰正开得端庄,部长公子心血来潮到杂志社小坐。看见坐着也高出别人一截的女编辑和那桌签,他停下来打量着她。
这气定神闲的男子果然有公子哥儿派头,坐在老板桌后面,穿着质地柔软的进口小牛皮鞋的双脚斜搭在一个文件柜上:“你有多高?不去当模特儿,在这儿码字儿?”他长得其实相当有型,气质不俗,让乙贞想到男演员刘烨,有点好奇他怎么选了肉丸子当情人,她记得有人说女主编为了隆胸,专门飞了好几趟韩国。
在他有些自来熟的戏谑目光中,乙贞笑了笑说:“码字儿更适合我。”
“你得有一米七吧?女孩子显个儿,你比我都显高。我一米八三……过来比比。”说着他已经站起来,招呼乙贞走近些。
“一米六九。”她报的是自己光脚的身高。即使穿平底鞋,乙贞也有一米七二,可她从不以自己的身高为傲。站在人群中望着别人的头顶,她总感觉高个儿有点傻。
乙贞那天穿了新买的高跟皮靴,她的头顶几乎达到这帅哥的耳垂。她闻到了他身上叫不上名字来的古龙水味,若有若无的神秘气息,好闻得让人相信那就是那男人身体的气味。
她脸红着退后几步说:“您没事,我就回去干活儿了,手头的照片还没……”
“哟,这是开小会儿呢?不方便我就一会儿再来。”刚把头发从金黄染成火烈鸟红的女主编推开半掩的门,比身子先探进来的是那张化着浓妆的脸。话虽如此,却并没止步,径自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笑,斜睨着屋中的男人。
乙贞笑着说了句“您二位忙,我去弄稿子”,就赶紧走了出去,在那女主编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好像她真做了什么心虚的事。
那期杂志付印了,乙贞也接到了女主编的辞退信,理由是杂志定位改变,适合她的栏目不再保留了。
2
林乙贞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再找一份工作。她既然出来了,就没有退路。而且,当年她离开得那么决绝。
“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你成心要这个家难看……你怎么就那么心肠硬?”听她说宁愿单身到老也不肯嫁给副市长的儿子,母亲立即跟她翻了脸。其实何止是母亲,三姑六婆都认为她不识抬举,把这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运给搅黄了。弟弟刚混了个外贸大专文凭,市招商局正在招人,他托人投了简历。当了一辈子机关科员的父亲即将退休,一心巴望着弄个副处级调研员。母亲倒是早退休了,可儿子丈夫的前景与她休戚相关。乙贞明白,全家所有的希望都悬在一个人身上——分管这两个部门的副市长,如果成了他的儿媳妇,一切都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这一根筋的乙贞不管不顾。她一下成了所有人痛恨的自私鬼。
“即便没有这档婚事,我也是要离开的。老张老李他们可以一杯茶一张报熬到退休,那样的一辈子,我想想都绝望!为了评个职称,为了一官半职,削尖脑袋钻营算计……我真心有不甘。”她大学同学、唯一的好友谷岫两年前去了美国,两人不时写邮件互通消息。和乙贞的急于摆脱不同,在市外办工作的谷岫是被父母逼到大洋彼岸的——从小娇生惯养、性格不羁的她任性地恋上了领导的司机。她在大学做英语系教授的父母不允许女儿犯如此幼稚低级的错误,动用关系把司机解聘不说,怕他们藕断丝连,又请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的老同学帮忙,把谷岫弄去留学。
情伤果然和感冒一样,是最容易痊愈和被遗忘的。谷岫在美国顺利拿到了会计学硕士学位,还和一个相貌斯文说着台湾普通话的博士结了婚。因为喜欢夏威夷的热带风光,两人在那儿买了一座带漂亮花园的房子,她给乙贞寄过照片,小两口和一个可爱的baby、两只折耳猫偎在沙发上其乐融融。
乙贞一直觉得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同样是父母干预,谷岫的父母把孩子从牛角尖推到一条开阔的大路上去。她的父母则视她为一个跳板,急于揪住她得到手边的实惠。
离开那个距北京只有两小时车程的中等城市,乙贞一点也不留恋,她想自己也许真如母亲说的心肠太硬。可她的心肠也不是一天变硬的吧?她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从小到大,她几乎不记得自己穿过新衣服,不是拣母亲穿剩的就是哪个表姐妹淘汰的。邻居家才七八岁的小女孩看她总穿那膝盖处都磨褪色了的蓝裤子和白球鞋,忍不住好奇地问:“我妈说你只有一条裤子一双鞋,对吗?”读小学时她经常胃疼,因为早餐几乎总吃剩饭。她后来离开家去省城读大学,母亲甚至从未给过她一把家里的钥匙,好像她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大二时她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去南方出差的父亲一时高兴,给她买回来一件湖蓝色的羽绒服,带棕色的假毛领,她喜欢得不得了,可母亲穿上了再也没脱下。寒假开学时,乙贞穿着母亲那件袖口已经磨秃了的旧呢大衣离开了家。
她从没怨恨过谁。作为出生在普通家庭的长女,她只能委屈自己,不管喜不喜欢,他们毕竟都是家人。
尤其是对能干好胜的母亲,她更是爱恨交加。她母亲十岁时死了妈,十二岁就跟着戏班子走村串乡去唱河北梆子。那个饥饿的年代,为了能省下点口粮,她每顿饭省下一个馒头,攒够一布包就走几十里路回家给她面黄肌瘦的父亲和弟妹们救急。“麦收刚过,趁别人都在歇晌,我就顶着大太阳去地里捡麦穗,揉成麦粒儿,好带回家……”她喜欢听母亲讲那些旧事。旧时光里的母亲是懂事的可爱的,是让她心酸的小姑娘。
就那样,母亲的父亲仍是饿得吃观音土全身浮肿,最后留下五个孩子撒手去了。乙贞的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把弟妹们一个个拉扯大。这遭遇,或许就因此格外怕人低看?她处处不甘居人后,成了一個特别要面子的女人。
仗着当年学戏认字有点文化,她进城当了工人,凭着清秀的长相,嫁给了乙贞的父亲,一个在机关写材料的小科员。
乙贞知道,她家其实并不比别人穷,只是母亲似乎从未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自她懂事起就看到,母亲对外人远胜过对家人,困难年代但凡弄到点好吃的,她都会赶紧去送给妹妹和弟弟几家,他们欣喜的样子似乎比她自己的孩子吃上几口更使她受用。中午饭点儿上,突然来了客人,明明可以添一双筷子的事,母亲一定要慷慨地去下饭馆,七碟八碗点一桌菜。打包的剩菜,乙贞姐弟就要上顿下顿接连吃几天,那时没有冰箱,吃到最后都一股馊味儿。别人夸赞的表情和背后竖起的大拇指,似乎是母亲人生的勋章。
乙贞读小学时母亲调到了石棉厂上班,那是个纯体力劳动工种——坐在织布机一样的木架子上,双脚踩动两块悬空木板,吊在空中的经线上下交合,两手执梭来回引纬线穿行,一条巴掌宽的石棉线织成的带子就越来越长。那是计件儿的活儿,按重量计收入。母亲不肯屈居人后,也为了多挣钱,总是让乙贞放学后吃几口东西去替换她,有时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为了完成当天的作业,乙贞只能熬夜,早晨走路去上学的路上都差点儿睡着。
有年夏天也不知谁发现南郊新建了一个冰棍厂,于是乙贞和弟弟开始推起四轮木箱子卖冰棍儿。不像没生意时就捧着《少年文艺》和《故事会》看的乙贞,弟弟天生不爱读书,对卖冰棍好像很热衷,他总是心满意足地把最后化了的几根不完整的冰棍吞进肚子。
“我都不敢认你家闺女了,一夏天足足长高了半个头!”邻居们对母亲的大呼小叫让乙贞也去照镜子,她红润的小脸晒黑了不少,个子却像拔节的高粱秆蹿了一大截,裤子和上衣都吊在身上,像陡然缩了水。每天在烈日下走动,她的胃口比父亲的还大,就着一盘泡萝卜,她可以吃两个大馒头。
读高一时,乙贞已经在体育课上从队中排到队首。她眉眼并不醒目,却因为脸小,鼻梁挺拔周正,黑发长长地披散着,像闪着光的马鬃,因此仍是个很吸引男生的女孩。只是一般人不敢去搭讪她,除了她沉静寡言的性格,对身形不够高大的男生来说,她确实有点高不敢攀。
她知道自己指望不上任何人,一口气读到研究生毕业,喜欢读书码字,到了市报社当副刊编辑。
副市长的儿子显然是个底气十足的男人。他年纪虽轻,但已经在税务局办公室当上了副主任,当然谁都知道他的捷径和后台。这公子喜欢写些豆腐块的小散文和诗歌,四处投稿。报社副刊部主任碍于他父亲的情面,也给他发过几篇。为了融洽关系,他请副刊部全体编辑去吃离报社不远的洛阳水席,也正是在那天的饭局上,他被不声不响缩在人群中的乙贞弄得像掉了魂儿。他之前读到过她的名字和她写的文章,还以为是个老道的中年妇女。
他当晚就给她写了一首诗,赞她是“春日下,一朵不染尘埃的榆钱”。乙贞只是客气地应对着,像对待其他热衷投稿的人一样不卑不亢。直到某天,部门主任婉转地打探她的口风:“人家是真心实意,为你,把处了三年的女朋友都推了……他的婚房都准备好了,有两处房产,都在相当好的小区。”乙贞笑笑说自己看到报社领导都躲着走,哪儿敢和市里当官儿的攀亲戚?其实不是她清高,她真对那位面白无须还溜肩膀的男人没好感。
那主任不肯放弃成人之美的机会,私下去找了乙贞的父亲,他们过去曾一起共过事。于是,不识抬举的乙贞一咬牙去了北京。
她所生长的古城虽然离北京只有二百公里,她儿时也曾在天安门广场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留过影,可她小小的心里早就知道,那里与家乡完全是两个世界。北京的楼宇、马路、车辆、人流,都挂着与别处不一样的表情,它们是生疏的是坚硬的。外乡人偶入其间,就像小蚂蚁落入了巨大冰冷的钢铁机器中,在齿轮不为谁停留的运转中,越发感觉自己的卑微无助。
可是北京又广阔浩瀚得像一个海,与她那一潭死水一般的家乡相比,至少让人有拼命跳进去扑通一番的冲动。
乙贞在北京一漂就是五年,最后总算在房价相对便宜的南城按揭买了一套小两居,离她上班地点打车不过十五分钟。她当时所在的报社是一家行业报,隶属于上边的部委。仍是不擅应酬交际,仍是形单影只,她干了将近三年,随时准备着会被开掉走人。“没关系,换工作就像换件衣服。没了再找,机会总有,没准儿还会比上次更好。”谷岫的话让她也不再像过去那么紧张焦虑,出来混,本来就是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人往往不奢求什么的时候,什么便会意外地不期而至。她没想到自己在这家旱涝保收没什么压力更没什么活力的地方一待就成了老员工,当然,她知道保住这饭碗的不是她的能力和运气,而是某天忽然撑在她头上的那把大伞。
“小林,你这长腿姑娘辛苦一趟,把这份简报赶紧给部里送去。但愿新来的这位秘书长别像他的前任,老惦记着把咱这报纸和杂志合并……杂志多年都入不敷出,合一块儿不把咱们拖累死?”那个夏天的黄昏,办公室黄主任火急火燎地各屋敲门,看到还没下班的林乙贞,临时抓壮丁让她去跑腿儿。那报社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正式员工,有事业编制和级别的国家工作人员,另一小部分是从社会上招聘来的合同制不在编人员。看起来大家都一样干活儿,可待遇甚至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都是不同的。誰都知道,比起端着铁饭碗的正式人员,合同制们要听话好用得多。
林乙贞第一次被点名去机关,自然不敢怠慢,她在下班前十分钟打车赶到。
她把那简报递给坐在桌子后面的牟秘书长时,绿底白点连衣裙的领口都被汗湿了一片。
她原想送到了就走人,可那目光犀利的年轻领导接过那几页纸很快速认真地浏览着,然后抬头示意她坐在那张长沙发上,接着又看起来。
她坐在那儿,环顾了一下这比报社总编的办公室还气派的房间,目光落在桌子后的男人身上。不像许多当官的体形偏胖甚至臃肿,他是个相当干练挺拔的中等个子,四十多岁,浓密利索的寸头,方正的瘦脸有点黑,皮肤相当光洁,俨然一个饮食有度起居自律的人。他虽然也穿着许多机关男人爱穿的白衬衣,可敏锐的目光和不拖泥带水的举止,在乙贞眼里更像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你叫林乙贞?到报社工作多久了?”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她,把那简报放进桌上一个文件夹里。
他又问了她对这张报纸的看法,目光仍是锥子一般锐利的,脸色却缓和了,甚至还现出几分有意的亲切。她的故乡、毕业学校、在北京的经历、如今住哪儿……他跟她聊起了家常。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乙贞看到窗外的夕阳把那片狭长的云从粉红变成了虾青色。
“我太太出差了,家里也没饭吃,我请你在旁边那家台湾小馆随便吃点好不好?”明明是商量的口气,可林乙贞感觉到自己没有勇气也不应该说不。
他显然对吃是相当讲究的,问了乙贞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就果断熟练地点了起来,除了三杯鸡,其他几样乙贞都叫不上菜名,凉热荤素搭配,都是小份,精致而不浪费。
他不再像刚才一样问她问题,而是讲起了自己在松花江边的故乡,讲他当年如何落榜三次才如愿进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讲高出他一头酷爱打篮球的十五岁的儿子,讲他经常出差在金融系统呼风唤雨的太太。
乙贞只是微笑地听着,慢慢地吃着,极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称职的听众和陪吃者。
一结账,居然五百多块。看到他麻利地掏出钱包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林乙贞的脸有些发烧,感觉自己无端白吃占了人家的便宜。
“发票抬头写哪儿?”服务员显然认识这位常客,主动客气地问。
“先开个收据吧,回头我一起来开。”他不假思索地说。
听了这话,林乙贞有些意外,却似乎踏实了些,原来这饭是可以报销的。
他们起身走出饭馆。乙贞打算走一站去坐地铁,夜色中暑气消散了许多,街上仍有不少往来的行人,一个个都备受夏天酷热折磨的样子。可她身边这位领导显然是个例外,似乎他有一副铁骨似的,普通人受不了的事,对他都不是问题,他随时都精力充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中。
“我开车送你一趟吧,别来回倒车了,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他语气委婉却不容置疑。
乙贞坐进他那辆帕萨特车里。第一次,她发现北京的夜色那么美。长安街上华灯初放,似一束束璀璨的花束,映着暗红的墙,缓缓地从车窗外流过,像电影中的场景。
一路上他们没再聊天。那静谧似乎是一种默契,让两个本来生疏的人显得亲近。快到她所在的小区时,乙贞才开口,告诉他在哪个路口拐弯。
“以后单位有什么麻烦事儿,可以跟我说。对了,你刚才说你有硕士文凭,将来有机会可以考虑调进来成为正式员工。”乙贞下车道别时,他望着她说。仍是没有客套没有笑容的脸,却分明透着自然的关切,似乎她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3
一个月后,乙贞正在准备国庆特刊的稿件,桌上内线电话响,黄主任的声音洪亮得刺耳,她赶紧把话筒拿远点。“小林啊,你今天下午出席一下社里的生活会,部里的领导要来参加,点名要非在编员工到场,还点了你的名。”
“我?”
“记得上次抓你的差不?送简报!领导记着你哩!”
那是林乙贞第二次看到牟修远。坐在那有五六十人的小会议室,她当然不会上前打招呼,而是坐在最后排的角落,像生怕被他发现了一般。可她知道他看到了她,虽然他不讲话,也在专注地倾听别人发言,偶尔还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她想起那个夜晚,越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尤其她看到平时派头十足的报社领导和滑头刁钻的老员工在他面前都缩头缩脑的样子。她表面镇定地心跳着,平生第一次,似乎在职场有了一点底气。
半年后,林乙贞被提拔为周末版的责任编辑,虽然只比以前的编辑多了一个前缀,收入却几乎翻了一倍。责任编辑虽然不是什么职务,却是让许多编辑都眼红的头衔,相当于编辑里面的资深者。
“人家可是攀上高枝了,招呼都打到总编那儿去了……”
“你甭眼儿气,不是人人都有那大长腿可以撇开。你说也是,有那身段挣钱多容易,咱俩进社的时候她在哪儿?”
那天中午林乙贞去报社旁的小饭馆吃午饭,排队等位时,听到旁边火车卡座里两个女人在边吃边聊,声音有些耳熟,她站起来瞄了一眼,发现正是自己的同事。其中一位显然也看到了她,尴尬地挤出了个笑,埋下头红着脸继续扒拉碗里的面条。
乙贞转身拉门走了出去,她羞愤得走路都有些踉跄。她手脚冰凉,饿着肚子走回报社,连那看门的老头似乎都隔着那扇小玻璃窗在嘲笑她。路过公告栏,她甚至哆嗦着把墙上贴着的几张通告逐一看了一遍,怀疑那上面是否写着影射她的不堪入目的文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头脑昏沉地回到家,越想越憋屈,她原来早成了笑柄!她甚至想从明天起再也不踏进那报社大门一步了。坐立不安,她四处翻抽屉,找到那张名片,对着上面的手机号拨了一半,又放弃了。
她不想被他低看。毕竟他们没什么交情,只不过吃了一次饭。
她也不想那么容易地被别人的话左右着。
她早已不是刚出校门没受过委屈的小姑娘了。她读中学那年暑假去罐头厂打零工——用一把不锈钢小勺把切成两半并煮过的桃子里的桃核挖出来。按重量计收入,五分钱十斤。她是个手脚麻利的女孩,一想到一个夏天可以挣二三十块钱,就干得很带劲儿。月底快结账了,女车间主任走向或蹲或坐正在干活儿的人们,大声指责她挖得不干净,不能给她按五分钱十斤计。
乙贞气得脸比泡在水里的手还红:“凭什么说我挖得不干净?你为什么到月底了才说?”
那主任显然被这小女生气到了,瞪大了三角眼说:“这儿我说了算,没那么多为什么!”
车间宽敞的水泥地面总汪着水,乙贞嚯地站起来,大长腿踩得脚下的雨靴呱呱有声,她紧走几步,把那盆子里还剩一半的桃儿倒回大锅里,扭头就走了。
那主任曾与她妈做过同事,后来也不知怎么知道了这娘俩的关系,“敢情那是你闺女呀?那孩子脾气可够倔的。那么多人看着,她愣把我撂那儿,说走就走了……”
后来,她妈说了那句为数不多的被她记住了的话,“人都有张嘴。人活着,你不能不让别人嵌言儿。爱听不爱听,都得受着。”嵌言儿是河北土话,意思是褒贬议论。
乙贞从此学会了忍耐。
接下来的日子,她照样若无其事地去报社上班,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个周五的下午,她正准备把稿件再理一遍就回家,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小林吗?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居然是牟修远,声音仍是利索干脆,没什么感情色彩,似乎只是在说稿子写完了就交上来吧。
“您好。怎么……打到这儿来了?”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很庆幸只有一位同事还在座位上,正摇头晃脑地戴着耳机听音乐。
“我给了你名片,可你没给我呀。我不知道你的手机号。”他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今天不行,有稿子还没写完,得加班。”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推托,这话就那么自然地不经大脑冒了出来。
“那好,以后再说吧。再见。”说着,电话挂断了。
乙贞呆坐了一会儿,先是不确定那电话是否是真的。是因为被人惦记吗?她心里涌出一丝甜滋滋的味道。
报社每周都要评上周的优秀稿件,为了公平,评委会成员是总编临时委派的,每月一换。被评优的稿件,不僅有三百元的奖金,还是年终考核的重要指标。
“我们都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按理说,哪个主任不希望自己的部门多得几个优秀?可她毕竟是你部门的头儿,说了一通理由,别人也不好反驳……”给她透风的是一位老编委,说有两次她的稿件已经被评委提名为优秀了,在最后关头却被她自己的部门主任否定了。
林乙贞知道,人和人之间即便没什么交往或利害关系,仍像动物一样是有气味相投或不投之分的。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往往那个人也是讨厌你的。她不喜欢的那个短发戴眼镜一副天生老成的女主任也看她不顺眼,只是她不知道最初是谁先嗅到了敌意。乙贞只记得她刚进报社时部门进行政治学习,许多人一边听着主任念文件,一边看着手里的报纸或杂志。听那念了多少遍的空话实在无聊,乙贞也伸手把桌上一本杂志拿近些,还没看一眼,就听到那女主任厉声冲着她呵斥,“开会不许看其他东西!”
“我没看啊……”她小声辩解着。
“没看放跟前也不行!”
那吓唬小孩儿一般的吼叫声把大家都惊呆了。乙贞红着脸,没吭声,众目睽睽之下,把那杂志再放回桌子中间。
“你就不能不碰那杂志?!”女主任再次发出歇斯底里的训斥声,所有人都难堪地低下头。
林乙贞没有像当年对待罐头厂的车间主任一样扭头走掉。她微笑着让自己望向窗外的那棵白杨树,假装这一切只是幻象。
过后有人好心地安慰她,跟她悄声嘀咕,“她老公几年前有了外遇,她先是围追堵截到处捉奸,后来拉着老公去做试管婴儿,想用孩子拴住他,好像都没成功……”乙贞没说什么,那委屈却顿时消了许多。她想,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其实又何尝不可怜?
但这女主任一再在评优秀这件事上与她作对,着实让她气愤不已。那天已是下班的点儿,她敲门进了主任办公室。
“我认为你那两篇稿子根本就达不到优秀,别人为什么评,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他们看在别人的面子上吧。我不吃那套,谁有人没人我都不买账!”女主任坐在桌子后面,双臂交叉,目光从镜片后射出来,像一把把冷飕飕的刀子。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用权力处处与我作对……”乙贞本来想抬高点声音,可说出来的话仍像没有底气的小媳妇。
“哈,有人拿权力为你谋利益没人管,我拿权力与你作对就有错了?现在满世界都是用身体上位的女人,没有廉耻……”女主任好像瘦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火药库,她那不顾一切的架势像要把自己引爆。
林乙贞后悔自己找上门来跟她理论,这完全是自取其辱啊!
她逃跑一样向门口冲去,后背好像被女主任那子弹一样的恶语射得生疼。
她在大街上没有方向地快步走着,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给牟修远。可是她手机里根本没有他的号码,那张名片在家里,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找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瘫在沙发上哭了。“知道了,你别急,我尽快过去。”对方并没显得吃惊,也没急于安慰她,仍是干脆利索地说罢就挂了。
那晚,她是在他怀里睡着的,就在客厅那张靠窗的橘红色沙发上。她只记得,是他的亲吻和拥抱让她止住了眼泪。身体像一张紧绷了一天的弓终于松弛了,她竟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他去厨房热了他带来的两份蟹粉小笼包,一碗皮蛋瘦肉粥,端在桌上看她吃了。
“其实,你同事说得不全错。我确实跟你们总编打招呼了,让他关照你。所以你没必要太生气。至于其他猜想,也是人之常情,你确实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性……”他反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双臂趴在椅背上,望着她,说得很平静,可脸上有一丝难为情,好像泄露了一个他不情愿说出来的秘密。
那晚,他们让谣言成了真。
从此以后,他每周都找机会到林乙贞的小屋来。
他似乎给了她一切。
她在报社有了底气,那女主任被调去管发行,再没人敢明着欺负她。她的小屋里有了越来越多她买不起的奢侈品,尽管除了护肤品和食品,其他东西她几乎都没动过,她不习惯也不屑用名牌来吸引眼球。她尝到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带给她的肉体欢乐,虽然再晚他都不在她那里过夜。
她知道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在他与她的字典里面没有明天。可除了抓住这现实的安稳,她又能做什么选择?在地铁里,看到那些披挂着假名牌和一身疲惫的北漂女子,看到她们起早贪黑不敢懈怠地追寻那依稀的梦想,她真想上前拥抱她们,因为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四处奔命的自己。
“你不喜欢戴首饰吗?送给你的那些从没见你戴过。你有那么好看的身体,会锦上添花的……”有一次缠绵过后,他的一只手在她的手上臂上脖子上轻抚着。即使这样亲昵的动作,他都是不动声色的,好像只是在摩挲一台零件精致的机器。他大她九岁,总叫她“小林”,典型的领导对下级的称谓。
“其实,我只想要一样首饰……一枚戒指,不管是什么材质的,只要是你送我的。”林乙贞一向认为戒指比其他任何首饰都更有象征意义,一枚小小的圆环,是男女间心心相印的信物。
“不要那么俗气吧,形式哪儿那么重要。”他语气一下硬了起来,好像开会时听到手下发出他不赞同的声音,他得用领导的威仪表个态。乙贞猛地发现这位面色平和、讲话理性的枕边人,原来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面是雷打不动的霸气。
她装作不在意地笑笑,把脸扭向另一侧不再吭声。她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能都比不过他家的宠物狗。
她的父母来北京看病,见识到那些崭新闪亮的叫不上名字来的物件,猜想是否她遇到了有钱男人。知道她嘴严也不敢问。临走前一晚,她妈手脚麻利地打包行李,顺手放进去一个LV的包和两条珍珠项链。
那年春节,她准备了一些年货,打电话给家里,说她打算回去过年。她妈却并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说,“家里客人多,过了初三再回吧……”她立即想起有一年年根儿,她在家正给她妈剪头发,为了省钱,她妈从不去发廊。那台自安装了就没换过颜色已经发黄的电话机响了,母亲欠着身去接,“有人!来吧,家里有人,把孩子们也都带来,哎,好!”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你两个姑姑要来看我,带着孩子。你从外面回来了,看到表弟表妹们也得给个压岁錢吧?”乙贞有点没好气地说:“他们跟我是平辈儿,也都上中学了,凭什么我还要给他们压岁钱?我小时候你总跟我说姑姑们抠门儿,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和弟弟。”她倒真不是心疼那点儿钱,实在是气不过这纯粹是为了面子而不心甘情愿的付出。“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不想让别人戳脊梁骨!那你就出去转转吧,他们走了你再回来。问起你,我就说还没放假呢。”
她现在明白,除了嫌她“贫抠儿”不要面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这三十未嫁的人在小地方人眼中是一块让人叹气的心病,她妈得遮着盖着,不想让亲戚们看到。
独自一人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从来不把过传统节日当成多么有仪式感的事。可她的心仍是无比凄冷,像楼下背阴处春天来了也久久不化冻的雪。她忽然有些自怜,感觉自己不过是有父母的孤儿。
春节于牟修远自然是做表面文章的大好时机,体贴地探双方父母、给不能遗漏的各色人等拜年、陪老婆儿子吃饭购物看春晚。
乙贞等到初三也没他的消息,发了几个信息亦石沉大海。她甚至开始担心起他来,即使不看报不看电视新闻,网上也总能看到这儿那儿的贪官被抓的消息。
没看到他的坏消息,有几张新闻照片却让她的心像被插了一刀。那是一组年终金融工作会议的照片,一位面相富态的中年女士手握麦克风在讲话,她一身珍珠粉的香奈尔套装,如银盘的脸上是春风得意的笑容,手上两枚钻石戒指在记者的闪光灯下亮得耀眼。她从那图注中知道那是牟修远的太太。
直到初八上班,她才接到他的电话。
“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她的话里是掩不住的幽怨。
“我好好的,用得着你担心吗?没事就这样吧,我在忙!”他的冷淡是毫不掩饰的,好像是她触犯了规矩。
林乙贞的眼泪夺眶而出。
在他看来,虽没事先约定,但他们二人应该是心照不宣的。
她其实是个多余的人。
父母家里,有她没她都一样。牟修远心里,她只是权力带来的好处之一,和那些别人送他的礼物、可以报销的饭菜没有什么两样。单位里像她这样的多一号少一号更没人在意,她的去留甚至都不如当天的天气更能影响人们的心情。
如果她提出斷绝和牟修远的关系,他会稍微反思一下,在乎一点她的感受吗?“即便真断了,于你又有何益处?再不济,牟修远是一把可以为你挡着点风雨的伞。我看,你还是骑驴找马吧。”这是谷岫颇为实用主义的建议。
也正是从那时起,原本倒头就能睡着的林乙贞开始失眠,有时严重到通宵无眠。
4
那个春天,林乙贞被报社派去海南参加一个国际市长峰会。五星级酒店那容纳几百人的会议厅,她举着相机四处走动拍照。忽然间,她看到了他。他那么醒目,身上似乎有一种光泽,像一个匠人手工精心锻造出的铜器,明快大气,自离开火炉定型后,幸运得未有一点破损,连细微划痕也没有。岁月是唯一的痕迹,也不过像覆了一层薄纱,让那最初过于光耀的色泽去了火气,沉淀得愈发素朴而高贵。
她猜想,作为受邀嘉宾的他很可能是美国某市长,那政客标志性的深邃目光,鹰般犀利。
“人往往仰慕自己缺乏的东西。我这样卑微贫贱着长大的人,是如此渴望靠近那些成长过程中毫发无伤的幸运儿……我只望他一眼就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是家世良好、一生顺遂的人才有的从容、舒展与美好。”乙贞当晚就给谷岫写邮件报告这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
是嫌会议冗长发言无趣吗?第二天上午会议还在煞有介事地开着,他走到楼外,站在阳光下,安静地看着墙角几株碧绿高大的芭蕉,也看到了正和同事走过的林乙贞,脸上立即浮现出愉快的笑意。因为离得近,乙贞发现他那深陷在眼窝里的蓝眼睛那么纯净坦诚,让她想到在阳光下捧读《圣经》的少年。
“他是你的爱人吗?”第一句话,他没问候你好,却望着林乙贞身旁的那位同事坦率地发问,湛蓝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好奇。听到她否定的答案,他仍不放弃,“你单身吗?”得到乙贞有些不好意思却肯定的答案,他仍不露声色,望着她的目光湖水一般平静无波,很薄的嘴角却微微上翘,略显顽皮。
惊鸿初遇,三两句交谈,他越发让林乙贞心动。高大挺拔的身影,轮廓立体的脸庞,他真的如电影明星一般俊雅,如老派绅士一样深情无限。在他面前,她害羞得像个小姑娘,英语也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接下来的她听不到会上其他发言者在说什么,手中的单反相机拉近,再拉近,镜头不知不觉总对准他的脸。
午餐间隙,互报身份后,他毫不掩饰他的佩服,“了不起,你年纪轻轻就出版了自己的书!”他约她共进晚餐。
因为和同事有约在先,乙贞道谢之后对他说了No。但答应他晚餐后去他的房间小坐,顺便送书给他,反正大家都在同一个酒店。
乙贞大学虽然读的是中文,英语却相当好,读研究生时还选修了一年法语。没有了周围喧嚣的人声,他们坐在那不大却相当舒适的房间相谈甚欢。他曾是加州一座海滨城市的市长,连任四届,长达十六年。他非常自豪那美丽的小城至今仍沿袭着他在时的政策,没有一个电线杆,没有一家快餐店,为的就是尽量保留自然的原生态环境。
“奥巴马也许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至少我希望给他机会试试。”他说到正在举行的总统大选,也聊自己的家庭。他有六个孩子,其中一半是收养的,“我们应该和不够幸运的人分享财富与爱。”至于妻子,目前已经是第三任,“她很冷酷,总指责我对收养的孩子太好。”他的蓝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乙贞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没接话。
他惊喜地抚摩着乙贞那本薄薄的小说,请她描述故事的内容。那是乙贞还在故乡小城时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带了去,本想送给一位客居在海南的大学同学,对方临时出差去了云南,不能相见。“请给我签名好吗?”说罢,也不待她回答,威廉起身大步走到书桌旁取出一支钢笔,看到笔帽上那朵黑白梅花,乙贞一眼认出那是MontBlanc,这昂贵的德国品牌钢笔她也有一支,当然来自牟修远。
乙贞思忖片刻,认真写下:“知己就是Soulmate。”
解释给他听,他欣喜地微笑,望着她的嘴型,舌头不打弯地跟她一遍遍学说“知己”。
一小时很快过去了,乙贞起身道别。他意犹未尽地送她到门口,拥抱道晚安。明明已经说过了“晚安”,却仍没有放开怀里的她。他的肩膀那么宽阔,手臂那么温暖有力。她闭上眼,好像自己在拥抱一棵圣诞树,一棵闪着奇妙光芒的树。
第二天一早,林乙贞飞北京,他飞洛杉矶。她没有勇气与他当面道别。坐进车里,她隔窗望见准备坐另一辆商务车去机场的他,白衬衣蓝领带,一手插进西服裤兜里,立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的目光里是唯有她读得懂的感伤。那目光像海岛上的烈日,立即把她灼伤了。想到此生与他后会无期,忽然间,林乙贞难过得想哭。
那一年她三十五岁,威廉七十三岁。
一个月后,她意外收到了一个寄自美国的包裹,里面是两本书,类似他的传记,有许多插图,记录着各年龄段的他与他参与的活动。其中一张他年轻时的黑白头像让她看了又看,她痴想,这么好看圣洁的男子,她要修几生几世才有缘相知相拥?
最打动她的是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这行字:“知己就是Soulmate。”
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一个英文单词,墨迹很重。英文潇洒流利,汉字个个像孩童学步,踉踉跄跄,有的还做以头抢地状。乙贞忍不住笑了,她想象着威廉握着笔认真地照猫画虎的场景。
看着看着,她伸出手去抚摩那行字,眼眶一热,泪水不禁流了下来。牟修远让她心存感激,却从没让她这般感动。
听到乙贞热切地描述威廉的一切,牟修远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交往一下练练英语,挺好!”那故作轻松的神态下是他一贯的自负——不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退休老头?!
几天后北京下了一场雨,气温骤然低到了五度,乙贞病倒了,吃了许多她从楼下药店买的药仍高烧不退,扁桃体肿得喝水都疼。
“我不方便陪你去医院,大庭广众的,你知道……你在北京没有亲戚吗?”牟修远出主意说,不行就给她妈打电话,让她妈来陪她。
晚上,烧得晨昏不辨的乙贞突然听到手机响,以为是牟修远忽然于心不忍要来看她。却是一个陌生怪异的话码,她顾不上多想,摁了接听键,一个女人用英语问:“你是简?威廉先生要和你说话,我是他的秘书。”乙贞恍惚间想起来威廉总叫她Jean,简,接近她名字里的贞。
几秒钟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进她耳朵。他说非常幸运认识了她,希望她喜欢那两本书,“我写得一般,可我做得还行,呵呵。我希望你了解我和我的人生……能不能,如果你不介意,给我发几张你的照片……”乙贞昏头昏脑地听着,有些字句她甚至没听明白,可心却在欢喜地雀跃着,放下电话,发现手心全是汗水。她太紧张兴奋了。
他们不时有邮件往来,虽然并不勤。他也寄给乙贞两幅照片,公园的大树下,长椅上,他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微笑,衬衣洁白,牙齿洁白,头发洁白,干净得像一尊雕像。他是那么遥远,可又仿佛距她不过咫尺,他们仍坐在那个海岛的房间里谈笑。
乙贞不由得想,这是上天要给遍体鳞伤的自己一点安慰吗?这个银发异国男子似乎来自天堂,美好得不真实。
谷岫看了威廉的照片,对陷入情网的好友调侃道:“这位老帅哥确实很有魅力,像辆让人眼馋的老爷车,配置很高,保养有道,只是行车里程跟你这年轻司机比,有点高哈。”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错,又写了新作品?”牟修远那天给她带去一箱刚从广东运来的荔枝。知道林乙贞喜欢码字,而且知道她脸上的神采与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有关。可他并没当回事,就算两人你情我愿,隔着太平洋,还能怎么样?只要他每次来,林乙贞门开着、床空着就行。
银杏树们顶着一头闪亮金发卷的时候,威廉发来了邮件,说他要去上海参加一个NGO组织的活动,但他选择飞到北京停留一晚,然后转道前往上海,“亲爱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5
乙贞不想空着手去见威廉,带了一本装订别致的故宫摄影画册,换地铁时在过道里看到有人在卖书法条幅,她停下,选了写着“上善若水”四字行书的条幅。
她走得很急,生怕让他等。推开君悦酒店那气派的大门,大堂一角的咖啡厅好像有个商务活动,立着坐着的都是衣着得体的光鲜人士,无论男女与肤色,个个都见多识广的精英模样。
林乙贞那天穿了宽吊带白棉布连衣裙,上面有些水粉色的枝枝蔓蔓的花,越到裙摆处花越密。外面罩了一件卡其色风衣。头发她只简单地扎了马尾,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她难为情地立在那儿,大眼睛左右找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找越心焦,哪儿有威廉的影子?
半小时过去了,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好像她这个闯入者与此地格格不入。她沮丧得快哭了。
过了一会儿,她踟蹰着,走到入住登记柜台前,等那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给一对外国夫妇办好手续,忐忑地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叫威廉的美国人的房间号。那是个好脾气的男人,客气地望了她一眼,可能是她的紧张不安让他相信她不是来路不明的女人,便说声稍等,抄起电话打了过去。“你等一下吧,他这就下来。”? 他客气地告诉乙贞,便继续接待新来的客人。
她心跳加速,踱到大堂一侧的电梯旁。上下了几拨客人,仍不见威廉的影子。虽然酒店里的冷气很足,可她的腋下已经汗湿了一片。
忽然,她看到旋转台阶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边大步下着台阶边在人群中打量寻找着。威廉!
林乙贞快步走上前。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脸上仍是那优雅的笑,张开怀抱往前迈着大步,拥抱住飞了几万里才看到的人,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小贞!”乙贞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一脸,在旁人的注视下,她难为情地笑着和他往电梯走去。威廉忽然停住脚步,掏出黑色西服裤袋里的手绢,心疼地为她拭去泪水,嘴里喃喃地叫着“小贞”。他的白衬衣衣领挺括,银色发丝梳得整齐,让乙贞心里暖暖的。她不由得想:天啊,有个这样的父亲,多幸福!
已近中午了,他提议直接去餐厅吃自助餐。
他们向餐厅走去,不时扭头互相看一眼对方,笑着,不说话,好像都想确定这不是梦境。很自然地,他的大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她看到有人朝他们观望,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她不在乎地挺直腰走着,有一种小醉微醺的甜蜜,她实在不想遮掩她的快乐!
看乙贞想脱下风衣,他主动帮她。
他们选靠窗的桌子坐下,边吃各自捡在盘子里的食物边聊天。
“你喜欢你目前的工作吗?如果享受就投入去做。不喜欢就换一条路。”他用刀叉对付一块带壳的螃蟹,那蟹却从盘子里滑到桌上。“它不想让我吃它,逃跑了,好吧。”乙贞一下放松地笑了。
她记得威廉的祖辈来自德国,家族中好几代人都从事神职,他自己当年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也进了神学院,便好奇地问他如何看待信仰。
“我们前行靠的是信仰,而不是靠眼睛所见。可是,信仰似乎只能解决今生的困惑,却无法解释死后的一切。”他望着桌上的餐具,似乎在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落寞。乙贞不知该说什么好,却更为他的真实所心动。
“如果不从政,你会选择做什么?”乙贞有些笨拙地用小叉子叉起一块三文鱼,放进嘴里邊嚼边问。
威廉却并没立即回答,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闭嘴嚼着口中的食物,直到咽下去了才开口道,“对不起。我从小就被母亲告诫,嘴里有食物,说话不礼貌……”他喝一口杯子里的果汁,歉意地笑着说。
乙贞一下子脸红了,虽然仍吃着听着,却有一丝尴尬,像自己最丑的时候被心上人撞见——她就一直在不礼貌地边吃边说。
只不过她有意地小心起来,也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再说话。她像一个跟大人学好的孩子,越发崇敬身边这位散发着光芒的男子。
“我想我会当牧师。和我父亲一样,帮人们纾解心中的愁苦和不安。其实当市长也是一样,都是服务大众……你愿意陪我去故宫看看吗?”他显然想换个话题,抬头认真地望着她,说回房间休息一下他们就可以出发。
进到房间。他接过她臂上的风衣,挂到衣架上。然后站定,再次专注地望着她,蓝眼睛里满是柔情。他真高大,以乙贞的身高仍得仰视。把她拉近到身边,他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轻柔得像在春风中飞舞着擦过面颊的柳絮。
乙贞脸发烫,她一下变得笨手笨脚,站在那儿有点眩晕。
他们到沙发上坐下,他抚着她裸露的蜜色肩膀,“我真希望能给你一个孩子。我特别喜欢孩子……你知道你有多么美好。我非常疼爱你。”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情浓意切都写在眼里,烈酒一般,让她迷醉。乙贞留意到,他没有用“爱”,而用“疼爱”一词。
“威廉我知道,可是不行,这里不是美国……”她有些娇羞地说。不知为何,在威廉面前,她竟没有丝毫欲望,她只想被他疼爱!
但她又那么渴望被他拥抱着。那质地很好的棉质衬衣蹭在脸上,细腻温暖;他温存有力的手臂像一个小小的港湾,无声地召唤着她。靠在他怀里,她的心像沉睡在梦中一般安恬。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惫,便把头靠在他肩膀,安静地闭上眼睛。那一刻,她像漂浮在满载鲜花的小船上,她甚至闻得到那清冽的芳香。 “如果我有这样一位父亲,那会是多么幸福!”这个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
“你在想什么?”他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问。
“没什么。”她仍是闭着眼,像在说梦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偎依着。房间安静得像在外太空遨游的飞船。
“我可以喝点水吗?”说着乙贞起身去拿桌上的矿泉水,猛然想起带给他的礼物。
先给他看那写在宣纸上的字“上善若水”。那书法不是名家所作,笔触却干净、温厚。
威廉似乎得到意外的惊喜,睁大眼睛打量着那行字直说喜欢,“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字吗……哦,中国人的智慧太美妙了,像水一样的德行,多好的比喻!”
那本故宫的摄影集也让他惊叹不已,说没想到她那么周到,他来北京心心念念要看的地方就是这皇家宫殿。
林乙贞忽然心生一丝歉疚,这让威廉如获至宝的所谓礼物并没让她多花心思,书法不过是路遇卖字者偶得,才花了十块钱。那故宫画册更是来得便当,是她不久前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得到的纪念品。
“哦,你太用心了!我会带回美国好好珍藏。”他那孩子一般单纯快乐的笑让她越发心虚自责,好像她不过是另一个牟修远。
6
下午他们打算走路去看故宫。
从酒店出来,正在东方广场自东向西穿行,威廉忽然拉住林乙贞,大步往回走到刚经过的首饰柜台边。
“看,这上面写着I do!我喜欢这首饰的意思!我想送你一枚戒指!你选一枚你喜欢的!”他一只胳膊肘拄在玻璃柜台上,长腿斜斜地立在地上,望着她热切地微笑着,像个急于表白爱情的少年一般迫不及待。
林乙贞当然知道那I do的含义,那是西方男女结婚时交换戒指前必说的“我愿意”。她脸红了,幸福像火炭,烧得她不知该如何迎接,只立在那儿,不敢相信似的望着他那深情清澈的眼睛。
“小姐,您戴五码还是六码?先看看这几枚新款……”两个好看的售货小姐热情招呼着她,可那好奇爱慕的眼睛都在打量着威廉。
“挑一枚呀,任何你喜欢的!”威廉再次柔声催促着。
她挑了最小的一枚。碎钻,18K金。在那两个女孩羡慕的目光中,他微笑着亲手给她戴上,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这只是一个象征,爱远不只是一枚戒指。”
他们继续走着,双手握在一起。这一次是林乙贞主动握的。她尽管仍是平静地微笑着,心里却像有波涛在翻滚。要不是往来都是陌生人,她真想拥抱住威廉,让时间在那一刻停住。那一刻,她恨不得抛下一切,与他浪迹天涯。
“我发自肺腑地爱他,爱他高洁的灵魂和风度翩翩的仪表!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与心怡的人远走天涯更值得冒险?他和我本为陌路,是人生的无常让我们像两颗流星偶然交汇,明知一切不可期许,却偏要尽力燃烧自己给对方以最绚丽的光亮,偏要用最真挚的心温柔相待…… ”她后来写给谷岫的信不像是诉说,倒像是宣言和呐喊。
秋天的北京美得像天堂。天空是如此高远,如淡蓝的丝绸覆盖护佑着万物。经过一夏的烘烤,银杏树叶片像被炸透了似的薄脆,轻轻一碰就会带着香甜气味碎裂开。
威廉和乙贞所到之处,总吸引无数好奇的目光。那目光像无数小小的放大镜,让他们不时互相打量着。
“亲爱的简,你为什么笑得那么害羞那么好看?人家都在看你。”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亲爱的威廉,你为什么那么快乐那么迷人?人家都在看你!”她顽皮地反问他。
他专注的眼神早写满了答案,笑意更加没有遮蔽,像那无处不在的秋阳。
乙贞没带相机,威廉在几个商贩热情的兜售声中买了个当即成像的拍立得。他们刚转身要去排队买门票,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快步走上前来,热切地问是否要英语导游,全程走下来两百块钱。威廉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一间间宫殿,一段段历史,那导游很尽职尽责,讲得津津有味,听得威廉不时发出惊叹。
“他长得真帅呀!你们认识很久了吗?”讲解的间隙,那导游笑着悄声问乙贞。
“不很久。”乙貞道。
“看得出他很在意你,总那么绅士风度地照顾你。我看到有些中国女孩和老外在一起,那真是不顾一切往上贴。说实话,我愿意陪你们俩这样的。”导游快言快语地说。
“简,我真为你骄傲!出生在中国,这么历史悠久的国家!”立在御花园的古松下,威廉由衷地说着。看到一块大石头,他坐上去,全然不在乎上面的尘土。
乙贞笑道:“我也很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而自豪。下次你再来,我可以带你去看许多地方……下次……”说到这儿,她犹豫地望了他一眼。下次,他们还会有下次吗?
他显然读到了她的疑问,“我争取再来看你,下次,我们去西藏!我听说那是个神奇的地方。”他伸出大手去抚摩那石头上的棱角。
“我希望那时我还遇见你们,还是你们的导游!”笑声中,导演与他们道了再见,快步离开了。
他们二人慢慢往来时的正门口走。忽然看到午门外醒目的大条幅“清朝皇帝皇后服饰大展”。
“太美了!皇帝和他太太们的衣服!”威廉逐一仔细看着,兴奋得像打量件件珍宝。得知可以穿上仿制的皇帝皇后大婚时的刺绣红袍照相,他开心地对乙贞说,“我们俩要照一张这样的合影!”
一些游客看到蓝眼睛的“皇帝”,都笑着上来围观。威廉亦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揽过扮上皇后的乙贞,端坐着面对镜头。
他们那天互相拍了许多照片,直到把那拍立得里的相纸拍完。可那巴掌大的正方形皇帝皇后照是他们唯一的合影。一人一张,他们各自认真地把那塑封的小照片放进口袋。
晚上,乙贞带他去吃烤鸭。
威廉手里的筷子不听使唤,那位老北京跑堂打扮的年轻店员笑着给他送上刀叉。餐馆客满,糊着红纸的灯笼发出暖暖的光,人们围坐着吃喝说笑,一派祥和。“许多西方人并不了解中国,他们应该来看看,看看中国百姓的真实生活……”威廉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的人,有时目光与别人相遇,双方都友好地微笑一下,算是招呼。
“威廉,别,这次我来请你!”乙贞已经拿到手里的账单被威廉抢了过去,“不,不,付账是男人的义务。”他不由分说地把信用卡塞给那年轻店員,笑着拍拍他肩膀说,“小伙子,我很欣赏你的服务!谢谢。”“谢谢”二字他咬着舌头说的是中文,那朴实的小伙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起身离开时,他掏出几张十元纸币放在桌上。
“威廉,按中国的习惯,吃饭是不需要付小费的。”乙贞悄声提醒道。
“那我就按美国的习惯吧。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激和欣赏。”他边笑着解释边拥着她往外走。
乙贞没有上楼,他们在酒店大门外拥抱道别,似乎都察觉到彼此眼里心底的落寞。“简, 我会想念你!”那拥抱似乎有一个世纪,宇宙好像静止了。
推开酒店大门前,他又回头望向仍立在那儿的乙贞。那一瞬,他似乎陡然间苍老了许多。乙贞再次泪目,她悲哀地看到,在与时间对峙的沙场上,再幸运的人也无能为力,也得溃败如蚁!
地铁里空空荡荡。乙贞回味着当天的一切,泪水湿了眼眶。如果他年轻十岁,如果他单身,如果他在中国,如果她在美国……一切会不会不同?
“年过七旬,长途跋涉来看望曾只有一面之交的异国女子,他盼望的是什么?如果是爱,我带给他的更多是残酷的提醒。提醒他这叱咤风云的英雄,面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也只能让一切随风。”
那晚她给谷岫写邮件,写了这几句,她的泪水已经流了一脸。
“我可以过去吗?”手机振动,是牟修远发来的信息。
她以太累了为由拒绝了。
躺在床上,她毫无睡意。她知道,如果她不去美国,以威廉的年纪,他们此生再会的机会几乎为零。有一种喜欢,叫作无望。
乙贞后来不时翻看那些照片。威廉的笑容成了那一年她生命中最美的风景。她也读他的书,知道她不是唯一爱他的人,越发自豪,“……作为本市历史上最受爱戴的市长,他如此亲切随和,总是随意在街头与人打招呼,随时停下脚步与人攀谈,或坐下来喝杯咖啡,甚至与街头孩子们穿着泳裤打水仗。”她打量着桌上那巴掌大的合影,蓝眼睛的皇帝正凝视着她微笑。
7
三年时光倏忽而逝。
乙贞不甘心让日子就那么从指缝间流走,她开始写小说,虽然时断时续,但似乎永远也写不完。
威廉像一束光,引领着不甘沉沦的她抬头向上看,虽然他们的邮件越来越稀疏。
牟修远仍一如既往地用他的方式与她往来,他是有英雄情结的男人,事业上运筹帷幄,顺风顺水。林乙贞的存在也放大了他的成就感,他喜欢充当这个女孩的救世主。
林乙贞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走到头了。她总梦见自己身在一个灰秃秃雾蒙蒙的地方,没有季节更替没有空间和方向可寻。她的小说虽然写满了纠结与挣扎,可她从没想好如何编织一个结尾。
牟修远出事是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一个月。准确地说,是牟修远太太出事。挪用公款、贪污腐化,这些判词下面的具体数字令林乙贞震惊,光是在她家里搜出的金条就有两箱,现金清点时数坏了两台点钞机,名牌的手表、衣物、首饰足够开一家奢侈品店。
太太被抓,牟修远先是被停职,后来去了边远的一个地区降职使用。
乙贞给他打电话发信息,从没接到一个字的回复。
她在单位的境遇可想而知,似乎人人都有了正大光明的疏远她的理由。好在黄主任念在牟曾帮他安排了一个亲戚的分上,不时关照她一下。不久报社评级体系改变,取消了责任编辑岗位,林乙贞成了普通编辑,收入大减。
她并不在乎那点钱,她知道多那点她成不了富人,少了也饿不死。她只是努力让自己波澜不惊,习惯被指点和孤立的滋味。她蓦然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与家乡的小报比起来,北京的职场环境其实如出一辙。
她给威廉写邮件,说她打算考虑他的建议,考托福去美国读书。虽然谷岫告诉她除了过了英语考试那一关,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学费,大约每年四万美金,还要考虑食宿等生活费。
“你能来读书太好了。你还年轻得像个婴儿,一切都有无限可能。美国学费确实昂贵,尤其是私立大学。当年我读书时就用了学生贷款,同时边打工边读书,虽然我父母经济上很富裕。你是个能干的人,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等了快一个月才接到威廉的信。她有些失望。她以为他会帮她一把,至少,他可以给她推荐几所学校,或者有可能让她得到一点奖学金。她刚还清了房贷,手头没多少积蓄了。
她把牟修远带过来的那些奢侈品拿到二手网站上去卖了。因为标价低,又是新物,很快出手。那四万块钱如何处理却让她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去读书,这点钱也解决不了问题。一想到年近四十还要去异国漂泊她仍是没有底气的,尤其是威廉,是因为感觉到与她没有未来吗?几乎疏远得让她以为当年的亲密只是场梦。
也正是那时,她父亲被查出来得了癌,到北京就医。于是她那小屋很快就被她父母住成了他们的家。阳台上堆着参差不齐用塑料绳捆着的纸板。每过一个月他们就用折叠购物车拉着去卖废品。花盆里的茉莉和孔雀竹芋都死了,被他们种上了大葱和韭菜。客厅进门处多了廉价的塑料层架,上面放着各种变形了的旧鞋。沙发上是他們拍打肩背的手动或电动按摩器。
每次去医院,她母亲都穿戴整齐,衣裤虽是小城人的俗气风格,身上的首饰却时髦闪亮得像城里女人,珍珠项链、白玉手镯、镶着珊瑚的胸花……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乙贞把主卧室腾出来让他们住,自己去睡客卧的小床。她知道那些首饰都是母亲从主卧她的首饰架上拿的。她心里不悦,可看到母亲讪讪的讨好的笑,忍住了没说什么。她其实又可怜母亲,与父亲结婚一辈子,唯一的首饰是父亲某次出差去丽江给她买回来一个旅游纪念品式的银手镯。
父亲的癌已经转移,大夫说他们没招儿了,但有一种进口靶向药可以试试,黑市上才有,每针两万元,如果想用他可以介绍那药贩子给他们。“如果钱能买命,那就值得。咱买来试试。”乙贞宽慰父母也宽慰着自己,她不想让父亲死,父亲在北京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是她出。父亲在,她就是有父亲的人,她就有机会和别的孩子一样叫声爸爸。
乙贞那四万块钱于是换成了两针管药。父亲的病没见一点好转。“听说有一种偏方可以治癌症,用萝卜缨、牛蒡、蘑菇煮水喝,有人和你爸一样的病,每天喝这水,好几年了都没复发没转移。”在北京熬了两年后,父母回了老家。
有人说家里有一个癌症患者,全家都过的是病人的日子。这话乙贞深有体会。她除了上班挣回那点工资,无暇他顾。她没时间没心思写小说,也断了与威廉的邮件往来。再后来,她在某门户网站工作的老同学给她申请了一个大容量的VIP邮箱,以前那个旧邮箱她渐渐不去登录了。
喝了半年那偏方熬的水,她父亲仍是病入膏肓了。弟弟怕他死在家里晦气,把瘦成一把骨头的他拉去医院。在那窄小清冷的病房输液一周后,他死了。
“这墓地和送葬的钱你出吧!你弟弟两口子没你收入高……”刚送走前来吊唁的一拨亲戚,母亲就对乙贞小声下命令。她知道,老伴儿一死,同住一个屋檐下,自己剩下的光景只能看儿子和儿媳的脸色了。
乙贞把自己的银行卡掏出来递给她,说那里面有十万块钱,她走前会把密码写下来。母亲接那卡的时候,粗糙肿胀的手指上竟然有一枚闪亮的戒指,不是戴在无名指上,而是小指上,显然是戒指尺码太小。
乙贞定睛细看,那不正是威廉送给她的那枚吗?
她早看到了弟妹挂在衣架上的那LV包,底部接缝处的皮色都脱落了,显然是被自行车车筐磨损所致。她也看到了鞋架上自己那双坡跟皮鞋,本是红色的,被母亲染成了黑色后踩在脚下。
这就是她的母亲,天经地义地把女儿的一切都视作是她的。她从不征得女儿同意就大大咧咧地拿着用着,不仅自己用,还心安理得地送给她想讨好的亲戚朋友。
乙贞从没跟她发过火,可那戒指让她彻底崩溃了。
“你就不能拿我的东西时说一声?!我的家不是百货公司啊!”父亲刚走,她不想跟母亲大吵,可仍是压不住这恼怒。
没想到母亲声气更高,“你那些东西放着也不用,光落灰尘浪费着。再说,反正也不是你买的……”
乙贞气得直发抖。她不是心疼这戒指,而是感觉对不起那一心一意送给她的威廉!
“给你,不就是个戒指吗?亲戚们说得没错,你就是小气,跟任何亲戚都老死不相往来……”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撸那戒指,可是她的手指短粗,戒指卡在上面,手指撸红了也取不下来。
挺着发福的肚子,弟弟走过来皱眉冷眼看着,“不就是一个戒指吗?”他不屑的表情像一瓢油浇在乙贞的怒火上,她知道弟弟一直对她心怀不满,当年因为她的“自私”,他没能进招商局,而是在信访办当着没有油水的闲差,后来娶了当小学老师的老婆,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乙贞不再说话,抓起自己的包,到门口换上鞋,趿着没系鞋带就开门往外走。
“有本事就别再进这个家!我算跟她受够了!”身后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叫嚷。
“爸的葬礼你不参加了?”她弟弟追出来问。
书贞紧闭着嘴,头也没回。
直到坐进车里,她的眼泪才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方向盘上。模糊的视线中,她似乎看到了威廉那高大的身影、和善的笑容。她哭得更伤心了。
8
“这是州界线,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俄勒冈进入加州境内啦!”谷岫开着那辆挂着一个备胎的黑色吉普大声说着,一边抬头从后视镜望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林乙贞。她知道,他们这趟沿美国西海岸的自驾行要经过那个小城,那个对林乙贞有着特殊意义的小城。
受谷岫之邀前来参加她儿子的小学毕业典礼,第一次踏上美利坚的土地,林乙贞除了新奇,还有说不清的怅惘,尤其是北加州,有个地方留着那个人的传奇与足迹。
那里果然如他当年对她的描绘,碧海之滨,蓝天之下,掩映在葱郁古树间的小城宛如西方的桃花源,单是看着都让人感到生活其间的幸福。没有一幢咄咄逼人的豪宅,历尽沧桑的百年房舍没有一幢是重样的,却都有简单的花草青苔点缀,返璞归真,别致可爱得让人想到无邪的孩童。
谷岫按地图引导,找到那网红咖啡馆,就着奶酪蛋糕,他们喝着手磨咖啡。“真美,这儿比夏威夷更有味道!你的威廉是个好市长。”
“简,你有朋友在这里?”谷岫的儿子听得懂中文却只说英文,一边舔着手中的冰激凌一边好奇地问。
“我有一个老朋友,多年没联系了。他曾经在这里做过市长。”乙贞实话实说道,她一直不停地用手机拍照,似乎想把这一切记在心里。于她,这里的气息就是威廉的气息。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的朋友。上Google!我有个同学就是在网上找到他爷爷的。”小家伙认真地说。
“还真是,他是公众人物,谷歌上肯定有他的信息。”谷岫望着乙贞,鼓励地眨了眨眼。
乙贞听话地在Google输入了他的名字。赫然看到一条讣告:Died at age 81.
他已于八十一岁去世!乙贞的心猛然一揪一紧。
她不敢相信,继续搜寻更多细节。从维基百科到新闻报道,没错,对她微笑的那不是威廉是谁?心梗、喉癌,病逝于马里兰。他的三个孩子已离世。第三任妻子尚在……
乙贞终于流下泪来,不顾身边陌生人的打量,就像当年在北京与威廉携手一样不在乎。她感觉心痛万分,不只因为失去了一个老朋友,也失去了当年的那个自己——他把他们共有的那段秘密与回忆带进了坟墓。
“八十多岁也算长寿了,别太难过。”谷岫抚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乙贞点点头。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没想到他埋在地下三年后她才知晓。每次想起他,她都相信他在同一个地球的某个地方,与她一样呼吸着,偶尔会想起她和他的交会。他的存在,于她至少是一种念想和慰藉,就像雨雪霏霏走在路上的人,一想到那曾拥有过的温暖,也会平添几分走下去的勇气。
那晚他们在北京拥抱道别,如何能预见到这一幕?乙贞真想大声告诉他:“我第一次踏上你的土地,不仅相见无期,还阴阳两隔!”
“简,是这位绅士吗?”谷岫的儿子也搜到了威廉。
她看到,那张照片是威廉去世两年前拍的,他坐在长椅上微笑着与自己的铜像合影。他身着蓝色毛衣、卡其色裤子,外罩深色夹克,自信地侧身坐着,仍是美得高贵而有尊严,仍是笑得深情而真挚。
她看到更多细节。他自知大限将至,回顾一生,认为自己经历了一个精彩之旅。“He built well and he cared about people ”(他干得不错,他关心人们),这是他希望刻在自己墓碑上的一行字。
他到死都是妥帖的,甚至拟好了临终致辞:“关于来世,我有许多不能释怀的东西。我们还会相认吗?如果有可能,我的哪一部分会继续存在?直到我彻底被忘记或永远被记住?不可知论在此似乎该被尊重,因为我们现在是在幽暗中透视玻璃。乐观一点吧,我们是靠信仰前行,而不是眼睛所看见。”
“我们是靠信仰前行,而不是眼睛所看见。”这是他们在酒店吃饭时他说给她的话。
“你看到这条三年前的新闻了吗?天哪!”谷岫举着手机大声问,同时激动地念起来,“这位前市长的遗嘱近日公开,他把三百万美金捐给了贫困儿童基金会,另外有一百万留给了一位与他失去联系的神秘中国女孩。据说执行遗嘱的信托部门多次联系受托人均未得到回复……这只能是你林乙贞呀!”
乙贞像被电击了一般,凑上去抓过手机低头读着。然后,她打开手机上的邮件功能,靠记忆登录那已经多年不用的邮箱。像久已荒芜的田地长满了野草,满眼都是垃圾邮件。
“给我!你这样一封封看,到猴年马月,就直接搜索关键词威廉……看,这不是吗?”谷岫显得比她还兴奋,像探险家发现了意外的宝藏。
那是一封措辞非常缜密的法律文件,大意是威廉先生视林乙贞为这一百万美元的受益人,为期三年,如果受益人不联系确认,将视为无效,该款项会自动划归入贫困儿童基金会。
“我的天,还有十天就满三年了!”谷岫看着那日期,不仅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大,望着林乙贞等她的反应。
“我一分钱也不要。我只想要威廉……”哽咽着说罢,林乙贞快速起身,沿咖啡馆旁那林荫小径走进红杉树林里。
她背靠在一株粗大的树干上,泣不成声!最后她瘫坐在树下,把脸贴近那棕褐色的树皮,像贴着威廉的脸。到死都妥帖的威廉啊,他原来从未忘记北京那个秋高气爽的秋天,从未放下和他只见过两次的小朋友简!
回到北京,还没出机场,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久未联系的母亲打电话。
“妈我那枚戒指呢?我想要回来。我那张卡里不是还剩一万多块钱吗?你用那钱再买一枚纯金的吧。送我戒指那人死了,别给你这老年人带来晦气……”她一口气说出来,等待着她母亲的爆发。
“那戒指?你弟妹戴着呢。她当年嫁到咱家来,咱什么首饰也没给。她的手指戴着正合适。街坊几个老太太都认得出,那是18K金的,也不值什么钱……”她妈说,声音已经不似过去有底气了。
“把卡里那錢给她,让她自己买一个吧。我这枚得要回来。”乙贞仍是急切地说。
“闺女我求求你了。你不能让我把给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搁?这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值得为这戒指闹得不愉快?”她第一次听到母亲跟她说话用这哀求的口气。
怏怏地挂断,林乙贞恨不得想打自己一巴掌。她阻止不了威廉的生死,却连一枚戒指都看不住!
此后这戒指像一个索套,好多次在梦中把她勒死。醒来后大汗淋漓,心跳得像一万匹野马在狂奔。
从那时起,林乙贞的失眠加剧了。
无论在指甲店、超市、小吃摊还是谁家里,她总下意识地打量女人的手指。只要看到有人指头上戴着戒指,都会神经质地凑近看清楚。
她开始大把脱发,记不住事情,把剪刀放在冰箱里。她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儿,逼着自己走出家门。
那天在美术馆,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深灰色呢大衣,颈间围着砖红色羊毛围巾,腰背挺直地正走向出口。她眼睛都看直了,远远地跟着人家走,走出美术馆大门,过了两个红绿灯,直到人家进了一家美术用品商店。她就立在外面等,等那人走出来,看到那张脸她才扭身离开——她着了魔似的相信那人是威廉,相信那网上的死讯是假的。
她在单位也险些酿成大错,把一幅新闻人物配图配成了一头牛,不知是校对人员故意让她出丑还是真没发现,都到了印刷厂准备开印,一位新来的印刷工上厕所回来,偶然瞄了一眼那个版面,发现不对劲,打电话给编辑部值班编辑后才改了过来。
她甚至去了一趟她最不敢去的地方——东方广场。她鼓足勇气走向那仍挂着大招牌的首饰柜台。“对不起,我们的首饰几乎每年都更新,您要找一模一样的几乎不可能。要不要看看相似的?”
她看着那玻璃柜台的一角,轻轻抚摩着,好像摸到了威廉拄在上面的肘痕。
“这只是一个象征,爱远不只是一枚戒指。”她竖起耳朵,分明听到了他那好听的声音。
第二年春天她母亲去世了。林乙贞回故乡奔丧。
一周后,一切料理完毕,她望着没有了母亲的那个家,空落落的,竟不敢久待。她把母亲用了一辈子的那把檀木梳子放进了背包里。
“姐,这枚戒指你带走吧。妈快咽气的时候指了指它,说了俩字:你姐。我其实早就想还给你,怕妈生气……”乙贞的弟妹也是个话很少的女子,淳朴得像一朵田野里的棉花苞。
回到北京,掏出那戒指,她用肥皂反复清洗,用消毒湿巾用力擦拭,然后轻轻托在手心里,就着灯光,愣愣地盯着它看了再看,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像一朵小花,开在荒野峭壁上的小花。“威廉!”她轻唤着它,有一丝害羞,好像当年她唤他的名字。最后她把它放在桌上一个小瓷盒里,紧挨着威廉与她的合影。当年在故宫用拍立得拍出的照片都因氧化人影模糊了,只有这张照片因为塑封了,还面目清晰如昨。
那晚,她睡了几年来第一个好觉,安稳又香甜。
第二天,她去了一家卖西藏旧物的小店,挑到一条早没了光泽的水波纹老银项链,把那枚戒指串在上面。
她走到那家生意仍红火的烤鸭店,因为已快打烊空桌不少,她径直走到那张桌子旁坐下,点了半份烤鸭。
出来夜色已深,有半轮泛黄的月亮挂在天上,像被削去了一半的鼓面,经年的捶打,让那斑驳的纹路清晰可见。回家的地铁车厢冷清寂寥,急匆匆的,像开往世界末日。在哐当的铁轨震动声和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她低头打量着那吊在胸前的戒指,伸出拇指和食指,将它捏起来,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极轻极柔地说:威廉,I do!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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