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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8421
  

  作家简介

  鸿琳,原名刘建军,中国作协会员,祖籍福建长汀,1965年8月出生于福建宁化,作品散见于《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月刊》《福建文学》《草原》《解放军文艺》《飞天》《北京文学》等文学杂志,出版过长篇小说《血师》《刘虎从军记》《檀河谣》《东方欲晓》及中篇小说选集《寻找慈恩塔》等。曾获第27届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福建省第七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福建省第八届百花文艺奖三等奖、第二届和第三届福建省中长篇小说双年榜中篇小说上榜作品奖等奖项。

  1

  在此之前,张大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动物园里一只让游客参观的狗熊。

  尽管有思想准备,可当穿上那件密不透风、毛茸茸的狗熊外套时,张大强还是一下感到晕头转向,就像被裹在了厚厚的棉被里,有那么一刻,似乎全身都压着重物,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有强烈的紧迫感,胸口闷得慌。虽然在穿上狗熊外套前,他就听从园长的话,把外套脱了,只穿了短裤背心,但四肢依旧不听使唤,刚站起来走了两步,就摇摇晃晃差点摔倒。

  狗熊外套做得十分逼真,胶质的皮层上铺着一寸多长的黑毛,四只熊掌都有巴掌大,趾甲足有一寸多长,张大强都怀疑这外套是从真狗熊身上剥下来的毛皮。在外套的左侧很隐秘地安了一条拉链,只要穿上外套,将拉链一拉,人就整个装进套子里了,严丝合缝,和狗熊没什么两样,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化妆室——也就是原先的狗熊屋里,墙上安装了一面大镜子,张大强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只高大肥硕的狗熊,那一身黝黑的毛發,那长长的大嘴和獠牙,甚至连胯下那黑乎乎的生殖器都活灵活现。这难道就是自己?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错不错,像极了!耳边传来园长瓮声瓮气的夸奖声。

  去吧,好好干,千万别露馅!园长一巴掌拍在张大强的屁股上,哦,不,是狗熊的屁股上。

  张大强大叫起来,我这就上岗了?我可是啥也不懂!

  园长伸手推开张大强拱到他面前的熊嘴,狗熊笨得要死,要懂什么,再说我会通过耳机给你指令,你按我说的做就行。看张大强还在犹疑,园长不耐烦了,快去快去,没时间了。

  张大强只好懵懵懂懂朝外走。

  从屋里到假山外的狗熊园,必须穿过一个五六米长的山洞。这山洞是专门给狗熊进出设计的,低矮阴暗,张大强穿过山洞时必须四肢着地,要不就会碰到脑袋。当他笨拙地从洞里钻出来时,围栏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不少孩子激动得大呼小叫起来。

  张大强长得人高马大,弯腰驼背从洞里爬出来,已经气喘吁吁,一出山洞他本能地就站了起来。

  耳边顿时传来喝叫,趴下趴下,你现在是狗熊,不是人!那是园长的声音。

  张大强吓得一哆嗦,他抬头环顾四周,园长肯定是躲在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张大强傻乎乎伸着两爪东张西望的模样,引起游客一片哄笑声。

  笨狗熊,笨狗熊!有个孩子高声叫着,还捡起一个石子丢他。

  孩子很快就被大人喝住了,那当母亲的隔着围栏打量着张大强,好大的一只狗熊,比以前的胖多了。

  趴下趴下!耳机里园长已经是在怒喝了。

  张大强很不情愿地趴了下来。人从四肢行走进化到直立行走经过了漫长的过程,但现在又要从直立行走再回到四肢行走,是多么的不适应。张大强本来人就高大,又长得胖,低着头四肢着地在园内来回踱了两圈,就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能坐呢?你是狗熊,不是人!狗熊就要有狗熊的样子!耳机里又传来园长的怒吼。

  张大强听了就恼火,他抬头左顾右盼,终于发现在围栏顶端的一根柱子上装着一个摄像头,显然园长是通过它在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真把我当畜生了。他恨恨地瞪了摄像头一眼,张大嘴冲摄像头吼了一句。可他那吼声被闷在套子里,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在游客看来就是狗熊张嘴打了一个呵欠,顿时又引来一阵哄笑。

  在游客的哄笑声中,张大强这才意识到进了这个园子,自己就不是人了,而是一只狗熊,一只供人们参观的狗熊。

  大概是周末,动物园的游客很多,围观狗熊的人也很多。张大强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对狗熊如此情有独钟,难道是狗熊的笨拙和憨态,让他们找到了共鸣?

  说实话,这时的张大强对狗熊的习性一点都不了解,他原以为扮狗熊就是在园子里走一走坐一坐,累了就躺一躺,只要能让游客看到就可以。他根本不知道,园长早已对外打了广告,宣传说动物园花重金购进一只黑狗熊,不仅会表演节目,还会与游客互动,吊足了游客的胃口。等进了园子,耳机里不断传来园长的指令,张大强才发现扮狗熊供人参观和将一件物品放在那供人欣赏,完全是两码事,因为狗熊是活的,活的东西就得不停地用动作来吸引游客。可是这时的张大强套着那身厚厚的熊皮,感觉四肢都不听自己使唤,他哪能做出什么让游客感兴趣的动作来?

  张大强觉得动物园很不负责,最少也要对他进行一些必要的培训,可是啥也没有,穿上熊皮就这么赶鸭子上架,让他束手无措。

  耳机里又传来园长的叫声,走动走动,可以到水池边戏戏水。

  张大强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但还是接受园长的指令,摇摇晃晃走到假山旁的水池边,两只手,不,两只前爪撑在池边,低下了头,他清楚地看到水里倒映着一只大狗熊的模样。

  你愣着干吗?可以喝喝水嘛!园长的口气已经很不耐烦了。

  喝水?怎么喝?张大强试图用长长的熊嘴去喝水——当然是假喝,做做样子而已。这件假的狗熊外套设计得还很科学,张大强只要张开自己的嘴,那熊嘴也会张开,还会伸出红彤彤的大舌头来。张大强将熊嘴伸进水里,吧唧了几口,可那水很脏,蚊蝇乱飞,一股腥臭味冲鼻而来。张大强连忙抬起头,用力甩了甩,顿时水珠子四溅,像极了电视节目《动物世界》里狗熊甩头的经典动作。

  好,好,表演到位!耳机里传来园长的夸奖声,现在,你可以去爬爬树。

  园区右侧围墙内有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张大强可是一百五十多斤的壮汉,要爬树哪有那么轻巧?

  快看,快看,狗熊爬树了!有人兴奋得大叫起来。

  加油,加油!还有些孩子冲他大喊大叫。

  张大强看了看那些打了鸡血般兴奋的游客,直立起来,抱着树。他原想装装样子,可是园长在耳机里催促,快爬,快爬!

  张大强只好双手抱着树,蹬着腿,用尽吃奶的劲往上爬。他很清楚,只有卖力表演,才能吸引游客,才能讓园长满意,才能保证自己的酬劳兑现。终于,张大强爬到了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但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上不去下不来,只好死死抱住树干喘粗气。很快他就坚持不住了,手一松,一个屁股墩跌了下来,痛得他嗷地叫了声。

  张大强的笨拙又引来游客一阵哄笑,有几个孩子还叫嚷,笨狗熊,笨死了!

  张大强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总喜欢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想站起来,但屁股磕得实在是痛,他干脆就那么肚皮朝天躺着,气呼呼地瞪着那些围观的人群。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气温越来越热,知了铺天盖地的鸣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经过刚才一阵折腾,张大强早已汗流浃背,全身黏黏糊糊,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出气来,他觉得自己快要顶不住了,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回跑。

  一回到屋子里,张大强就拉开隐蔽的拉链,顿时一股热气就冒了出来。他褪下外套,全身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会儿脚下就流下一摊水。张大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起一瓶水,咕噜咕噜就喝了个底朝天,虚脱了一般坐在那呼哧呼哧喘粗气。

  园长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对张大强说,总体表现还不错,边干边学。

  张大强翻了他一眼,又灌下去一瓶水,才说,这哪是人干的!

  园长瞪了他一眼,比你去搬砖头、扛水泥总更轻松吧?这年头哪有那么好赚的钱!末了,又说,你不能在屋里待太长,得赶紧出去,游客要没看到狗熊会有意见。

  张大强有点火,你说得轻巧,这么热的天,这身皮毛穿在身上,不出来透透气,铁打的身板都熬不住!

  园长倒没生气,嘿嘿笑道,理解,理解,但没办法,好了,好了,准备一下,快点出去。说完,身子一闪,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张大强捂在闷热的熊皮里,全身的汗都流干了,实在熬不住了他就跑回屋里脱下外套透透气,死命喝水。他原以为喝那么多水拉尿都成问题,但很奇怪,大概是全都出了汗,一天下来连一泡尿都没有。还好动物园闭馆比较早,到了下午五点就关门,这得以让张大强彻底脱下那身熊皮。

  张大强全身都红通通的,像被放在火上烤过一般。他去卫生间冲了澡,穿上衣服,才出了公园。

  从今天起,我就是一只狗熊了。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2

  有好长一段,张大强都说不清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去动物园。

  其实动物园是建在一座公园内的,在张大强的记忆中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公园是这座城市的后花园,依山而建,森林茂密,古木参天,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还有许多摩崖石刻,在山顶还有一座七层古塔,名曰“麒麟阁”。站在塔顶远眺,可以看到如颦似黛的远山和旖旎多情的湖水,山下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麒麟阁因此也成为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前来游览的人络绎不绝。而动物园就建在公园东侧一条叫仙人谷的峡谷内,如果要登麒麟阁,就一定要经过仙人谷,所以动物园里经常都有一些马戏表演,什么猴子骑单车、老虎钻铁圈、狗熊拍皮球等,吸引了不少游客。

  当时张大强从交警队拿着罚单出来,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大街上人潮汹涌,突然就感到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从。至于后来他是如何去了公园,又是如何爬上麒麟阁,他现在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站在高高的塔顶,俯瞰着生活了几十年的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在他眼里,那些高楼大厦就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纵横交错的街道好似大大小小的牙缝,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就像蚂蚁般在牙缝间进进出出。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眼光和想法,愣神了好一会儿。当一列银链似的动车风驰电掣从城市的中心切过时,他收到儿子从大洋彼岸发来的微信:老爸,生日快乐!儿子在英国读自费研究生,大概是学业紧张,除了逢年过节,平时极少和家里联系,想不到竟然还记得他这个当爹的生日。他有些感动,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五十岁的生日,不禁吓了一跳,年过半百了啊。

  从麒麟阁下来,是可以从西门下山的,可那天张大强偏偏鬼使神差走了回头路,再一次经过了仙人谷的动物园。进公园是免费的,但进动物园却要收五十块的门票钱。当时天很蓝,云很白,树叶很绿,阳光很刺眼,他站在动物园门口犹疑了好久,好像找不出要进去的理由。后来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不舍得那五十块的门票钱。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竟然为区区五十块钱而纠结,他感到自己很是悲哀。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大强看到了张贴在大门一侧的招聘启事。启事应该贴出有些日子了,有些模糊和破损。启事上说动物园招聘工作人员,不限文凭,只要身体好,能吃苦耐劳就行,唯一的条件就是年龄不超过五十岁的男性。这让张大强感到有点意外,前一段在网上还看到一个三十五岁的博士生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去送外卖,现在找工作哪有这么宽松的条件?莫不是骗人的?但仔细看了看,招聘启事落款正儿八经写着动物园管理处,骗子再大胆也不至于把骗人的广告张贴在动物园门口吧。张大强想了想,就去了大门对面的办公楼打听。没想到一问,还真有那么回事。

  接待他的是动物园的园长——一个留着分头的精瘦中年汉子。园长直截了当告诉他,园里的狗熊死了,要找一个人来扮演狗熊供游客参观。

  张大强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你的意思是让我扮演狗熊关在笼子里供人参观?

  园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不是关在笼子里,是在园子里。园长伸手朝外一指,动物都有自己独立的活动区域。

  你开什么玩笑!张大强觉得受了侮辱,一下涨红了脸,瞪了园长一眼,掉头就走。

  园长一把拉住他,你也不问问工资多少就走?还没等张大强开口,园长就说了一个数字。说实话,这个薪酬让张大强有点心动,这可比自己开滴滴收入高了许多。而且园长说,这只是底薪,看门票收入还有提成,工作时间朝九晚五,每个月休息四天,中午园里管饭。

  园长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张大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你不会是骗人吧?

  口说无凭,合同为证。园长已经看出了张大强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摊在张大强面前。张大强拿起合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毋庸置疑,这是一份很正规的合同,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工资薪酬都写得明明白白,而且还特别提到给扮演动物者购买人身意外保险。

  现在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要找份工作不容易。再说了,我看你这身材,扮狗熊还真的挺合适。园长说完,看着张大强圆滚滚的肚皮,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大强有点窘,问,我看你这招聘启事都贴出来一个多月了,难道都没别的人来应聘?

  园长说,有是有,可一听说要扮成狗熊供人参观,拉不下那个脸,都打了退堂鼓。其实,这年头面子值多少钱?你要饿上两天看看,不要说扮狗熊,就是让你跳到粪坑里去捡钱你都会干,还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对不?

  张大强似乎一下被园长戳到了痛处,脸上不由得有点火辣辣的。说实话,他非常不喜欢园长那长相,他觉得这个瘦猴般的园长要是去演反派根本就不用化妆。但此时的他急需找个能赚钱的工作,要真按照合同上所写的,每个月挣的钱的确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只是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大老爷们,竟然沦落到在公园里装狗熊供人参观,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张大强原是医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官不大,但权力不小,除了经理就他说了算,说白了就像个大内总管,那时医院、药店进药都得通过他们,公司富得流油。张大强因为业务关系,隔三岔五都得请吃或者吃请,练就了一副铜墙铁壁般的胃,几个小时喝下来面不改色,就连他经理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酒量。张大强的妻子是医药公司门市部的员工,很贤惠的一个女人,整天嘴角含笑,面色红润,说话轻声细气的,让人感觉她很幸福很满足。至于张大强是如何让他妻子感到很幸福满足的,这点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不宜过问。但他身体确实好,从酒量上就能看出来,大概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补药吃多了的缘故。

  那时,每到周末,公司几个中层就会聚在一起搓麻将,当然也带点彩。张大强从来不带钱包,他的钱都是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塞在裤兜里。输了,就从里面抽出一张,再输了,又抽出一张,有时一圈下来,他得抽出好几张来。张大强打牌的脾气特别好,但手气却特别不好,有时一个晚上下来,他那个信封竟然空了。这时的他就会眯着眼睛拿着信封对着灯光照了照,好像不相信似的说,我记得有一沓的,怎么一张都没有了?他那种慢条斯理的熊样常让人忍俊不禁,当时的他把钱看得很轻。

  股票大涨那年,张大强像打了鸡血般精神,别看他像个闷葫芦,但却是个资深股民。几个月下来,竟然从股市里赚了一辆车的钱,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就去提回来一辆小车,经常开着车子四处溜达。

  张大强的父亲是个“5.12”干部。他别的都还好,就是有点老年痴呆。张大强的父亲工资很高,有錢自然就容易被骗子盯上,曾经被骗走一笔钱。张大强怕他再被骗,就提出帮他保管工资卡,这一点老人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吃住都和张大强一起,啥也不管,要钱就向张大强要,今天一百明天两百的,必须给,不给就发脾气,声如雷吼。张大强父亲去世时是八十九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在市政府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起不来了,死后光丧葬费就给张大强留下二十几万。

  房地产越炒越热的时候,张大强所在的医药公司有块地皮拿出来开发,张大强就把原来的房子卖了,换了一套带大露台的电梯房。那个时候的张大强有房有车,儿子又考了个好大学,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让张大强没想到的是,几年后医药公司改制,成了私营企业,进来的药企比超市还多,竞争得十分厉害。改制后的医药公司名存实亡,许多职工都下了岗,只设了个办事处,张大强就成了办事处的主任,但此主任已非原主任,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平时也没什么事,到了月底统计个报表就成。张大强十天半个月都懒得去办公室一趟,茶杯里的茶水都能长出绿毛来。原来的他是企业的主人,现在成了私营老板剥削的对象,待遇和地位如过山车般呼啸而下。

  张大强的妻子也下了岗,但顾及张大强的面子,药店又将她聘回去当药工,但工资待遇远不如从前,又要两班倒,弄得张大强经常都没有饭吃。张大强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有时想不开,就会莫名其妙发脾气,骂说,想不到干了半辈子,竟然会失业。话虽这么说,但张大强却不怎么担心,想就这么熬到退休就算了。那个时候儿子还考上了英国的自费留学生,虽然需要一大笔的费用,但张大强手头上还很宽松,供儿子读完研究生并没有多大压力,所以他提前就在儿子的户头上存了一笔钱,足够让儿子完成学业。可不承想,儿子出国的第二年,妻子突然就病倒了。虽然因病返贫的故事很俗套,但对张大强来说事实就是如此。

  张大强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结婚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每天晚上还要握着妻子的乳房入睡,不这样他就睡不安稳。妻子也早已习惯,用自己博大的胸怀接纳着张大强那比熊掌还厚实的大手。两年前的某个夜晚,张大强在抚摩妻子的乳房时,突然感觉不对劲,他在妻子的左乳房上摸到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块!按理说,张大强天天都在抚摩妻子的乳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应该早有发现,可就是那么不可思议,那包块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张大强虽然不是医生,但也在医药部门待了几十年,顿时就有不祥的预感,第二天就带着妻子匆匆去了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乳腺癌中晚期!张大强顿时如晴天霹雳,接着就是住院治疗,先是切除了左乳房,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化疗,妻子满头的头发都掉光了,张大强只好给她买了一顶假发。

  为了妻子,张大强听从医生的建议,高价去买进口药,几个疗程下来,家里的积蓄就全用光了,虽然妻子的病暂时得到了控制,但后续治疗费用还是个天文数字,尽管有医保,但自费部分的金额高得吓人。亲戚朋友该借的都借遍了,个个见了他就躲,好像张大强得了传染病一样。到这个时候,张大强才对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人生苦不苦,缺一次钱就知道了”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曾起过动用儿子学费的念头,但被妻子严厉制止了,而且还不允许张大强告诉儿子自己得病的事,所以儿子出国两年都还不知道家中的情况。张大强没别的办法,只好以房子做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来当妻子的治疗费。妻子生病后就不能再上班了,自然也没有了工资,一家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张大强身上,缺钱带给他的窘迫和心慌,让他坐立不安。并不是张大强对苦难的承受阈值太低,只是这种焦头烂额的生活对他来说,来得过于突然。有时候,看到别人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而自己却活得兵荒马乱,张大强会在心里埋怨生活对他的不公,他甚至都绝望过。每当妻子被化疗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就担心妻子会撒手离他而去,他不愿意儿子回来时见到的是母亲的一笸骨灰,无论如何他也要保证儿子完成学业回来后能见到母亲,这是他做丈夫的责任,也是做父亲的责任。

  妻子不想治了,说再治下去会把一家都拖垮。张大强说,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要给你治病,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句话把妻子说得嘤嘤地哭了一宿。

  可到了这个年纪,要再去找点什么活干还真不容易,体制内的人若无一技之长,除了拿工资还真不知自己能干点啥。张大强思来想去,就将自己那辆小车注册了滴滴车,用业余时间跑起了滴滴,经常开到半夜三更。从那以后,张大强就再也没有喝过酒,打过牌,他放弃了过去的许多快乐。

  就在张大强晨昏颠倒努力跑滴滴的时候,他那辆车到了年限。根据平台规定,滴滴车超过八年就必须更换新车。张大强这个时候哪里还有钱买新车?既然跑不了滴滴,车留着就是耗钱的主,每年的保险费、汽油费就要大几千元,过去没把这点钱放眼里,可现在都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张大强就把车卖了。可这开了八年二十多万公里的车还能值什么钱?好说歹说,二手车行才给了一万八千元,权当收废铜烂铁。

  原本跑滴滴每个月还能赚几千块贴补家用,现在滴滴停了,再怎么省吃俭用,每个月也还差几千块钱的缺口,贷款可是每个月要按时还的,一天都拖不得。张大强曾经去找了几份工作,可人家一看他的年纪都摇头。他也想过去工地上搬砖,去送外卖,这些都不是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可是张大强在工地上搬了一天砖腰就直不起来了,毕竟年纪在那里了,根本不是那个料。去送外卖,一把年纪了,哪里跑得过年轻人?好说歹说平台总算答应了,但自己又得买辆摩托车。张大强咬咬牙,花了两千块钱去买了一辆二手摩托,但又没摩托车的驾照,抱着侥幸心理才跑两天,就让交警给逮了,罚了两百块,摩托车也被扣了。茫然失措之际,竟然遇到动物园招人,薪酬还十分诱人。张大强权衡再三,觉得人到了这份上,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别说扮狗熊,只要给钱,就是扮王八也顾不上了。

  但张大强没想到扮狗熊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腰酸背痛不说,最难受的还是裹在熊皮里汗如流水的闷热和喘不过气的滋味,第一天上场就差点虚脱。尽管如此,张大强仍觉得眼下自己除了当狗熊,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3

  张大强和妻子说自己找到了一份活干,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抄抄写写的事。张大强原先就是干办公室的,抄抄写写是他的强项,而且偶尔还会在报屁股上发表几篇豆腐块小文,所以听张大强这么说,妻子自然相信。

  就这样,张大强每天穿得清清楚楚出门去上班,手里还拎着个公文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公文包里装的是换洗的内衣内裤。动物园离家有十几里地,基本不会见到什么熟人,等到穿上狗熊外套,在游客眼里他就是一只狗熊,还有谁会认得他?

  张大强曾经也是动物园的常客,但那都是陪着儿子去的。说实话,张大强并不喜欢动物,虽然人也是动物,但他认为人和其他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那时家庭条件还不错,妻子不知從哪里弄回来一只胖乎乎的小猫,可还没养一个星期,就被张大强逼着送人了。尽管儿子哭得泪眼汪汪,妻子也气得一个星期不和他说话,但张大强在这个问题上坚决不妥协。看儿子可怜兮兮的模样,张大强答应每个学期带他去趟动物园看动物,作为不让养猫的补偿。从儿子上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小学毕业,张大强都不折不扣地兑现自己的承诺。所以动物园里有些什么动物,哪种动物分布在哪个园区他都十分清楚。张大强记得儿子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动物园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只大熊猫进行为期一周的展览,那可真叫万人空巷,张大强半夜起来排了十几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一直到上初中后,儿子的兴趣才有了变化,不再喜欢去动物园了,从那时起张大强就再也没有去过动物园。一转眼就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又一次进了动物园,而且会成为一只供游人参观的狗熊。过去自己是站在围栏外看动物,而现在自己是被关在围栏内让人看,这是不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

  张大强曾问过园长,动物园为什么不养只真狗熊?园长告诉他,原来还真有两只狗熊,疫情三年,动物园门可罗雀,又是个自负盈亏的单位,连动物的食物都没钱买,两只狗熊连饿带病都死了。现在一时也拿不出钱来,只好出此下策,让人来扮狗熊,吸引游客,等赚了钱再作打算。

  园长这么说,让张大强产生了怀疑,不会别的动物也是人扮的吧?

  园长说,怎么可能呢?哪有那么多人扮动物?有些动物是人装得了的吗?

  张大强觉得园长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那些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人还真扮不了。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又笨又憨的狗熊适合人去扮演。

  园长担心张大强不相信,就说,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别的园看看嘛。

  张大强就真的在动物园内走了一圈,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拙,还是相信了园长的话,动物园内数十种大大小小的动物,真没看出还有哪种是人假扮的。按理说最像人的应该是猴子吧,但人哪比得上它们的灵活?看着猴园里那些上蹿下跳无忧无虑的猴子,张大强就有些羡慕它们,他觉得猴子进化到这个阶段刚好,要是再进化到人,就得天天考虑如何赚钱养家糊口,就得整天考虑房贷车贷什么的了,哪还有现在这么快乐?

  其实,张大强之所以会担心有人和他在动物园做同样的工作,就是怕时间长了,互相了解底细会感到尴尬,谁会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动物园里扮动物呢?

  张大强唯一给园长提出的要求就是,一定要为他保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在这里当狗熊。

  这一点园长很能理解,拍着胸口答应。再说了,要是被人知道动物园以假乱真欺骗游客,岂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经园长这么一说,张大强心就放了下来。

  尽管这样,张大强去上班还是十分小心,都戴着太阳帽、墨镜和口罩。进入动物园也不走正门,而是走侧门员工通道。毕竟动物园人来人往,万一遇到熟人无法解释。

  张大强就这么早出晚归,一段时间下来,他把狗熊扮演得越来越像,他会拍皮球、翻跟斗、钻铁圈、跟游客作揖互动等。毕竟对一个人来说,做这些都是十分容易的事,但狗熊会做这些就十分了不起了,因此张大强扮演的狗熊成了动物明星,许多孩子到动物园都是冲着他来的,自然动物园的收入也突飞猛涨。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张大强有点惊喜,这收入比跑滴滴高出了许多。

  之前自己起早摸黑跑滴滴,扣掉成本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千元,而且还要经常跑下半夜,为的就是下半夜打车费高一些,平台有补贴。那时张大强经常晚上八九点时先上床眯一觉,等到十二点多再起来跑车,一直跑到凌晨三点。他常会把车停在一些酒吧歌舞厅门口候客,那里客源比较多,但那些从夜场出来的男男女女许多都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和酒气一样冲,张大强既要担心他们耍酒疯,又要担心他们会吐在车上。曾经有一回一个醉鬼吐了张大强一车,张大强要他支付洗车钱,醉鬼不仅不付,还撸袖攥拳要打张大强。要打架张大强倒不虚,对付一个醉鬼他还是有把握的,保不定谁揍谁呢。但醉鬼不付洗车钱你也无法从他身上抢,最后是张大强自己花了六十块冤枉钱。但车里一个星期都还有着臭酒味,打他车的很有意见,有一个女孩还投诉了他,让他被平台扣了积分,弄得灰头土脸。

  虽然当狗熊也辛苦,但和开滴滴相比,不要成本,不用熬夜,不用担心被交警罚款、被乘客投诉,而且收入比开滴滴高。张大强有时都会想,自己还真是扮狗熊的料。

  领了工资的那天晚上,夫妻俩有了一回久违的温存。自从切除了左乳房后,妻子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残缺的人了,对夫妻生活再也提不起兴趣。张大强更是身心俱疲,哪里还有什么激情?偶尔有一两次也是力不从心,草草收场。当张大强把手伸到妻子空荡荡的胸上时,不禁有点心酸。妻子愧疚地说,让你没感觉了。张大强握住了另一只乳房说,这不还有一只吗?

  张大强在那个晚上似乎又找回了自信。

  4

  园长信守承诺,从来没有透露张大强的信息。张大强也是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几个工作人员,他基本没有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动物园里绝大多数的工作人员和张大强都没有什么交集,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即便这样,张大强依旧小心翼翼,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让张大强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动物园遇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邻居老余。

  当时的张大强刚回屋子里喝了一瓶水,从山洞里钻出来,猛地就看到老余带着他孙子正在扒着围栏朝里张望。张大强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赶快埋下头来。其实,他这是多虑了,穿着那身熊皮,谁能认出他来?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下意识里就感到心虚。

  老余和张大强同住一栋楼,张大强住六楼,老余住七楼。房子装修期间,老余三天两头跑到张大强的屋里来参观,参考装修风格,询问装修工价,时不时要点玻璃胶,弄几排枪钉,捡一块下脚料什么的。熟了,张大强便从老余嘴里得知他在客运公司做管理。但自从搬进新居后,老余再也没来串过门,遇到时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现在住商品房的人大多如此,回到家里把门一关,各人有各人的天地,互不打扰,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人情味。

  张大强所居住的小区,原先的物业公司因为管理不善,业主很有意见,合同到期后不让他们续约。因新物业一时没有到位,无人搞卫生,楼道就显得很脏。于是住户们一合计,便凑到五楼一个退休的老局长家开了个会,大家一致同意每户每月出十块钱先请个保洁。那时的张大强还是医药公司办公室主任,经常都早出晚归,也没在意这事。不过自从大家出了钱以后,楼道干净多了,可张大强从没有见人打扫。有一天半夜张大强在朋友家喝得醉醺醺回家,还没进电梯就听到楼道上有沙沙的扫地声,仔细一看,见老余正埋头扫地,刚想打招呼,老余却头也不回,飞快地上楼去了。张大强有些奇怪,次日傍晚散步时遇到老局长,问起老余半夜扫地的事。老局长说那次开完业主会,老余当晚就找到他要求承包全楼的保洁。张大强惊讶地问,他不是在客运公司做管理吗?老局长说老余原来是在中巴上当售票员,因为公司改制,下了岗,做保洁是为了贴补家用。至于老余为什么要半夜扫地,老局长猜测是可能有点放不下面子,不想让人知道吧。张大强听了也没当一回事,只是感觉老余有点怪怪的。

  还有一回,张大强家中临时来了几个乡下亲戚,就打电话叫楼下的饭馆送几个菜上来。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开门一看,竟是老余端着菜。还没等张大强问,老余就自顾自说那饭馆是他家开的,生意太好,人手不够,下班回来顺便把张大强点的菜带上来。张大强就说老余,你好本事,都当老板了。老余就红光满面,很受用的样子。后来张大强才知道,老余的妻子在那饭馆打工,他只是帮他妻子的忙而已。

  更让张大强无语的是,有次张大强下班回来,在楼下看到老余正从一辆白色广本小车上下来,看到张大强就告诉他说那是他的车。可过了几天,张大强在楼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擦拭那辆白色小车,就有些纳闷,一问,那小年轻说他在跑滴滴,正要去车站候客。张大强问,这车不是七楼老余的吗?胡扯!小年轻气呼呼地骂道,有次借我的车兜了一圈,逢人就说这是他的车,一个大老爷们,死不要脸!

  这样的事多了,张大强就觉得老余这个人不靠谱,满口谎话死要面子,打心里有点瞧不起老余。那时的张大强活得风光,经常西装革履,中气十足,这自然也让老余很嫉妒。人啊,除了怕被人瞧不起,就怕心生嫉妒,一嫉妒就眼红,一眼红,心里就不平衡。张大强的揶揄自然让老余觉得被人看穿了自己,见了张大强都躲著走,连照面都不打。张大强也懒得搭理他,生怕触动他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

  但风水轮流转,当张大强把日子过得狼奔豸突的时候,却经常见老余夹着公文包,握着手机打个不停,显得十分忙碌的样子。有时在电梯里遇到,老余还会主动跟张大强打招呼,说话的口吻也有了明显炫耀的成分,让张大强听起来十分刺耳。以前张大强不和老余打招呼,是怕触动他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现在老余和张大强打招呼,是希望触动他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

  以前张大强看不起老余的所作所为,直到自己当了狗熊,他才明白老余为什么会那样,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心理和过去老余的没什么两样,或许自卑的人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都要给自己穿上一层坚硬的铠甲吧。

  老余还是那猴精样,也不知今天哪来的兴致,竟然会带着上幼儿园的孙子来看狗熊,要是他知道狗熊是张大强装扮的,真不知道会怎么想。

  这时的张大强最怕见到的人是老余,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老余,他多么希望老余能早点离开。可老余似乎要和张大强死磕到底,带着孙子不断地挑逗着张大强——这只大狗熊。

  老余的孙子将吃了一半的香蕉扔了进来,冲张大强叫道,大狗熊,吃香蕉,吃香蕉!

  老余这个孙子很调皮,在家里经常将楼板磕得咚咚响,还喜欢把脏东西从阳台往下扔。有一次张大强实在忍不住,上楼提醒,老余却翻着眼皮说,这么小的孩子懂啥?敢情你家还没有孩子!一句话把张大强噎得差点翻了跟斗。老余虽然比张大强还小几岁,但早早就做了爷爷,该他吹牛皮的。

  围观的游客看到老余的孙子把香蕉丢进园里,也跟着起哄,纷纷将手里的食物扔进园子里来。

  张大强扮狗熊,会演节目让游客开心,也会和游客互动,但要他当着游客的面吃东西,他还没有做过。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如何下口,塞进熊嘴里的东西往哪里装。

  老余似乎很兴奋,一直冲张大强喊,吃,快吃,快吃啊!

  张大强瞪着老余,觉得老余就是在故意整他。难道老余知道狗熊是他假扮的?张大强脑袋飞快地转动着,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段时间与老余有什么交集,在他面前自己也没露过馅啊。

  这个时候,张大强很希望园区的工作人员会出来阻止,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人露面。在游客的起哄声中,张大强只好捡起地上的半截香蕉,塞进长长的熊嘴巴里,而且还要装作很受用的样子,吧唧着嘴。但狗熊毕竟是假的,香蕉塞进熊嘴里并不能真正吃进肚子里。为了不露馅,张大强只好趁人不注意,将那半截香蕉从熊嘴里往里塞,那香蕉一下就落进了外套里。张大强只感到一根滑溜溜的东西像蛇一般从自己的脖子上哧溜到了肚皮上,心中暗叫不好,但裹在严严实实的熊皮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将香蕉掏出来。张大强下意识捂着肚皮,但隔着厚厚的毛皮,哪里控制得了?那香蕉一下就滑到熊爪上,被脚一踩,扑哧一声,踩得稀烂。张大强顿时感到脚底全都是黏黏糊糊的了。

  原来张大强是站着的,但现在脚上黏黏糊糊十分难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赶快把踩烂的香蕉弄出来,他也不管围栏外那些游客了,四肢着地,掉头就往山洞里钻。

  回到屋子里,张大强脱下那身熊皮,连汗都顾不上擦,抽出脚来一看,踩烂的香蕉黏在脚上,黄糊糊的和大便没有两样,差点没让他吐出来。张大强在心里恨死了老余。

  那天下班回家,在楼梯口遇到下楼扔垃圾的老余,老余很热情地给他递了根烟,还问张大强现在在哪做事。这更让张大强惴惴不安,总觉得让老余察觉到了自己的秘密。两人乘电梯,也就短短十来秒钟,却让张大强觉得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电梯门一开,他就逃也似的跑将出来。

  张大强对动物园不阻止游客给动物投喂食物很有意见,找园长提过几次,但园长都不置可否。说多了,园长就告诉他,其实园里对游客给动物投喂食物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恶意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多少给动物园节省了一些费用。现在动物园还是困难时期,巴不得尽量节约成本,要不还要请你来装狗熊?

  张大强觉得这园长不仅精瘦,还十分精明,但同时又有点值得同情。三年疫情,自负盈亏,动物可是和人一样张嘴就要吃的,那都是要钱,能撑下来实属不易。

  天气越来越热了,那身假熊皮穿在身上,只有鼻子和嘴巴能透点气,让张大强苦不堪言。张大强本来就胖,胖的人自然比较怕热,一穿上熊皮没两分钟,身上的汗水就像榨油似的往外挤。所以,张大强每隔十来分钟就得回屋子里一趟,褪下熊皮喘气、喝水,就是出去园子里他也尽量找阴凉的地方待着。这样一来,园长就有意见,说你这样频繁地进进出出,躲在阴凉处不动,时间长了会露馅。

  张大强说这么热的天,谁受得了?你来试试看!

  园长就拉下脸说,你是来扮狗熊的,就要有狗熊的样子,有那么好赚的钱谁不会干!园长规定张大强每半个小时才能回屋子里透透气,在园子里要多走动,做些吸引游客的节目,多和游客互动。要不,把自己的饭碗砸了,你连当狗熊的资格都没有!最后园长这么跟张大强说。

  张大强听出园长语气里有不满也有威胁的意思,想发火,但又憋了回去。此时的他太需要这份工作了,虽然没有什么尊严,但看在那不菲的酬劳份上,也只能忍气吞声,要真的丢了这份工作,自己一时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能赚钱的地方。

  张大强严格按照园长的规定,但半个小时下来,整个人就像架在火上烤一般,身上都捂出了痱子,每天熊皮一脱下来,全身红彤彤的,像炸过的小龙虾,皮肤又痛又痒,有些痱子还化了脓,让张大强苦不堪言。妻子还以为张大强得了皮肤病,但张大强说,大概是今年天气太热,自己长得胖的缘故。妻子只好去药店给张大强买回痱子粉,让他方便时拿出来在身上扑一扑。

  这个时候的张大强恨透了夏天,巴不得天气赶快转凉,省得让自己受煎熬。但南方的夏天特别长,以至于每天只要走进狗熊屋里,看到那身挂在墙上的熊皮,张大强就心有余悸,觉得自己要上刑场一般。

  5

  人的生活从苦难走向安逸,许多人都可以理解,但从安逸再回到苦难就会让人难以接受,这对张大强来说也是一样。小时候,家庭優渥,在张大强眼里,魁梧的父亲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就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父亲的口袋就像魔术师的一样,随时都可以掏出钱来,只要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父亲都能满足他的要求。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人到中年的他竟然会从天上一个跟斗掉到了地上,这个跟斗把他摔得头破血流,连疗伤的地方都没有。直到遇到了青蛙人许三川,他这才发现,虽然自己已经很难了,可比自己更难的人也还有。

  这座城市里不知什么时候兴起了卖气球的青蛙人,他们穿着绿皮青蛙外套,手里拿着一串气球,在闹市区售卖。因为青蛙人鼓着一对大眼睛,张着大嘴巴,挺着一个白肚皮,走路一蹦一跳的样子既滑稽又可爱,常常引来行人的笑声,所以许多孩子都愿意买他们手上的气球。或许是同病相怜,有时候张大强在街上看到憨态可掬的青蛙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他从青蛙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张大强看到许三川的时候,许三川正坐在马路牙子边上嗷嗷地哭,哭得泪雨滂沱旁若无人,他的身边摆着一个摘下的头套,手里拽着的一串气球在头顶上迎风飘扬。

  偶尔有行人经过,见了青蛙人坐在那里哭,就上前询问,但青蛙人只是捂着脸哭,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青蛙人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抬起脸,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身边的人说,我没事,谢谢,谢谢。

  大家叹息着,也慢慢散了。

  张大强却没走,他很清楚,一个男人不是到了十分无助和崩溃的时候,是不会旁若无人号啕大哭的。曾经,他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他没有那个勇气。有多少个夜晚,张大强开滴滴回来,在楼下停好车后,都要在车上抽完一根烟,酝酿好情绪后才敢上楼。那青蛙人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胡子拉碴,头发很长,但却眼睛深邃,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看到张大强还愣愣地站在那看着他,青蛙人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咧嘴朝张大强笑了一下,那笑比哭都难看,让张大强的心忍不住抽了一下。

  张大强在他身边坐下来,递过去一支烟,青蛙人抬头看了张大强一眼,接了,点起烟,默默地吸起来。吸着吸着,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了,青蛙人不停地伸手去揉自己的眼睛。

  夕阳渐渐从城市的尽头落下去了,这时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有一列火车从城市中驰过,路灯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

  后来,张大强把青蛙人手里的那串气球都买了,就那么举着一串气球走着回家。到了楼下,正好看到好些个小孩在玩耍,张大强就将那气球一人一个分给他们了。那些孩子拿着气球,欢呼雀跃,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第二天,张大强调休了一天,带着妻子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妻子每三个月就要去医院化疗一次。都说久病成医,不要说是妻子,就是张大强,对化疗的流程也十分熟悉。一个疗程要半个多月,先是做各种检查,再是挂瓶用药,前面几天还好,到了后面,就越来越难受,吃不下,还一直呕吐。张大强记得有一次,化疗把妻子的白细胞减少到1.0,为防感染,医生就建议张大强让妻子住进ICU无菌室,一天就是几千块费用。后来妻子就不肯了,待自己白细胞降到差不多时,就让医生停止用药,说什么都不住无菌室了。医生说这样化疗达不到最好效果,可妻子说我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无所谓。其实妻子是体谅张大强,这种治疗就是无底洞,再多钱扔进去也听不到一点响声。

  妻子住院的第二天,病房里又住进一个秃顶中年人,张大强听来看望他的人叫他老王。老王也不知是什么病,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吃不下睡不着。当听到张大强的妻子说自己得的是癌症时,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一下就变得精神多了,每到有人来看他,他就指着正在挂瓶的邻床说,那女人得了癌症,我可比她好多了。不到一个星期,老王的病就好了,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出院走了。

  张大强要去当狗熊,没有办法整天在医院陪妻子,只好雇了个护工白天来照顾,晚上就自己来陪护。就这么两头跑,一个多星期下来,眼睛都凹下去许多。

  这天晚上,张大强在医院给自己点了份外卖。让张大强没想到的是,送外卖的竟然是前些天遇到过的那个青蛙人!

  青蛙人见是张大强,也很诧异,两人就站在大门口聊了几句。青蛙人告诉张大强他叫许三川。他说他现在不卖气球了,改送外卖了。许三川隔三岔五就会给张大强送份外卖来,并不是张大强点的,是他给张大强买的,有时是一份馄饨,有时是一碗拌面,有一回还提了一袋水果,说是给嫂子的。这让张大强很感动,也很过意不去,要给许三川钱,可许三川说什么也不要。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有时候许三川也会来医院陪张大强说说话,陪张大强坐在医院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吸根烟,吸完,也不多话,拍拍屁股骑上摩托又去送外卖了。许三川告诉张大强那天为什么会哭,是他的父亲那天宣判,判了八年,那天上午他赶去旁听,当看到父亲被戴着手铐带进法庭时,他突然就没勇气进去了。

  我真没想到,我那个慈祥可爱的父亲竟然是一个贪污犯,而且还在外面包养了女人,有一个十几岁的私生子。许三川告诉张大强,那天,他整整一天都没有回家,他在闹市区卖气球,人越多的地方他越往那挤,他怕静下来,更不敢停下来,他觉得一停下来自己就會崩溃。当时他被保安从超市赶了出来,气球还被扎破了几个,当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突然就一下子垮了。

  那一天,我感到特别的无助,连死的心都有,谢谢你的那根烟,让我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最后许三川这么对张大强说。

  张大强妻子出院时,许三川特意赶来帮忙拿东西。趁张大强妻子不在,许三川悄悄告诉张大强,他的母亲也是得癌症去世的,当时就住在这间病房里。母亲病重时他晚上在这里陪床,抚摩着母亲的脚,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是霜打茄子的感觉。许三川说那种感觉他小时候和外婆睡觉时曾有过,当他抚摩着母亲那软得一塌糊涂的脚时,就知道母亲不久就要去天堂找外婆了,那个晚上他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之前每年在我母亲去世那天,我都会写一首诗来怀念她,但后来我不写了。为什么不写,我没有自圆其说的理由,我怕触及心里的痛。我的母亲是立春那天离开的,当时这座城里接二连三响起迎春接福的鞭炮声。后来,每到立春那天听到炮仗声,我的心就会抖得厉害。我的母亲到死都不知道被我父亲欺骗了那么多年,在她眼里,我父亲是一个好丈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母亲的悲哀。许三川这么告诉张大强。

  和许三川来往时间长了,张大强断断续续就从他嘴里了解到一些他的过往。许三川曾是一名公务员,在读大学时就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诗人。当年,在这座城市里,写诗的人很多,许三川就像一面旗帜,身边集聚着一大批文学青年。他们抽烟、喝酒、唱歌、跳舞、说粗话、调戏女孩子、骑着摩托车半夜炸街,那个年代年轻人做过的事他都干过。

  如果许三川一直写下去,很可能会在诗歌界占一席之地,但后来却改行跑去拍民俗片去了。他拍民俗片的起因和他自驾去了一趟西藏有关。没有人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他说他这种人一辈子注定不安分,不想过太平淡的日子。别看许三川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他粗中有细,他很明白迢迢万里,路途凶险,在临出发前,特意去买了一份保险,将保单压在电视机下,给妻子留言说,若出意外,权作再嫁之资。这家伙话说得轻松,却不想着给妻子留下多少担心。

  许三川自驾进藏的经历十分惊险,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让张大强听得驚心动魄。

  当时的路哪有现在这么平坦?山高路陡,还不断会遇到恶劣天气,塌方和泥石流时有发生。有时开着开着,见前面有一辆车,拐了个弯,那车就不见了,为什么?掉下悬崖去了!许三川说他的车开到贵州,茅台酒厂一位诗友为他接风洗尘,酒足饭饱后还送了两箱茅台酒给他。后来这些酒一路上派上了用场,当车陷入泥泞需要请人帮忙时,许三川就会拿出一瓶酒来送人,就这么一路送过去,等到了西藏,两箱茅台酒就剩下两个空纸箱了。许三川不无遗憾地告诉张大强,那酒要是留到现在,他都发一大笔财了。当然,那个时候,茅台酒远没有现在这么值钱,也没人太当一回事。

  两个月后,等许三川回到家时,那辆吉普车已经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就像从伊拉克战场上回来的一般。车门飞了,轮胎换了三个,车头被一块巨石砸塌一个大坑。许三川胡子拉碴,被晒得脱了一层皮,紫外线让他黑得像非洲人一般。但许三川的不告而辞,换来的是被单位辞退,让他丢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尽管他那个在国企当高管的父亲从中多方斡旋也无济于事。但许三川对这份工作根本不当回事,还嗤之以鼻。他说他去西藏与其说是一次冒险,还不如说是一次灵魂的洗礼,那里的纯净和对宗教的膜拜对他的触动很大。回来后他躁动的心就静了下来,他把他的感触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都写进了诗里。他开始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对与宗教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着迷。他开始扛起摄像机来记录乡间的一些民俗、一些宗教仪式,他在这些纪录片里诠释着他对自然、信仰以及种种神秘东西的敬畏。

  拍纪录片是需要钱的,许三川父亲是国企高管,尽管对许三川不务正业十分生气,但在经济上还是源源不断地资助他,这得以让许三川有恃无恐,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资助里面有多少是他父亲贪污受贿来的收入。他当时对从事的事情乐此不疲,十分痴迷,他曾经在大年三十住在庙里,他可以背着他的摄影器材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一蹲就是一个星期,为的就是拍一个他想要的镜头。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许三川没有想到在这自媒体汹涌澎湃的当今,他那种严肃甚至带着宗教色彩的民俗片曲高和寡,根本没有哪个传媒公司看得上,许三川的理想在现实中被击得粉碎。随着母亲的去世,父亲因经济问题东窗事发,他才发现家中已经债台高筑,他从理想的云巅一下跌了下来,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丢弃了原先的理想,到处找工作,却到处碰壁,他除了一脑子的智慧外一无所有,而他那种不合实际、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智慧在世俗的眼光里一文不值。这个时候的许三川为了妻子和女儿,什么都干,给人家写过文案,开过出租车,跑过龙套,到街上去卖气球、摆摊,经常被城管追得落荒而逃。到了最后许三川只好去送外卖,穿着黄马褂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疲于奔命。

  张大强不知该怎么安慰许三川,人间各有各的苦,成年人的世界,一边崩溃,一边修复,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谁家的锅底没有灰呢?终于有一天,张大强将自己在动物园扮狗熊的事悄悄告诉了许三川,他觉得,只有把自己的不幸说出来才能在两个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有时把套子脱了透透气,真好。张大强这么对许三川说。

  6

  就在张大强把狗熊扮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时候,有人竟然在网上发帖怀疑动物园里的狗熊,是由人装扮的。之所以有人会这么说,是由于张大强耐不住高温,频繁地进出,让人感到十分可疑。而且这只狗熊聪明过了头,极少看到它吃游客给的食物,显得极讲卫生,这一点和动物的秉性格格不入。这事在网上一发酵,一时质疑声铺天盖地,纷纷指责动物园以假乱真,欺骗游客。还有一些人甚至跑到动物园来要一验真假。园长慌了,把张大强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我早就说过,你这么频繁地进进出出容易让人看出破绽,你不听,现在好了,给我捅出这么一个大娄子!

  张大强申辩道,那么热的天,我要不进屋子里透透气,难道要我中暑昏倒在外面?

  那我管不了,你既然拿了我的工资,就要按我的规矩办!

  张大强看了一眼暴跳如雷的园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园长发了一通脾气,最后说,这几天你不要来了。

  张大强急了,不要我干了?园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注意。

  园长叹了口气,你先回去休息几天,等躲过风头再说。

  那这里怎么办?没有狗熊不更让人怀疑?

  我只能对外说,狗熊生病了,暂时休园了。

  张大强说,这也不是长远之计,要不每天我还来上班,做点保洁工作也行,必要时我还可以随时顶上去。

  园长想了想,那也只能先这样了。

  让张大强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晚报社来了一个记者,自我介绍说姓李,说是报社已经注意到了市民的舆论,派他前来调查采访,提出要看看那只狗熊。

  幸好园长早有准备,就告知记者狗熊这几天生病,被送到外地治疗去了。园长的这个理由显然很没有说服力,李记者揪住问题不放,要园长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园长穷于应付,最后只好答应记者,等狗熊病好了以后,让记者再来实地查看,证明他说的话不假。记者临走时也撂下话,对于这个市民关心的问题,他肯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是假的,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给予曝光。

  待记者走后,园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出大丑了。他为他的弄巧成拙懊悔不已。

  站在一边的张大强搓着手一个劲地说,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末了,他又对园长说,要不让我再装一次狗熊,让那记者看看?

  你还嫌给我惹的祸不够?你以为记者都像你那么笨!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园长冲张大强吼道。

  张大强既沮丧又后悔。要知道会被人家看出破绽,我就是热死在游客面前,也不会往屋里跑啊。现在完了,到哪里去再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年过半百的人了,谁还要你啊?

  那个晚上,张大强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妻子从黑暗中伸过一只手来摸了摸他,怎么啦?

  张大強握着妻子的手,没有说话,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哭。起来推开窗,掩饰道,可能要下雨了,天气太闷了。

  窗外,却是星光闪烁。

  一连几天,张大强都在报社门口徘徊,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谁也没注意这个蹲在树底下抽烟的人。直到第三天,他才在大门口看到了那个留着一头长发的李记者。

  当张大强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年轻人,突然就变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了,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件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李记者似乎看出张大强的窘迫,把张大强带进马路对面的一个咖啡店,点了两杯咖啡,示意张大强有什么话尽管说。

  李记者,你能不能不要再去追究动物园里的狗熊的真假了?尽管咖啡厅的冷气开得很低,但张大强说出这句话时,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为什么?李记者不解地问。

  因为,因为……张大强欲言又止。

  看张大强吞吞吐吐的神情,李记者似乎悟到了什么,难道市民反映的都是真的?你是来当说客的?

  张大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过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不瞒你说,李记者,我就是动物园里扮演狗熊的那个人。

  李记者愣了一下,果然,你还真的合适扮狗熊。他朝前倾了倾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大强,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是动物园派来找我的,接下来你可能就会问我要多少封口费了,对不对?

  不不不,我今天来找你,和动物园毫无关系。张大强急赤白脸,连连摆手。

  李记者一脸鄙夷,你不要替动物园开脱,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李记者站了起来,你知道当一个记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良心,是说实话的勇气。像你们这种欺骗市民的行为我一定要曝光,这是我当一个记者的职责。

  张大强急了,一把拉住李记者的手,李记者,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算我求你了。张大强的口气已经有祈求的成分了。

  李记者想了想,坐了下来,好吧,我倒是想洗耳恭听一番。

  至于张大强后来和李记者说了什么,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他都不敢保证李记者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看到对面的李记者就绞着两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似乎在看他,又好像根本没有看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李记者的这个态度让张大强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几乎是在乞求,李记者,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你一曝光,我的工作就没了,求求你了。

  李记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张大强,在这个时候,张大强觉得自己在他的眼里就像一个摇尾乞怜的小丑,毫无尊严可言。可这个时候,张大强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李记者能答应他的要求,让他下跪他都愿意。

  后来,张大强看到李记者背起他那个硕大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看着李记者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张大强心中那座费尽力气搭起的希望城池轰然倒塌。

  张大强每天依旧穿得清清楚楚按时出门,他不敢让妻子知道自己又丢了工作。可是,出门后,他不知该去哪里,一个大老爷们漫无目的在外面瞎逛,自己都会感到不好意思。有时候,张大强会跑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公园里,坐在一个角落里看大妈们跳广场舞,看一帮老大爷在树下下棋,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候,他会回到办事处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待上一整天。他还去了一趟交警队,想要回那辆被扣的二手摩托,看能不能重操旧业再去送外卖,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偶然,许三川也会来陪他聊聊天,抽根烟,但总是来去匆匆,接了单撒腿就跑。张大强就这么在外面熬过漫长的一天,到了傍晚,才算好时间慢慢往家里走。

  就在张大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突然接到动物园园长的电话,让他马上回去上班。张大强又惊又喜,匆匆赶到动物园。园长把一张晚报扔给他,眉开眼笑地说,你看看,没事了,没事了。

  张大强拿起报纸一看,只见生活版头条登了一篇记者的调查文章,题目叫作《动物园里的狗熊是真还是假》。文章肯定动物园里的狗熊是真狗熊,不存在以假乱真欺骗游客的做法,对市民提出的种种质疑都进行了释疑,而且还配发了一张狗熊的照片。这张照片还是之前张大强在园子里拍皮球时照的。园长说,这是李记者特意来向他要去的。

  园长拍着额头说,这回啊,多亏菩萨保佑,我们逃过这一劫。园长嘿嘿一笑,都说记者眼光敏锐,看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张大强听了没有说话,站在那愣了好久,然后默默地穿上狗熊外套。

  园子外已经围了不少游客,张大强一出现,不少人就欢呼起来。大家都觉得错怪了这只狗熊,都觉得对不起这只狗熊,不少人不断地将带来的水果面包往园子里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对狗熊的愧疚。

  张大强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十分卖力地表演,不是到了实在热得受不了,他是绝对不回屋子里去的。即便回到屋子里,他也是来去匆匆,咕噜咕噜灌下去一瓶水后,马上又跑了出来。他为了在游客面前证实自己是真的狗熊,甚至会在水池里打滚,哪怕滚了一身的泥浆也在所不惜。到了后来,只要进了园子里,张大强就把自己和狗熊融为一体,他有时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是自己,哪个是狗熊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李记者。李记者还和以前一样,留着长长的头发,背着帆布包。张大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李记者拱了拱手,不,拱了拱爪子。张大强的这个表演,引来游客一阵哄笑。张大强看到李记者也朝他拱了拱手,就消失在人群中。在那一瞬间,张大强只感到两眼潮潮的,他甚至有想哭的感觉。

  7

  张大强是在报纸上看到许三川的死讯的。

  因为各自都在忙于自己的生计,张大强有时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有时又隔三岔五有他的消息,这似乎习以为常,互相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从李记者在晚报上给动物园解围后,张大强就每天都会看晚报。这篇报道也是李记者写的,很详细地讲述了许三川舍己救人的经过。那天许三川送外卖经过城市的内河,见一个孩子掉进水里,他当时根本来不及想,把车一扔,跳下河,把小孩救了起来。但他忘记自己不会游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小孩推上岸时,自己却体力不支沉入了水底。

  那个晚上,张大强去了许三川出事的地方。他看到河边摆着不少鲜花,一束一束,就好像是种在那的,还有人在河边点了一些香火蜡烛,在静谧的夜色里闪烁摇曳。张大强在岸边坐了一会儿,他将一根烟点燃,插在地上,自己也点起一根,就那么默默地抽着。抽完一根,张大强又点上一根插在地上,自己再点一根吸着。就这么一连在地上插了三根烟,自己也吸完三根烟。看到地上最后一根烟燃尽,张大强才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

  他的身后,月光如水,秋虫呢喃,河水波光粼粼,有水汽渐渐地升起来。

  许三川死了,张大强一下感到自己孤独了许多,日子就这么在人和狗熊的角色中相互切换着默默地走着。

  一转眼,张大强当狗熊有半年了。国庆前夕,动物园做了一次提升,整修了一些园区,老虎园暂时被搬到了狗熊馆的隔壁。

  狗熊馆隔壁原先是狮子园,狮子早就没有了,所以一直空着。老虎馆本来距狗熊馆较远,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那一次张大强因为怀疑动物园是不是有别的人扮演动物,到各个园区转了一遍,他见过老虎园里那只老虎,体型健硕,毛色呈棕黄色,满身黑色横纹,额头上方还有个王字,牙齿尖利,四肢健壮有力,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当时那只老虎见了他,冲着他嗷的一声吼,惊得他连连后退,脑皮子都发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搞不清那只老虎当时为什么见了他要吼,自己也没有招惹它啊。

  自从老虎园搬到隔壁后,张大强经常能听到隔壁传来惊天动地的虎啸,那吼声动人心魄,让人听了都不禁会畏缩几分。虽然听得到虎啸声,但隔着高高的围墙张大强是看不到老虎的,那老虎在干什么他一概不知。有时候他也会听到围栏外面有些游客议论,说那只老虎很懒,经常躲到山洞里不出来,要不就是躺在树荫下睡觉,任你怎么叫喊都不理睬。许多人都说,看老虎不如看狗熊有意思。

  张大强听了就十分羡慕隔壁的老虎,还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奈何不了它,就是园长也拿它没有办法。它不出来,只能怪你没有眼福,难道还要让人进去拿棍子赶它出来?再说了,它就是整天躲在山洞里乘凉,也不可能有记者来曝光它吧?它可是兽中之王,谁也惹不起。

  这一天,张大强在动物园里折腾了大半天,感觉到人都要中暑了,他就躺在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之间,耳机里就传来园长的吼声,起来起来,去表演节目,别一直躺在那睡大觉,我是让你来工作的,不是让你来睡觉的!

  现在不管园长怎么吼他,骂他,张大强都不会在意,他觉得自己和园长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摇摇晃晃爬起来,突然就想去爬树。那棵树已经被张大强爬得十分光滑了,虽然爬树的姿势依旧笨拙可笑,但张大强已经可以爬到树腰了。以往,张大强都是爬到两米左右高的一个枝丫上,然后吊着枝丫荡下地面来,他的这个动作经常会引来游客的喝彩,赢来不少掌声。但今天张大强也不知怎么了,他爬到两米高的枝丫上觉得还不过瘾,又抱着树干再往高处爬。张大强后来想,其实当时自己就是想爬高一点看看隔壁的那只老虎在干什么。

  正所谓好奇心害死人,这一点用在张大强身上还真的一点都没有错。张大强手脚并用越爬越高,已经超过了围墙的高度了,他往隔壁老虎园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不知老虎又躲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声大吼,你爬那么高干吗?赶快下来!

  张大强吓了一跳,往下一瞅,我的妈呀,自己已经爬到离地面好几米高的枝丫上了,脑袋顿时一阵晕眩。正想往下爬,不料脚下踩的那根枝丫咔嚓一声断了,张大强暗叫不好,就一头栽了下去,轰的一声,直接从墙头滚到老虎园里去了,顿时引起游客的一片惊叫声。

  更要命的是,张大强从墙头跌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在墙根下睡懒觉的老虎身上。那只老虎惊得一下从地上跳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很显然,它被从天而降的大狗熊给砸蒙了,它在离张大强几米远的地方打量着大狗熊,显得十分紧张。

  张大强早吓蒙了,想喊,喊不出,想逃,迈不开步,他就那么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前那只斑斓猛虎,只觉得一股冷气哧溜溜往后背钻,全身如筛糠般抖起来。

  那只老虎一开始对眼前的这只狗熊还有一些戒备,当看清了狗熊的熊样,镇静下来,张开血盆大嘴冲着张大强嗷的一声大吼,一步一步朝张大强走了过来。张大强这时整个人都吓瘫在地上了,他明显感到胯下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园子外围满了游客,有的惊叫,有的兴奋,大家都在等着看一出熊虎斗的好戏。

  老虎又吼了一声,让张大强觉得地皮都在抖。绝望中张大强突然想起狗熊外套里装着的那个模拟狗熊叫声的发声装置,只要用力按一下套在手指上的按钮,就会发出号叫,但这要嘴和手配合得十分默契,张大强担心弄巧成拙,所以他一次都没有使用过。求生的欲望让张大强颤抖着按了一下按钮,他想通过狗熊的嚎叫看能不能暂时吓退越来越靠近的老虎,给自己赢得救援的时间。可是,关键时刻,发声装置竟然没有声音!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绝望中的张大强脑袋里突然就想到了妻子,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他最担心的就是生病的妻子,他不敢想象,没有了他,妻子还有没有能力活下去。就在这时,他想到动物园给自己买的人身保险,也许,这就是自己留给妻子最后的一点希望了。张大强悲从中来,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园子外那些游客的叫聲一阵紧似一阵,根本没有人听到张大强在哭。

  这时,老虎已经走到了张大强面前,血盆大口已经抵在了张大强的头上,张大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别哭,千万别让游客看出我们都是假的!

  张大强惊得一下睁开了眼,环顾四周,园子里除了自己和老虎,没有别的人,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只老虎,确定那句话就是从老虎嘴里说出来的。他突然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的。

  张大强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扑通就掉了下去,他感到自己全身没一点力气,像一只被抽了筋的癞皮狗,瘫倒在地。这时他看到园长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冲了进来。

  那天傍晚,张大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自家楼下时,遇到了老余,老余很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也就是在那一刹那,张大强听出了那只老虎的口音和白天的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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