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橼

　　离大海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森林和广袤的湿地，这里栖息着一群白鹭家族，有大白鹭，还有罕见的黄嘴白鹭。这里是北方，冬天很冷，流经湿地的哈尔河快要结冰的时候，白鹭们就会迁徙到南方过冬天。这一年的春天，一对黄嘴白鹭在这里筑巢，不久三只小黄嘴白鹭就破壳出生了。在三只小黄嘴白鹭中，那一只最小的，鹭爸爸和鹭妈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千羽”。它总是很挑食，长得纤弱而修长。经过一个夏天的成长，哥哥姐姐都已经羽翼丰满，独自飞行了，可是千羽还是飞不起来。转眼，秋天来了，千羽橙黄色的嘴巴渐渐变成了暗褐色，嘴巴下面那忽隐忽现的一抹金黄，似乎一直提醒着鹭爸爸和鹭妈妈，迁徙的日子就快到了。它们发愁地想，千羽该怎么办呢？把它留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方，还是去经历迁徙中的艰难险阻呢？

1.启程

北方的深秋一片金灿灿的景象。两排高大挺拔的树，齐刷刷地站在哈尔河畔，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黄叶像嬉闹的孩子，你推我搡，挣脱了大树的怀抱，随风飘舞。调皮的叶子一定是把自己想象成小鸟了，在空中上下翻飞。不过，风一停，它们就一头扎进哈尔河，魔法般地变成一艘艘金色的小船。

　　秋天是快乐的，但也是忧伤的。

　　扑棱棱，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鹭爸爸和鹭妈妈从树上俯冲入河。当它们空着嘴，把脖子从冰冷的河水中抽回来时，却是满脸的扫兴。鹭妈妈用力踏了一脚河水，可是水花都飞起来了，也没能惊动一条像样的鱼。

　　“啊——”

　　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鹭爸爸和鹭妈妈立刻竖起了脖子。

　　“哎，千羽又从树上掉下来了！”鹭爸爸忧心忡忡地看着千羽，鹭妈妈忽地展开翅膀，想去抱起它，却被鹭爸爸拦住了，鹭爸爸相信千羽一定可以自己飞起来的。

　　刚刚千羽的确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那棵树实在是太高了，它的哥哥和姐姐准备起飞的时候，把它拉到了巢的边缘，想让它看仔细如何起飞。可是，就在哥哥姐姐起飞的那一瞬间，巢一倾斜，哗啦一声，千羽就被翻了下去。

　　但谁也不知道，就在千羽掉进草丛的一瞬间，惊起了一只蚱蜢，蚱蜢吓坏了，嗖地蹿到一根芦苇尖上。

　　千羽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蚱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蚱蜢发现小白鹭一动没动，从起初的恐惧很快转为一种嘲笑。它慢慢站起来，竟用两条后腿抓住芦苇尖，一翻身，倒挂在上面，像荡秋千似的，在空中悠来荡去。这下可激怒了千羽，“一只蚱蜢嘲笑我不会飞？”忽然一股力量涌向它的全身，它羽毛紧绷，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前一倾，扑棱一下打开了翅膀。只听一声啼鸣，千羽腾空而起，眨眼间，芦苇尖上的蚱蜢就落入了千羽的口中。

　　“你看，千羽飞起来了！”鹭妈妈兴奋地从哈尔河里跳起来。

　　“千羽，展开翅膀，用力摆动，继续向前飞！”鹭爸爸说着，从河中奔跑而出，一起飞向蓝天。

　　千羽会飞了，这件事传遍了白鹭家族，这个喜讯仿佛给这片土地又铺上了一层金色。广袤的湿地，一望无际，河畔的芦苇一片金黄，勤劳的人们把它卷成了铺盖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河床两岸。鸟儿们忙碌起来，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完成了在这里的补给，个个吃得肥嘟嘟的，不知道谁发出了指令，它们一夜之间就都飞走了。从春天到夏天，一直在这里成家育儿的鹳鸟，也没来得及举行个告别仪式，就携家带口地离开了这里。只有白鹭家族还和往常一样，不过，千羽会飞了，似乎一下就为它们吹响了集结号。

　　一个晴朗的早晨，成百上千只白鹭，齐聚在湿地上。它们像一个盛大的芭蕾舞团，穿着可以翘起屁股的雪白的舞裙，伸伸脖子，立立脚尖，踢踢修长的腿，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焦急地等待帷幕拉开的那一刻。

　　千羽站在哥哥姐姐们中间，它抬起头，仰望天空。过了好一会儿，千羽并没有听到号令，前面的队伍就像一条丝滑的绸缎，飘向了蔚蓝的天空。

　　最后一个飞向蓝天的千羽，久久回望着这片土地。

2.一稔山下

每年春秋两季，黄嘴白鹭一家，南飞北归。

　　它们有时跟随白鹭家族一起迁徙，有时单独行动。今年多了几个鹭宝宝，鹭爸爸和鹭妈妈就带着孩子们跟着迁徙的大队伍，互相照应着。千羽的哥哥姐姐一直飞在它的左右，用力挥舞翅膀，千羽借着气流，省了很多力气。

　　一路向南，飞了好些天。千羽觉得空气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湿润了，但潮湿的空气让它觉得翅膀越来越重，有点飞不动了。

　　“你扇动翅膀的频率太快了，这样很快就会体力不支的。”哥哥提醒着千羽。

　　千羽气喘吁吁地说：“我怕速度慢，我怕跟不上……”

　　它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黑，被风卷进一团厚厚的乌云里去了。一阵天旋地转，千羽失去了知觉。

　　等它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是仰面朝天躺着的。它努力动了一下身体，可是翻卷在两侧的翅膀，像木桩一样把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确实是在地上了，它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忽然，一张黄色大嘴巴，嗖地从半空中甩了过来，用力一怼，把千羽整个翅膀掀了起来。千羽借着翅膀被掀起来的力量，猛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只大白鹅，大白鹅也吓了一跳，它扯开脖子使劲叫了两声，嘎嘎，嘎嘎。

　　这叫声，把千羽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它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千羽不敢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它挣扎着挺了挺脖子，勉强扇动了一下翅膀，展开的翅膀平铺在地上。大白鹅心想，这从天而降的大白家伙是什么？

　　“嘿！”小嘉木和爷爷一声呵斥，把正想向千羽发起攻击的大白鹅拦住了。

　　“爷爷你看，这是一只什么鸟，好大啊！”

　　爷爷仰头看了看天空，又望了望远山。

　　“这好像是一只在迁徙途中掉队的白鹭，”爷爷仔细看了看千羽，接着说，“而且它还是一只稀有的黄嘴白鹭，你看，它嘴巴下面是黄色的。”

　　小嘉木看了看，又问：“爷爷，什么是迁徙？”

　　“天冷了，北方的白鹭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爷爷满目怜惜地看着千羽，叹了一口气，“白鹭本不会飞到我们一稔山的，它现在成为一只迷鸟。”

　　这是在一稔山的山窝窝里。空中俯瞰一稔山，就像一个碗，山峦环绕四周，碗底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叫稔村。这是一片沃土丰盈的土地，一年一稔，杂交的水稻，每年都长得茎秆粗壮，穗大谷多。不仅如此，小山村家家户户都养大白鹅，大白鹅个个长得又白又肥。

　　小嘉木和爷爷养了十只鸡、十只鸭，大白鹅却只养了一只，所以这只大白鹅总觉得它是优中之优，天生的好命，不像别人家的大白鹅，一群一群的，都是土豆炖大鹅的命。平日里，鸡和鸭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各自的窝里，只有大白鹅可以满院子溜达，仿佛是在为主人看家护院。

　　可此时，因为这只黄嘴白鹭，大白鹅却被小嘉木赶到篱笆墙那儿去了，它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满脸的不服气。

　　“爷爷，把这只黄嘴白鹭放在哪呢？”小嘉木小心翼翼地抱起千羽，发现它的翅膀和腿都受伤了。

　　平日里，小嘉木和爷爷都把大白鹅当成是院子里的管家，大事小事都会和它交代交代，不管它能不能听得懂。可今天，爷爷决定要把黄嘴白鹭和大白鹅暂时隔开，他用木条在屋檐下围了一个小栅栏，又在里面铺了一层干草。小嘉木把黄嘴白鹭轻轻放了进去，微笑着说：“这就是黄嘴白鹭的家了！”

　　小嘉木和爷爷进了屋，院子平静下来，一直到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躺在窝里的千羽，无暇顾及这里是不是安全，伤痛和疲惫让它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它好像梦见了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它依然跟在它们后面，用力地飞呀飞呀……

　　“喔喔喔，喔喔喔。”

　　公鸡的叫声惊醒了千羽，它嗖地站了起来，全然忘了身上的伤痛。每天这个时候，鸡窝里的大公鸡，例行公事地叫几声，随后太阳缓缓升起，给小山村带来暖意，院子里的鸡鸭鹅再美美地睡个回笼觉，然后美好的一天才会真正开始。可是今天，大白鹅却睡不着了，它觉得公鸡刚才的叫声怎么那么难听，它不耐烦地睁开一只眼睛，忽然，它看见屋檐下那个小栅栏里，直挺挺站着一个大白家伙。

　　晨光已照进了院子，大白鹅从栅栏的缝隙里，看见千羽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脚，不由得把刚刚迈出去的一只大脚丫缩了回来。大白鹅看着千羽站在那的样子，虽然有些僵直，但还是透出几分优雅与高贵，让它心生嫉妒。它觉得这原本是它的样子。想到这，它高高地抬起自己的大脚掌，啪嚓啪嚓，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3.黎明的一场战争

大白鹅啪嚓啪嚓走到千羽的栅栏前，却戛然止步。在一稔山里土生土长的大白鹅，从没见过白鹭，千羽突然从天而降，让它心里油然产生了羡慕嫉妒恨的感觉，它不怀好意地盯着千羽。

　　昏睡一夜的千羽多少有了点精神，直到现在，它才仔细看了看大白鹅。大白鹅长得又肥又壮，一身雪白。它曾经听爸爸妈妈说过，很早很早以前，大白鹅属于大雁家族，它们可以飞得又高又远，后来一些大雁因为有了人类的呵护，过起衣食无忧的日子，就不想再飞了。或许我们可以算是同类？千羽心里这么想着，用一种和善的目光试探着看了一眼大白鹅。可大白鹅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让千羽触电般地将目光移开了。

　　千羽不知如何是好，它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的鸭窝，又看了一眼有了点骚动的鸡窝，心里祈求鸡和鸭子们能帮它一把。

　　虚弱的千羽有点站不住了，受伤的腿一歪，翅膀啪地下意识打开，想找一下身体平衡，可是这一下却气坏了大白鹅。

　　“你这是想和我动手吗？”大白鹅说着，噗地张开翅膀，准备应战。

　　除了嘎嘎叫，千羽还是第一次听到大白鹅开口说话。它用受伤的腿点着地，支撑着身体，主动向后退了一步。

　　“抱歉，抱歉，我刚才是站不住了，没想和您动手！”

　　大白鹅一听，千羽竟然用“您”称呼它，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它动了动自己的脚趾，身体向上拔了拔，它很想犹如千羽那样踮起脚尖站着。这时，它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嗯？我竟然能听得懂你说话！”

　　“是啊，是啊！”千羽连忙说，“我是一只黄嘴白鹭，我叫千羽。”

　　可就在这时，它们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只听“喔喔喔”，一直在大白鹅背后观察动向的公鸡，突然冲出来。它觉得这是一场好朋友千载难逢的偶遇，想向大白鹅表示一下祝贺之意。可大白鹅一闪身，公鸡冲破了栅栏，竟直扑向千羽，一下把千羽扑倒在地。

　　这下大白鹅可气坏了，上前一口咬住公鸡的后脖颈，把它从小栅栏里揪了出来。这时鸡窝和鸭窝都乱了套，母鸡们堆在鸡窝门口，咯咯咯地叫。站在前面的一只母鸡伸出一只脚，立刻又缩了回去，然后使劲叫两声，以示向大白鹅讨个说法。后面的母鸡推推搡搡往前挤，不知道是想看热闹，还是想出去帮忙。

　　鸭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不假思索地一齐冲出了鸭窝，在院子中央嘎嘎地叫起来，那叫声和大白鹅的音调一模一样，只是不敢那么洪亮。

　　“嘿——嘿——”

　　嘉木爷爷极富威严的呵斥，今天却不好使了，只见公鸡使出了浑身力气，挣脱了大白鹅，一扭身，竟一口咬住大白鹅胸前的一撮毛。这时，母鸡们一看公鸡占了上风，有了胆子，从鸡窝里鱼贯而出，围拢上去。可不知道为什么，鸭子们却齐刷刷地在母鸡们面前一横，院子里顿时硝烟四起。

　　小嘉木一看爷爷镇不住它们了，一手拎起铁盆，一手抄起木棒，“哐——”，这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僵住了。

　　听到这一声巨响，千羽的脑袋像撕裂一般，它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它竟拔地而起，撞向了屋檐，屋檐上的瓦片哗啦碎了一地。爷爷伸手去接千羽，可掉下来的千羽擦着地面啪地打开了翅膀，向篱笆外飞去。眼看着它的身体越过篱笆，却剐到了篱笆上一根突起的木桩，扑通摔了下来。当它挣扎着要站起来时，一块布遮住了它……

4.生而飞翔

等千羽回过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恢复了平静。鸡和鸭回到各自的窝里，大白鹅无力地趴在地上，脖子紧贴着地面，呆呆地望着院子中央散落一地的飞羽。千羽突然发现地上有两根长长的飞羽，好像是自己身上的。过了一会儿，它明白了，是嘉木爷爷从它受伤的翅膀上剪下来的。

　　此时的千羽像个雪球似的依偎在小嘉木怀里，小嘉木坐在窗前，呜呜地哭个不停。爷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着他：“剪掉它受伤的飞羽，是为了给它治伤口，相信爷爷，爷爷救治过很多受伤的鸟。”

　　小嘉木摸着千羽的翅膀，眼泪止不住地滴下来。千羽把它的脖子插进小嘉木的腋下，感受到了温暖。

　　“剪羽毛就像我们剪头发一样，不会痛，而且很快就能再长出来的。”爷爷一边说一边拿来药盒。

　　小嘉木一听转忧为喜，眼睛向上一翻，瞧见他额头上的一缕头发，乐了。

　　整个冬天，千羽在小嘉木和爷爷的悉心照料下，伤口痊愈了。大地冰雪融化，一稔山的春天来了。

　　千羽不但飞羽整整齐齐地长出来了，而且身上还长了很多新羽毛，它一身洁白的羽毛一尘不染。它的腿伤口也好了，站在地上，修长而美丽。一天，爷爷和小嘉木带着千羽，走出了小屋，走进了院子。

　　门口的大白鹅嘎嘎地叫了两声，洪亮的叫声就像是一句满怀激情的欢迎词。千羽呱呱应声而叫，欢喜地踮起脚尖，轻盈地跑了过去。院子里的鸡鸭，早已整装待发，小嘉木一声出发，大家一起跟着爷爷涌出了篱笆门。

　　清澈的一稔湖，被它们打破了宁静，刚到湖边的鸭子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湖里。鸡倒是有几分矜持，三三两两自成一组，咯咯咯地在草地上觅食。大白鹅和千羽走得很快，已在湖的对岸了，嘎嘎、呱呱，嘎嘎、呱呱，它们伸长了脖子，仰着头，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爷爷对小嘉木说，它们就像聊得热火朝天的好朋友，其实它们真的是在聊天呢，只是大家都听不懂。

　　忽然，“呱呱——嘎嘎——”打破天际的长鸣，让大家都唰地抬起了头，只见大白鹅和千羽双双展翅，并肩奔跑起来。千羽浑身充满了力量，把翅膀拍打得噗噗直响，它觉得自己的翅膀比早先更结实更宽厚了，足以把它的身体举向天空。

　　小嘉木拍着小手，高兴地蹦起来：“爷爷，你看！”

　　小嘉木的话音刚落，千羽在又一次奋力助跑中，呼地振翅而起，飞入云霄。草地上的大白鹅，却吓了一跳，来了一个急刹车，扑通坐在了地上。小嘉木和爷爷呵呵地笑起来，连鸡和鸭都笑出声来了。

　　千羽盘旋在一稔湖的上空，一圈又一圈。

　　这时，天边仿佛飘来了一片白云，越来越近。“小嘉木，你看，飞来一群白鹭！”爷爷高兴地说。

　　“嗨——”小嘉木挥着小手。

　　这时，千羽在空中忽然转向，飞进了白鹭的队伍。小嘉木着急了，扯着爷爷的手喊：“爷爷，我的黄嘴白鹭，哪一只是我的黄嘴白鹭呀？”

　　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他的手。鹭群飞过了一稔湖的上空，渐飞渐远。不一会儿，鹭群中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一条大鱼，在空中一甩，眨眼间，五只黄嘴白鹭出现在小嘉木和爷爷眼前，正是千羽和它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它们不断在空中盘旋，发出高亢而奇异的鸣啭，似乎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对小嘉木和爷爷表示着谢意！

　　小嘉木的眼眶湿润了，爷爷望着空中的黄嘴白鹭，对小嘉木说：“它们生而飞翔，让它飞吧！”

　　福建文学 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