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奇

　　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位既大方又小气的爷爷，你可能会立马怼我一句：“用词不当，大方与小气是一对矛盾的词语。”

　　但我告诉你，这一对词语用在我爷爷身上还真不矛盾。

　　说到爷爷的大方，那是有目共睹的。到过我家的同学都知道，我家的书琳琅满目，什么《大中华寻宝记全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把好几个书橱都挤得满满当当。不瞒你说，这都是爷爷买给我的，因为爷爷要我博览群书、增长见识。

　　我家的玩具也琳琅满目，在客厅堆得一摞一摞的，这也都是爷爷买给我的，爷爷说：“玩具是儿童的天使，玩玩具可以开发孩子的智力。”

　　爷爷还喜欢给我拍照。为了帮我拍一组《少侠》，爷爷给我买了汉服古装、雪纺斗笠、双剑、笛子、葫芦等侠客风组合道具。至于给我买各种好吃的，那就不用说了，你只要从我妈最近一看到我就唠叨“小郡，再这么吃你该减肥了”就可略知一二。

　　怎么样，“大方”这个词用在我爷爷身上贴切吧？

　　接下来该说到爷爷的“小气”了。我觉得我爷爷的小气主要体现在一件事上，那就是，他绝对不让我动他的那台老旧的照相机。那台照相机看上去跟老古董似的，有一个长长的镜头，爷爷把它单独放在一个干燥箱里。爷爷喜欢摄影，所以家里有好几台照相机，有早年的胶片机，还有尼康D850、D800、D90，索尼W5等数码相机。有时我会要求爷爷教我拍照，爷爷都会乐呵呵地取出他心爱的照相机，给我讲解照相机的主要构造，讲解摄影三要素、摄影常见构图，手把手教我如何设置参数等。但我非常奇怪的是，爷爷那么多台照相机都可以拿出来让我接触，也让我拍着玩，唯独只有那台老古董级别的照相机从来没有让我碰一下。

　　有一次，我问：“爷爷，那个老古董照相机很宝贝吗？为什么要单独放在一个干燥箱里，还不让我碰？”

　　爷爷嘿嘿笑着说：“那个比较旧了，零件老化了，最好不乱动，以免弄坏了。”

　　“它很值钱吧？您这么宝贝它。”

　　“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我紧追不舍。

　　“这个，跟你说不清楚。”

　　我假装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了，我听说老古董照相机老值钱了，所以您才不让我碰它。您小气，不跟您好了。”

　　然而，话虽这么说，爷爷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不跟爷爷好呢？

　　可能越不让人碰的东西越吊人胃口吧，我便常常跟爷爷提起老古董照相机的事，但爷爷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次，爷爷的一个老朋友去外地摄影采风，回来送给爷爷一瓶酒，说是当地的特产。平时从不爱喝酒的爷爷那天不知怎么的，见了这瓶特产竟来了兴致，倒了一大杯品尝起来。我见爷爷品尝得津津有味，就说：“爷爷，您第一次喝酒，我给您拍张照片，纪念纪念。”

　　爷爷笑着点头：“好好。”

　　我跑过去拿照相机，爷爷叮嘱：“可不能拿那台老古董照相机哈。”

　　“知道。”我拿来了D850照相机帮他拍了“品酒照”。

　　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怎么的，爷爷突然主动扯起了老古董照相机的事。

　　“小郡，知道为什么不让你碰那台老古董照相机吗？”爷爷的话是伴着酒气说出的。

　　“小气呗。”我故意说。

　　“非也。”爷爷摇了摇头。

　　“那您说为什么？”

　　“它不是一台普通的照相机，”爷爷带着酒气，用舒缓的语气说，“确切地说，是这台照相机里装着神奇的胶卷。”

　　“神奇的胶卷？”我一下来了兴趣。

　　爷爷点点头。

　　“想听吗？”爷爷眼里露出一丝神秘的笑。

　　“那还用说，您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别不信。”接着，爷爷就开讲神奇胶卷的故事。

　　你知道，爷爷是很喜欢摄影的，特别喜欢拍昆虫、花鸟什么的。20 世纪80 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独自一人上老家的大化山，想找寻一些新奇的昆虫和花鸟拍些作品。那天下午，我在密林中突然听见凄切的鸟叫声，那叫声，一阵比一阵急，在静静的山里，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循声找去。只见一只漂亮的小鸟被一张捕鸟网网住了。那鸟，红嘴红脚，蓝色羽衣，我认得，那是红嘴蓝鹊。我知道，一些不法分子常常偷偷地在山上张网捕鸟，以此牟利。这只小红嘴蓝鹊显然不幸撞上了捕鸟网。小鸟在网上挣扎，企图挣脱，然而，只是徒劳。而此时，两只身形大的红嘴蓝鹊正在被困小鸟附近情绪激动地飞来飞去，并发出凄切的叫声。它们显然企图营救小鸟，但束手无策。我明白了，那一定是被困小鸟的同伴，没准，就是它的爸妈。

　　我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把小鸟从网上解救下来，让它重获自由。小鸟随着同伴，鸣叫着消失在密林中。

　　救下小鸟后，我发现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我想，我得快点走出大山，不然天一旦黑下来，就麻烦了。山深林密，杂草丛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焦急地找着出山的路。

　　然而，我迷路了。更要命的是，我还不小心把左脚给崴了，走起路来钻心地痛。我只好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歇息一下。心想，一会儿天就黑了，夜里的大山，野兽活跃，危机四伏，怎么办？我急得背上直冒虚汗，而心中却十分冰凉，毕竟脚伤摆在那儿。

　　正当焦急和恐惧包围着我的时候，突然，我似乎听见一阵脚步声，而且感觉越来越近。我急忙扶着树干站起身，满天的霞光下，我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身着蓝衣的男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向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小女孩脚穿红鞋，身着浅蓝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盏红蓝相间的点亮的小灯笼。

　　我急忙喊道：“朋友，麻烦帮帮我。”

　　那男子和小女孩听到我的喊声，快步走到我跟前。

　　“怎么啦？”男子问。

　　“我到山里拍照，迷路了，脚崴了。”我窘迫道，“麻烦指个出山的路。”

　　“脚崴了怎么走？”男子说，“先到我家，我用草药膏敷一下止痛。来，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林中，有一所屋顶呈三角形状的小木屋。男子扶着我，小女孩在前面提着灯笼带路，他们俩把我带到那所木屋前。

　　“小蓝妈，来客人了。”男子喊。

　　木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蓝衣红鞋的少妇开门把我们迎入木屋。男子让我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尔后对少妇说：“小蓝妈，快去把治脚伤的草药膏拿来。”

　　少妇很快从靠壁的木橱里取出一个圆形的小木盒子。男子打开木盒子，用手挖出一些草药膏，轻轻地敷在我的左脚踝上。

　　我的脚踝上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敷好了，你现在起来走走看还疼不。”男子说。

　　这就好了？我半信半疑地站起身，试着踱了两步，嘿，真的，脚踝的疼痛消失了，感觉跟完全没有受伤一样。我高兴地连声道：“谢谢，谢谢你们。”

　　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真是神药啊，多少钱，我给你们。”

　　“不要钱，不要钱。”男子拦住我，“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救命恩人？”我愣了一下说，“你们认错人了吧？”

　　“不会错。”男子把小女孩牵到我跟前说，“小蓝，快谢谢叔叔。”

　　小女孩扑闪扑闪着眼睛，甜甜地说：“谢谢叔叔。”

　　我发现，小女孩的眼睛很亮，嘴唇特别红。

　　“你们一定认错人了，真的。”我有点尴尬。

　　“不会认错的。”男子说。

　　“真的谢谢你救了我们家小蓝。”女主人也在一旁诚挚地道谢。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一家人：一样的穿着蓝色的服饰，一样的穿着红色的鞋子，而且，一样的，嘴唇都特别红。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红嘴蓝鹊的形象。难道这个小女孩竟是刚才我救下的那只小红嘴蓝鹊？

　　看来这事一时也搞不清楚了。时间不早了，我想当务之急是赶快下山。我说：“那好，谢谢你们帮我治好了脚伤，我要下山了，麻烦帮忙指引一下出山的路。”

　　男子说：“不远处就到山口了，小蓝，走，我们帮叔叔带路。”

　　我高兴地背上摄影包就要出发。

　　“等等，”男子说着，转身去打开靠壁的木橱，从里头拿出一个胶卷塞到我手上说，“这胶卷是我老爸留下的，老爸说是神奇的胶卷，可我不会拍照，我想你的照相机正合适，送给你，以表达我们对你的感谢。”

　　“这可使不得。”我急忙拒绝。

　　但他们一家人死活要我收下，我不忍心给他们的好意泼冷水，只好收下这份“神奇”的礼物。

　　到了山口，他们与我告别。我走出几步，回头时，他们一家三口却没了踪影！只听到树林的树冠上一片响动声，那是鸟儿在树枝上穿行的声音。

　　回家后，我心里老浮着一个谜团：这胶卷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得，去拍一张试试。我把胶卷装进照相机，来到阳台上，正好看见一只漂亮的绣眼鸟站在盆栽的月季花枝头上，我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枝头上的鸟儿瞬间消失了，我不以为意，马上开始在自己简陋的暗房里冲洗照片。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为了节约拍照成本，很多摄影爱好者都是自己买冲印材料冲洗相片。我把胶卷从照相机中取出，然后剪下拍摄的那张底片，开始按流程冲洗照片。当工序进入到“显影”这个阶段时，忽然，我借助微弱的光看到一只鸟儿从冲洗容器里扑棱一下飞了出来。

　　我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急忙拉开窗帘，我看到了一只绣眼鸟，跟阳台上拍到的一模一样的绣眼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天哪，拍摄到照片里的鸟儿竟然会活回现实。只有童话才敢这么写。然而，就在我犯迷糊的时候，那只鸟儿竟一下从半掩的窗户飞了出去，没影了。

　　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我把剩下的胶卷又装回照相机，然后再次来到阳台，这次，我拍到了一只正在花盆月季花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咔嚓一声后，蝴蝶也是瞬间消失了。

　　我马上返回暗房，关好门窗，拉好窗帘，再次开始冲洗照片。同样地，当工序进展到“显影”阶段时，一只蝴蝶真的从冲洗容器中飞了出来，这回我不会犯迷糊了，我眼疾手快逮住了蝴蝶。我把它放在一个笼子里养了两天，它太漂亮了，我不忍心伤害它，就把它放飞了。

　　从那时起，我相信这个胶卷真的是神奇的胶卷。

　　然而，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那户人家一定是错认我为救命恩人，才把这个神奇的胶卷送给我，可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呢？不行，我得把这宝物还给人家。

　　我买了一些礼物，再次前往大化山，我想找到小蓝一家人，把神奇的胶卷还给他们，同时，感谢那天对自己的救助。

　　然而，我怎么也找不到山间那个有着三角形屋顶的小木屋了。

　　那一家人真的是红嘴蓝鹊变幻而来报恩的？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怅怅地回到家里，我想，没准将来有一天，我还会遇见他们，我不能随随便便浪费这个神奇的胶卷。

　　这就是我一直把这照相机和胶卷当宝贝珍藏的原因。

　　小郡，现在你明白了吧？

　　“您喝了酒，说的肯定是酒话。”我认定爷爷是编故事糊弄我。毕竟，爷爷写过很多童话，这方面他在行。

　　“不信算了，反正这照相机里装着神奇的胶卷，你可不敢乱动哦。”

　　“为自己小气找借口，哼，不跟您好了。”我又假装生气了。

　　说归说，我可真的不敢去乱动爷爷的那台老古董照相机。万一真的有神奇的胶卷，把它弄坏了，那可是捅破天的事。

　　原本以为爷爷和他的神奇胶卷的故事只能成为我们家庭博物馆的非物质收藏品，没想到故事的高潮还在后头呢。

　　话说上个星期天，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同时，还传来嘈杂的人声。怎么回事？我推开窗户望去，顿时就傻眼了。只见对面那栋楼房第十层楼左右的阳台上，有个四五岁光景的小男孩不知怎么竟从阳台防盗网下方的空隙滑溜出去，但是好在他双手紧紧抓住了防盗网的一根管子。不过，他显然吓坏了，哇哇大哭，而阳台里有个阿姨，可能是孩子母亲，急得一边大哭，一边伸手想把孩子拉上来，可是却一直没有成功。

　　听见有人喊：“快打电话叫消防员救孩子。”“赶快在楼下拉几床棉被，万一孩子掉下来好接住。”……七嘴八舌。

　　阿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孩子的身子挂在防盗网下面，哭声逐渐减弱，摇摇欲坠，命悬一线！

　　“爷爷，快来，对面小孩快掉下去了，怎么办？”我急喊爷爷。

　　爷爷急忙从厨房跑过来，他朝窗户对面一瞅：“坏了，孩子危险。”

　　“怎么办啊，爷爷？”我焦急地问。

　　爷爷也急得直挠头皮：“消防员赶来需要时间，这孩子随时都有松手掉下去的危险。”爷爷说着话，突然转身去打开干燥箱，取出那台老古董照相机。

　　“来不及了，只能试试看灵不灵了。”爷爷嘴里嘟哝着，端起照相机朝着对面对焦。随着咔嚓一声，我惊讶地发现，对面的那个小男孩不见了。那个阿姨一见孩子不见了，立刻就崩溃了，捶胸顿足……

　　难道孩子掉下去了？我探出头去，看见楼下围观的群众全都仰头向上望着哩。显然，小男孩并没有掉到地面。

　　这时，我发现爷爷不见了。

　　“爷爷，您在哪？”

　　“我在书房，你不要开门进来，会漏光。”

　　我一听，激灵一下，难道爷爷用他的神奇胶卷来救人？

　　我不敢打扰爷爷，只能站在书房门口，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书房里传来哇的一声，同时，听见爷爷的声音：“孩子，别怕，你没事了。”

　　书房的门打开了，爷爷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出来：“谢天谢地，幸亏这个神奇的胶卷。”

　　真是太神奇了，那一刻，我除了那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又被妥妥地放回原处外，突然明白了，爷爷真的没有说酒话，他的照相机里真的藏着神奇的胶卷。

　　后来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我和爷爷第一时间把小男孩交给那位快要哭晕过去的阿姨时，那位阿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叫一声“孩子”，便将孩子紧紧搂住，可能太激动，她真的晕过去了……

　　第二天，小男孩父母带着孩子，买了一堆零食来我们家，对爷爷表示万分感谢，并询问爷爷是用什么法子解救他家孩子的。

　　爷爷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都是神奇胶卷的功劳。”

　　“神奇的胶卷？”孩子父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不骗你们。”爷爷说。

　　“不可思议。”小男孩父母异口同声。

　　人家怎么会相信呢？不过，既然孩子已平安无事，人家见爷爷又表现得这么谦虚，也就不好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后来，报社的记者来了几拨，都是奔着爷爷如何解救小男孩的问题而来，爷爷给报社记者的统一回复是：“这都是神奇胶卷的功劳。”

　　记者表示想看看神奇的胶卷，爷爷只是让他们隔着干燥箱的玻璃门瞅几眼。

　　爷爷说：“这宝物是别人的，我还要还给人家呢，所以不敢弄坏了。”

　　我想记者们应该无人相信爷爷的话。

　　也许，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爷爷说的话是真的。

　　福建文学 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