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前。
故事从哪里说起好呢？嗯……就从漂泊信天翁说起吧！
从前有一只漂泊信天翁，我们姑且称呼它为“瑶瑶”。瑶瑶有着粉红色的长嘴和粉红色的短脚，浑身雪白，翅尖镶一层黑花边，那又长又薄的双翼，张开时足足有三四米长。用一句当下流行语形容瑶瑶的话，就是又美又飒，又好看又帅气。
瑶瑶在海岛出生，长大后独自在海上漂泊了六年，而后再次飞回海岛。在故乡它又花了两年半时间，才找到自己喜欢的伴侣，生下一只活泼可爱的小信天翁。一家三口相亲相爱，日子自在快活。可这一切，却在短短几天成了泡影。
话说海岛周边盛产金枪鱼，每年5月，一艘艘从世界各地出发的大型捕捞船陆续驶来，这些船艉部拖出一根长达十余公里甚至更长的尾巴，上面每隔几十到一两百米有一根绳子，绳子末端附有钓钩，钓钩上放着小鱼做的诱饵，专门用于钓金枪鱼。
瑶瑶的丈夫在一次觅食时，一口吞下鱼饵后，长嘴被鱼钩钩住无法挣脱，就此沉入了大海。遭此不幸，瑶瑶悲痛至极，可家里还有小信天翁等着哺育，瑶瑶收起悲伤，在狂风巨浪中四处寻找食物。谁知瑶瑶千辛万苦带回的竟是人类废弃的塑料垃圾，小信天翁最后活活被窒息而死。
瑶瑶恨透了人类，它发疯般一次次掠过风大浪高的海面。大海似乎也明白瑶瑶的心情，掀起几十米高的滔天巨浪，随风越过船艏，然后狠狠砸在甲板上。船倾斜了，船舶上的报警系统响个不停，就在这时，暴风雨倾泻而下……
清晨，太阳和往常一样升起，一切恢复了平静，风平浪静的海面露出一截船桅，原来昨晚一艘捕鱼船在风暴中沉没了。瑶瑶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赶，眼看家就在前方，却隐约听到一阵哭声，瑶瑶从半空中俯瞰，远远见到它家的巢窝边躺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怎么回事？瑶瑶加快速度，振翅落在了海岛上。
说来也怪，婴儿看到瑶瑶，马上停止了哭声，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瑶瑶犹豫了一下，拍拍翅膀，转身准备飞走，却听到“咯咯”的笑声，它回头一看，婴儿又不笑了，只盯着瑶瑶看。等到瑶瑶再转头拍拍翅膀时，婴儿又咯咯笑了，然后挪动几下爬进巢窝，一屁股坐在上面。
恰恰是婴儿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救了他自己，要知道，信天翁识别自家孩子的方法既简单又直接，那就是——认窝不认鸟，它们不是通过视觉、听觉或嗅觉来识别自己的孩子，唯一的判断依据就是窝，只要落在自己窝里，就是自家人。相反，如果小信天翁掉出巢窝，即使在巢窝外被寒风冻死，信天翁父母依然熟视无睹，这是信天翁刻在基因里的天性。
既然瑶瑶把婴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它第一个反应就是得给孩子喂食。瑶瑶飞向大海，过了许久才飞回来，看来这趟觅食很不容易。瑶瑶把嘴里的小鱼和虾扔在婴儿身边，可婴儿却一口都不吃，急得它团团转。
2
“陈博士，请问您就是那个婴儿吗？”
“水星”号科学考察船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坐在船舱里。这次暑假，他们参加了“寻找信天翁”夏令营，此行将跟随科考船前往南部一处海岛，那里人迹罕至，生活着很多信天翁。这是目前国内科学考察船夏令营走得最远的一条航线。
他们面前那位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就是同学们口中的海洋学专家“陈博士”。一路上，陈博士讲解了船上各种先进而神奇的科考设备，分享了自己的航海故事，让同学们大开眼界。
“是的，我就是那个婴儿。”陈博士的话再次引起一阵惊叹。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着问了起来。
“您当时怎么会掉到海岛上呢？”
“您又是怎么回来的？”
……
陈博士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打开幻灯片，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天鹅牌”火柴盒贴画。陈博士向同学们介绍说，这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梧州市火柴厂生产的火柴。由于贴画上画着一只飞翔的天鹅，有点像信天翁，火柴出口到英国后，当时的苏格兰渔民不愿意使用。他们有一种迷信说法，认为信天翁就是航海遇难水手的转世灵魂。
接着，陈博士继续讲述故事：
直到被海浪拍打推送到沙滩边，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四处漆黑。我舔了舔嘴，尝到一种咸咸苦苦的味道，于是抬手用力一推，只听到“哐当”一声，眼前豁然开朗。我一看，身边落着一个熟悉的红色小船，是这次上船前妈妈担心船上洗澡不方便，专门给我带上的。当时我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里面玩着温暖的水，怎么也玩不够。当然，后来我自然知道了，这个小船我们通常叫“浴盆”。
我爸爸是远洋船上的船员，是一名大副，长年在海上工作。打从我出生后，爸爸只回过家一趟。这次出海，爸爸破天荒带上我和妈妈。一上船，我就喜欢上了那浩瀚无边的大海和大得惊人的大轮船，船上有许多叔叔，他们非常喜欢我，抢着抱我，轮流陪我玩。可为什么我现在却在地上呢？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叔叔，都去哪儿了？
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我手脚并用开始往前爬。这里四周长满了草，光脚丫子和双手按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鼻子闻到土地和野草的芳香，还挺舒服的。昨晚可把我晕得够呛。哎呀，我猛地想起，昨晚风雨大得吓人，大轮船在海浪中像受惊的野马不住颠簸，平时笑容满面的爸爸，脸色变得铁青吓人，船员叔叔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又喊又叫。妈妈浑身发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在大船即将沉下去的刹那，爸爸妈妈把我绑在浴盆上，又用好几个救生圈把我和浴盆紧紧围在一起。后面，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爬过一段草坡，我看到前方草地上立着好几个用绿草和泥土做的大碗。碗好大呀，和妈妈平时喂我吃苹果泥、土豆泥的碗比起来，简直像巨人一样。其他大碗上面都蹲着一只只小鸟，圆滚滚的，像绒球，只有一个大草碗空着。我好奇地围着空碗打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過来时，四周静悄悄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我刚咧开嘴嚎了两声，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远处飞了过来，快降落时好像刹不住脚，一头摔了个鸟啃泥，挣扎片刻才把头从泥土里抬起来。太好玩了，我咯咯笑了。大鸟笨拙地走向我，它那大翅膀滑翔的时候确实很神气，可收起来却和那一双短腿非常不协调，行走时显得特别笨拙可笑。哎呀，我认出来了，这正是昨天船上爸爸指给我们看的大鸟（同学们，你们都猜到了吧？这只大鸟就是漂泊信天翁）。此刻大鸟已走在巢窝边，正歪着头，用黑漆漆的豆豆眼打量着我。
“这只大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瑶瑶。”陈博士停下来，打开幻灯片播放了几张漂泊信天翁的图片，又继续往下说。
3
说起来，这一回出海，主要原因是爸爸想让妈妈观赏漂泊信天翁——这是他最喜欢的鸟类。这种海鸟在陆地上根本看不到，平时出海也难得见几回，这趟远航途中刚好能看到漂泊信天翁。
爸爸抱着我，和妈妈并肩站在甲板上。一只只信天翁时而在浪峰间盘旋，低低掠过海面，时而飞速接近船艉，刹那间离船而去，就这么消失于分不出海雾与浪头界限的天际。神奇的是，无论怎么飞翔，它们的翅膀都保持一动不动。
“我一直认为，如果《逍遥游》中所指的‘鲲鹏确有其物，古人描绘的也许就是漂泊信天翁。”看着漫天飞舞的漂泊信天翁，爸爸缓缓地说道，“这是最忠贞最浪漫的鸟，一旦它们找到伴侣，便会一心一意相伴数十年直到死亡。你说漂泊信天翁像不像我？”
说完，爸爸伸出一只手搂住妈妈，又低头把满是胡楂的下巴蹭了我的脸颊一下，我觉得刺刺的很不舒服，不满地哼唧起来。
“‘一生忠诚还说不准，毕竟一辈子长着呢。”妈妈看了看爸爸，打趣地说道，“信天翁天性酷爱自由，四处漂泊，这点倒是挺像你的！”
“放心吧，不管飞得多远，漂泊信天翁都会记得回家的路。”爸爸坚定地说，他告诉妈妈，在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交界处有一座信天翁纪念碑，上面铭刻着这样的诗歌：“我是一只等待你的信天翁，在世界的尽头。”
这时，瑶瑶飞回来了，再次笨拙降落后，从嘴里吐出一些小鱼小虾，掉在我身上，我拿着鱼虾玩了一会儿就扔掉了。人在肚子饿的時候，对食物的味道往往特别敏感，此时我闻到一股带着海腥味的奶香，我伸长脖子四处看，只见不远处有一只大海豹正摊开身体露出肚皮，躺在地上晒太阳，奶香味就是从它身上传来的。我连忙爬到海豹前，大口吸起了奶。幸运的是，虽然海豹被我吓了一跳，但它并没有把我推开。
天黑了，我躺在巢窝里，窝很大，足够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瑶瑶张开羽翼盖住我，就像摊开一床雪白蓬松的羽绒被，我依偎着瑶瑶，感受它身上的温暖体温，很快睡着了。
4
船舱里传来一阵掌声，原本为小婴儿安危揪心的同学们终于松了口气，纷纷为瑶瑶、为海豹妈妈鼓起了掌。
“瑶瑶后来怎么样了？”
“难怪您这么强壮，原来是喝过海豹奶的！”
“陈博士，您后来怎么离开海岛的？”
“您后来和父母亲团聚了吗？”
“您就是因为这样，才对信天翁的研究感兴趣吗？”
同学们心中的谜团太多了，恨不得马上一一解开，他们用渴望而急切的眼神看向陈博士。
“亲爱的同学们，我必须说明一下。”陈博士却好像故意要卖关子一般，不紧不慢喝了口水，补充道，“作为一个婴儿，是没有太多记忆的，我刚才说的这些，很多是我父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第二天清晨，朝阳从天与海的交界处升了上来，照着海中央这个孤独的岛屿。岛上栖息着很多信天翁，要是爸爸也来这里，该有多开心哇！不过，此刻我暂时顾不上想爸爸，只顾一门心思寻找海豹。等了半天，昨天那只海豹妈妈终于慢悠悠地爬上岸。我连滚带爬凑过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吸奶，吃饱后，自顾自地在山坡上揪草玩。或许是因为昨天那艘船失事，海面上已不见了任何捕捞船的踪影。
海上天气瞬息万变，转眼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种天气是漂泊信天翁最喜欢的，风浪越大，它们飞得越省力。瑶瑶乘着凛冽的海风，如同小型滑翔机一般冲向海面，只留给我一个优美有力的身影。
风力不断加大，云层越来越厚，我没心思揪草了，赶紧爬回巢窝里，只有这里才能给我安全感。瑶瑶怎么还不回来？我害怕极了，爸爸妈妈不见了的那天，一开始也是这种天气。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乌云散去，我看见瑶瑶从薄雾中飞回来了，此时恰好一道阳光从云缝里射出，一道光环笼罩着它。翅膀、光环，这不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天使吗？
我连忙举起双手挥舞，学着瑶瑶的叫声叫了起来：“嘎咕——嘎咕——”
瑶瑶慢慢飞了下来，又是一个踉跄才降落在了草地。我开心地一把搂住了它，瑶瑶好高呀，我要踮脚仰头才能看到它的豆豆眼。
又是一个清晨，其他巢穴上的小信天翁，一只只面对广袤的大海跃跃欲试，它们模仿着父母亲飞行的动作，笨拙地扇动翅膀，蹒跚着飞起，又扑腾着落下来。一些比较机灵的雏鸟，练习几次就可以飞向大海了。这可把我羡慕坏了，要是能飞，不就可以去找爸爸妈妈了吗？我伸出双臂比画扑腾，两脚不停地蹦跶，恨不能一飞冲天，可是没有翅膀怎么飞呀，我无可奈何地坐在巢窝里。瑶瑶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抓住我后背的衣服。猛地，我发现自己腾空而起，脚下的草地和周围的景物疾驰而过，惊讶中我明白了，原来瑶瑶把我叼起来了。这就是飞翔，飞在空中的感觉太棒了！
那一天终于到了，我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天，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画面：海面波光粼粼，海与天的交界处出现了一面白帆，尖桅杆直指着天空，晨雾中朦胧现出一艘轮船的船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爸爸的大轮船，爸爸妈妈一定在船上，他们终于来接我了！我连忙站了起来，来不及爬出巢穴，就兴奋地又蹦又叫起来。
可是，大轮船没有任何反应，我慌忙要爬出巢穴追赶，一着急没爬出去，反而摔了个屁股蹲。这时轮船开始鸣笛，船身慢慢掉转方向，往天际线驶去。大轮船要离开我了吗？我伤心地哇哇大哭。对于我这一番举动，瑶瑶只是静静地看着，黑漆漆的豆豆眼眨呀眨，仿佛若有所思。
我觉得自己再次腾空而起，飞到了半空中。风力更强了，所有的风从四面八方扑来，脚下随即从草地变成了大海，我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只能像抓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瑶瑶的一只脚。渐渐地，大轮船近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船上的甲板，还有船上忙碌的叔叔们。有个叔叔擦擦汗，仰起头，看到我和瑶瑶，就举手指着我们惊叫起来。
船上所有的船员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他们有的拿着甲板上的渔网，一圈人举起张开的渔网对着我，还有的快速跑回船舱，又很快跑出来，手里拿着棉被，铺在渔网下随时准备接住我。
瑶瑶仿佛知道船员的意思，它在大船上空来回盘旋着，然后飞到渔网上面，尽量低低飞着，最后在一片惊叫声中放开了我。我准确地掉入渔网里，只擦破了一点皮，一点也不疼。船员叔叔们冲过来把我抱起，等我再抬头时，看到瑶瑶已飞远了……
“这就是我和瑶瑶的故事。”最后，陳博士补充道，“是它救了我，不然一个婴儿孤身落在海岛上，是没有活路的。”
5
科学考察船的船舱里一片沉寂，同学们似乎还沉浸在传奇的故事里。片刻，有个女同学举手提问：“瑶瑶后来意识到您是人类的孩子，不是它的孩子，才把您扔回船上吗？”
“不知道，这也许永远是个谜。”陈博士摇了摇头，说，“但我相信，万物有灵性，山川河流、草木、动植物皆有灵性，我们应该敬畏大自然。”
又有一位同学提出了问题：“陈博士，您就这样被船员接走，然后回到人类的社会，上学、工作，对吗？”
“是的。”陈博士点了点头，“我的父母亲在那次海难中受伤落水后，幸好救生艇及时赶到现场才被成功营救。他们伤势虽然不轻，但都没有生命危险，随即被送往就近的医院进行治疗。在医院里，他们一直惦记着失踪的我，悲痛欲绝，母亲更是天天以泪洗面。”
这时，同学们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船员叔叔帮忙联系上我的父母亲，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后来，父母亲向我详细说明了海难那天发生的一切。”陈博士微笑着看看大家，说，“上大学我选择了海洋生物领域，毕业后，主要从事保护漂泊信天翁的工作，这是我能为瑶瑶做的一点事。对于我的选择，父母亲很欣慰，举双手表示赞成。”
“我们这趟到海岛，还能看到瑶瑶吗？”
“这次目的地海岛不是瑶瑶生活的那个海岛，不过不要灰心。根据科学数据，信天翁可以在两周内飞越5000公里的海平面，而且，它的寿命可以达到40—60年，所以说不定咱们真能巧遇瑶瑶呢！”陈博士回答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沁着光，就好像看到瑶瑶一样。
下课后，陈博士还告诉大家，前段时间中国科学院在重庆发现了古鱼化石，此次发现为证实从鱼进化到人添加了一个重要的拼图和化石（实物）证据。
“不会吧，莫非我们是鱼类进化而来的？”陈博士的话再次引起了同学们的惊呼。
陈博士哈哈笑了：“海洋蕴含着许许多多的秘密，等着一代又一代的海洋科考人去揭秘，我期待大家加入我们的队伍，以探险家的勇气去探索未知海洋。”
艳阳下，科学考察船继续向海岛驾驶去。海水的颜色从蔚蓝渐渐变成了浅绿，蓝天下开始出现了漂泊信天翁的身影，它们逆风起飞，搏击风浪，时而侧翻，时而上升，时而下滑，是那么矫健美丽。
【编审稿签】非常好的一篇自然文学小说。近年兴起的自然文学创作，越来越被关注和喜爱。本篇小说主人公是一只信天翁和一个人类婴儿，巧妙的构思，在科考船、船难与海洋生物信天翁和海豹之间展开，引人入胜，把幸存者婴儿长大后成为信天翁科考人员天衣无缝地衔接起来，体现“天人合一”的自然理念。
福建文学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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