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一

怎么看，这都是一只普通的茶盏。

　　诚然，如果是它最初的样子——深黑色釉面打底，釉色晶莹剔透，杯沿呈现出通透的红棕色，从杯沿到杯底，密布银白色的短条纹——无疑，这是一只华美而贵重的茶盏，可是，现在的它已经“破相”了。

　　茶盏内外，光滑的釉面上遍布丑陋的裂痕，让它从身价不凡，一下变得一文不值了。

　　奇怪的是，纵使布满了裂痕，却一点都不影响这只茶盏盛水的功能，倒进去的茶水丝毫不会渗漏出来。

　　谁也说不清，茶盏上的裂痕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不像是摔的、磕的，倒像是由内往外碎裂开来，好像茶盏是一颗心一样——可这怎么可能呢？

　　霖儿知道，这只茶盏绝不普通。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霖儿的爷爷从房间里消失了，至今再无音信。当时，在他房间的桌面上，就摆着这只茶盏。

　　而茶盏也在一夜之间，从光滑无瑕变得遍布裂痕。

　　直觉告诉霖儿，这只茶盏和爷爷的失踪一定有什么关联。

　　十年来，她始终把茶盏带在身边，反反复复地观察、猜测、琢磨。她也用这只茶盏盛茶水喝，各种各样的茶都试过，包括爷爷以前最钟爱的几款茶叶，可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有一天……

　　发现茶盏的秘密，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天，家里的茶叶都喝完了，霖儿便把烧开的清水倒入茶盏。等水微微放凉，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顿时觉出了异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放，可水里，有异香。

　　是一股松木的香气，朦胧而静谧，让人联想起有月亮的晚上，月光似轻纱拂过林间，安眠的草木喃喃呓语，散发出梦幻般的气息。

　　霖儿又试了几次，都尝出了异香。茶盏上的银白色短条纹仿佛茶叶一般，水浸得越久，异香越浓。很多人都说，这些短条纹像兔毛，霖儿却觉得像从很高的地方俯瞰一片朦胧的林子。

　　最让她感到诧异的是，喝下有异香的水，给她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有一股暖流从心上漫过，不紧不慢地，把所有的不安、焦虑都抚平了。

　　像是一枚小石子投入池中荡起的涟漪，记忆一点点复苏，霖儿越发觉得，这香味似曾相识。

　　她一定在哪儿闻过这香味，也许在梦中，也许在前世。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走在一个朦胧而静谧的林子里，四下里充满了在茶盏中闻见的异香。“沙沙”，“沙沙”，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响动，霖儿抬起头，看见月光在细密的林叶间熠熠闪烁，一个朦胧的、纯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是一只白鸟。

　　霖儿醒来了。

　　从那以后，她不再往茶盏中倒茶，只倒清水。闻着异香，她常常梦见那片朦胧而静谧的林子。梦见的次数越多，她越觉得林子亲切、熟悉，好像它一直就在她的内心深处，只是刚刚被唤醒。

　　可是，除了做梦，再没有别的事发生。霖儿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爷爷的踪迹。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一天深夜，当霖儿又一次用茶盏喝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二

房间周围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中，霖儿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幅水墨画里，墨色逐渐洇染开来，覆盖视线，再一眨眼，她已经完全置身于黑暗中。不知从哪儿投下的光线映亮了她和眼前的方桌，方桌上，除了爷爷的茶盏，还有一只形状和纹样都很接近的茶盏，在靠近那只茶盏的方桌边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年。

　　少年看着霖儿，眼神里闪烁着惊异，很显然，霖儿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很快，他就死死盯住了霖儿面前的茶盏，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沉思。

　　霖儿扫视一眼周围，现在是夜间，他们身处一片林间的空地上。边上有一栋小屋子，从窗口透出的光线映亮了她和少年所在的地方。

　　周围这片林子，就是常在她梦里出现的——她闻到了熟悉的异香。

　　“你是谁？”霖儿问少年。

　　但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茶盏上，自顾自地说道：“你用的是这只茶盏。看来，你是那个人的后代……”

　　“你说的是我爷爷？你认识他？”霖儿紧追着问，“那你见过他吗？他失踪了，在十二年前。我们一直在找他……”

　　“是，我认识他！”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霖儿的眼睛。不知怎么的，霖儿觉得少年的目光和语气都带着怨气。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霖儿问，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来。

　　“他就在这里，在这片林子里。”少年看一眼周围的林子，继续说，“这里，是他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吧……”

　　一片静谧中，少年开始了讲述。

　　这个地方，叫作白鸟镇。

　　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会烧制茶盏。

　　白鸟镇的人们烧出的茶盏很特别——深黑色的釉面上，布满了金色或银白色的短条纹，从上往下看，就像从高处俯瞰一片朦胧的林子。镇上的老人说，这是因为白鸟镇的发源地在山林里，人们把山林深深放在了心底，惦念着它的养育之恩，所以烧出来的茶盏才会浮现出林子的纹样。

　　带有林子纹样的茶盏，就是白鸟镇的象征。

　　白鸟镇的生活平和而安逸，然而，它所在的位置实在太偏僻、太闭塞了。尤其对年轻人来说，这里的生活过于平淡，每一天都一模一样，没有意外、没有新鲜感，也就没有期待、没有了动力。这样一来，一些人不由得向往起外面的世界，想出去闯荡闯荡。

　　为了照应每一个族人，也为了守住白鸟镇的秘密，人们互相约定，出去的每一个人，都随身带着一个白鸟镇的茶盏。

　　这茶盏可不是普通的茶盏。

　　当想念亲人、想念家乡的时候，就在茶盏中斟满清水，清水会慢慢地变成白鸟镇的松针茶，给在外的人们带去家乡的味道。（原来那是松针茶，霖儿想）但是，一旦茶盏遗失，或被出手卖掉，茶盏的主人就将失去一切和白鸟镇有关的记忆，遗忘自己的出身，遗忘自己的故乡。

　　你爷爷就是这样。

　　他把茶盏卖掉了——换来了一笔钱，作为他做生意的本金。很快，他开始在商场发迹，赚了一大笔钱，成为富商。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谁能想到，机缘巧合下，你爷爷卖掉的茶盏几经波折，又回到了他手中。

　　这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和白鸟镇有关的一切，自然没有认出茶盏。他只是觉得这个茶盏挺别致的，值得把玩、收藏，就掏钱买下了它。

　　很偶然地，你爷爷发现了茶盏的秘密——倒入其中的清水会变成松针茶。喝过一次松针茶后，随着家乡的味道在心中复苏，他开始回忆起和白鸟镇有关的事。

　　其实，那些遗失或主动舍弃了茶盏的人，仍然有机会回到白鸟镇。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心里想到白鸟镇一千次。

　　第一千次想到白鸟镇，他们就会来到这里，由我来接待他们。

　　几十年来，我接待了数十个重新归来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怀感激。所以我万万不会想到，你爷爷会做出那么丑恶的事。

　　那天，为了帮助他回忆起更多往事，我带他参观了烧制茶盏的作坊。当看到架子上一排排华美贵重的茶盏，他居然，居然动了心思，从背后偷袭我，要偷走茶盏！

　　他当然没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

　　他还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所以，他忘了白鸟镇最大的秘密——伤害同族之人，将在同一时间化为原形，重新变回一只白鸟！

　　现在，他就在这片林子里。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三

“你是他的孙女，也是我们的族人。所以，你在喝了松针茶后，回忆起故乡的味道，在心中想到白鸟镇一千次，也会来到这里。”

　　少年说完，用冰冷冷的目光看着霖儿，仿佛在说：即使是这样，你也要找你爷爷吗？

　　“他是为了救我……”霖儿低下头说。

　　“十二年前，我得了一种怪病，一直发低烧，左腿也变得使不上力，没法走路了。要治疗我的病，需要很多很多钱，可那时候，爷爷刚遭到合作伙伴的背叛，被掏空了家底，房子也卖掉了，什么钱都拿不出来。他向朋友们求助，可没有人帮助他……

　　“他一定是担心，如果向你求助，你拒绝他之后，要是起了防备之心，他就更没有可能……他一定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爷爷忘记了家乡，伤害同族之人，是犯了大错，可他也是为了家人。我作为家人，怎么能放弃他！”

　　霖儿向少年恳求道：“你们也是他的家人，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少年没有作声。

　　良久，他叹一口气，说：“那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可以进到林子里去，只要你能找到你爷爷，你们就可以一起回去。”

　　“谢谢！”

　　“你要先吃下这个。”少年递过来一个松子，“吃下它，你也会变成一只白鸟。你不能以人类的形态进到林子里，白鸟见到你只会害怕，包括你爷爷。”

　　霖儿盯着松子，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接过来，吞了下去。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风里融化了，化成了一阵虚无缥缈的烟雾。但很快，她就找到了翅膀的感觉。试着挥动翅膀，她飞了起来，落在方桌上，看到身上的白色羽毛和两只鸟类的爪子，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貌：一只白色的鸟儿。

　　她冲少年叫唤一声，向林中飞去。

　　林子里和她之前梦见的一模一样。一切都沉浸在静谧的夜色中，四周流动着在茶盏中闻见的异香。月光清澈，在细密的林叶间洒落，不时能看见一些朦胧的、纯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发出轻轻的“沙沙”“沙沙”的声响。

　　霖儿向着白鸟们飞去，落在离它们很近的树枝上。

　　变成了鸟儿，她的左脚依旧行动不便，这让她在树枝上挪动的动作看起来非常笨拙。几只白鸟在听到霖儿的招呼声后，看到她的动作，露出了嫌恶的目光，很快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她。

　　这里一定没有爷爷。霖儿拼命宽慰自己，爷爷看到她的脚，一定会认出她来，才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是，焦虑的心情依旧止不住地在她心里蔓延。她也没有把握，爷爷在变成鸟之后，还会记得人类时的事吗？还能认出她来吗？万一认不出来怎么办？

　　别发愣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一边想，一边向另一群白鸟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霖儿在林子里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见过了一群又一群白鸟，可是，根本找不出爷爷。

　　她开始对这种漫无目的的寻找失去信心了，这时，她忽然又想道：会不会爷爷就在之前见过的白鸟中呢？要不要返回去，重新确认一遍？可是，如果第一遍没找出来，第二遍她又凭什么认出爷爷呢？

　　不安和恐慌开始渗入她的内心，霖儿有些绝望了，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少年。

　　少年也看到了她，冲她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为什么？！霖儿慌乱地想，为什么少年要把弓箭对准了她？！难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因为爷爷曾经伤害了他，他要向他的孙女报仇？

　　箭已离弦，正冲霖儿而来！然而此刻，她已经害怕得动弹不得，根本没有力气挥动翅膀离开……

　　刹那间，一只白色的大鸟挡在了她面前。

　　大鸟中箭了，发出一声哀鸣。

　　那是……

　　“爷爷！”霖儿叫出声，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四

“其实，在你吃下松子，变成白鸟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让你平安回去了。”少年说。

　　“我很钦佩你的勇气和你对亲人的感情。所以，我绝不会伤害你。不过你还是做得太鲁莽了一些。

　　“我射出那支箭，是因为你爷爷。我看到他认出你来了，当时，他正准备飞到你面前。他也看到我和弓箭了。如果他奋不顾身地为你挡下那支箭，我就让他恢复人形，回到你身边。”

　　“原来是这样。”霖儿说。

　　距离她和爷爷一起平安回到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那天，看到爷爷变成的大鸟为她挡下一箭后，她失去了意识，等醒过来，已经在房间里了。爷爷就躺在她身边。

　　爷爷醒来后，对自己失踪的十二年没有丝毫的记忆，也不再记得任何与白鸟镇、茶盏有关的事。

　　而那只茶盏上的裂痕也在一夜之间，奇迹般地，全部消失了。

　　现在，这是一只完美无瑕的茶盏。而且，它好像变成了霖儿的茶盏。

　　只要是霖儿往茶盏中斟入清水，清水就会变作松针茶。只要她想，就能来到白鸟镇，找少年一起喝茶、聊天。

　　喝着茶盏里的松针茶，五年后，霖儿的左腿完全康复了。

　　这是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又一个奇迹了。

　　福建文学 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