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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茶偕老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22123
  钟兆云

  文人墨客和茶,就像和酒一样,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情缘。陆羽既为茶圣,又称酒痴,苏东坡反之,亦是双料。在浓浓的酒气和茶香里,解忧的杜康堪称扫愁帚,唤起灵感的茶香可为钓诗钩。茶自问世以来就与中国人情难割舍,不仅是满足口腹之欲的饮料,更是精神的寄托。一种饮品的精神气质、文化内涵,久而久之成为中华文化之一。在这点上,外国人无论如何亲近茶,也难以比拟。

  不说周围朋友,光是我的父兄和姐夫便是茶、烟、酒三不误。尤其是兄长,三大爱好无一能戒,如果兜里仅剩买柴米油盐之钱,恰好他的三好同时告罄,想来他会先挪来用于个人之嗜,悠悠人生唯此为大。他之好茶,当然不是郑板桥“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那般纯粹,知者如我,也只能难得糊涂。有一段时间,兄长为了兼顾自己的嗜好,竟在老家做起了代销茶叶的小本营生,从固定茶庄进货,却因此险些造成兄弟间的芥蒂,某日专此发来短信,称“我不希望我唯一的弟弟,成为马克思第二”,弦外之音是怪我过于讲原则,从不利用人脉给县里有关部门打招呼照顾其生意。一日回老家,遇几位朋友,他们闻之大笑。一友还说令兄不是没找上门来,只是实在朴实,非做买卖之料,茶价定得这么有良心,我即便给他买上一吨,他也发不了家呀。这倒可以看出吾兄确非生意人,却是名正言顺的喝茶师傅。不过一年半载,他设于家中的茶叶门市部便关门大吉,我只好每年都省下一些茶供他享用。

  学者朋友徐学教授既是资深酒友,也是老牌茶客,还深有茶语。一日酒后再饮茶,比较两者后出语惊人:酒拥有水的风情,茶占尽水的气质;酒浪漫飘逸,茶典雅矜持;饮酒时飙的是个性里的鹰扬不羁,品茶时回味的是操守里的高洁与芬芳。我极喜欢此论,故收录之,也不知是原创还是引用。与懂茶又有趣的朋友在一起,再回味古人的以茶会友,或吟陆羽的“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或诵林逋的“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觉得别有一番现代乐趣。

  现代文人对茶喝得越发精致起来。三毛说:“人生有如三道茶,第一道苦如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同在台湾的林清玄却说:“但凡茗茶,一泡苦涩,二泡甘香,三泡浓沉,四泡清洌,五泡清淡。”还好他们也没再往下说几道,该知茶之于喝茶人各有其味,谁也听不得说教,多数茶过了五六遍就寡淡如水了。而时下不少茶,第一道算是茶,第二道是半茶半水,第三道只是白开水。套用在我身上,我的人生该如三毛嘴里的第三道茶,微风过处满是背影,那随风送来的缕缕清香,也如朱自清所说“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壮年,愈走愈淡而回味愈浓的中老年,都如喝茶的味道。少有如金骏眉,连泡十余次,口感还能饱满甘甜。这也是在细品之后的一个意外发现。再有,我现在对四五道后的好茶,若还不舍弃之,便加点陈皮再煮,或泡咖啡,改换一种喝法。

  不少喝法还是和一位“茶博士”切磋而来的。这位陈姓朋友专事茶叶研究十几年,实力过人的“茶博士”,带出了无数跟着他喊山、采摘、制茶、品评的茶友。他巡回驻扎茶叶大县指导时,无论风雨阴晴,对茶叶从培植、生长到制作的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不曾错过。久而久之,他就成了茶界年轻的大匠,也成了保护茶叶的一棵树,到哪里都受到茶农欢迎。不管在哪,他都有一批雷打不动的茶友,也喜欢邀请新老茶友品茗,尤其是有新品种问世时,更是盛事一件。我就曾应邀赴约,十几二十人围一桌,上百个杯子有序排放,以完全专业审评的模式,把一泡泡色香味俱全的茶汤呈现在大家面前。茶博士品茶的动作娴熟异常,拿着白瓷汤匙一勺勺“咻”过去,每一口都大声地吸到嘴里,再含着反复吸溜几次,最后还要闻茶杯、茶盖上的香气,庄重得让人肃然起敬。

  我与常人不同,几乎没有不喝之茶,再多茶水都能混合着落腹而无有不适,而且持续喝茶时间还没对谁甘拜下风过。茶博士见状,惠茶之余也曾笑问我这功夫何以炼成,我说心田里生长着一棵茶树,刚好等着茶水的浇灌,吸收自如。不过是脱口而出的话,却也感觉自己的言行有点神奇,这辈子没做个茶人真是亏欠了,且在心里继续长好这棵茶树吧。

  贾平凹说:“吃茶是大有名堂的,和尚吃茶是一种禅,道士吃茶是一种道,知识分子吃茶是一种文化。”于我,这个“名堂”是自得自在,散淡恬静,与世无争,轻声细语。一位中学同学听闻我如是“名堂”后,笑笑,建议我不妨将微信名改为“了却三千爱恨一茶客”。该同学经营全国性茶展多年,茶界不少人奔他而来,不仅因为他懂茶,做人做事值得信赖,还因他常年奔走世界,能帮助拓展人脉,而他的名字里恰好镶了个“国色天香”,不少茶人还主动为他量身定做这个名字的专用茶。我有幸品过此茶,香气浓郁,齿颊留香,恰如其名,诚不欺也。这位同学办茶展,为了更好地了解各地茶,平时出门都少不得在茶馆和茶区转悠,出国也爱到唐人街等华人集中区了解海外人士的喝茶现状,“万人如海一身藏”。同学祖籍广东,但他对福建就是有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认为接近福建茶你就能感知福建人自古以来深埋于血液中的拼劲和斗志,茶不仅哺育福建人、中国人,也面朝大海走向世界。他从前喝茶多是牛饮,直到和福建人接触了,才学会了享受佳茗的清福。

  如果说,茶客盈门是成都宽窄巷子一景,那么福州三坊七巷的茶氛围近年也无处不在,“随风潜入夜”地传播了茶文化。我上班的地方距福州三坊七巷不远,闲暇时去朋友店铺喝喝茶,走动之中表示关切,每个朋友爱好不同就喝不同之茶,总能求同存异。偶尔也应约去一些古早味的大众茶馆,大伙儿围坐一圈,叫上些茶点,或谈事,或遣兴消闲。看一壶清茶翻腾不息,听外头人声鼎沸,自成一番惬意和淡雅的美好。

  主打福州茉莉花茶的春伦茶馆,也是人们慕名爱去之地。让人欣慰的是,2022 年11 月,福州茉莉花再添世界级金名片,作为“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项目组成部分,其窨制工艺入选世界非遗,可谓香传千年,再吐新韵,也是福州这个昔日“世界茶港”的最新佳话。我那位办茶展的同学介绍,福州茉莉花茶在国外也广受欢迎,国际茶叶委员会授予福州“世界茉莉花茶发源地”“世界茉莉花茶之都”称号。

  在福州,在三坊七巷,我曾多次和来自马来西亚槟城的作家朵拉母女喝茶,喝的多是她们心仪的茉莉花茶。朵拉曾观察入微地摹写茉莉花茶在水中的万千变化:“一朵朵已经干燥的花,让热水冲泡过后,徐徐缓缓在杯里再次绽开,让人感受到仿佛已经死过一次,又再度盛放的重生之惊喜。过了一会儿,打开杯盖,氤氲的花香味儿慢慢地飘升上来,不必喝它,就看着花儿在绿色的茶水里盈盈浮动,美好的感受便在心里悄悄地游移展现。”茶之妙其实很难说清,就如同茶叶,没有最好,只有适合,看茶客个人口味和经济实力。

  平日晚上,特别是周末,少不得有人问我在作甚,我说在家喝茶呢。对方便提议邀上几人去什么茶室,还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实他们不知,我说的在家喝茶,其实还一边写作,他们也难以理解一个人喝茶的浪漫。我想元稹当年在唐时明月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聚众喝茶,多是浪漫的,才会写下《一字至七字诗·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麹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这首唐代少见的宝塔诗,先后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中就茶的功用说到了提神醒酒,诗人的细心观察和体验也于斯可见。

  “为人忙,为己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食苦,谋衣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不少茶店酒肆都挂有此联,同一个意思,却是不同书法,想来南来北往的客人都会驻足打量一番,自许品出了些禅味来。只是,举盏品茗时,终究没几个人能融入禅茶一味来。“禅茶一味”乃宋代有“佛果禅师”之称的高僧圆悟克勤所提:禅自然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茶之于佛门,是为出家人提供了契合心境和环境、无可替代的饮品。圆悟克勤辗转川鄂等地,尤其在成都主持昭觉寺时,一盏清茶于他当有参禅悟道之助力。无论大隐于市、小隐于野,还是隐没于尘世,都要喝茶。茶气袅袅如香火,以茶载道,茶道与佛教之间就这样愈来愈共通。

  “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无须花”,说的是饮茶和读书的情调。茶可浓可淡,可以是粗茶、散茶、末茶、饼茶;书可厚可薄,可以是小说、诗歌、散文,也可以是学术论著。心仪之书有茶香相伴,诚然是一份悦读,一段段文字便都像茶香那般非比寻常。我视之为人生的一种享受,起码是在我那间斯是陋室的“苦乐斋”里惯于慎独,保持一份淡泊的心境。书房连着露台,举头望明月,明月时而落入杯中,而妻是另一个月亮。灯火照围炉,共她煮一壶烟雨江南,熬过寒冬腊月。

  “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我想待我老时,能有辛弃疾《定风波·暮春漫兴》所说情境,在乡村庭院摆一张八仙桌,放几张小木凳,砌一炉于旁,配大茶壶泡茶,盛以大碗,明月、清茶、你我,边喝边聊,不啻给人生“定风波”。我不惊扰世界,也不教世界惊扰我,在清风无尘、微雨无波的春花秋月,闲翻一卷诗书,读到妙处,闲庭信步或绕阶徘徊,从容享受飞云过天、草木蔓发。这么想着,就问兄长后山那些茶树安在。他觉得奇怪,说十多年前在高速公路建设征地时已废。转而嘱他在父亲的墓前多种些茶树,让南方的嘉木发芽,届时也可自行制作粗茶。兄长说他不是做茶的料,还说这个技艺在村里早已失传。这么看来,辛词意境难达,就连元代张可久笔下“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情境,也要成为明日黄花。

  后来我也渐渐明白,即便有些茶香能同出一味,但在不同的茶客那里,品出的却已非此味,实在无须复制他人。我煮茶的地方,虽然不在正山堂,不在老村家,倒也有自己的雅室。我煮的已不完全是茶,还有大半生的心情。有茶在身,可恢复元气,安逸无事,怡情悦性,还可矜持自爱,祛除神经纷扰。这样的一天,不,这一生便不可同日而语。是的,有喝茶的心境,我就有福,就别有一番滋味。

  看似冷峻有余的鲁迅其实挺有喝茶的情调,在《喝茶》文中道及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后,又言:“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这话通透,华文作家朵拉对此也深有感触。她于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到厦门后,一下飞机就被热情的亲戚带到自家露台,边喝茶边欣赏海景,小小一杯茶水却让她有种远水救不了近火的焦躁感,抑制不住地喉焦唇干,直截了当地要求给一杯水,南洋华侨闹出了“老外”的笑话。

  初次喝茶者谁没有类似感觉呢?我刚工作那些年,给老家人或北方朋友泡茶,客人通常是一杯接一杯尽饮,然后大眼瞪小眼等着开水煮沸,主客都不免尴尬。在福建生活和成长的各行各业成功人士,几乎无人不会泡茶。一位朋友官居要职,不管谁来找还是他到别人那,他都要亲自泡茶,一套洗杯、沏茶、分茶动作麻利,行云流水,杯杯茶汤都色香怡人。遇人要争着泡茶服务,他就说,你可不能把我难得的闲工夫和爱好都给剥夺了呀。

  我知道,现在,不少人已然没有闲工夫喝茶,更没有几个人能像朵拉那样观察和想象茶在水中的千变万化。茶的味道能深植朵拉的心田,她从止渴而品茗,受益于福建人。为了喝茶,她特地在房子里装修了一个茶室,每当想念福建的朋友时,就到茶室拿出朋友的赠茶,从容地煮水品茗。现实中的她,就是天气越冷越要把生活过得热气腾腾的人,更何况有茶可恃。

  我去过槟城,和朵拉及其家人、文友们喝过几次茶,虽没见过她的新茶室,但推己及人,想来应是洁净、素雅的所在,室内设有琴台,挂有书画,摆有盆景花卉,品茗赏景赋诗作画,尽可随兴。老子言“清净为天下正”,茶偏爱洁净之所,越是高山阳坡净地,茶树和茶叶的生长品质就越高,室雅而茶好自是同理。一个人在斗室生一尊火炉,品一壶香茗,喝的是浪漫还是寂寞,是完美还是残缺,自己最是心知肚明。其中之乐可能不如众友一起围一方天地、连品带斗来得热闹,但无论如何,到底也有范仲淹所自许的那样纵享天地之乐,“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半生伴茶行,我这个茶龄超过四十年的茶客,不像一些文人雅士那样有一款量身定做的私家茶,也没有自己的茶经,却有无须张扬的适意与从容,自在地呷一杯醇和而温暖的茶汤,为一抹清新淡雅的茶香而陶醉,仿若穿越高山密林,徜徉行云流水乐而忘归。杯茗在手,心神俱醉。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耐冲泡的是茶,不耐泡的是时间,时间也是一种原料,苦如茶,香亦如茶。“茶”字拆开便是人在草木间,一瓯清茗轻啜入口,慢慢享用,细细品尝,可涤荡腹胃,可慰藉心灵。茶就是贯穿我前世今生的底色,喝茶成了我愿意消耗时间的一份真爱。

  高人品茶,有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之说。我乃天地一沙鸥,渺渺如微尘,既不执着于品茶坐禅,也不以所谓的茶道来省悟人生之道,唯愿以一颗俗世心饮一杯酽醇之茶后,能有些浮想和喟叹,多一份清淡与质朴,滤心境而结善缘,愈发让自己活得简洁、悠闲,便是我向往的生之意趣了。成熟的人生本也应是求淡求拙。

  自古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茶我所思也,酒我所饮也,盏茶能洗心,杯酒可助兴。茶里和酒壶均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乾坤,唯有幽香能冲去浮尘,返璞归真,自成格调,蔓延恒远。诚如某君所云:“茶是素人,是隐士,眉目淡然,素衣白袍,坐在幽幽的空谷,与你谈古论今,就连声音都是清冽明净的,一副飘飘遗世之我。”

  我是茶温润慰藉和加工成就的一部习作,茶是我相敬如宾、品位向上的原生读者。朝朝暮暮,烟火年年,在岁月清浅中潜心熬出一点阅历后,沏一壶老枞新茗,波澜不惊中如杜育《荈赋》所云“沫沉华浮”,若还能将一丝不甘变成回甘,重拾一点疏落的美好,那就是难得的味道、心头的至好,那是我与万物繁茂的自然和删繁就简的人生能继续深谈的一场恋爱。

  心田里种下的这棵茶树啊,已成为我不凋的生命树,我以发乎天然的爱好将其根植于朴拙而惬意的日常,深藏素淡而踏实的幸福。每念及一次春天,心里就绽放一抹新绿、一簇花朵,隔山隔水隔不断一盏茶。茶有味,茶即是生活,三年五载未曾干涸,一年四季总是常在。迩来更觉此生无憾,有世间“无上味”做伴,与茶偕老,醉也。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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