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陈铁军拄着拐杖,咯吱咯吱走在前面。马兰花弓腰驮着粮袋,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以小路为界,左边是巍巍虎山,右边是大大小小的田地。放眼望去,虎山一片苍翠,郁郁葱葱。几只乌鸦尖叫着,从树梢飞起落下,像风中飘飞的叶子。每走几步,就会看见一块画着骷髅的警示牌立在半人多高的荒草间,刻着鲜红的大字:雷区,禁止入内。不错,虎山是有名的雷区,多少年来无人敢闯。用村里人的话说,山上住着死神,连鸟儿也飞不过去。
虎山巍峨陡峭,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虎山发生的战斗,有记载的没记载的,根本没办法搞清楚。土匪与土匪斗,土匪与官兵斗,官兵与官兵斗……总之,从古至今,虎山硝烟弥漫,很少有安宁的时候。每次发生争斗,总会有一些人长眠于虎山上,化为泥土、荒草或树木。直到如今,掘开虎山的泥土,还可以看见累累白骨,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很长一段时间,有两支军队在虎山对峙,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反复拉锯,争斗不休。那些年,虎山草木皆兵,烽烟滚滚,炮声隆隆。多年后,虎山上的滚滚硝烟已经散去,冲锋陷阵的士兵早已杳无踪影。不过,虎山上却留下了成千上万的地雷,潜伏在草木之间,泥土之下,看似死一般寂静,实则随时可能爆炸。
陈铁军不时回头,叫马兰花踩着他的脚迹走。马兰花说,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陈铁军叫马兰花别大意,那些地雷还没有死,它们活得好好的。它们躲在暗处,憋着满腹怨气,盯着过往的行人。只要逮住适宜的机会,就会突然跳出来。更可怕的是,地雷非常狡猾,它们乱窜乱跑,说不定会撞上谁。这里没有地雷,不等于那里没有。地雷有嘴有眼有鼻子,有脚有手有牙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埋伏在谁也无法知道的地方。这些年来,虎山雷声不断。每一声爆炸,都意味着一个人、一头牛、一头猪、一匹马、一条狗、一只鸟……成为地雷的牺牲品。陈铁军无数次告诫家里人,绝不走没人走过的地方,绝不去没人去过的地方,绝不踏进虎山半步。
太阳像燃烧的火球,一路滚动一路追赶。陈铁军站住说,歇一会儿吧。马兰花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阳,喘口气说,走,赶紧走。陈铁军愣了一下,转过头,拄着拐杖,咯吱咯吱走起来。他的心里不太好受,这么多年以来,马兰花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操碎了心,做事最多,干活最重。就拿背粮来说吧,他50斤,马兰花150斤。唉,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腿废了,什么重活也干不了。
爬坡,拐弯,下坡,拐弯,爬坡,下坡……太阳一路滚动,走到哪,跟到哪,烧到哪。人渐渐多起来了,牵马的,赶羊的,抱鸡的,提箩筐的,背背篓的,扛袋子的,拄着拐杖的……腾起一阵阵灰尘。
马兰花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陈铁军扶她一把,说,歇口气吧。马兰花说,走,赶紧走。陈铁军说,快到了,不急。马兰花说,赶紧走,还要卖粮呢。陈铁军不再坚持,让马兰花走在前面,他拄着拐杖,咯吱咯吱跟在后面。
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卖小百货的,卖牲口的,卖耗子药的,卖农具的,卖狗肉汤锅的……他们挑了处显眼的地方,放下粮食,等待买主。马兰花坐在石头上,举手擦拭汗水。陈铁军掏出烟杆,裹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不时有人拄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走过。有的装了假肢,虽然被裤子挡住了,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大凡装了假肢的人,走路时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裆里仿佛藏着一窝耗子。还有一部分人,空着半截裤管,拄着拐杖,走路一跳一跳的。
卖了粮,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买了几本作业本、两支钢笔、两瓶墨水、两个书包、两件衣裳、两条裤子、两包盐巴、一袋味精、一瓶酱油、一瓶醋、一把菜刀。最后,他们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走向了一个卖鞋的摊子。解放鞋倒是便宜,可小武说过,他想要一双白球鞋。这家伙今年才10岁,已经懂得臭美了。他们站在摊子面前,拿起解放鞋,看看,放下;拿起白球鞋,看看,又放下;又拿起解放鞋,看看,放下……
忽然,陈铁军感觉有人冲过来,一头撞在他的身上。扭头一看,原来是堂弟陈铁牛。
快,回去。小武出事了。陈铁牛拄着拐杖,满头汗水,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你说什么?陈铁军猛地抓住他的衣领。
快,小武被地雷炸了。
2
陈铁军赶到虎山下,只见小强站在界碑边,像风中抖索的小草。小强瞪着惊恐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铁军抱住小强,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他站在界碑外,不准再往前走一步。小强指着树林说,爹,哥,哥哥。
陈铁军拖着假肢,一步步走进林子。头顶传来悠扬的鸟鸣,他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只黑色大鸟站在树枝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陈铁军走了几步,猛然收住脚步,差点一头栽倒。小武躺在草丛中,身上落满了红色的泥土。陈铁军只看了一眼,赶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睁开眼,跪下身子,爬到小武的身边,把他抱起来,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陈铁牛和马兰花也赶到了。看见陈铁军怀里的小武,马兰花尖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陈铁军没有回头,仍然跪在荒草中,抱着小小的小武。陈铁牛把马兰花扶起来,使劲掐她的人中穴。马兰花叹了口气,慢悠悠醒过来。陈铁牛说,嫂子,节哀啊。马兰花直着眼,盯着小武的脸说,我的儿,我的儿。陈铁牛说,嫂子,不要这样。陈铁军惨笑了一下,把小武轻轻放在树叶上。他伏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摸索,捡起沾血的野草、树叶、石子,装进一个袋子里。
村里人陸续赶来,站在界碑外,黑压压一片。他们不敢越过界碑,害怕踩上地雷。大部分人不是缺手,就是断脚。乌河村子不过200多村民,却有100多人被地雷炸伤,一条腿的残疾不罕见,两条腿健全的人才少有。他们看着跪在荒草中抱着小武的陈铁军,谁也不说话,好像全成了哑巴。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水牛在乌河岸吃草,碰上了一个马蜂窝。嗡嗡乱叫的马蜂像一架架战斗机,朝水牛发起攻击。水牛摆动脑袋,撅起四蹄,发出瘆人的惨叫,仓皇而逃。小武担心水牛糟蹋庄稼,更担心水牛踩上地雷,跟在后面紧追不舍。水牛逃得快,跳过小溪,冲进玉米地,冲向虎山。小武追得也快,边跑边喊,叫水牛赶紧停下。不一会儿工夫,水牛跑到虎山脚,不管不顾地冲进树林。小武没有迟疑,飞过骷髅警示牌,像一颗子弹。
月亮升起来,照着虎山下新挖的墓穴。大家都说,应该把小武带回家,找个风水先生念经、开路。陈铁军摇摇头,低声说,算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人们劝不了陈铁军,就劝马兰花,说先把小武带回家,另择时间下葬。马兰花点头,摇头,点头,摇头……陈铁军跪在地上,弯腰挖坑,把泥土一点点刨出来,放在月光之下。陈铁牛拉住他说,铁军哥,别这样。陈铁军甩开他,将脑袋埋进土坑,撅着屁股继续刨土。陈铁牛没法,只得说,依他吧,大家过来帮忙。
埋了小武,已是月上中天。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清亮如镜。人们提着锄头,拿着畚箕,扛着钢钎,踩着月光往回走。王清河走到陈铁军面前,低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陈铁军埋着头,一动不动。陈铁牛说,人死不能复生,回去吧。陈铁军指了指跪在地上哭泣的马兰花说,你们带她回去,我再待一会儿。
其他人走光了,坟前只剩下陈铁军、王清河和陈铁牛。王清河说,兄弟,想开点,这是命,不服不行啊。陈铁军摇了摇头,看着坟包说,这是小武?不是,不是小武。陈铁牛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了摇,铁军,你醒醒,小武走了。陈铁军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眼看着月亮说,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留下我这个废人干什么?王清河卷起裤脚,指着自己的假肢说,铁军,你是废人?难道我比你好?陈铁牛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哆嗦着嘴唇说,你看看我,不止断了一条腿,还满脸落满铁砂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陈铁军摇摇头,望着坟包说,小武,对不起,爹没用,没用。
陈铁牛和王清河劝不动陈铁军,只得拄着拐杖,踩进如霜如盐的月光。陈铁军仍弯着身子,站在新鲜的坟包前,像一个问号。
虎山之下,只剩下陈铁军,站在低矮的坟堆前。他咬咬牙,目光越过连绵起伏的山头,一直爬上虎山的主峰。月光下的虎山格外宁静,一声鸟鸣也听不见。有谁知道,这山上潜伏着多少地雷?它们瞪着眼,暗中注视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伺机出手,一击而中。时间过得真快,还有多少人记得发生在虎山上的一场场战斗?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他再也没有上过虎山?
恍惚中,耳边又响起隆隆的枪炮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3
陈铁军所在的七连接防三个高地,分别为:522,653,698。
敌方占领虎山主峰之后,在主峰及周围的高地构筑了堑壕、掩体和火力点,设置了铁丝网、弧形防步兵壕及混合雷场。各阵地配备轻重机枪、高射机枪、火箭筒、榴弹发射器等火器,组成了上中下交叉的严密火力网。值得一提的是,高地有公开的,比如虎山主峰;也有秘密的,比如522,698。换防的时候,连长张大彪告诫大家,行动务必小心,尽量不要让敌人发现。陈铁军懂连长的意思,这些秘密高地藏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可以观察动向,收集情报。一旦采取什么军事行动,这些高地就会凸显出不可估量的重要价值。
张大彪强调,山上藏着数不清的地雷,务必十分小心。张大彪是山东人,满脸络腮胡,说话像打雷,人称张老虎。他站在虎山脚下,用枪指着虎山说,不要乱碰草木,不要大声说话,不要走别人没走过的地方。
一个月光昏暗的晚上,队员们在排长安元庆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虎山,接防了698高地。698位于虎山中部,呈弯刀状。山上有一条堑壕,丁字形,长十几米。堑壕的最北段,是一个断崖,下面有一个溶洞,深3米,宽八九米。洞里比较潮湿,时有水滴答滴答掉落。二三十人挤在洞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谁放个屁打个呼噜,都会影响其他人。但有什么办法呢?能够有个遮风避雨的点,该知足了。有的高地条件更差,比如522,只有一个猫耳洞,仅能够容纳七八个人。驻守522的弟兄们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只好裹着被子,穿着雨衣,或靠着树,或靠着岩石,或躺在草丛里。蚊虫的叮咬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遇上蛇。据说有个战士睡着了,隐约感觉有什么重物压在身上。他使劲挣扎推搡,从梦中醒过来,看见清冷的月光中,一条大蛇正从他身上缓缓爬过。
长期住在洞里,士兵们患上了关节炎和皮肤病。在陈铁军后来的日子里,他的关节炎和皮肤病从未治愈过。每当遇上雨天,身体里仿佛爬满了蚂蚁、虫子。他们白天躲在洞里,晚上才能爬出洞口,活动活动筋骨。多少个夜晚,陈铁军看着脚下的村庄,总会想起长眠于乌河畔的母亲,想起死活不愿离开村子的父亲,想起饱受炮火蹂躏的乡亲们。
雨季到来之际,上面传达了收复虎山的作战计划。据指示,七连担任尖兵连,负责开辟通往主峰的道路。那个湿淋淋的早晨,张大彪带领100多位弟兄,踏上了艰难的征战旅程。他们要越过五条大青沟,爬过八座山背,方能抵达主峰。一路上,到处是茂密的灌木、竹林、荆棘、茅草,不时会碰上懒洋洋的老蛇、嗜血如命的蚊子、叫不出名的虫子。他们用尖刀砍开一条路,艰难地往前走。胶鞋底被尖石头、竹根签、尖刺扎穿,衣服被荆棘撕破,但没有人吭一声。战士们沉默无声,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撕开浓稠的大雾,朝主峰冲去。
经过几个小时的急行军,接近敌军前沿阵地时,赫然出现了一道三四米高的防步兵峭壁。怎么办呢?时间就是生命,必须赶在大部队发起总攻之前,扫清进攻的道路。张大彪没有任何停顿,跑到峭壁之下,贴壁而立,对士兵们说,快,从我身上爬过去。在张大彪的示范下,不少士兵纷纷跑到峭壁下,搭起了一座座人梯。爬上峭壁的战士,又反过身子,把下面的人拉了上去。就这样,他们成功翻越峭壁,冲向敌军的前沿阵地。
敌军在阵地前沿布设了縱深密集的混合雷区。几个战士刚踏进雷区,立刻引起一阵爆炸声,死的死,伤的伤。张大彪命令二班长韩晓明,赶快率领部下,发射导爆索,引爆地雷。韩晓明指挥战士,连发了几次导爆索,但因为树木高大茂盛,茅草密不透风,导爆索几乎全被草木挡住,悬空爆炸。张大彪急红了眼,总攻的时间就要到了,如不能及时扫平道路,将会导致更大的伤亡。已经没有时间了,怎么办呢?张大彪站在嗖嗖的弹雨中,头发根根竖起,瞪着燃烧的眼睛,吼了一声。他当即决定,采取人体踏雷的方式,穿过这片死亡之地。张大彪厉声吼道,老子带头,不怕死的站出来!士兵们一声怒吼,齐刷刷站到他身后。张大彪叫了一声好,把士兵分成多个小组,每组一个组长,他担任第一组组长。战士们不干,理由是张大彪要指挥战斗,不能参加踏雷。张大彪说,少废话,都什么时候了!
张大彪带着第一组,率先踏进雷区。他们用竹竿排、用刀砍、用脚踩、用木棍戳。走不远,张大彪率先踩响了地雷,被强大的气浪掀翻,摔进一片荆棘之中。头部中了几块弹片,臉部嵌入了不少铁砂子。几个战士要为他包扎,却被他死劲推开。另外几个战士也踩响了地雷,死的死,伤的伤。张大彪回头看了一眼,冲大家笑了笑,忽然奋力向前滚去。刹那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张大彪被炸翻了,脸上落满了红色的灰土。几个战士跑过去,为他包扎伤口。不一会儿,张大彪醒过来,问身边的战士说,我们,攻上主峰了?战士们摇了摇头。张大彪吼道,那还待着干什么?前进,前进。说完,抓起泥土捂住伤口,继续向前方爬去。随着一声声爆炸,张大彪的躯体在火光中飞起来,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张大彪趴在发烫的泥土上,手臂直直地指向前方。战士们谁也没有哭,他们沿着连长用躯体开辟的道路,一个接一个走上去。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后退一步,冒着飞溅的尘土,走向弥漫的硝烟。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跟上;又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再跟上……
陈铁军跟着战友们,大步走进了雷区。前面不远处,就是虎山顶峰。隔着短短的距离,依稀可见敌军跑来跑去的身影,听见呜里哇啦的叫喊。陈铁军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斑斓的天空,一步步踏向雷区深处。
“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4
天麻麻亮,陈铁军提着蛇皮袋,走出了家门。
露水浓重,冰冷透骨。老毛病又犯了:体内苔藓疯长,蚂蚁乱跑,虫子啃啮;铁钉子、石子、冰碴子沿血管流动;老朽的骨头发霉、生锈、破碎、剥落……他咬咬牙,试图将疼痛压下去,就像拧上水龙头。他提起拐杖,拍打缀满露水的草丛,咯吱咯吱往前走。他最讨厌假肢咯吱咯吱的声响,但有什么办法呢?自从装了假肢,这声音就一直跟着他,挥之不去。
当兵的时候,陈铁军虽不是工兵,但对地雷也略有研究。排雷是一件玩命的事情,就算训练有素的工兵,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陈铁军当然不会傻到与地雷硬干,如果猛冲猛打,就算有十个陈铁军、百个陈铁军,也会被炸成碎片。他想过了,排雷前须了解地雷的种类,掌握拆卸地雷的方法。不具备这点能力,就算把地雷摆在面前,也绝不能动一下。地雷这东西鬼得很,只要稍微触碰不该碰的地方,一秒钟就能把人送上西天。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陈铁军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收集废雷,搞清楚地雷的类型,掌握各类地雷的拆卸方法。只有做到这一点,他才有底气与地雷打一场硬仗,并笑到最后。
陈铁军要去的地方,是村子西面一块荒野,人称蚂蚁地。草丛间树木上挂着一个个球形蚁巢。几只乌鸦站在树上。多年前,乌河村来过一支扫雷队,他们穿着防护服,拿着小铁锹、金属探测仪,一点点进行排查。排雷队在蚂蚁地挖了几个大坑,把揪出来的地雷倒进坑中,再用炸药引爆。几年过去了,大坑已被泥土填平,上面荒草萋萋。很少有人去那里,觉得不吉利。陈铁军倒无所谓,那些地雷已经死掉了,没什么可怕的。他曾去蚂蚁地挖过草药,看见一些废雷躺在荒草之间。
陈铁军提着一蛇皮袋地雷,离开了荒凉萧瑟的蚂蚁地。他本想把地雷带回家,关上房门,仔细研究这些阴险的家伙。不过,他担心吓着马兰花和小强,就改变了主意。他改变方向,拄着拐杖,提着地雷,朝虎山走去。
天空被树枝切割成无数块,像一条条不规则的玻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漏下来。小武的坟头已长出稀疏的野草,蔫头蔫脑地耷拉在紫黑色的泥土上。陈铁军放下蛇皮袋,把地雷一枚枚掏出来,摆在坟前的枯叶上。
几只白色的大鸟落在枝头,瞪着眼打量坟前的汉子。他老多了,额头皱纹粗大,形成纵横的沟壑。稀疏的头发在风中抖动,仿佛落了一场雪。
陈铁军低下头,手扶墓碑。“爱子小武之墓”,六个大字历历在目,入石三分。陈铁军弯下腰,缓缓坐下,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地雷。这些地雷早已死去,再也不会爆炸,不会咬人,不会发疯。陈铁军看着它们,就像看一个个标本。此时此刻,他只想进入这些标本的内部,找到地雷的命门。有句话说得好,人活一口气。地雷呢,应该跟人差不多,也是一口气的事情。人无气,不过是一具躯体,跟石头、木块差不多。地雷无气,不过是一堆铁疙瘩,没啥用。
陈铁军盯着地雷,脸色凝重,形如雕像。风声远去,树木停止了摇晃。天地间寂静,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几枚沉默的地雷。渐渐地,他闭上双眼,如老僧入定。地雷的形象渐次走进心中,面目愈发清晰起来。
第一枚,小月饼,绿色外壳,个头很小。这叫防步兵雷,一般埋在地下,盖上一层薄土,只要有人踩中,立即就会爆炸。这种地雷相当凶残,只要被它咬住,腿部大多被炸成扫把。陈铁军对这种地雷恨之入骨,当年攻打虎山的时候,他就是踩中了这种地雷,从此成了残疾。可以说,被这种地雷炸伤的人比比皆是,比如陈铁牛、王清河等。陈铁军一直没有忘记,多年前他拄着拐杖走进乌河村的时候,赫然看见拄着拐杖站在桥头的陈铁牛和王清河。见面后,他们谁也没有提地雷的话题。过了一段时间,他才陆续听说了他们的事情。在一次巡逻中,王清河踩上了地雷,丢了右腿。几个月后,陈铁牛遭遇了同样的厄运。
第二枚,壳面呈菱形,俗称菠萝雷。菠萝雷两头穿上铁丝,可以布置在草丛中、灌木林里。丝线极细,隐藏于草木之间,恍若蛛丝。人走过的时候,只要稍微碰上丝线,地雷马上爆炸。菠萝雷威力极大,撞上后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攻打虎山主峰的时候,班里有个叫刘忠平的战士,就是撞上了这种地雷。刘忠平是贵州人,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人称小贵州。很多年后,陈铁军经常在梦中看见刘忠平,他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听说,那女孩是刘忠平的女朋友。可怜的小伙子,还没来得及结婚,就被地雷炸死了。
第三枚是吊雷,个头不大,往往挂在树上。怎么说呢?像吊在枝上的果实。人从下面走过,只要头部碰上树枝,吊雷即刻爆炸。攻打虎山的时候,陈铁军曾目睹高个子李学武撞上吊雷,随着一声巨响,他的脑袋从烟雾中飞起。很多年后,陈铁军还会想起他扑通倒地的身躯。
第四枚是防步兵定向雷,只要碰上了,就会被无数钢珠击中,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天空。
第五枚是跳雷,个头不大,能量却不小,以善跳闻名,如果被人碰上,能夠迅速弹起一人多高………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轰隆的一声,夜色从空中砸落。
一只鸟扑打着翅膀,呜哇呜哇叫起来。
5
陈铁军回到家,看见陈铁牛和王清河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叶子烟。马兰花正在炒菜,香味扑鼻而来。小强举着木枪,冲枝头的麻雀指指点点。
饭菜很丰盛,有炒腊肉、干煸洋芋丝、豆花汤,还有一大钵炖鸡肉。陈铁军感到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搞得这样隆重?马兰花笑着招呼大家上桌。陈铁牛从兜里掏出一瓶酒,“砰”地放在桌子上,说,今晚喝个痛快。王清河也掏出一瓶酒,放在桌子上说,今晚不醉不归。陈铁军说,你们这是干啥?马兰花说,几兄弟好久没聚了,好好聊一聊吧。陈铁军说,聊什么?你们吃错药了?
陈铁牛拧开盖子,倒了三碗酒,说,聊地雷。
王清河说,聊一聊你的事。
陈铁军说,我有什么事情?
陈铁牛嚷起来,别装了,听说你要排雷?
陈铁军灌了一口酒,放下碗,点了点头。
陈铁牛说,你疯了,那么多地雷,排得完吗?王清河说,是啊,铁军,排雷可不是人干的。陈铁军说,喝酒喝酒,这事不要再提了。陈铁牛灌了一口酒,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说,你想过小强吗?考虑过嫂子吗?
马兰花低下头,小口小口吃菜。
小强抬起头,大声说,爹,我和你一起排。
马兰花呵斥道,胡说什么,赶快吃饭,还要做作业呢。
几杯酒下肚后,陈铁牛铁青色的脸浮现出丝丝缕缕的血痕,头发稀疏的脑门冒出晶亮的汗珠。他瞪着陈铁军,大着舌头说,哥,收手吧。
王清河说,对,铁军,排雷的事,你就别管了。
哥,不要去招惹地雷,轰隆一声,小命就没了。
铁牛说得对,惹不起躲得起,别折腾了。
对,不要把老命砸进去,连个水泡都不响。
陈铁军一口干了碗中酒,抹抹嘴说,躲,往哪里躲?让,让得开吗?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让,一直再忍,一直在躲,可地雷放过我们了吗?从山上跑到路上,追到田间地头,追到房前屋后,我们怎么躲?怎么让?铁牛,你忘记了,你的父亲上山砍树,丢了一只脚。清河,你也忘记了?你的兄弟王清明,去蚂蚁地捡废铁,结果呢?自己被地雷带走了,只留下一家老小。你们还记得吧?十多年前,30岁不到的邹大明去山上寻找丢失的水牛,结果被地雷炸死,直到今天,邹大明的尸骨还留在山上……你们说,怎么让?怎么躲?怎么忍?躲得过吗?让得过吗?
陈铁军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的耳边,仿佛又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多少年来,这种爆炸声从来没有停过,不时回响在村子上空。
陈铁军回村不久,就和马兰花结了婚。那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经常能听见枪炮声。驻守虎山的战士不时被地雷炸伤,从山上抬下来。每次碰上那些伤兵,陈铁军都拄着拐杖赶紧离开,不敢多看一眼。
几年来,炮弹把虎山削矮了许多。敌我双方在争夺的过程中,为了阻挡对手,埋下了不计其数的地雷。草丛、树根、石缝、沟壑、枝头……横的、竖的、歪的、正的、吊着的、拉线的、斜放的……姿势各异,防不胜防。风吹草动,鸟儿拍翅,天降冰雹,野兽奔跑,都会引爆地雷。最可怕的是,地雷满山乱跑,让人防不胜防。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地雷随着洪水乱窜,路上、村子里、田地里,都可能成为其栖息之所。于是,村民们遇上了大麻烦,砍柴、割草、挖地、种庄稼、打猪菜、放牛……随时随处可能碰上地雷。地雷平时闷声不透气的,其实清醒着呢,哪怕一丝风吹过,一只鸟儿经过,也会把它们唤醒。村民们听见爆炸声,往往咂咂嘴说,地雷轰轰响,只当放炮仗。
日子一天一天往下挨,战争终于结束了。天上乱飞的炮弹没了,但不计其数的地雷却潜伏下来。乌河村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安宁,成千上万的地雷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或牲畜被炸伤或炸死。陶大爷、小兰花、王秀梅、刘老头、邹大明、陈铁牛的父亲………随便列举一下,就能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为了躲开地雷,有门路有本事的纷纷逃离村庄,去新的地方谋生活。没门路没本事的,只能继续留在原地与地雷为伴,提心吊胆熬日子。
小武、小强会走路后,陈铁军的心时刻提到嗓子眼上。两个小家伙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什么东西都敢碰,什么地方都敢闯。自从小武、小强稍微懂事,陈铁军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一定不要乱跑,一定不要乱碰东西,一定要走别人走过的地方,一定不要去别人没去过的地方,一定不要踏入虎山半步。没想到,小心翼翼地躲了十年,该来的还是来了。当小武牵着牛从小路上走过的时候,他哪里会想得到,老奸巨猾的地雷已经磨快了牙齿,饥肠辘辘地守在前面。天打雷劈的地雷,不招它,不惹它,不碰它,忍气吞声,一让再让,它还是来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小武短短的一生飞起来,定格在了虎山下。
陈铁军丢下碗筷,沉声说,忍?谁能忍?怎么忍?
陈铁牛和王清河看着他,缓缓垂下脑袋。
马兰花起身说,铁牛,清河,算了,算了。
陈铁军端起碗,跟陈铁牛碰了碰,又跟王清河碰了碰,大声说,两位弟兄,如果兰花忙不过来的时候,请你们多多帮忙。
陈铁牛点点头,王清河也点点头。
马兰花说,这不要你操心。
6
经过反复琢磨,陈铁军终于摸清了地雷的秉性,决定对地雷动手了。大半年来,他坐在小武的坟前,盯着一堆土疙瘩似的地雷。不得不承认,这些毫不起眼的地雷,是最阴险狡诈的对手,是最狠毒最冷血的杀手。他得十二分小心,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陈铁军做了一桌菜,祭奠死去的战友。他跪在神龛前,上香,烧纸,奠酒。耳边传来遥远的枪声,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湿淋淋的早上,他和战友们踏过露水深重的草木,迎着嗖嗖乱飞的炮弹,提着枪冲上了虎山。他要告诉他们,多年后的同一天,他要再次对虎山发起进攻,跟地雷决一死战。这是一次实力悬殊的战斗,他希望他们支持他,赋予他力量。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只要开了头,就得打下去。
第二天,陈铁军起得特别早。他打开柜子,把压箱底的军装翻出来。军服很旧了,已经有点褪色。多年前,他脱下军服,装进柜子,挂上铁锁。没想到,这一锁竟锁了几千个日夜。他捧起军装,拍去灰尘,把头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嗅到了一股复杂的味道,夹杂着血腥味、火药味、泥土味、青草味、烟火味、汗臭味……刹那间,他的记忆骤然复苏,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不,是一群年轻人,像一棵棵白杨,站在炮火硝烟之中。
东方欲晓,谁家的公鸡喔喔打鸣。陈铁军穿上军装,提上工具袋,抬腿走出家门。他虽然拄着拐杖,但与往日不太一样,身形挺拔如松,步子迈得格外高远。多年来,人们眼中的陈铁军有点窝囊,永远佝偻着背脊,咯吱咯吱地走来走去。而这个早晨,陈铁军获得了某种魔力,成了豪情万丈的青年。
天还没有大亮,四下一片模糊。陈铁军伫立在小武的坟前,一动不动,像一棵树。他看着矮矮的墓碑,又想起小武活蹦乱跳的样子。他咬咬牙,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等了。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拿第一枚地雷祭刀。
天已大亮,天边一片殷红。陈铁军走到一块大石头下,弯下腰,掏出一枚地雷。石头下面有个坑道,那是陈铁军囚禁地雷的地方。为了防止地雷乱跑,他把它们囚在那里。陈铁军拿出来的是一枚月饼形的防步兵雷,小个头,墨绿色。也许是感觉到了陈铁军的杀气,小地雷微微颤抖。陈铁军捧着它,瞪大眼睛,盯住这个丑陋的家伙,以防它耍花招。他走到离坟不远的空地上,轻轻放下地雷。那里是他事先选好的刑场,他要当着小武的面,把地雷大卸八块。
他坐在石头上,盯着土块似的地雷。当然,地雷也瞪着他,只不过他看不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躲在树上、石头缝里、草丛间、泥土下,不动声色,暗含杀机。他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想象肢解地雷的步骤及细节。林子里格外安静,一丝风也没有。他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截树桩、一块石雕。
太阳一竿子高了。陈铁军睁开眼睛,缓缓地伸出手,把地雷捉住。地雷动起来,像垂死的青蛙,发出惨烈的号叫。陈铁军的手指坚硬如铁,如镣铐锁住地雷,让它无处遁形。他冷酷地盯住它,看着它垂死挣扎,渐渐停止抖动,变成一块破铁。这时,陈铁军出手了。他轻轻转动,借助一根8号铁丝和一截小号钢筋,拆开了爆炸装置。这一步的力度需要恰到好处,必须特别轻。另外,还要注意动作的精准,绝对不能压到正面,因为只要稍微碰一碰,弹簧就会跳起,爆炸声立刻响起。什么叫命悬一丝?这就叫命悬一丝。不错,拆地雷就是走钢丝,只要稍有闪失,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陈铁军屏气凝神,目光如炬,如同绣花,一针一线,稳稳当当。终于,他逮住了那个雷管,将它轻轻取了出来。
就这样,陈铁军拔掉了地雷的毒牙,让它成为一块废铁。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处决掉第一枚地雷后,陈铁军一发不可收拾。只要不下雨,他就穿上军装,走到虎山脚下,挥刀斩杀地雷。他就像一个剑客,勤学苦练,只为练就高超的武功。或者说,他是一个枪手,天天练习枪法,只为练就百发百中的神技。没办法,他的对手太狠,他必须比他们狠一百倍。他的对手太多了,只有练就一身绝技,才有可能对虎山发起进攻。这是一场持久战,绝不能冒冒失失,鲁莽贪大,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细致入微,一点点向前推进。他不知道要打多久,他只能看着脚下的钢丝,一点点向前走。
离坟不远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陈铁军在树下铸了一个水泥坑,专门用来摆放被处决的地雷。他想过了,他要看着它们,暴尸荒野,被雨淋,被日晒,一天天腐烂,生锈生虫,成为一堆烂泥。
7
正式排雷之前,陈铁军去了一趟易门,买了几样东西。第一是喷雾器,用来给草木打农药。第二是除草剂,可以用来杀死杂草。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种能够杀死树木的农药。
陈铁军劃定了一片荒坡,开始实施排雷行动。按事先设想,他要围绕荒坡,开垦出一条小路。陈铁军蹲在地上,用镰刀一点点清理杂草,再用锄头一寸寸翻土。力度不能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有可能引爆躲在暗处的地雷。也不能贪快,凡是排查过的地方,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否则功亏一篑。陈铁军拿出绣花般的耐心,一点点刨开泥土,一点点筛选,一点点推进。埋伏在地下或草丛中的地雷逐一冒头,横的,竖的,正的,反的,斜的,深的,浅的,大的,小的,单个的,一窝一窝的,包裹在树根中的,被草根缠着的,姿势各异,形态不一。陈铁军见一个拆一个,拔掉它们的毒牙爪子,把它们统统变成破铜烂铁,变成石头土疙瘩。开掘的速度很慢,一天只能推进两三米。地雷的密集程度让他震惊,一段几米长的路程,往往能够排出几十枚甚至上百枚地雷。有时候扒开一个地方,里面竟然躺着十几枚地雷,像一窝饥荒乱跳的老鼠。就这样,陈铁军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开掘出一条400多米长的小道。陈铁军站在小路上,冷酷的目光看着包围圈中的草木,仿佛听见地雷惊恐的叫喊声。
接下来,就到了第二步。陈铁军背上喷雾器,沿着小路转圈,朝圈中的草木喷射农药。荒烟蔓草,草木茂密,地雷藏于其间,就像鱼儿藏于大海,根本难以发现。只有把草木弄死,才能发现地雷的踪迹。打药也是有讲究的,得尽量挑晴朗的日子,才能让药效真正发挥出来。雨天最好不打药,药水洒到草木上,往往被雨水冲走。刮大风的天气也不要打药,风会把药水吹走,连草木的皮毛也伤不了。草木的生命力极强,打一次药作用不大,得反复打,重复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直到它们枯萎,死亡,腐烂。这时,站在小路上,就能看见地雷横七竖八,躺在裸露的土地上。当然,那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更多的地雷藏在泥土中、树根下、草根间、石缝里。
除了下雨天,陈铁军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他提着蛇皮袋、镰刀、锄头,踏过露水饱满的草丛,直奔虎山脚下。他从小路附近开始,将裸露的地雷一一捉住,一一肢解,丢进蛇皮口袋。随后,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镰刀清理残枝树根,再用锄头一点点往下刮。刨土也是一门技术活,只能轻轻翻,一点一点地刨,否则,会有可能把地雷连根拔起,后果不堪设想。刮开泥土之后,地下的地雷一一冒头。他毫不客气,娴熟地把它们抓过来,一一大卸八块。
陈铁军并不着急,而是以足够的耐心,一寸一寸向前推进。要知道,地雷这东西非常狡猾,它们可能会藏在一些让人难以想到的地方。有一次,他卸掉一枚地雷,正准备往前刨,忽然飞来一只巨大的白鸟,焦躁地拍打翅膀,发出急促的叫声。陈铁军抬起头,看了看那只鸟,觉得鸟的眼睛似曾相识。像谁呢?他心头一凛,记起来了,这不是小贵州刘忠平吗?对,不错,刘忠平也有一双圆眼睛,闪烁着稚气的光芒。他停下动作,望着那只白鸟,轻轻叫了一声:忠平,是你吗?鸟点点头,拍拍翅膀,又大声叫起来。陈铁军站了几分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压了压胸口,这才蹲下身子,继续往深处刨。没想到,当他刨开一层薄薄的土层时,赫然露出几枚大号的地雷。陈铁军吓了一跳,差点玩完了。这种地雷威力极大,别说人,就算是牛,也可以炸得稀巴烂。陈铁军停下动作,用手压住怦怦乱跳的胸脯。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平静下来,小心地扒开泥土,将地雷刨了出来。白鸟点点头,一声长啸,展翅飞起,转眼不见了踪影。
还有一次,陈铁军在一棵树下刨开一窝地雷,有七八枚。他处决掉地雷后,又刨了一层土,什么也没发现。他放下心来,正准备走过去,忽听“呼啦”一声,赫然看见一条银白的长蛇从树上飞下来。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长蛇抬头看着他,不停地摇来摇去。那一刻,他想起了高个子战友李学武。长脖子,长手,长腿,小脑袋。他有一个绰号,长龙。陈铁军一激灵,轻声叫道,长龙,长龙,真是你吗?那蛇看着他,吐了吐蛇芯子。陈铁军弯下腰,仔细扒开密集的草根,赫然看见几枚被草根纠缠的地雷,不动声色地躺在泥土里。陈铁军吓出一身冷汗,太悬了。他处决掉地雷,抬头去看长蛇,可蛇已不知所终。
土地开垦出来后,该种点什么呢?玉米、洋芋、麦子,还是高粱?陈铁军想了好久,还是决定种树。他灭掉了虎山上的草木,还得种上新的树木。虎山上没了树,那还叫虎山吗?以前的草木是地雷的帮凶,活该斩草除根。新种的树才是朋友,是知心爱人,可以托付终身。等到有一天,他把地雷全部排完,山头全部种上树,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那时候,站在虎山峰顶,看山花烂漫,碧海无边,硕果累累,听涛声阵阵,鸟语花香,山歌悠扬,该多过瘾啊。
说干就干,在一个细雨飘飞的日子,陈铁军顾不上身体疼痛,开始打坑种树。陈铁军已经做好盘算,第一批种苹果树。以后开垦出来的土地,依次种上梨树、杉树、桃树、香蕉、黄花梨木、松树、白杨等。虎山不应该只有一种树,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树,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味道。
第一棵树,陈铁军挂上一块牌子,牌子上刻着小武的名字。
他想,从今天开始,这树就是小武了。
8
开垦了第一块地,陈铁军依葫芦画瓢,再划出一块荒坡,开垦小路、打药水、排雷、种树。完成一块,再圈定一塊,步步为营,一口一口往前啃。每往前推进一步,总会遇上盘根错节的地雷,如同漫山遍野的红苕洋芋。
尽管小心谨慎,陈铁军还是差点栽在地雷的手里。一个早晨,陈铁军像往常那样蹲在地上,用镰刀清理杂草树根。空气湿润,地皮松软,轻轻扒开泥土,地雷一枚枚露出来。陈铁军见一枚拆一枚,做得特别顺手。不一会儿工夫,蛇皮袋已吃进几十枚地雷。陈铁军索性脱掉外衣,抖擞精神,挥动镰刀,刨开一层层泥土,追杀乱窜乱跑的地雷。地雷一枚一枚露出来,陈铁军毫不客气,见一枚杀一枚。陈铁军杀得兴起,不知不觉中,竟有点得意忘形。他丧失了平日的冷静,镰刀越挥越快,收割一颗颗头颅。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照这样干下去,不出三五年,就能攻下虎山。他没有意识到,狡猾的地雷已设下陷阱,只等他钻进去。他举起镰刀,准备扒拉枯死的茅草时,眼前倏然闪过一只白鸟,耳边劈过一声凄厉的叫声。他心胆俱裂,赶紧丢掉镰刀,抱住头往坡下滚。只听轰隆一声,一股风灌进耳朵,泥土雨点般洒落。过了一会儿,他清醒过来,艰难地翻过身子,只见太阳挂在天上,洒下刺眼的光芒。他躺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把摔在一边的假肢捡过来,套在腿上。他歪歪倒倒地走过去,看见一只死鸟躺在灰土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白色的羽毛已被血染红。
陈铁军看着被撕裂的白鸟,心想它不知有多痛。他站了一会儿,擦干浑浊的老泪,为白鸟垒了一座小坟堆,并立下一块小小的墓碑。此时,忽听天空一阵巨响,陈铁军惊异地抬起头,看见无数白色大鸟从天而降,恍若大雪飘零。白鸟不停地拍打翅膀,发出凄婉的叫声,一眨眼工夫,林子里霜雪覆盖。
看着那些悲伤啼叫的白鸟,陈铁军顿觉凄凉寒骨,忍不住老泪纵横。上山排雷之前,他只知道人的痛苦。上山之后,他终于明白,这山上的泥土、石头、树木、野草、飞鸟、走兽、虫子……无不痛彻心扉。尤其这虎山,经受多少炮火?历经多少杀伐?饱受多少蹂躏?有多少刀伤枪眼?有多少弹片?有多少地雷?要说痛,谁能有虎山痛?陈铁军深知体内藏着弹片的痛苦。这些年来,每逢阴晴变化,他的体内爬满蚂蚁、虫子,挤满铁钉、石子、冰碴子、玻璃片……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真的比死还要难受。相比之下,虎山的痛至少要深刻百倍千倍。那么多伤口,那么多地雷,换作是人,早死过一百回了。历经百年战火,虎山依然巍然挺立,实在让人为之叹服。要想让虎山彻底摆脱痛苦,就必须将山体里的地雷弹片彻底清除,将肆虐不死的细菌病毒彻底杀死。
随着排雷的推进,一些掩藏在草木中的秘密暴露出来。干枯的白骨,破烂的军帽,肮脏的罐头瓶,长满铁锈的断刀,零碎的弹壳……陈铁军知道,每一样物品,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惜,那些故事已经消亡,谁也没办法知道了。有一次,他碰上一只白森森的头盖骨。他捡起头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却没看出所以然。他不知道头骨是谁的。自己人的,还是敌人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敌是友,都应该捡起来,不再任其漂泊,遭受日晒雨淋之苦。可怜的头盖骨,它的主人是谁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多少年来,他躺在这深山老林里,该是多么孤独多么苦楚。他擦净头骨,装进一只小木盒,将他埋在树下,并在坟头挂上白纸,坟前立上一块木牌。后来,凡是遇上白骨,他都要捡起来,擦净,入殓,掩埋。不管是谁,哪怕是敌人的遗骨,也应该有个归宿。
还有一次,陈铁军碰见了一堆零散的骨架,像一个人躺在树下。听说这件事后,村里人想起了多年前被地雷炸死的邹大明。邹大明出事后,村民们一度打算上山,把他捡回来。谁料,去的途中踩上地雷,炸残了两个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踏入雷区半步,邹大明的尸体一直留在山上。邹大明的儿子邹小峰听说这件事后,急匆匆赶了过来。看见那堆白骨后,他倒头就拜,泣不成声。情绪平静后,邹小峰给陈铁军磕了三个响头,感谢陈铁军找到了他的父亲。邹小峰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在邹大明死去的地方种一株树,挂上刻有父亲名字的牌子。陈铁军答应了邹小峰,并与他一起动手,挖坑,种树,砍木头,做牌子,刻名字。最后,邹小峰把牌子挂在树上,跪在树下,叫了一声爹。
从邹小峰的身上,陈铁军得到一个启示。每种下一棵树,就挂上一个人的牌子。树让死去的人复活,死去的人借树而生。一棵树就是一条命,高高地站在山岗上,蔚然成荫,成为风景。经过反复思考,陈铁军决定刻三类人的名字:一是死去的战友;二是被地雷炸死的人;三是村里活着的人。可叹的是,死去的战士实在太多了,他无法一一记起他们的名字。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一块,刻的是张大彪。连长,山东人,30岁。绰号张老虎,满脸络腮胡,说话像打雷。陈铁军一笔一画地刻写,耳边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他看见张大彪跑到峭壁下,贴壁而立,让战士们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他看见张大彪瞪着眼睛,头发根根竖起,站在嗖嗖吹过的风中,第一个踏进了雷区。他看见张大彪回头笑了笑,奋力向前滚去。他看见张大彪躺在荒草丛中,仍然保持着前进的姿势,手臂直直地指向前方,形同一支路标。
第二块,刻的是安元庆。班长,贵州水城籍,25岁,未婚。个子不高,眼睛特别大,像电灯泡。陈铁军抬头看看远远近近的山头,仿佛又看见安元庆冲锋的背影。炮弹雨点般飞过来,安元庆被气浪掀翻,头盔滚落一边,肩膀被弹片打入。他看见安元庆爬起来,飞身跃入了第一道堑壕。他看见安元庆来不及擦一下脸上的血,又冲向第二道堑壕。轰隆一声,他飞起来,砸到地上……他看见安元庆拖着短腿,挣扎着站起来,靠在树上,举枪指着前方,厉声吼道,同志们,冲啊,冲啊。
第三块,刻的是王开树。乌河村人,55岁,虎山小学老校长。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永远笑眯眯的,教语文、数学,会唱歌、画画、讲故事。敌军的炮火响起来,他死活不离开学校,站在校门口,怒发冲冠,指着虎山大骂,结果被炮弹击中。他死后,怒目圆睁,瞪着虎山的方向。
第四块,刻的是刘忠平,20岁,未婚。他站在荒草中,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
9
半山腰插着一面红旗,猎猎飞舞。
白鸟起起落落,发出悠扬婉轉的啼叫。
陈铁军鹰一般蹲在地上,裸着古铜色膀子,举起斧头,正在砍削什么。
铁军,铁军。王清河走到警示牌边,大声喊起来。
哥,哥。陈铁牛也跟着喊。
陈铁军丢下斧子,大声说,你们怎么来了?
王清河说,铁军,过来说话,我们找你有事。
你们过来啊,这块地的地雷已经排干净了。
陈铁牛率先拄着拐杖,咯吱咯吱走到陈铁军的面前。王清河愣了一会儿,也拄着拐杖走过去。陈铁军掏出烟盒,一人发了一支烟。陈铁牛吐了一口烟雾,看着地上的木块说,哥,你这是干什么?陈铁军说,做牌子,刻名字。停了一下,吸了一口烟,指着满山的树说,你们看,一棵树一块牌子。
陈铁军带着他们,向那些树走去。烈日之下,一棵棵树精神抖擞,英气勃勃。陈铁军说,有了这些树,虎山再也看不见伤痕,算是真正痊愈了。三个老头不由得抖擞精神,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每走到一棵树的旁边,都略做停顿,驻足。陈铁军指着牌子,念出上面的名字,并作简短的介绍——
张大彪,我们的连长,绰号张老虎,善用大刀。
安元庆,我们的班长,善用双枪,百发百中。
老校长王开树,我还记得他讲的故事呢,你们记得吗?
这是刘忠平,我们称他小贵州,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
这是李学武,手长脚长,像根竹竿,人称长龙……
最后,陈铁军把他们带到一棵树边,拿起上面的牌子说,这是小武。
王清河点点头,陈铁牛也点点头。
走了一圈,最后来到水泥坑边。王清河和陈铁牛赫然看见,坑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地雷。地雷的种类真不少,什么松发雷、子母雷、铁壳雷、木壳雷、胶壳雷、暗雷、吊雷、跳雷……稀奇古怪,应有尽有。
哥,你太牛了,排出了这么多地雷。
铁军,你真是地雷的克星啊。
哥,你的脑子是什么做的,咋这么好用?
是啊,不愧是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
陈铁军低头看着破破烂烂的地雷,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真不敢相信,这些地雷全是他亲手毙掉的。多年来,他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密密麻麻的地雷追赶着自己,有鼻子有眼睛,会跑会跳会叫,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嘴里吐血,眼里冒火,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看见地雷从土里齐刷刷冒出来,争先恐后冲上虎山。他看见小武一次次牵着水牛站在虎山顶上,陡然一声巨响,巨大的太阳砸落山顶,迸溅成一条巨大的血河,从山顶滚滚而下………
陈铁牛指着地雷说,哥,我们这次来,要跟你一起排雷。
是啊,铁军,王清河说,我们想过了,跟你一起干。
陈铁军愣了一下,排雷?开什么玩笑?
你能排,我们为什么不能?
是啊,我和铁牛已经决定了。
不行,排雷太危险了。
王清河丢了一支烟给陈铁军,咳了几声,说,铁军,这事你一定要答应,就算你不答应,我们也会自己排。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懂排雷,希望你带上我们。不错,排雷很危险,但你能干,我们为什么不能干呢?
陈铁牛说,老子忍得太久了。
陈铁军想了想,说,那好,但你们必须听我的。
就这样,陈铁牛王清河留了下来。按陈铁军的要求,他们主要负责种树,做牌子,刻名字。同时,可以渐渐熟悉地雷的种类、构造、特性。只有把手练熟了,才能参与排雷拆雷。陈铁牛和王清河做事非常认真,他们一丝不苟地挖坑、种树、锄草、施肥、捉虫。在他们的照料下,树苗茂盛茁壮,郁郁葱葱,长势喜人。每种下一棵树,他们都会按照陈铁军的指示,砍削一块木牌,刻上名字,挂在树上。时间一天天过去,树越种越多,刻写的名字也越来越多。一棵树一块牌子,一块牌子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代表一个人。虎山不再冷清,每一阵风过,树枝摇曳,涛声阵阵,如欢歌,如笑语,如高亢的呐喊,如铿锵的号角。
陈铁军绞尽脑汁,回忆那些死去的战友,把他们的名字一一抄写下来,再让陈铁牛和王清河刻写。不过,由于时间久远,很多人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除了他所在的连队,其他连队的人员名单,他也几乎不知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可是,除了尽其所能,把知道的写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
陈铁军没有想到,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竟被王清河一句话解决了。王清河笑笑说,这有什么,去一趟烈士陵园,把名字抄下来不就行了?
陈铁军拍了一下大腿,起身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几天后,陈铁军走进了烈士陵园。他拄着拐杖,走过一块块矮矮的墓碑。在每一块墓碑前,他短暂驻足,鞠躬,凝视墓碑上的名字,记在一个笔记本上。在这里,他又一次与他的战友们相遇。五大三粗的连长,长脚长手的李学武,乳臭未干的刘忠平……一个个向他走来。多年不见,他们还是那样年轻,就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在这里,他还遇上了老校长王开树。他站在墓碑上,戴着厚厚的黑色眼镜,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他没有见到安元庆。他走过一块块墓碑,上面都不是安元庆的名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有半句关于他的消息。他还活着吗?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有生之年,他还能见到他吗?
陈铁军的怪异行为引起了陵园管理人员的注意。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到陈铁军身边,问他在干什么。陈铁军指了指笔记本,说明来意。工作人员说,哎呀,老同志,我们有烈士名册啊,直接给你一份不就得了。
陈铁军高兴极了,没想到撞上了大运。拿到名册后,他赶紧打开,从第一页开始查看,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工作人员说,老同志,你找谁?陈铁军说,同志,我找安元庆,我们的班长。工作人员说,老同志,名册上没有这个人。陈铁军说,可是,他到哪儿去了?工作人员说,老同志,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陈铁军望着满山墓碑,心想,班长哪里去了?他还活着吗?他会知道吗,虎山之上,有一棵开花的树,挂着他的名字?
也许,他这辈子无法再见到他了。
10
又一年清明,小强打算回一趟乌河村。目的有两个:一是回去看看父母;二是他的毕业论文与地雷有关,回去收集一些材料。
这些年来,马兰花坚决不让小强做其他事,要求他一心一意读书。有时候,小强想帮忙干点活,却被马兰花粗暴地拒绝了。马兰花说,不要管我,你只要把书读好,我死了也心甘。小强的生活变得无比单调,天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那些枯燥灰暗的日子,他特别怀念死去的小武。要是哥哥还在,他的生活肯定不会如此无聊。无数次,他看着小武长满荒草的坟头,不禁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也许是害怕辜负母亲的苦心,也许是怕看见父亲硬如铁板的脸,也许是把对哥哥的怀念化作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吧,总之,小武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们觉得奇怪,这个以前毫不起眼的孩子,是不是服了灵丹妙药?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渐渐地,小强跑到了全班的前面。渐渐地,小强把第二名落下一大截。小学毕业,小强考进了全县最好的中学。高考时,他考了全县最高分,进入了国防科技大学。
清明节那天,小强带着女朋友小曼,风尘仆仆地走进了乌河村。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日光之中。越走越近,可以看见她不停地晃动筛子,把豆子里的沙粒拣出来。看着看着,小强不由得鼻头发酸,喉头发痒。
他没想到,几年不见,母亲已经老成这个样子。
他忍住泪水,走到马兰花的面前,叫了一声妈。
马兰花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一时有点恍惚。小强又叫了一声妈。马兰花丢掉筛子,全身哆嗦,如打摆子。她一下子站起来,抓住小强说,小强,真是你吗?真是你吗?你回来了,回来了。
小强说,妈,别哭别哭,别让小曼笑话。
这时,马兰花才看见,小强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小曼看着她,大大方方叫了声阿姨。
马兰花又开始打摆子,她拉住小曼,眼睛钉子般钉在她的脸上。小曼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轻轻低下头。小强说,妈,行了行了,不要吓着小曼。马兰花放开小曼,笑着说,这姑娘真俊啊,像画上的仙女。
马兰花叫小强和小曼先歇着,她给他们做饭。小强放下行李,看了一眼屋里,问,我爹呢?马兰花说,他除了挖地雷,还能干什么?小强说,妈,我们过去看看。马兰花说,好吧,小心点。
不大一会儿,小强带着小曼来到了虎山下。小曼看着警示牌说,没想到啊,这儿真有雷区。小强没说话,踢了警示牌一脚,往树林里走了几步。小曼说,怎么了?小强说,你知道吗?就是这个地方,我的哥哥踩上了地雷,被炸没了。小曼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小强拉住她的手,轻声说,不用怕,这里的地雷已经排完了。小曼挽住他的胳膊,扬起脸说,排完了?谁排的?小强笑了笑,除了我爹,还能有谁?你看看,那些树全是他种的。小曼看着树上的牌子说,你看看,树上还有牌子呢。小强笑笑,那牌子也是我爹挂的。
小曼看着满山的树,歪着头问,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树呢?
小强说,我爹说过,很多人只知道人会痛,却不知道山也会痛。虎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最痛的山,不知受过多少刀伤多少枪伤,不知藏着多少弹片多少地雷。要治好虎山,必须将地雷、弹片彻底清除,还要种上成千上万的树。
小曼点点头,挽起小强的胳膊,走到第一棵树旁。那是一棵苹果树,上面挂着一块木牌,写着两个字:小武。小强仰头看树,枝丫缀满了嫩绿的叶子。小强扶着树干,低声说,哥,你还好吗?风骤然吹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小强说,哥,你知道我来了?指了指小曼说,哥,这是小曼,我们来看你了。
小强拉着小曼,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每走到一棵树旁,他们都停下来,查看牌子,拍照。张大彪,安元庆,李学武……小强告诉小曼,这些都是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小强模仿着陈铁军的口吻,讲起了每一个烈士的故事。小曼很震惊,她没有想到,每一个名字的后面,竟都藏着如此惨烈的往事。
一路走下去,他們还看见了许多村里人的名字。陈老忠,王开树,陈铁牛,王清河,邹大明……每遇上一个名字,小强都要给小曼作介绍。接下来,小强看见了母亲的名字马兰花。那是一棵梨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大伞。往下走,小强还看见了自己的大名陈小强。那是一棵杉树,高大挺拔,像一把剑,直直地指向天空。小曼说,你爹真了不起,太有创意了。小强说,他排了近20年的雷,种了数不清的树。小曼说,我也要做一棵树,跟你一起站在这座山上。小强说,没问题,一会儿见到我爹,我让他为你种一棵树,刻上你的名字。
他们挽着手,继续往上攀登。他们爬上一个山头,并肩站在山顶,回望身后的风景。但见满山树木郁郁葱葱,花朵绽放枝头,蜂鸣蝶舞,鸟儿翻飞。有风吹过,但闻涛声阵阵,花香扑鼻,歌声悠扬,令人心旷神怡。小曼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大声喊道,我要飞了,我要飞了。
过了一个山头,还有更高的山。他们爬过几个山头,听见头顶传来说话的声音,抬头仰望,只见高耸的山顶上,插着一面鲜艳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旗帜下面,几个人影背脊如弓,匍匐在赤裸的土地上。
爹,爹,爹。小强扯开嗓子喊起来。
爹,爹,爹,爹……群山万壑,跟着小强一起喊。
几个老头缓缓站起来,拄着拐杖,白发飘飘,朝天大笑。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每一个老头,都是插在山上的一面旗帜。
责任编辑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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