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是傍晚送来的。送床的师傅一阵磕磕碰碰之后,床像重新活过来,大模大样地趴在房子中央,占据主卧一半面积。这时候夜晚正临,它的现身,像在提醒主人它的夜工作者身份。这套位于海岛大学东门早已装修的新居,一百四十平方米,内里空空荡荡,像个饥饿的胃,它到来后,勉强填补了主卧的空虚,其他家具明天才能送达。相比它们,它貌似幸运,能提早跟两位主人亲近。但十点过后,它恐怕不会再这么想——假如它有知觉,真是一只动物,而不是件笨重的木器,准会撒开四蹄,连夜逃脱。
十点以前,两位主人的心情一直还是愉悦的。在市内奔波寻找了两天,下午终于将整套家具敲定;家具店老板善解人意,提前送来一张床,省去今晚再住酒店的開支,且终于可以睡进自己的新居;双十一期间网购的冰箱、洗衣机和彩电三大件,这两天如约送上门来。更主要的是,五年前购买的这套房子,原本一直闲置,等这回将家具电器配备齐全后,再晚一两个月,全家大小即可来海岛过冬,就像延误已久的航班,终于宣布可以登机。
虽然其间也有过一些小小的不快。
比如在家具的选择上,二人意见不一。她倾向于欧式,相中一套英国皇家铁艺及真皮家具,看上去的确婉约雅致,时尚高贵,但他觉得价格太高。他看上了一套中式松木家具,简洁、实惠。在他看来,海岛的这套房子,不过是个临时住处,仅仅每年冬天来住上一阵,没必要铺张,方便实用就行。她则认为,不管怎样,这也是个家,能舒适一点,赏心悦目一点,不更好?
这样琐碎而具体的分歧,贯穿于以往他们的婚姻生活。或许是二人出身的不同,他农村,她城市;又或许是年龄的差异,他大她十几岁。似乎他注重内容,她更注重形式。外出吃饭,他偏爱土菜馆,味道好且便宜,她喜欢富有情调的时尚小餐厅。她可以每个月花上两百元,固定订购鲜花,花店每周将一束鲜花快递上门,她再慢工细活地剪裁好,插进花瓶,确保家里早晚花鲜香溢。他觉得这项开支可以省略,但由于金额不大,予以理解和支持。小的分歧,他一般都能体谅与包容对方;而大的分歧,她会主动做出让步。她的性子,向来温顺。
这回在家具购买上,最终达成共识,倒不是因为谁的让步,而是听从了陈教授两口子的意见。陈教授是他的老乡和老朋友,原先在他所在的内陆城市任教,早些年全家迁居海岛,两口子在海岛大学工作。“欢迎来长寿岛体验生活”是陈教授一贯的鼓动词,他因此带全家来度过一回春节,感觉特别舒爽,遂打定主意,在海岛买了套房,计划以后全家每年来此过冬。房子在十四楼,天晴时可从东、北两面望见大海。昨天早上飞抵海岛后,白天马不停蹄地看家具,晚上应邀去陈教授家吃饭,陈教授两口子的态度非常明朗:海岛湿气重,家具必须实木,且必须硬木,任何其他类别,皆经不起湿气的侵袭,所谓铁艺皮艺和布艺,以及松木,一概免谈。正是在这次家宴上,他们头一回听说菠萝格的名字,木质次于红木,但不逊于橡木,陈教授两口子也只是听说,并未亲见。海岛人首选红木,其次橡木,菠萝格年轻人购买的较多。陈教授这套新居,去年学校统一兴建的,摆放的就是一套二十余万元的红木家具,古典而大气,令他们咂舌。他们的家具预算,他控制在四万元左右。听了“专家”意见,今天二人特意去市场上寻找菠萝格,所幸下午在市郊的江东市场找着了。
送货师傅的额外要求,也令他们心里有点不爽。
送床的师傅五大三粗,自称浙江人,来海岛十来年。将长长短短的木块撂进主卧后,跟着撂下一句话:“要不要装?装的话给个红包。”他心想,送床哪有不装床的?但还是应着:“装吧。”去厨房跟她说了,她正驼着身子擦橱柜,扭头朝他怪异一笑:“给个十块二十,意思下呗。”他没找着零钱,问她要,她也没有,说:“微信上发给他吧。”等师傅装完,他要扫师傅微信,师傅说没微信。总不至于跟师傅一块下楼去兑换零钱吧?“给你两包烟好不?”他并不抽烟,但带过来两条烟,一条昨晚送了陈教授,还有一条准备送给物业的林主任,他们放了一把房门钥匙在林主任手上,不在的时候,房子托林主任照料。师傅笑笑,摆摆手:“不抽烟的。”见他为难,便道:“我给你找开吧。”他给了师傅一百元,师傅掏出一把零碎,一次一张地递给他,他的手一直伸着,找到八十元的时候,师傅的手终于停下:“可以不?”他缩回手:“可以啦。”
之前送电器的师傅,虽说都没索要红包,但送洗衣机的两个年轻人,举着个不锈钢脚架向他推销。老板,你这个阳台地面不平,不配个底架的话,洗衣机运转起来好大的噪音!多少钱?一百五。能不能少点,一百二?不行,公司统一的标价。怕他不信,拿出一张打印的表格。他想想,那就配一个吧。送电视机的师傅,到了楼下打电话过来,问电视机是挂墙上还是搁柜上,挂墙上的话带工具上来打眼,加收五十元打眼费。他说不挂墙上,对方说放柜上得装底座,他说电视机不是配了底座吗?对方说是配了,但装底座你得出二十元手续费。好吧,他只好又应下。倒是送冰箱的师傅,始终没开口要钱,独自将又笨又重的冰箱背进来,拆了包装,又一寸寸地挪进厨房,满头的汗,临走给瓶矿泉水也不要,说谢谢,车上带着水,这让他有点感动。
其实这类现象并不少见。上回她网购一个九牧花洒,商家派专人免费上门安装,安装师傅为拆下旧花洒,要去二十元手续费,不过是拧下几个钉在墙上的螺丝,要是没有旧花洒,装一个新花洒,还得重新钻眼,更费功夫。早几个月家里换了台大容量冰箱,送冰箱的师傅不也推销了一副底架?夏天的时候,从网上找来个修空调的师傅,不过是想灌点氟利昂,让制冷效果好些,结果一台柜机、三台挂机,被勒去一千多元,师傅在墙外说,主板坏了,电容器坏了,这坏了,那坏了,你又不可能像他那样将身子挂在高高的外墙上去验证,只好由着他编排。似乎上门服务的人,大都背后藏着一把刀。
二人本该见怪不怪,之所以心里起疙瘩,兴许是把海岛想象得太好,以为这儿什么都跟它的空气一样清洁,有雾无霾。怎么可能?但这样的不快,就像毛毛雨,未能打湿他们内心持续的喜悦。
十点过后,这份喜悦却是荡然无存。
从床搬进来到十点,恣意穿梭的风,已然叼走新床刺鼻的味道,二人将室内卫生也基本打扫完工。之后,她铺床准备睡觉,径直将床单铺在床板上——家具店老板送了床,忘了叫师傅带上床垫。手掌从床板边沿触摸过时,发现了凹处,一看,有磕伤,打开手机电筒细照,伤口半寸长,破了暗红的包皮,绽出灰白的肉质,不像是老痕,一准是装床师傅不小心弄下的。绕到床的另一面,也找着两处。心疼得像针扎:“怎么这样啊?”
“床单盖住了。没事。”他安慰道。以为她在责怪装床师傅的马虎大意,待到听了她接下来的话,才明白她真正的心思,“明明说整块木板做的,哪是?这不包皮吗?骗人!”
床板由三块木板组合,每块木板零点六米宽。“真要是整木做的,那得多大的树?那得长多少年?那这床远远就不是这个价。”他倒是不觉得意外。
“也不能骗人嘛!”她仍旧气鼓鼓,像戳破窗纸,望见室内惊人一幕。注意力从床板转移到床头。床头零点七米高,表面是仿古雕刻,中间花栏,两边花灯,上方一边一头大象。“不会也是拼凑的吧?”
“不拼凑,那得多大的树?”
“老板明明说整块木板雕的!”
他没作声,说多了,以为他在替店老板辩护。她平时极少生气,现在看她气成这样,心里莫名地感到新奇,倒想看看她的气能走多远。
“接缝里黑乎乎的,涂的什么呀?”她的头凑近床头板,慢慢移动。
“老板说是蜡。”下午在店里看床时,老板说床没上油漆,是打蜡的,所以不发亮,显得古朴沉稳,也环保,成本却比油漆贵多了。
“蜡哪有这么大的味道?你闻闻。”
他将鼻子贴近去嗅了嗅:“有可能是胶水。”
“难怪床的味道这么大!”她的气似乎又添了几分,“哪是整木,全是胶水糊的!”
不是整木说成整木,他倒能理解,老板无非是逗顾客开心,一个善意的谎言。但真要是把胶水说成蜡,他心里无法接受,毕竟用胶水黏家具,也太糊弄顾客了,想必老板应该也不会这么干。
他对家具店老板怀有好感。
他们是下午三点前到的江东家具城。下的士时忽降大雨,二人就近躲进一家店内。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笑盈盈地递过来一条干净毛巾:“擦擦水。这个季节,海岛的天气就这样。像川剧的脸,变得快,硬要跟人过不去。出门不管多大的太阳,记得带把伞。”
擦完,孕妇又端来两杯冒热气的茶:“淋了雨喝杯热茶,防感冒。”
“谢谢。”
“五指山的野生茶,自己上山采的。可能有点苦。”她把双掌按在腹部下方,像是在托举着胎儿,脸上现出平和的笑。
许是饿了,即便茶水有点烫有点苦,他们感觉也能充饥,双手将杯子举在嘴边,一口一口地抿,眼睛朝大厅内张望。大厅呈长方形,近三百平方米,地面挤满家具,两边靠墙的是高的衣柜、书柜,再是次高的鞋柜、梳妆台、餐桌,中间是床、沙发、电视柜,分类成一线地摆放,彼此间留有穿行的空隙,井然有序。全是实木,沉黄色,雕花,统一的仿古风格。
“你们多大的房子?”她问他。
“这是什么木?”他没回答,反问道。
“菠萝格。”
他与妻子对视了下,彼此会心一笑,在市内找了一上午没找着,终于在郊区遇见了。外观上颇具红木家具的气质,比造型较为简单的橡木家具,明显地好看、耐看。最关心的是价格,一样一样问下去,不仅没被吓着,反倒欣喜,比预期中还便宜,接近橡木的价格。孕妇明确告诉他们,这批菠萝格家具,不是印尼菠萝格,而是非洲菠萝格,印尼的菠萝格比非洲的好,价格贵很多,二者粗看没什么区别,细看,印尼菠萝格中含有金丝。店里摆着一套印尼菠萝格餐桌,木纹中果真含着一根根金亮的丝线。即便是同一款家具,由于用材的不同,价格也各不相等。孕妇耐心地讲解,让他们对菠萝格有了更深的了解,再次体会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心里慢慢地有了底。对孕妇生出由衷的信任来,不像平时跟陌生卖主之间,始终有道心理防线。
他要她计算下全套家具的总价。她拿来纸、笔和计算器:“就按批发价给你们。”
结果出来,三室二厅的房子,整套家具,四万两千元。他内心窃喜,但表现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超出我们的预算。能不能打个折?”
她摇摇头,还是那种老朋友似的平和的笑:“已经是批发价,再少就没利润。不过,可以送你全套沙发垫子、餐桌和长茶几上的玻璃板。对了,你忘了配床头柜,还送你两个床头柜。”
“四个好不好?三张床,两个床头柜少了。”
“行啊。”她爽快地答应,“知道我们一个床头柜多少钱?五百,四个就两千。呵呵,你还挺会砍价的。”
“谢谢。”他并不罢休,“要是去掉零头,算四万整数,现在就可以把单定下来。”
“肯定不行。这已经是最优惠。要是能砍价,我不会开始就把价格喊高些?”
“要不,你帮我们跟你老板说说?”
“我就是老板。”这回她笑开了,现出白净的牙和一对酒窝。他这才注意到,她其实长得挺秀丽的。
他转头看了妻子一眼,妻子脸上写着“你做主”,他便问孕妇老板:“今天可以发货不?”
“交点定金,明天上午给你们发货。今天货车还没回来。”
办妥后,他跟妻子说:“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被她听见了,“还没吃午饭呀?怎不早说?来,带你们去我表妹的馆子,尝尝海岛的特色菜,猪肚包鸡!我请客。吃完我让我姐夫的车子送你们回去,这儿很难打到的士的。住哪?海岛大学东门?离这儿算远。我姐夫在市里办事,估计等你们吃完,他的车子正好赶到。”
临走时她又主动提出,今天先送张床过去,让他们晚上能睡在自己房里,不用再去宾馆破费。这份入微的体贴,像海岛的阳光和空气,从他们进店后,便一直沐浴着,感觉特别舒爽。只是孕妇老板没料到,这张先到的床,居然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她拨通孕妇老板的手机:“明明是拼凑的,干吗非得说整块的!明明床头缝里是胶水,干吗说是蜡!”声音高亢,却夹带着颤音,透出一丝紧张来——不惯于生气的人,在与对方对峙时,常常带有緊张的情绪。
因为开了话筒,他能听清对方的声音:“真是蜡,姐姐。木板都是榫卯好的,哪能用胶啊?尤其菠萝格这种硬木,打再多的胶也没用。姐姐,你放心。”声音跟她在店里的表情一样,平和、亲切。
“蜡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味道!”
“新床多少都会有些味道,敞开门窗吹吹风就没事,姐姐。”
话说顺后,她不再紧张,但每一句都像是拳头击在海绵上。最后她撂下一句:“真是胶的话,我要找你麻烦!”便按断电话,不声不响地坐在床沿生闷气。
他用一条手臂从后面圈住她的脖子,试图将她从烦恼中搭救出来:“只要是菠萝格就行。买都买了,还左思右想做啥?明天上午家具送到后,下午我们就可以回去。”
“当时应该多看几家的,干吗这么性急呀?”她像是责怪他,又像是在责怪自己。
经她这一说,他心里隐隐地也有些后悔。过日子离不开算计。他并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平素行事谨慎,注重细节,惯于精打细算。请人吃饭,一般选择价格实惠味道好的土菜馆,一桌也就几百元,偶尔豪华一回,也都控制在一千左右,当然酒水除外。她跟他挺搭,也算是个省钱“高手”,衣食住行,凡能网购的,尽量网购,快递送上门的大件小件,多是质优价廉,像这回双十一期间给海岛房子买下的三件电器,二百六十容积的海尔三门冰箱,二十九寸的长虹平板电视机,七公斤洗涤量的小天鹅滚筒洗衣机,合计不到七千元,比市面便宜三千多。而今天一个几万元的单,既没费腿脚在市场内多跑几家店,好有个比较鉴别,也没费口舌多杀杀价,个体家具店,价格上多少存在水分,匆忙中便敲定,的确有点性急和冲动,全然不像二人的行事风格。
依他以往的谈价套路,店家开价四万二,他顶多出价三万五,几轮磨合之后,双方互相做出让步,最终的成交价,应该在三万八九的样子,最多不超过四万。那些该送的物品,店家还得送。这样,这个单至少可以省下两千元。但即便是谈定了,他也不见得立马交定金,还会去旁边的店子逛逛,了解下他们的行情,再用这家的价,去杀那家的价,确保最后以最优惠价成交。
也不排除,四万二原本就是最优惠价。毕竟江东市场远离市区,位置偏僻,只能是靠价格优势来吸引顾客,店家不可能开高价,况且店家也知道,他们这是进的头一家店,猜到他们之后还可能去旁边店看看,想要做成这一单,报实价才是店家的明智选择。但这只是他的推测,并无事实依据。所以即便对她印象再好,想为她开脱,心里的懊悔也总难以抹去。
“床的味道倒在其次,衣柜的味道更冲!”
这句话一出,表明他由旁观者变为同盟者。原本,他们就是利益共同体。之前既不阻止她,也不声援她,态度较为暧昧,实则也是一种纵容,让她内心的火自行燃开。现在突然抛出的这句话,无疑火上浇油。也确实,下午在店里看衣柜时,柜门一开,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将二人逼退好几步,连孕妇老板也不由得皱眉。
这句话像是给她指明了方向。她再次拨通孕妇老板的手机。
“喂,老板!只来了一张床,就这么大味道!等明天衣柜什么的全来了,还不熏翻天啦?这房子还能住人吗?再过一两个月,我们全家都来过冬,老的老,小的小,万一被熏出什么病来,你担当得起吗?”
他用手背轻轻地拍她的脸。她的脸滚烫,红红的,平添几分娇艳。她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可爱。他心里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既像是鼓励和赞许,又像是回归到旁观者的身份。
“姐姐,你想多了。要是完全没味道,那还叫新家具?不过,没害的,姐姐,你放宽心使用。真要是有害,你想,我一个孕妇,还敢整天跟这一大堆家具待一块?”对方少见的好脾气,说话仍旧温和。
她被这最后一句噎住,电话静寂下来。双方既不挂断,也不出声。半晌,她嘟噜一声:“你不怕,我怕。”声音明显地泄气。
“不用怕的,姐姐。我都不怕,你怕啥?”
“这份顾虑不消除,即便买了,我也不会安心。这样吧,我找家检测公司来做个检测,费用由我来承担,好不?”
“可以啊。”
她用手机在网上找了三家公司。电话过去,一家不愿去店家,说这样不好,影响到对方的生意,要做只能来家里做;另一家说上店里、家里都可以,上店里检测的话,她必须先跟店家协调好,到时别闹出什么纠纷;还有一家也没反对去店里,但提出上店里不好出结果,因为要将之前和之后的数据对比,总不能叫店家先将家具搬走,对房间空气进行检测后,再搬进去做一遍检测,这样费事,估计店家也不会同意,所以最好是,明天一早先来家里,对家里空气做个检测,等到上午家具全部进来后,再做个检测,数据一对比,空气质量合不合格,一看便知。二人倾向于第三家,费用也问清了。第三家比较靠谱,每检测一次,收费二百元,两次合计四百,次日一早派两个人过来,当场出结果,等上午家具到位后,再来检测。
她打电话给孕妇老板,说了这套方案。孕妇老板犹疑一会儿,表示同意。
孕妇老板不吵不闹,始终忍让和迁就,这让他加深了对她的好感。他心里犯嘀咕,事情其实有更简单的处理方式。要么干脆退单,反正店家还没送货,把先送来的这张床拖回去,把定金取回来就行;要么干脆将这套家具要下,甭管它气味不气味,既然店老板怀了孩子都敢整天待在店里,估计气味也坏不到哪里去。但退货的话,她同意,孕妇老板不见得会同意,毕竟损失一个单;不退货的话,她肯定坚持要做检测,而万一检测不合格,孕妇老板还得将整套家具拖回去,费事。
“要不,你给陈老师打个电话,听听她的意见?”他因此建议。陈老师是陈教授的爱人,陈教授在法学院做博导,陈老师在实验室做指导。
陈老师给出的答案,出乎二人意料:“检什么呀?家具还不都这样,我长年在检验室工作还不清楚?打开门窗多透透风,把气味放掉就行!”
既然是这样,孕妇老板干吗还要同意呢?半小时后,孕妇老板的电话打进来,已经跟厂家说好,明天一上班,便把产品检验合格证发过来。问了她的微信号,等她明天收看到图片,再发货过来。她望向他,他摇摇头。她便答复,谁知道合格证真假?该做的检测还得做!
原本二人有约定,新居度过的第一晚,举行个仪式,现在经过这场折腾,早已失了激情,各自洗漱完,躺下不动。
夜已安静,徒留风声。海岛的风,想象不到地张牙舞爪。打开门,无须关门,风像个仆从,及时替你关上,动作之敏捷与劲道,惊人一跳。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不停地手舞足蹈,误把陽台当舞台。白天看街上那些瘦弱的椰子树,全都低头弯腰,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满街的两轮电动车,密如蚂蚁,这种行驶快捷、又不会轻易遭堵的地面交通工具,似乎已成为海岛人的首选,只怕台风一来,它们便闻风而逃。夜里,感觉不是睡在岛上,而是睡在海上,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船上。
早上八点刚过,图片发过来了。他交代她不予理睬。“我来。”他拨通孕妇老板的电话。从昨晚至今,他一直没跟孕妇老板联系过,全由妻子一个人冲锋陷阵,现在觉得该是自己出面的时候。像是由幕后走上台前。他跟孕妇老板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轻松愉快地聊天。在电话里他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要谢谢她,自打昨天下午认识她以来,对她始终怀有好感,尤其她待人的诚恳,态度的温和,令他感动,正是因为对她印象特别好,所以他们才没去看第二家店,也没坚持砍价,直接把单定了;二是请她理解,他爱人纯属出于对保护老人和小孩身体健康方面的考虑,才提出要对家具做空气检测,他爱人把这件事的后果想得严重,也就有些激动,如果在态度上和吐词上有些过火,还望她谅解;三是跟她商量,看有没有一个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他现在不是站在他爱人一方,而是作为她们双方的调解人,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化解矛盾的折中办法,毕竟她有孕在身,矛盾激化下去对胎儿不利。这第三层,才是他要说的重点。之前孕妇老板一直没怎么吭声,等他说到这一层,便想插话,但他没给她机会,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不急不缓地说下去,要是她强行插话进来,他就会打断她,“请你让我先把话说完”,语气仍然亲切诚恳。最后他给出的折中办法是这样:“既然我爱人的意见,集中在家具的味道上,而这套家具味道最浓的,是两个衣柜,所以我的想法是,将这两个衣柜退了,其他家具你按计划上午送过来,你看行不行?”
電话那边沉默了一阵:“行吧。”听得出有点勉强,但她还能怎样?如果说不同意,那他妻子就会坚持要做检测,结果更对她不利,她肯定面临退单的风险,最终一分钱赚不到,现在即使退了两件家具,但总比失去这一单好。所以从电话里隐约能听出来,她既像是松了口气——毕竟对方没提出退货,又像是叹了口气——损失两个柜子的利润。
衣柜是这套家具中最贵的,每个六千元。砍掉两个衣柜,省下一万二,他顿时感觉清爽,就像割掉了身上的两块赘肉。
“下次来过冬,网购两个塑料衣柜。”妻子想出个补救办法,“一个才两百多块,又便宜又不占地方。”
二人击掌示贺,搂抱在一起。他向她耳语:“仪式还要不要?”“要啊。”她千般妩媚地应答。之后二人沐浴上床,将仪式完成,身下这张饱受委屈的床,终于发出欢快的叫声。
收了家具,付了余款,将家具擦拭一遍,其间谁也没再提气味的事。
中午陈教授两口子又喊吃饭,说是为他们饯行。去了岛上一家露天汤店。一大锅清汤,海鲜现煮,味道特别鲜。中途他悄悄吩咐她去埋单,陈老师得知后,让店家小妹退还钱给他们,他们坚持不收。“没有你们的鼓动和帮助,我们哪能享受长寿岛这么好的阳光和空气?”他解释,“总应该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答谢机会吧?”离开时陈老师提醒:“以后别这样。中途抢单,店家没优惠。等吃完再埋单,说不要发票,可以让店家打个折的。”
陈教授两口子开车送他们去机场。航班准时发出。登机前她上了趟厕所,将手机搁他手上。手机嘀的一声,他看看,孕妇老板发过来的一条微信:“姐姐,下午的航班吧?祝你们旅途快乐!”他代为回复:“谢谢。也祝你开心幸福,生意兴隆!”眼前浮现孕妇老板可人的笑意,好奇地点开她的头像,进入个人相册,一路浏览下去,看到一组“今年双十一,玩得好嗨皮”的游玩照片。其中一张,她坐在宇宙升降机里挥动双臂,一脸的笑和兴奋。这个太过刺激的游乐项目,他曾经坐过一回,再不敢坐。一下子飙上去,又猛地梭下来,谁的心脏承受得了?她一个孕妇,怎么会去玩这种刺激项目?将她的腹部放大,并没有鼓胀,很正常的状态。也许不是她,只是个跟她长得很相像的女子?将头像放大后,右耳垂上的那颗黑痣,像颗子弹,击碎了这种可能。
从网上搜索“菠萝格”词条,他获取了以下信息:
菠萝格,产于非洲、印尼等地。系大乔木,高约四十五米,胸径达一点七米。外皮灰白至灰褐色,较薄,坚硬,易小片状脱落而残留浅凹坑,密布卵圆开皮孔。内皮新鲜时黄白色,久则成橘黄色。横断面,心边材区别极明显,心材暗红褐色,略具深色文纹。木质略显光泽,纹理深,结构粗,质量硬,强度高,锯困难,易钝锯,钉钉需先打孔。能腐蚀金属,耐腐,干燥慢,干缩甚小,稳定性甚好。
如此坚硬的木质,送货师傅随便磕碰几下,怎么可能会留下伤疤呢?也许它并不是菠萝格,也许菠萝格跟他无缘,只在传说中出现。
等她从厕所出来,登机通道已经打开,他连忙提着袋子往前赶,她在后面紧紧跟随:“走这么急干吗?又不要抢座位。”“谁不急着回家呢?”他头也不回地应答。
他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一张满是沮丧的脸。
责任编辑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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