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如果说有意外的话,在莫哈琳大街上,沉河会遇到熟悉的中国客人。
客人就是他的前导师程华。十多年前还在S城时,沉河就认识程华了,那时他还是一名学生,程华是他们学院的座上宾。沉河的原单位S大学在教育界影响不是很大,但也不小,至少在文物领域响当当,程华呢,看似普通的古董商人,名气却出了圈,程华有段时间是他们学院的客座研究员,在S城的运河旁边,他开了家私人博物馆。沉河还是学生的那些年,为了学习古物鉴定,他跑去过程华的私人博物馆,一进博物馆的玄关就能看到一扇高大的装饰墙,装扮古怪的霓虹灯光涂抹其上,墙上镶嵌着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外销瓷片,前前后后摆放,成了扬帆远航的古船——形如当代艺术的装扮,动感十足。从那以后,他们就有了联系,沉河去是学习,后来他毕业留校,程华联系他的次数更多,因此,他俩可算师生关系,去除表面的关系外,他和程华之间似乎还有一种更贴切的亲近感——他们的名字初听起来有点像,“沉河”和“程华”就像一对兄弟,让程华感觉和他有缘,当年主动约见沉河的次数很多,直到沉河神奇地消失在海边的S城。
时隔多年的夏末下午,他竟然在相距S城万里的比什凯克碰见程华,就在莫哈琳大街的展馆举办的国际艺术品博览会上。沉河慕名来到展馆,国际博览会他没有机会受邀,却偏偏来了,或许会有S城的商人来,而他心里至今仍有好奇心作祟。多年来,他首次有了和过去发生交集的想法,有这样突兀的想法,也许是思乡所致;来前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在任何展览会,他都能想到这样一种场景:麦哲伦的船员登陆新大陆,展示着镜子、铁钉、毯子,可是满檐廊的迷幻图案就是他的生活日常,他原打算看看就回去。
展馆热闹,人影憧憧。在一个独立的展厅,一众垂挂的地毯前,高大魁梧的程华在热情地向客人介绍。就在商客的后面,他发现了沉河。
“小河?是你吗,你真的在这里?”程华惊呼,他拍起手掌走过来,瞬间,一贯大将做派的他欢喜得像个孩子,对于意外见到沉河,他显然不太相信。
“呵,程老师!”沉河同样惊呼,他都不敢相信命运的安排了。
人员熙攘,他们暂且寒暄到这,程华给商客继续讲解展品。
沉河在原地站了十分钟,他正在犹豫是留还是走时,程华过来了。“小河,我们去旁边咖啡店里坐坐。”程华说。
展馆左翼是小咖啡店,供贵宾们休息和洽谈生意,不少来自欧洲和土耳其的商客正在小声交谈。他们便在小咖啡馆里坐下来了。数年后见到程华,沉河仍然有点局促,坐下来时,突然,他想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想到三人的命运以及自己与程华的师徒关系,他在心里打趣:“导师是苏格拉底,因为他固执、泥古不化,否则不会被君王处死。”他内心剧烈变化,给自己打气,做出解释:“我应该像亚里士多德,他是全能的,在原本残酷的禁地,他的聪慧帮助了他生存。”
程华首先打开了话匣子:“我向大使馆的人打听过你,有人说你在比什凯克,有人说没有,反正你做起了隐士,也不和我打交道。”
程华说到这,没有质问沉河的意思,沉河呢,也没有多想。呵呵,隐士?好吧,他承认他是现代高原隐士。
“对了,您不是一直弄瓷器吗?”沉河回想起来。
“三年前,转行了,有种命运、使命催促我。而且,地毯更有市场,尤其是古地毯,国际通货,巴黎、伊斯坦布尔都上大拍。你是问我怎么来的啊,我唱一段给你听,‘伏龙芝,啊,遥远的伏龙芝,时隔三十年后,我见到了你,我来了。你还在不在啊,伏龙芝,亲爱的伏龙芝。”
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比什凯克的名字叫伏龙芝城,程华哼起当红歌手录制的《遥远的伏龙芝》,他双手舞动,就像现场弹奏弹布尔,滑稽,兴奋。看来程华性子仍然没变,哈,骨子里是乐天派。不过沉河陷入了沉思,他在比什凯克见过太多来寻找20世纪的人,据他所知,上五十岁的人都对过去的岁月难忘,莫非程华同样有了这种情怀,这是他来比什凯克的初衷?不过,警醒的沉河仍然不能确定,程华不是一般的人,时隔多年,程华还能一眼认出他,足以证明程华具备不凡的眼力。
“我印象里,程老师有才,做什么都行。还记得您有次给我们上课,还拿过一只汉绿釉蟾蜍形器来,展示给大家看,说巴黎的奥赛美术馆有同款。”沉河再次回想起他在S城的时候。
“瓷蛤蟆后来惠让给一位香港的藏家了,他是好多年的朋友,后来,我的博物馆打烊,出了很多瓷器给他。哈哈,往事不堪回首。对了,待会儿我们于参赞要来了,你不和他见一面打声招呼?”
“不了。”沉河有点难堪地转移话题,“我现在挺害怕和熟人见面的。”
其实,沉河正在纠结和犹豫,要不要告诉程华他近年来的身份。他在比什凯克开了一家侦探公司,私人侦探公司近年来热门,这成了他的谋生手段,他建立了庞大的关系网。不止如此,他来到比什凯克后,还娶了妻,是楚河畔哈萨克族人。现在的他脱离了教育系统,像一匹不容易驯服的脱缰野马,他还像牧马人一样蓄起了胡子——这都是短短十年内发生的事情,現在的沉河与年轻时的沉河截然不同,换句话说,学生、教师沉河业已死去,密探沉河像驰骋于草原的野马,像高原细细长流的河,慢慢舒展开来,沁入骨髓。
“我来比什凯克一年多没有见到过你,你是今天突然出现啊。”程华揣摩般地说。
“其实也没有,不过,我确实越来越怕见到熟人,哈,有了社交恐惧症。”
“这就不对劲了,你应该相信亚历山大大帝说的,‘男人的伟大就在于不断地扩充疆土,不断地增加权力,尽情地享受美味佳肴和少女美色。”程华说到这,停了下,右手中指轻轻敲击了下白色椅臂。他思考一会儿后又说:“你有空吗?等到展览完,你来我家里一趟,我也有点事,到时想跟你说。”
到这,程华电话响了,他看了下手机,撇开话题:“等等,是程程,我的助理,她是我义女,家里吸尘器坏了要维修,今早我出门时,她就说了。”
沉河又等了程华好一会儿时间,几分钟后,程华用手机加了他的联系号码。随即,沉河告别了程华,他要赶去公司,原定下午去公司开展业务。
与程华多年后的见面是8月底的夏末,对于意外碰到程华,沉河情绪上依然被触动了。莫哈琳大街上有迷雾,等到离开展馆,像是从迷雾扑面的大海里出来。他开着车,努力回忆着过往,等到直视路边那些尚存的高大的苏联建筑,它们看起来坚硬甚至高大得变形,他好像才终于爬上了陆地。现在和导师程华在一起,他笨拙得像第一次体验人生。
2
沉河是三天后在安克雷奇大街再次见到程华的。前面几天,沉河一直在反复思考与程华在国际展览馆的意外邂逅。该怎样与程华相处呢?他难以拿捏。与他久别重逢表现欣喜的程华也没有马上联系他,直到两天后的傍晚,一名声音温柔的女士才打来电话,电话中,她自称是程华的私人助理,声称程华有要事要请他去趟他们家里,询问是否方便。犹豫片刻,沉河答应了邀约。
那天早上,沉河去对方提供的安克雷奇大街所在地,穿越幽深的寓所群,一栋爬满苍绿色藤蔓的白灰色楼下,有名年龄约莫四十岁的女性站在台阶上,想必就是程华的私人助理。
程华的助理很有礼貌地把他请进了三楼的公寓。程华的寓所初看再寻常不过,走进内室却不一般,装饰精致,是一套罕见的豪华复式公寓。进了玄关后,程华的私人助理先带他参观了一番专门的地毯陈列室。
沉河参观了二十多分钟,见识了比展馆更多、出产地更广阔、时间更久远的地毯,它们来自波斯王朝、准噶尔王朝、奥斯曼帝国、阿富汗王国、布哈拉汗国、哈萨克汗国、浩罕汗国,当然也有苏联时期的手工和机织地毯。当站在一幅来自13世纪的金光闪闪的波斯金丝地毯面前时,沉河想起在S城见到的程华了。
程华在客厅等他。等沉河从地毯陈列室出来,他看到的程华,这时更像一名寻常老头,脱离了平常的奢华与贵气,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翻看一本相册,沉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他才摘下老花眼镜,和沉河聊天。
“先来喝茶吧。”程华说,他瞥了下私人助理的背影,助理正准备给沉河泡一壶来自国内的绿茶,程华介绍着:“她就是程程,去年,我收她做义女了。我们谈话,程程在,你不介意吧?”
沉河没有说话,程华又自问自答地说:“程程是南京江宁人,她的专业是酒店管理。程程本来在比什凯克的高档餐厅工作,那是土耳其餐厅,餐厅叫‘欧亚新希望,以前,她也是流浪四海。我来做地毯进口业务时,没有人感兴趣,只有程程,她敢闯,并不害怕别人说什么。请你来家里,还是因为我们以前算是老师和学生。”
“哦。您约我来的目的是?”沉河终于开腔。
“小河,你不简单啊,我有很好的直觉。”程华深思起来,回忆道:“不比在S城了,那时你还小着呢。”
沉河笑了,他摸出了公司名片,他终于想要向程华表明他的身份。在这里,他只是开侦探公司的私人侦探沉河。把名片递给程华时,他捋了捋脸上绵密的络腮胡子,并没有说话。数年来,他心如镔铁,坚硬的东西渐渐体现在这个汉人身上,使他和残酷的手法、技術融为一体。
“其实,那天我也没讲真话,我知道你在做这一行,只是没想到会碰到你。”程华终于说出了目的:“我是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沉河倒好奇起来。
程华又开始翻阅那本相册。沉河扭过头去看,相册里有很多黑白照片,泛黄的黑白照片尺幅各异,躺在相册的塑料薄膜底下,就像镀了一层铜,把过去和现在分割开来。沉河的人生也是如此,他早已习惯,他难以对此产生共鸣。
沉河瞟了下相册就不看了,把目光投向客厅的展示架,那里摆放一尊维纳斯女神雕像。
程华指了指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女子身穿白底碎花长裙,一脸笑容,挽着漂亮的发髻,照片上的女婴大约才满周岁,看起来也是东亚人种,完全不像高原婴儿的面孔。程华继续说:“她叫叶莲娜,我孩子的妈妈,她是一名朝鲜族人。”
沉河简直不敢相信,程华曾经还有一段异国姻缘。
“1988年,我从黑龙江出走,去了海参崴,最初是在阿奎奥尼斯酒店的舞厅认识她的。我做皮草的进出口生意,生意很不错,叶莲娜帮助了我很多。两年的时间,我们一起住在5号街。来来往往的商人里,我算是做得最成功的,所以我后来才能买很多古董。”
“后来呢,你们?”沉河确实好奇起来。
“我们?分了,叶莲娜已经生下海涅,也就是我姑娘。后来叶莲娜给我寄过照片,还跟我说回到了高原,可是我分不开身,你知道我国内情况的。她应该叫海涅,你看,就是这女孩。”程华对着一张黑白照片指给沉河看。
“很小,看起来有点像日本人。”沉河轻声说。
“你看,海涅小时候多美,1992年给她起的名字,妈妈叶莲娜是舞蹈演员。你知道演员吧,老实说,当时我就是看了《倩女幽魂》,最先准备让一位日本女人演的。”
“中森明菜?”
“对,是她,我早年迷过一阵。确实是一名美丽的女人,在日本,我见过。她的人生其实不美满。”
“国内抖音上迷她,我看过她的视频。”
“现在,你翻看一下?”程华像询问一名后辈一样发出连串的问题:“对了,你自己呢?你结婚了吗?爱人是谁?你怎么不做历史考据?”
沉河沉默着,没有回答,注视了下程华,把照片放了下来。
沉河既不愿说起过去,也不愿说起现在。在高原,他仍然只愿做一名隐居的人,他不想让过去的熟人参与他的生活,乃至不想让程华过多了解他的现状,他保持了寒带地区的人惯有的缄默。
“就说我吧,我年轻时都在追逐女人,美丽的女人,漂亮的女人,阳光的女人,平淡的女人。其中还有另外一种女人,据说就像最迷人的猫,黑暗里,她们的眼睛和猫的眼睛一样,她们是忧郁的悲伤的女人。”倒是程华自己说开了。
到这,他的私人助理来了。刚才她去泡茶,可能是在规避他们的谈话。
“好了,不跟你多扯了,还是回到开头,你应该体谅我,体谅生意人的苦衷。当年我去俄罗斯海边是为了赚人生的第一桶金。我弄的皮草运到黑龙江,1991年的年底,所有店都不开业了,等到住进海边5号街的小旅馆里,那个苦啊,可是谁在乎苦难经历呢。在海边当老倒子,我一共搞了四年,后来回国,被迫丢弃了许多,其中就有叶莲娜和我女儿。”程华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沉河自然想到来的目的。
“找到她们,让她们来见我。”
“让她们来见您?”沉河有点疑惑,以为程华在开玩笑。
“不要忘了,那是我难忘的经历。”
沉河一时语塞。
“帮我。”说到这,程华的眼神闪烁了下,“我知道她们在这里,叶莲娜当年到远东本来是旅游,去缅怀父辈,她父母其实都住在这里,后来,她也回来了。这些年,我隐约感觉到她们,她们一直在这里。我的故事神不神奇?”
程华说着,从相册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片放在茶几上,推给沉河:“照片先给你,对于你找她们有帮助。”
这是一张六寸大小的直边照片,就是程华所说的叶莲娜以及女儿的合影。沉河没有言语,程华以为沉河要向他表明态度,沉河抬头,他却看向程华的助理程程。
程华的助理程程在认真地听着他们说话,现在她不再避嫌,见沉河看向自己,她打破了寂静,礼貌而不失优雅地说:“小河先生,在我们这里吃午餐吧?我给您做手抓饭,这里还留有马血肠呢。”
3
那天,沉河在程华的寓所里吃了饭,最后他没有拒绝程华的请求,临走前,带走了程华从相册中抽出来的黑白照片。回家路上,那张母女俩坐在照相馆幕布前留下的直边合影让他搁置在前挡风玻璃下面,沉河的脑子里再次勾勒了下母女俩的模样。透过将近三十年前的照片可以看出,这是一对美丽的母女。叶莲娜是朝鲜族人,现在的她们也不会是蓝眼睛、高颧骨、黑头发,依据程华笃信的态度判断,她们现在确实在比什凯克。沉河望了望变幻的照片,陷入沉思。
程华正式成为沉河业务上的客人。为了避免程序上出现问题,程华委派助理程程来,他没有亲自前来沉河的公司。程程和沉河签了一份协议,其中有委托合同,附带业务保密协议和公司免责协议。当天,程华就给沉河的公司账号付了合作款项,而且,还吩咐日常事务都由程程代理。
相比在莫哈琳大街的展馆重新见到前导师程华时的激动,沉河完全冷静下来了。现在的任务是为程华寻找前女友叶莲娜以及他们的女儿,沉河先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在布置眼线寻找照片上的母女时,沉河为了表示感谢程华是他真正的学业导师,他约见过程华,那天上午,他亲自带着程华在城里转了一大圈。比什凯克的街道上遍植亚寒带高大的乔木,对于秋叶纷飞的街道,程华已然熟悉;一个小时后,他们出了城,去了纳伦河,沉河的汽车沿着碧绿的纳伦河朝南方开去,直到托克托古尔水库电站大坝那里才停下。
这里距离北方的比什凯克将近两百公里,水库大坝下面是一湾碧绿的清水。9月以来,大坝那里多了很多垂钓人,他们在那里钓鳟鱼,9月是秋天开始钓鳟鱼的季节。沉河带着程华默默地看着垂钓人钓鱼。沉河记得他真正融入高原,是七年前妻子的哥哥开车带他来的那次,是来钓鳟鱼,除了鳟鱼,里面还有少量的鲟鱼,柯尔克孜人把托克托古尔水库称为“高原的海”。
沉默地参观完水电站后,他俩回城各自回家。回城路上,沉河没有和程华说任何私事,他的家在比什凯克北郊,那里靠近楚河草原,再过去是广袤的哈萨克草原,他没有告诉程华。
这趟短暂的旅途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沉河就准确地打听到程华要找的前女友了。其实,他们从托克托古尔水电站回来的路上,公司的密探、他的合作伙伴已经给他打过电话,告知了大致情况。虽然时间过去久远,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事件发生地距离高原又相距万余里,但毕竟曾经都属于一个地球上最庞大的国家,这往往会提供庞大的卷宗,作为痕迹来牵引查询它的人。如今在高原,在自由行走的人们中间,金钱能穿越时空造就的障碍。现在,公司人员从警察局的线人那里仔细核对过历史资料,确认了这些朝鲜族人,探知他们居住在曾经的伏龙芝城、现在的比什凯克十月区的工人城——程华前女友叶莲娜果然在比什凯克。沉河还查询到她一直单身,连带她的工商信息都查核了,这都是短短十来天内完成的,可见沉河在S城练到的功力都发挥在这上面了。
沉河并没有马上告知程华他的进展情况,他打算确认后再亲自告诉,有这层考虑,还是出于他的工作原则。并且,他心里竟然出现丝丝担忧。他早已知道程华和他一样来到了比什凯克,只是对于在艺术展馆邂逅程华感到意外而已,时隔多年,在见到程华前,他就对程华的事有所耳闻——华人圈里兴起过程华的绯闻,如今似乎得到了验证,这也是他前些天亲自前去程华寓所,近期通过安排一次短途旅行来了解程华的原因。
按照先前得到的信息,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除了在十月区生活,她还在玛纳斯大街开了一家韩国风味的酒肆。玛纳斯大街距离安克雷奇大街不足两公里的距离(这让沉河一直怀疑程华找他完成业务的真实目的),这是一条颇具欧洲风情的知名街道,那家酒肆是临街小店中的一家,看起来小巧玲珑,面积不大,招牌用俄文写的,装修得确实有韩式料理的模样,公司员工把酒肆的照片发给了沉河。
9月初的那天下午,穿着风衣的沉河亲自去验证公司阶段性成果。他站在玛纳斯大街中段的行人道上,透过橱窗打量着那家韩式料理风格的酒肆。身旁是高耸的黑云杉,由于有遍地黑绿的松针、黄红的枫叶衬托,周边行走的人不少,市民们在室外走动,他们尽情地欣赏秋日美景。沉河的旁边还站着一个拾荒的老人,老人望着酒肆旁边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发呆。有如此多的遮攔,没有人能够发现沉河来的目的。
沉河打量了良久,随后走进这家韩式酒肆里。酒肆内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亚洲面孔,面容清秀、白皙,身材单薄,像风中飘动的柳叶,还与朝鲜族女人一样保留着发髻,脑后别着一根银色簪子,簪子显眼极了。她站在吧台后面,低头仔细地盘看账目。
酒肆很小,显得空荡荡,这样的酒肆,可以想见不会有多少生意。见有客人推门进店,店里的女人微笑了下,以示迎客。
沉河进来时,也笑了,他右手插在风衣兜里,捏了捏程华给的那张六寸黑白照片。他的目光和女店主相撞,很快又滑到店内米黄色的地板上,其实打探过多次后,沉河已经准备和对方表明来意了。这已经不像中国人委婉的办事手段,何况对于为程华办事的他来说没有什么好羞赧的,他只不过还想多多观察观察。
他面对着吧台,坐在一张卡座沙发那里,脱下风衣搁在沙发上,然后叫了女店主,要一瓶汉拿山烧酒和两碟小菜,小菜是泡菜和酱牛舌。按照公司密探获得的信息,除了看到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他想看到她女儿海涅是否会来店里。不过,沉河坐下来的二十分钟内,始终没有人进来。这也难怪,比什凯克的酒肆主要面向商人和白领,不会有高原的牧民和打工人来,何况这只是一家小众的酒肆,时间也才到下午三点半左右,没有到吃饭时候。
沉河一直在观察店内的摆设和装修,柔和的阳光照着米色的室内,让酒肆有一种怀旧的感觉。除此,他还在不停地看看吧台后面的女人。就在他观察的时候,女店主终于发现来客有些不一般了,她开始打破寂静,用咬字很轻的俄语问:“请问您有什么不便吗?或许还需要些什么?”
沉河没有马上回应,他又摸了摸兜里的照片,但是,他还想再等一会儿揭开谜底。不过见对方期盼的眼神,他还是回话了,且多说话了:“没有,我第一次来,酒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在家里,我不能喝酒,我老婆是虔诚的教徒。对了,请问你们的店什么时候开的?”
“三年了,之前是我女儿在打理,她结婚后就是我了。店越来越难开,平时没有多少人来的。”女店主笑了,索性和他用俄语聊起来。
“主要是俄罗斯人来吧?”
“是的,出了城市就不准饮酒,我们说不定明年就要改行了。”
“请问,您在韩国待过吗?这是韩国人的风格。”
“我?我是朝鲜族人,我们迁徙过来的,您看我不像本地人?”
“你们从西伯利亚过来的?你到过海边?应该是。”
“嗯?”女店主迟缓间发出了疑问。
“我说的是海参崴,快三十年前的5号街。”
沉河轻松点出时间和地方,他说出了一个过去的特殊的名字,和中国人同居过一段时间的她一定会知道,那海边的事情一定记得。
“您怎么知道这些?”女店主表情惊讶,眉眼间透出警惕。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女店主蹙起眉,她直直地望过来。
到这时,沉河觉得有必要让对方明白他来酒肆的原因了。他从放在卡座沙发上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来那张六寸黑白照片。他端详了下照片,把它轻轻地放到桌上,他看着女店主,等待她过来查看他放在桌上的照片。或许,对方会发出不可预测的过激反应,现在,他准备迎接任何糟糕的局面。
女店主没有再说话,她看到了照片后,立即从吧台后面走了过来,拿起沉河放在桌上的黑白照片,看了很久。
“哪来的?”女店主目光恐慌起来,神态里还有些惊讶。
“是他给我的,他是中国人。”沉河说到这,指了指照片,试探地说:“照片上的是您吗?我觉得很像。”
其实,他已经确认女店主就是程华的前女友——不,称作前情人可能更为恰当,他们在将近三十年前的远东海边未婚生子。现在,他看到对方神态的剧烈变化。
“可是,我不想看到他,不要说了。”
忽然,女店主的面目凝重,她说得很重,完了,她重新把照片放回桌上,走到吧台后面,低头沉默。
他们短暂的交谈尴尬地结束了。
这位已经确定是叶莲娜的女店主要送客了,沉河吃了闭门羹,他最后一次环顾了下酒肆周边。他本来想试图建立她和程华联系或见面的机会,他得以完成业务,合约做完后,包括他和程华的意外邂逅——这才算一件完整事件——将要告罄,接下来他和程华之间大概不会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交集,他也不会再来到酒肆,毕竟他不能喝酒。不过一想,吃闭门羹也正常,沉河内心里一时没去猜测她和他的前导师曾经发生过什么,然后追根究底。到此,沉河觉得在酒肆没有多待的余地,他准备离开了。
“打扰了,如果有需要,欢迎联系,随时恭请。”沉河表现得非常冷静,他为刚才的吃食埋了单,然后把那张黑白照片留在桌上,临走前还把公司名片放在了照片的下面。
沉河披上风衣走出店去,等回到玛纳斯大街的人行道上,街上的大风形如飓风。他舒了一口气,女店主一定会联系他的。
4
果然,酒肆女店主来找沉河了,也就是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她还带来了一對男女。那天上午,沉河刚到公司不久,透过办公室的窗子玻璃查看,一位男子把车停在舞厅的停车位,从车上下来两位女人,程华前女友叶莲娜的旁边跟着年轻女子,她形体挺拔,面容娇小而精致,耳垂上挂着硕大的银色耳环。沉河初步判断,叶莲娜旁边的应该是她的女儿,据她和那开车的男子的亲密程度判断,他大概是她丈夫。
他们一行走到沉河公司门口,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手拿着他给的绿色名片,在核对名片上的街牌号。沉河的公司设在一条叫凯琳格小街的旁边,位置隐蔽,公司前面是一家蹦迪舞厅,平常都是青年男女出入,其中有不少古惑仔,劲爆的曲乐从舞厅外泄,让经过的人都会误以为这里是红灯区,殊不知比什凯克服务行业的公司都开在这一带。那天,沉河放在酒肆桌子上的名片印有公司地址门牌号,程华前女友一行找到公司地址应该不费劲。
不一会儿,沉河出来开门了,他把他们迎进公司的接待室。沉河用纸杯给来者倒了三杯热水,他们就开始正式交谈。对于程华的前女友一行主动找他,沉河依然像往常一样接客,他没去猜测她来的目的。
“上次对不起。”程华前女友叶莲娜一坐下来就像韩国人一样给他鞠躬,她为上次驱逐沉河在道歉,她声音小,仍然说着绵软俄语。
“都是小事。”沉河很轻易地把话题撇开了。
他开始观察疑是程华女儿的女孩。见他深沉而认真地看着自己,她没有说话,沉河也一样,他等待着对方主动询问。
“请问他真的是您的朋友吗?还只是委托的业务?沉先生,以前,我听说过你们公司,你们在玛纳斯大街有业务,上次有个店主,她丈夫发生婚外情,就是你们找到的证据,她才拿到赔偿。听说你们悬挂在窗子下面偷听她丈夫说话,真厉害。不好意思,我通过小道消息打听到的。”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道完歉后,开始描述她所了解的沉河。
“哈,我们的业务。”沉河故意把和程华的关系说得很淡。
“可是又不像,我看你应该和他很熟,不然,他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们,然后,您又轻易地放在桌上。您已经确认是我们。”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指的是沉河放在酒肆桌上的照片,她的眼神显示她已经咬定她所确认的事情。
沉河没有再说话,他无须向客人透露他对特定人物的判断,也无须向对方阐述侦探公司的运作程序。他终于把目光从女孩那里挪到程华的前女友叶莲娜身上,那片刻,他闭了下眼,想象了下三十年前程华和她在海边的相遇,以及他们炙热的相爱。约一分钟后,他望向和她们一起到来的男子,男子坐在女孩的旁边。
沉河沉默着,与叶莲娜同来的女孩和男子一直在警惕地看他。男子想说话,可是实在找不到话头,他只能把口水不停地咽回去。
“她是您女儿吗?这位先生呢?”沉河想证实女孩和男子的关系。
“她叫海涅,那个人取的名字。现在,她结婚了,那天我跟您说过的,这是她的先生,他叫穆特。”叶莲娜介绍女儿女婿时,旁边的女儿和男子咧开嘴笑,那是一种恭维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沉河直接询问:“那么您来的目的?”
“我没有事,我不想回到过去,那么多年过去了。要来的是我女儿,年轻人的想法总是不一样。那个人……”叶莲娜的表情有点拘谨,还稍显羞赧,仍是东亚女人常有的妩媚模样。她心绪复杂,似乎想通过言语和肢体来告诉倾听者。
“他很好,他很有能力,您是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成功的商人,古董商人、地毯商人。他现在属于这里。”
叶莲娜冷漠地点了下头,她没再发出任何疑问了。
“请问老板,我可以这样叫您吗?您叫什么名字,小河先生?”女孩旁边的男子终于开口发话了。
“可以叫我沉河,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我感觉您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对了,您的爱好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吗?熟悉后来往就多了。我可以告诉您,我是一位跨境司机,从阿拉木图到比什凯克往返运货,我平时的爱好是拳击,拳击您懂吗?还有骑马,我可以带您去骑马,柯尔克孜人的骑马才是真正的骑马。”男子先是恭维谨慎地说话,说开后,他随和起来,同样可以看出他的期盼。
“骑马可以。钓鱼算吧?这里鳟鱼很多。”沉河没有夸张地介绍自己,他把一张自己的名片再次拿给对方核对,显示他和对方交谈非常真诚。
见沉河没有设置障碍,而且简短回复了所说的爱好,男子竟然兴奋地说开:“鳟鱼吗?在六百多公里远的哈萨克斯坦,我看到很多很多的鳟鱼,人们叫它‘狗鱼,我亲眼见到‘狗鱼在巴尔喀什湖里游泳,就像去拳击,那天晚上排成队,多么壮观!它们的背部闪着鳞片,威风得很,鱼鳍就像背着的一把把标枪。传说狗鱼是背着记忆的鱼,它们从海洋游到陆地,又从陆地到海洋,靠着记忆来到该去的地方。呃,就像人的迁徙,它们难道不是另一种人吗?”
对面男子瞪圆双眼,以拳击的姿势比画着,把鱼类的洄游描绘得逼真可见,不过,这描绘的本应该是鲟鱼的习性。
“是吧。”沉河有点被对方的诗情说得迷糊,又一想,对方准是话中有话,他认真地看了下男子,透过对方深邃的眼窝,想证实某些东西。
随后,他再次认真地瞟了一眼对面的程华女儿。她有苗条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是和程华前女友叶莲娜一样漂亮的女孩,似乎她就是年轻时的叶莲娜。只是描金的眼线让她更像迷幻的地毯中的女性人物。沉河明白,这不是天真的一张东方面孔能够概括的。他就这样望着,半眯着眼,目光老到、成熟,透着深沉的光芒,让男子不再能拥有热情的话题,以至于场面僵持起来。
“穆特!别再说了。”女孩喝住了男子,见沉河一直望着自己,她瞥了下旁边的叶莲娜,支支吾吾地问:“他最近会来吗?”
“应该会来,我会告诉他,你们来过。”
“他有钱吗?”女孩很小心地询问,透过眼神可以看出她和旁边的男子一样,同样有点殷切,脸上生出幻想。现在,沉河似乎明白了他们来的目的。
“沉先生,您最好不要说关于我的事情。”这时,叶莲娜急匆匆地抢话了,正视着沉河,她说:“要告诉的话,您只说海涅就行,我女儿和他有关系,我那只是一年零六個月的旅程,我家里人都不同意,那时我是舞蹈学校毕业的演员,后来我都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以前,我联系过那个人,他回应过吗?最难的日子过去了,现在他回来了,是弥补过错吗?照片麻烦退还给他。”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沉河一看,正是上次留在酒肆的黑白照片。叶莲娜两眼湿润,连带发髻上的金属簪都在晃动,足见她情绪激动。这是她做出的最决绝的行为,行为已经表明了一切。
沉河没有马上说话,他仍然想从对面多听到些事情。
“妈。”叶莲娜的女儿听罢,看似与刚才喝住旁边的男子一样急躁,她打断了母亲的说话。
“现在与过去不一样了,我说了,过去不值得怀念,我只想过好现在。他只和我女儿有关,就这样决定吧。”叶莲娜话语坚决,表情严肃(这才符合老苏联人低沉的气质)。她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是上次我没有好好待见您的原因。”
又是透着狠劲,空气凝固。女孩有点难过,试图多说话的男子保持着窘样,沉河一时不知如何说话。与此同时,从公司前面的舞厅传出一长串怪异的惊人的音符,瞬间,空气像骏马一样奔腾,所有人都淹没在急促激昂的打击乐里,显示出这里的对话正式之余又稍有点古怪。
“没有关系,这是公司业务,要说我和客户,过去是有点私人关系,不过我只按照公司准则办事,我不参与客户的私事。同理,一旦我们完成合同,你们的事就与我没有关系了。”到这,沉河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很清晰地说出态度。
“那么,我可以找他谈谈吗?就最近吧,我和穆特就行,我妈过来主要是陪我。”现在这名叫海涅的女孩小声说,终于提出了见面的要求。
“可以,我安排一下,地址我会告诉您。”沉河又悠悠地说,“见面应该是最近,不过,要看他最近有没有时间,他很忙,你们不必急。”
5
与程华前女友叶莲娜一行见过面后,沉河因公司其他业务出了差,等到回比什凯克是几天后。沉河认真考虑了,他决定把寻找母女俩的进展告诉给程华。他亲自给程华打了电话,电话里如实公布了解到的情况:在比什凯克市区,他确实找到了程华三十年前的情人叶莲娜,叶莲娜在玛纳斯大街开了一家韓式风格的酒肆,他亲自和她见过面,细谈过,她对与程华见面的态度极为冷淡,就如她亲口所说,她不想回到过去,她现在仍是单身,可是不想再被打扰,如果可以用合适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她只是一名没有杂念的单身老太太;至于他的女儿海涅,他也和她见过面,她和她母亲一起来的,现在,她还叫海涅,她已结婚,她的表现和她母亲不同,她两口子对他提议与程华见面表现得颇为积极,如果要重新建立起父女关系,和她两口子联系即可。
沉河的业务回执和答复是冷峻而现实的。
“对了,照片还在我这里,要给退回来吗?”沉河还对程华说了叶莲娜退还给他照片的事实。
“知道了。”听到沉河的报告,程华当时只重重地说了三个字后挂断了电话。
开始,沉河以为程华对寻找昔日女友和女儿一事的兴趣顿减。沉河又与程华的助理、义女程程联系,电话里,程程解释,说先生正准备回S城,可能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我跟他说说。和程程联系后,程华果然很快打过来电话,他开始为刚才的冷漠解释,说他刚才在车上,在和客户忙谈生意,不便多说家事,现在他到了机场,可以谈了。程华还说起他在比什凯克生意的最新进展,他赶着先回一趟S城后,马上要去浙江柯桥和义乌,就仿造高原地毯工艺生产和义乌的地毯工厂老板进行磋商,准备招揽一批纺织工人来比什凯克,他们开家地毯厂,然后销往中国——他先前已经决定,他和沉河合同的事由助理程程全权打理。沉河说,那您和您女儿海涅见面吗?就近期。程华做出了决定,他的意见是他先不回国了,他要和海涅及其丈夫穆特见面,他先处理这件事情,他很有兴趣和多年未见的女儿海涅谈谈。
“小河,越快越好,照你说的办。”说到这,程华开始叹息,“照片不要退了,至于她,唉,该怎么说呢?”
作为大商人的程华内心纠结起来,沉河保持着沉默,他没有提供他多余的内心表白,程华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沉河肯定,通过这些天的接触,程华也一定明白了他的个性。
“见面嘛,就在程程以前上班的‘欧亚新希望餐厅,它在十月区城市中心的二楼,餐桌号是37号桌,时间是后天中午十一点半,9月30日。”随后,程华公布了详细的见面安排,他还询问起沉河:“小河,你也来吗?”
“不了,恰好我那天有约,有点事。”沉河婉拒了。
和程华通过电话后的当天,沉河就打电话告诉了海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对方很快答应了,也没有提及自己的母亲,叶莲娜已表明态度,他们都清楚她不会和程华见面。
很快,程华将要和他失散近三十年的女儿海涅重逢,沉河婉拒了和他一起见面。事实上,当天,沉河还是去了程华助理程程工作过的土耳其餐厅,他刻意隐瞒着程华,没有告诉程华他的到来,至于他为何到来,大概还和他的职业有关。
9月30号,在十月区最繁华的城市中心的二楼,差不多十一点一刻,沉河去了“欧亚新希望”餐厅。这是一家现代的环形餐厅,餐厅外墙都是玻璃钢,反衬着远处雪山映射过来的反光,那是阿拉套山上连片的皑皑白雪,还一连反射着餐厅内众多食客陌生的面孔。餐厅生意火爆,食客众多,足有百十号人,都是粗犷的高原人和高大的白人。起先,沉河没有见到程华或者他的私人助理程程,程华事前预定的37号桌空着,一时间也没有其他食客来坐。这时,沉河站在散客堆里,他为自己选定了相对偏僻的角落位置,这里距离37号桌足足五十米远,他的位置和37号桌差不多120度的角度,恰好能通过外墙玻璃钢的反光看到那边动静。他点了一份土耳其便当,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事前准备的墨镜,就这样,在众多食客的掩盖下,他仔细地观察着37号桌,等待着程华与上次叶莲娜带过来的女儿海涅见面。
十一点二十分时,37号桌有人了,海涅及其丈夫穆特准时到来,两人坐在长条桌旁边,然后张望着环形餐厅的进口,他们等待着程华,他们的母亲叶莲娜果然没有来。在海涅和她丈夫穆特到来差不多十分钟后,程华终于出现了。先前,分析着餐厅外墙玻璃钢反射来的画面,沉河并没有发现程华,然而不到一分钟,等他快要把便当扒拉完,他发现了37号桌有情况:高大的程华已经坐到了旁边,面对着那两位年轻人而坐。程华坐下来时,面带微笑,他一直在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尤其是对面的女孩,当然,这也符合程华的性格。程华坐下来时,对面的两位年轻人半躬着站在那里,直到一会儿后,他俩才坐了下来。
37号桌上摆放了葡萄酒、烤肉、馕饼、奶油汤,还有摆放成长桥与城堡模样的冷盘、色拉,还有来自中国的绿茶。那种绿莹莹的茶色在杯心荡漾着,两位年轻人先是疑惑,当各自小心地抿了一口后,竟然露出了微笑。卡车司机穆特还举起茶杯,像干杯一样,和对面程华的瓷杯碰了下。此前,程华尚是警惕的,像生意人初次见面未免生硬、矜持,但当他们的瓷杯相碰后,程华露出了当初像见到沉河一样的笑容。随后不久,程华叫来了餐厅工作人员,餐厅工作人员用小推车送来了“天山”啤酒。程华不再礼节性地喝葡萄酒,他像年轻人一样,开始和穆特喝起啤酒——这大概是对面的卡车司机穆特要求的。接下来,程华褪去了风衣,微笑着,和女孩海涅说话,和她的丈夫穆特一起喝酒、握手、大笑。他们仨攀谈起来,两位年轻人听着程华说话,他们好像提前熟悉了般,比和沉河见面更加爽朗,甚至,那位卡车司机穆特开始豪爽大笑,紧接着,两手肘在桌上,开始用手势描述起来,双手像画地图一样,据沉河判断,他准是又一次说起邻国巴尔喀什湖的“狗鱼”了,而巴尔喀什湖不流向海洋,那么狗鱼的故事肯定是他虚构的。
通过餐厅外墙玻璃钢映射看到的画面,可见三人在餐厅的见面非常愉快。沉河觉得该离开了,在卡车司机穆特的笑声中,沉河一声不响地走离了位置。这属于他们父女俩的高光时刻,欢乐就留给重逢的父女吧,戴着墨镜的沉河很快离开餐厅,他不能久留;何况,中途离场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金秋十月马上就要到来,他得暂时离场了。
6
时隔二十多年,与自襁褓中就失散的女儿重新相见,那段时间应该是程华认为最美好的时光吧,他一时没有与沉河联系,他的助理程程也没有联系沉河。金秋十月开始了,比什凯克的秋季是美丽的季节,与往年一样,为了这个美好的季节,沉河的公司放了半个月的假,处理完程华的事后,沉河也開始忙于家庭的私事。
其间,沉河和程华本来可以像高原的普通朋友,而不是像导师与学生的关系,两家之间组织联谊活动,一起参加聚会,但沉河没有邀请程华参与他的家庭活动,他已经习惯做一个孤单的高原人。10月1日一大早,他就开着皮卡车带着儿子去了一趟南方的贾拉拉巴德,花费五万五千索姆从农户那购买了一匹三岁大的公马。这是快要成年的公马,品种属于大宛马。两千多年前的汉帝国皇帝都羡慕的良马。沉河用皮卡车把马载到比什凯克北郊的家里,休假时间开启,他们一家人带着马和毡房去了楚河河谷后面的楚河草原。在辽阔的楚河畔,宽广的哈萨克草原的源头那里,沉河骑着马驰骋于草原中,那一刻,他更像高山草原上的汉子,不像汉人,更不像来自海边的中国客人。晚上,一家人住在毡房,毡房里生起篝火,他们坐在提前铺好的地毯上,围着篝火吃起烤肉。他高唱哈萨克情歌,妻子跳起了圆圈舞,他们一家在安静的哈萨克草原整整待了十天。
等到回到比什凯克城中,又回归于日常,沉河去查看他故意遗漏在家中的工作手机,发现程华和助理程程都打来电话,从10月7日开始,两人竟然一共打来不下十个未接电话,几乎每天联系他一次,看来程华有要事找沉河商量。
沉河在家里坐定后,主动联系了程华。
“小河先生,你上哪去了?”接听到沉河的电话,程华叫起“小河先生”,似乎连程华也明白沉河不再是S城的学生沉河,他也不是当年学院的导师,他只是有求于沉河的客人。
“程老师,我们固定的休假时间,一年两次。毕竟这里与S城不同。”沉河说完,他又补充着,“我很喜欢马。”
“这我知道,我和海涅他俩也刚完成了一次度假。我安排车子,10月1日,我们去了伊塞克湖。在度假村,这七天内,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是不同了,我也一样,完全不同了。”程华说,话语中透着欣喜。
“小河,你能再到我寓所来吗?我想亲自和你谈谈,告诉你一些情况。”就在沉河沉默的时候,程华再次兴奋地提起。
第二天一大早,公司重新开业的时候,沉河就去了程华位处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这时,程华居住的那栋原本爬满藤蔓的楼留下白灰色的外墙,原本苍绿色的藤蔓变得异常枯黄。季节马上要坠入深秋,这是连绵不断的雨季,再过一阵时间,比什凯克就要下雪,那将是泥土陷入冰冻的冰窖时期。
是程华接待的他,这次,他的助理程程不在。
程华像上次在寓所里见到的,身穿家常服,坐在沙发上翻看着那一本相册的照片。
“小河,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喜讯吗?对了,你是去哪里度假了,还是一直在比什凯克?”沉河一到,程华就放下照片,关切地问沉河。
“抱歉,我们公司是固定休假,每年10月的第一天开始,一共十天。”沉河如往常一样保持着冷静,除此,他没有多说,他仍然不必向程华叙说过多私人的事情。
程华望了望窗外,他似乎也发现比什凯克的秋天变化太快,10月初与10月中旬后完全不同,树叶更黄了,几乎掉光,气温零度,美好的秋天似乎只有短暂的十天。程华去年才来,他或许还没有完全体味得到。
“海涅没有怪我哩,我当初回国,让她早早没有了父爱,她现在没有体现一点怨恨。你知道的,我年轻时奔波于各个国家和地区。”程华不望向窗边了,他回过头来,满眼是惊喜,这时,他表现得像所有年老男人期盼的一样。
“那很好,很好。”
“让我想去俄罗斯的海边看看了,海参崴5号街,黑暗的没有煤气的小旅馆,哦,对了,它现在叫符拉迪沃斯托克,那里对于我才是最浪漫的事,我应该在那里开家叫‘记忆木马的展览馆,纪念二十多岁的青年时光。那时,叶莲娜生活在那里,海涅刚出生在那里。你说时间到哪里去了,我的时间在那里,就在海边。”程华一股脑地说出心中宏愿。
沉河听得头脑一震,他直直地盯着抒情的程华,程华为何要寻找失散的前女友和女儿,他现在终于明白。
“如果是夙愿,您会完成的。”
“‘记忆木马要等我退休后才能去做。现在,我得先处理一系列紧急的事。他们小两口子有很大的经济问题,没钱,和这里人一样,很穷很穷的都市一代年轻人的那种,海涅还跟我说,她在使用着信用卡过还债日子,他们没生小孩,他们生不起孩子。穆特在当那种有一天没一天的雇佣司机,就当没工作,边境线卡得紧,每周五才开放一次,他在家里一待就是一个星期。她妈叶莲娜开的小酒馆怎么会有生意呢。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帮?海涅毕竟是我女儿啊。”
程华依然兴奋,同时,对他亲生女儿海涅的生活状况,他保持着难以揣摩的担忧,他似乎只想冷静地分析所见事实,然后让沉河帮他分析。
程华意外地提起叶莲娜,沉河几乎没有想就问:“您见着叶莲娜本人了吗?”
“没有,我一直要求见她,她拒绝和我见面。前面两天,我偷偷地跑去了酒肆,看她两次,第一次是按你提供的地址去踩点,第二次是背后观察。我站在这家酒肆外面的橱窗查看,天啊,确实是叶莲娜,我认得她。我心里激动,又怕她认出我来,一直没有进去。酒馆很冷清,一直没有生意。”
“您还是亲眼见着了。其实,事情只有她本人最清楚,她还是以前照片里的模样。”沉河提及那张他曾经放在风衣里的六寸黑白照片。
“确实是叶莲娜,我当然记得她的模样,朝鲜族女人的容貌,那么娇小,那么胆小,比我们汉族女人还要害怕。去了第一次我就认得她,我还怕找错了人,第二次去,我做了准备,带了一张她的单身照,站在她的小酒肆外面,手里拿着照片认认真真核对,确实是的。她的左眉心那里有一颗小红痣,当年,我还称它为小可爱。”程华说着,从中仍然可以看出他的激动。
“那么,确实是叶莲娜的话,她女儿应该叫海涅。我们查实到她一直单身,女儿结婚后,她在十月区独居。”沉河说到这,机警地反问:“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我们做得不够?”
“没有,我依然信任你,小河,完全可以这样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虽然你不继承我的财产,你和我里外有别。曾经的老师和学生也好,普通朋友也罢,你表示得和我很疏远,有意和我保持着距离,这我清楚。人之常情嘛,我也能理解,否则,我怎么会成为享誉中外的大商人和古董商呢?我说我喜欢年轻女人,漂亮女人,中森明菜嘛,可我绝对不是笨人、蠢人。”程华说到这停顿了下,“现在,我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下一步我该做什么呢?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要做的事,你也一样。”
“这是您请我来的目的吗?”沉河心里“咯噔”一跳,他连忙问。
程华的话让他心里憋了一口气。都说姜是老的辣,程华又不是一味前进一直保持亢进状态的革命军人,他无比机警,老奸巨猾,老谋深算,沉河一时拿不准该说什么。
“海涅已经对我提出财产要求,他们想买比什凯克新开发的公寓楼房,他们的理想是开家带饰品性质的珠宝店。现在,全世界的富翁都涌来了,好像这里是世界最后一方净土,他们寻找到了世外桃源。这倒如我所料。小两口看到了商机,我想这也未尝不可,毕竟海涅是我女儿,我亏欠了她那么多,整整三十年啊。一个人老了后,谁还去想年轻时候的破事呢,那些交给年轻人吧。你说,谁不想带带孙子,过几天清静日子呢?”
“您让我来是想告诉我你们认亲的最新情况吧?”沉河猜测般说,他大略知道程华叫他的目的,可是仍像不明白一样。
“小河,我刚才对你说那么多信任,两个月就看到有这么多进展,我很高兴。这等于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当然,你的公司业务务必做得扎实,这对于客人是以防万一,是最后的防备,这才是真正的服务,人们最仔细的承诺。”
7
沉河从程华在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里出来,他回公司的路上,程华又给他打电话了,再次提到他近三十年后重新找到前女友和女儿的兴奋,他准备做出重大决定,又叮咛般提了下“以防万一”,然后挂了电话。沉河一再回味,程华认亲成功的兴奋背后,他似乎又得到了偌大的提醒。
程华最后的“以防万一”给予了提醒,质疑沉河公司业务上是否出现疏忽:除了真实的叶莲娜,和程华见面的女孩是否真是他女儿海涅呢?因为发现了异常的苗头,沉河竟然不敢确定。程华的话让沉河脑海陷入一片空白,随即腦海中闪起火花。如今沉河倒坚决地判定,程华只是对过去和古物敏感,他觉得应该帮助一下程华,脑海中的火花支持他有必要采取进一步动作,以便后续做出符合职业水准的判断。
在这以后,沉河确实采取了行动。比什凯克短短半个月的雨季,城区频繁发生多起恶性案件,据警察局统计,四个区、一个镇的区域范围内,大概百分之二的家庭发生过盗窃或抢劫事件,平常安静的城市打破了寂静。从最开始丢钱财的,到丢首饰珠宝,丢宠物,丢小孩,本来静寂的夜晚,现在,被私人安装的报警器不时奏响打破,形如新年爆竹声,整座城市像响起连番的枪战。与此同步,比什凯克坠入烦人的雨季,淅淅沥沥的雨中,城中的落叶纷纷坠落,形成萧条、无情的城市状态。沉河每天去公司,他亲眼见到雨中的马路上演一场追逐戏。那天清晨,一个吊带滑落露出双峰的柯尔克孜族女人从巷子里奔跑出来,她睡觉时家里被盗了,醒来发现了偷窃客,偷窃客已经蹿到雨中的马路上,随即准备上一辆提前安排好的拉达车。女人表现得极为英勇,她跟在后头,眼看要抓住拉达的前门了,不料,她脚一扭,正好摔倒在沉河开过来的汽车旁边,等她艰难地爬起,沉河开着车从她身旁缓慢地驶离。除此,他还亲眼见过这般深秋的城市乱象:在牧马人没来得及回到城中,远去俄罗斯、土耳其的打工人在他们的海边没有归巢,在寒冷持续沁肤急需温暖的时候,一对又一对的地下情人在地下车库、在配偶没有回来的房间、在隐蔽的小轿车车厢里苟合。这大概是最浪漫的季节过后随之而来的最疯狂的城市状态,它会平息回归于安然,因此人们习以为常,沉河路过,他不需要为此多眨眨眼。眼下,沉河就是在集体性候群症爆发的期间开展行动的,这回为了“以防万一”,他亲自出马,每件事情都亲力亲为。
集体性候群症造就危险行动,同时也造就隐秘行为。对于长居比什凯克以私人侦探为业的沉河来说,他的心变得像铁一样坚实,像偷窃客一样侵入他人家里。他已经得知叶莲娜住在十月区的位置,就在靠近阿珂姆街的小区里一栋属于工人城职工房的单元房里,具体来说是2号单元楼。本来,叶莲娜和女儿一直住在这里,自从女儿结婚后,只有叶莲娜住了,现在,叶莲娜在玛纳斯大街打理酒肆,白天根本没有在家。这天,茂密的小雨中,沉河就站在这普通的单元房旁边的隐蔽小路上,没人打理的绿篱蕃庑稠密,可以让他放心地往叶莲娜的家里窥探。
叶莲娜家连着一个阳台,阳台走廊不大,大概两平方米大小,阳台外延搭建有一个铁质的小凉亭,小凉亭的整体和阳台走廊的窗户一样,都用铁栏杆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从小道到小凉亭是铁质的台阶,这里开了一扇门口缠了紧紧一圈铁丝的铁门,铁门还上了一把锁。从小凉亭到叶莲娜家的阳台又有一扇铁门,阳台的木窗子和凉亭的铁构件都涂着苏联时代常见的绿色的工业漆,可是,凉亭锈迹斑驳,木窗子上的漆层起泡、脱落,所有的景象联合起来,让这一家子看似萧索、落魄。屋内似乎没有人住,从阳台窗子望过去,走廊通往家里的窗子边上摆放着两盆玫瑰花,不像室外萧瑟的深秋,玫瑰花的枝丫青绿,长着绯红色的花蕾,显示着这里常年有人住。
小雨像层层密实的松针,提供了绝佳的伪装,沉河轻轻一跃,登上了小凉亭的台阶,拧开那把铁锁,因为年代久远,铁锁失去应有的效用;对着紧紧缠绕一圈的铁丝,他轻轻一扯,也是轻松扯掉了为数众多的铁丝。现在他想上小凉亭到叶莲娜家的阳台走廊里看看。他进小凉亭后,打开了里面那扇通往阳台走廊的铁门,他把两扇铁门佯装关上,成功地到达叶莲娜家的阳台上。这时,他已经到了叶莲娜的家里,阳台通往客厅的是一扇木门,没有关,更没有上锁。
他轻易地潜入了叶莲娜的家中。叶莲娜住着简朴的三居室,连带卫生间、厨房和阳台。沉河站在衔接阳台的客厅里,一股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掩鼻。客厅墙壁的正前方悬挂一幅尺寸不小的照片,这是两个年老男女的彩色合影,都是朝鲜族人面孔,应是夫妻,身穿传统白色盛装,照片的彩色失去光泽,反射着阳台上过来的黯淡的绿色的薄光,连夫妻的五官都难以分辨,能看出照片年代久远,他们或许早已逝去。合影的下面摆放着一件木架,木架上摆放着一个白釉瓷瓶,据沉河早年的专业判断,瓷瓶应该属于土耳其风格,出自土耳其的伊兹尼克。叶莲娜的家里都是些老式家什,所有房间的地上都铺着红色的地毯,连白色的墙壁都折射着红褐色光芒。这样陈旧的家里没有新意,如果还有什么新颖可提的话,就数角落里那台西门子吸尘器了。
沉河来叶莲娜的家里,不是为了行窃,是想找到一些证据,这是他要寻找想要得到的。他去到两间卧室中较大的一间,打开衣柜,衣柜里整齐摆放着朝鲜族女装。他知道苏联时期的老柜子都开有小抽屉,基本隐藏在衣柜的中间部位,他准确摸到了方形小抽屉,并且轻松地打开了它。小抽屉里有几枚银色涂层脱落的苏联勋章,旁边是一沓照片,对的,他发现了一大沓摆放整齐的照片。这些照片中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尺寸都不相同,他首先看到叶莲娜本人。有黑白和彩色照片,紧接她十来张照片后面的是三张男人的黑白单身照,沉河仔细一看,那是年轻时的程华。看到程华过去的照片,沉河心头一震,他端详了好一阵,程华黑白照片的后面都用红铅笔写着“Cheng”,中间两张照片这里有涂抹(仍依稀能够辨认),另外一张没有,它们的下面都用铅笔很重地标识着俄文字母“китай(中国)”,后面的日期分别是“1991.8”“1992.7”“1993.5”。沉河把叶莲娜和程华的照片放在一边,继续查看叠放在后面的照片。后面的照片有黑白也有彩色,尺寸大小不一,是关于女婴、女孩和少女的,有的照片后面用黑铅笔写着“Ch”,然后标注俄文 “Хайне(海涅)”,有的是“Люция(柳齐娅)”,有的后面什么都没有写。至于照片的日期,分别用红铅笔写着“1992.7”“1993.5”,黑铅笔写着“1997.7”“1998.4”,后面的彩色照片干脆什么也没有写了。也许照片太多,顾不上写,也许不用写。至于这些照片的主人,也许是同一个女人不同成长时期的照片,也许并不是。眼下,沉河难以判定,他要从中找到准确的依据,但他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判断,更别说待在叶莲娜的家里来仔细研究照片了。
沉河快速奔向客厅旁边的厨房,他从厨房掉漆的小橱柜里找到一个超市购物袋,这白色塑料袋是叶莲娜原本准备囤放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蛋壳、胡萝卜碎皮等厨房类垃圾,看来叶莲娜是节俭过日子的传统女人。“如果谁也不伤害她的話,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沉河想。他丝毫不想伤害她,他转眼间就回到大卧室,把小抽屉里女婴、女孩和少女的所有照片统统装到白色塑料袋里。天色已晚,快要到下午五点,再过一些时间,恐怕叶莲娜要从酒肆回到家,他得尽快离开才行。沉河轻快地穿越卧室、客厅、阳台,再次来到小凉亭上,打开铁门走下台阶,下了台阶后,他重新把那把拧坏的铁锁装上,又牢牢缠上刚才掉落在地上的铁丝,让铁门看起来结实牢固,看起来没有人打开过一样。沉河这才放心,他回到了绿篱遮拦的小路上,消失在青褐色迷雾遮拦的道路中。
8
沉河亲自潜入叶莲娜的家中,他不知不觉中陷入疯狂的职业状态,两天后证实疑惑。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告诉程华时,程华委派助理程程来到了他的公司。
“我义父要结束和您的合作,他认为贵公司的工作已经完成,他很感谢您。”程程一进沉河的办公室便说。
沉河一愣,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和程华的合作事项完成,按照法律规定,沉河销毁了那几份协议书,不过,他仍打算和程华的助理程程谈谈。
程程很愿意,接下来,她对沉河全盘说了程华做出的重大决定:程华已经在帮助他三十年后重逢的女儿海涅,全额付款了她在城里看上的新开发公寓;在莫哈琳大街的国家展馆里面,他购买了场地,准备在那里为女儿海涅开设一家新潮珠宝店。还不够,父女俩已经做好计划,准备前去哈萨克斯坦的巴尔喀什湖度假,他们去钓鱼,马哈鱼、鳟鱼什么的(对,鳟鱼)。除此还不够,他们准备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后,接着就要去一趟中国,原本是程华单身前往的;他们从浙江柯桥、义乌招揽工人回来,穆特准备建立地毯厂,由他生产产品,他们将向全世界供应属于他们的工业化地毯。
“‘记忆木马呢,有聊起过吗?程总说要建一个展览馆,它叫‘记忆木马。”沉河想起上次在程华寓所里,程华提及晚年所要办的重要事情。
“没有,完全没有,他没有提起,他们也不会去S城的。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程程很疑惑。
程程是沮丧的,她当然是沮丧的,随即,她从自己的被侵犯侃侃谈起。本来她才是主人,却因碰到沉河,程华寻找前女友和女儿,她选择的人生被改变。现在,她的义父把所有的情感和精力都倾注在重新找回来的女儿身上,程华这样做等于损坏她的利益——毕竟她已是他义女,她破除了那么多非议,一直为他服务。他们年龄相差甚大,但他们心灵契合,她也佩服程华作为一个大商人具备横掠整个亚洲大陆的雄心,这才是她佩服的一种男人,所以她心甘情愿为他服务。他们不是情人,他们没有肉体关系——哪怕高原的流言像牛虻一样肆虐,她也根本不怕。现在,大商人程华亲自打破了一年多前对她的承诺——她是他事业的继承人。何况,她现在作为他的义女,确实对程华的产业有自己的一份继承权,她实在不能明白她的义父、老板为何仓促决定。给程华办完这份寻亲协议后,她准备辞职,寻找属于自己的事业,寻找属于自己的高原,所以她恐怕要离开比什凯克。
“这点,我就像你,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合适的地方。”最后,程程反问起沉河来,“你是男人,我呢,像古董一样,大概是用来玩耍的女人吧?”
“你等等。”沉河无法给予她答案,他不能说他已经潜入过叶莲娜家里。
程程给了沉河一激灵,送走程程后,他仍得验证重要的结果。他上了比什凯克十月区中心医院,找到提前约好的朋友,在医院档案室查找,翻阅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治疗和死亡记录。然后,他去了郊外一个墓区,墓区很小,安葬的都是工人城的矿工、小孩。杂草魑魅,他要寻找的墓主人几乎难以寻迹。等到从墓区回来,心中的结果浮出水面,现在,沉河只需再次前往一趟玛纳斯大街,去见程华三十年前的女友叶莲娜。
像来玛纳斯大街第一次找叶莲娜一样,沉河又来了。这时玛纳斯大街上,遮挡物更显稀少,周边也没有赏景的行人,他没有声响地踏进了酒肆。
酒肆内仍然没有食客,叶莲娜在厨房里打理,看到沉河,她愣了下,面无表情地微笑,她没有招呼他坐。
沉河自己挑了位置坐下来,在上次坐的卡座旁边。这次他依然穿着风衣,并没有把风衣放在卡座的沙发上。他点了一瓶汉拿山烧酒和一碟酱牛舌,却是像上次一样。
“沉先生,您过来,有什么事吗?”这时,叶莲娜终于打破了寂静。
“生意好不好?”沉河望了望酒肆内,他没有直接回答叶莲娜。
“其实马马虎虎的,也挺好,挺好。”叶莲娜面带忧郁地回复着。
“那就好。”沉河轻轻地说,到这,他话头一转:“穆特他们没有来吗?”
“他们没有,去陪那个人了。他们打算去巴尔喀什湖旅游,说是星期五出发的,明天是星期五吗?那么就是明天。今天他们应该到了边境线的旅馆那里,你看,唉,他们慌得连手机都没有带。”叶莲娜说到这,没再说下去,而是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沉河,看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哦。”沉河抿了一口酒后,慢慢地说,“对了,程总在我们公司的事完结了,他没有事再和我联系。”
沉河只说到这里,他专门等待叶莲娜如何反应。
“我知道,这要感谢您。”叶莲娜话语很轻地说。
“对了,您仍然在恨程总吗?现在能告诉我吗?”沉河好像抓住了说话的苗头,他问了下去。
“如果不恨他,我就会原谅他了。这是不可能的。”说到这,叶莲娜的眼睛有点湿润,她好像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漫长的过去,那是多久呢?漫长的三十年,从海边的中国客人出现,一直到这里。
“我理解。”沉河再喝了一口酒,轻轻地点头。
他又停顿下来,半张开嘴,然而又像在等待对方发言。可是叶莲娜没有说话,她别过身去,默默地擦拭起酒肆里的桌子。
“其实。”沉河说了下去,“您没必要这样做。”
叶莲娜停止擦桌了,她愣了下,回过头看沉河,他俩的目光相撞,叶莲娜又把目光撇开了,挪到旁边的墙壁上。这时间大概过去了两分钟。
“我都知道了。”沉河坚定地说。
他说到这,叶莲娜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她用全部精力听着,她在等沉河发话。
“您很不容易,毕竟一个人经历三十年。从海边的5号街到这里,那时您还只是刚刚从舞蹈学校毕业的学生,受了很多苦吧。那样多的苦潮水一样,难以品尝。所以,您恨他。”沉河说到这,再补充了一句话,“而且,我知道了更多。”
叶莲娜终于被说得激动,她言语激烈起来:“是的,我恨他。我恨他逃跑,不管我们,我恨他毁掉了我的全部。最初我家里以为我失踪了,等我从远东回来,从海边回来,一万公里,整整一万公里,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去海边我只花了十天,回来足足花了一辈子!当时大家都慌得很,我没有钱,回到家后,谁都不理我们,全怪我失踪一年半后带回来一个怪物,只有我姐姐尚好。从海边回来后,我没有房子,连馕都没钱买,医院没有药,没有美洛西林钠,是他让我成了这样。我还能怎样?”
“您说带回来了一个怪物?”
“是的,怪物。相比,我姐姐的孩子好过多了。我姐姐的孩子夭折了,全家没了希望,我才好过点。我姐姐一直在周济我,給钱、馕饼,给我找工作,他们去俄罗斯后还给我留下房子。我又能怎么样?我已经生过小孩,那个人彻底把我毁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是嫌我还不够惨,还是想表明他是做慈善事业的人?”
“可是,怪物应该不在这里了,她后来上哪儿了?”沉河眼神兀地锋利,他向叶莲娜扔过来一把犀利的匕首,割断了她的话。
叶莲娜的脸色变了,她警惕地看着他,她不明白沉河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诚然,她对这个叫沉河的中国人早有提防,他是私人侦探公司的老板,就像黑暗里的魔鬼,绝对让她不能低估。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我指的是海涅和柳齐娅。”沉河直接说出来结果,“您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是侦探公司,有的是办法,我要直接说的是——你说谎。”
“您去了哪里?”叶莲娜用低沉的声音发出艰难的询问。
“您家里。”
沉河起身了。
叶莲娜扒拉起吧台,去抓吧台上的座机电话,她一手拿起听筒,拨起号码,沉河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报警吗?”他问得迅疾,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说:“随时欢迎。”
叶莲娜举着座机听筒,她迟疑了,没有再拨电话号码。
“您到底想干什么?”她放下听筒来,几乎哭丧着,难以发声地低鸣。
她更加艰难地看着沉河,白皙的脸庞上冒出一层浓密的细汗,发髻上的银簪子一直在抖动,像一只落单逃命的小白鸽子。
“她应该叫柳齐娅,她不是海涅。现在,让我告诉您吧,她不是您的女儿,而是您姐姐的女儿,这些您都不用告诉我。我现在知道您说的怪物怎么样了,您一个人带着她从海边回来后,她死了,您把她葬在郊外,给她竖了一块碑,碑文用俄文和中文写着‘爱女海涅之墓,前几天,您还送了她白色的花圈。哈,她是1994年5月两岁半时得肺炎死的,那时春天,肺炎恶化,来不及医治,对不对?应该是这样。柳齐娅是您姐姐的孩子,她是您的外甥女,我查证了照片,海涅的下巴那里有块紫色的小胎记,柳齐娅没有,您的外甥女在医院的注册名叫Люция,中文名就是柳齐娅,她和海涅同年出生,后来,您为了纪念死去的海涅,把她当成你的亲生女儿了,让她们拥有同样一个名字,都叫海涅。而且,您打心底不恨那个人,所以,才留着他的照片,你一直没有忘记他,对不对?您为什么不告诉他全部?”
沉河一口气把他所探究的吐露出来,叶莲娜早已伏在卡座的桌子上,掩面痛哭。
“我说这么多,不是想要伤害您和柳齐娅,请保重。”最后,沉河走到叶莲娜旁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下,然后走出昏暗的酒肆。
9
从玛纳斯大街的酒肆出来,告别叶莲娜后,沉河内心同样痛苦。虽说他不想伤害叶莲娜,事实上还是伤害了。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在报复与坚守中煎熬的女人。等到开车离开玛纳斯大街时,瞬间,沉河胸口出现一阵被马踏过般的绞痛,这让他过红绿灯时一个急刹车,差点形成追尾。离开长达五公里的玛纳斯大街,他不停地看着后视镜,想到前些日所见的追赶盗窃客而跌倒在马路上的柯尔克孜妇女,他想扶起,却发现原地空白。眼下只能无力地回望玛纳斯大街。当牧马人的吟唱从打开的车音响里传来,他却想到对于他来说遥远的过去,也就是身在S城,年少时在S大学学习古物研究和鉴定,他不愿意选择与过去有关的道路,却还是逃不过。当确认完现在程华身边的女子不是他真正的女儿,沉河茫然了。
10月中旬以来,比什凯克一直阴雨绵绵,沉河本应该回家去,从马厩里牵出那匹刚熟悉不久的公马,用梳子好好清理一番公马的鬃毛。公马久待马厩,他得清除它的急躁心情。如今,他却对绵长的扰人的事情紧揪不放。想来,如同过去对叶莲娜的伤害一样,这是职业对他的伤害,唯一有一个理由的话,他们都是来自海边的中国客人,毕竟他们都是汉人,哪怕他来到比什凯克超过十年,在这里娶妻生子,吃了草原的肉,喝了高山的水,未来将融入草地,他们仍然是海边的中国客人。
沉河像被上了一道魔咒,他自己也发现了,不过,他还是想亲自找到程华好好谈谈。这天下午,沉河辗转回到位处凯琳格小街的公司,就给程华打了电话。程华的手机无人接听,拨打一次后,沉河就放弃了,突然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想起叶莲娜在酒肆里的话,她姐姐的女儿柳齐娅与程华已经前去边境线,他们没有携带手机。
沉河坐到公司办公室的软椅上,最终,他想到了最应该联系的人。
他联系起程华的助理程程,现在,他觉得她才是可怜的人。沉河对着电话询问:“程程,今天有空能够一起聊聊吗?我找你有事。”
“好的,现在我有事,要不就晚上七点吧,我们喝咖啡,就在十月区的‘欧亚新希望餐厅。”程程说。
沉河绵软无力,那晚准时到达“欧亚新希望”餐厅,他确实想找程程好好聊聊。
程程先他到达,她给沉河点了一杯咖啡。“欧亚新希望”餐厅早过了晚食时间,餐厅内没有多少客人,餐厅外墙玻璃钢印着模糊的雨线,这属于比什凯克夜晚最冰冷的雨。
沉河坐下来,右手肘支在餐厅的小圆桌上,手掌捧着额头,焦头烂额的样子,似乎连程程也感知到了他的痛苦。
“其实,你不应该接受这一项业务。”程程说。
沉河望向她,她的面容模糊,沉浸在餐厅外墙玻璃钢反射过来的光影里,光影像燃烧的篝火,看起来又像没发生过事一样。
“說说你的理由吧,那不是他真正的女儿。”沉河喝了一口咖啡,停顿下来,等待着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后面给程总做了很多事,程总以前有一位情人,现在,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女儿,这是情人对他的报复。我没有告诉他,大概告诉了也没用,且当是程总的下一位女人。”
“对,报复。后面怎么说?”沉河狐疑地问。
“你真知道程总的过去吗?就以我自己为例,对于追随他的女人,他其实不在乎,他全程寻找的是快乐,像光一样轻浮的快乐,这就是他的真理。当然,每一阶段的快乐不同,爱情是快乐,赚钱是快乐,和女人合作、取悦自己是快乐,这组成了他的全部。至于我,虽然我只是他的义女和助理,可事实上,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陪着他,看起来像柏拉图式爱情,否则一个人会孤独。但事实证明,我们没有到达心灵契合的地步。现在,他考虑的是晚年,他喜欢快乐,其实,我都怀疑他不在乎真相。”
“我知道他在S城的事,我因过去的交情才答应下来这个业务,就我了解,他在S城有过婚姻,没有儿女。这是重点,他才来到这里。如今,整体想来,应该是他从海边的5号街小旅馆窗子里跳出来逃跑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是三十年来的疑案,是宿命。而我?办着这样的事,好像被他感染。他是乐在其中,哪怕被骗。现在他身边的不是他的女儿海涅,她叫柳齐娅,她是叶莲娜的外甥女。不过,叶莲娜倒是没错,这是一个可怜的朝鲜族女人,她那时是一个学生,一个人跑到海边,去寻找先辈的踪迹,结果碰到程华,他们发生了爱情,这个经历毁了她一辈子。其实,我应该去找程华和柳齐娅,今天不应该去找她,去破坏她可怜的生活,帮着程华把她再毁一次。”
“他何尝没有毁了我?只是我一度不打算计较罢了,我安慰着自己,至少现在我还能控制得住情绪。我刚刚离开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就在昨天,下雨最厉害的时候。我对程总说我的决定,他说赠送给我一些地毯,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毯,以此作为纪念。呵呵,我就这样离开安克雷奇大街了。我知道,我不再跟着他后,将有别的女人住进来。这些天来,雨一直下,他已经给那女孩很多,可以想见,他的全部都将还回去,他会变得一无所有,最后客死他乡,无人照看。要说原因的话,这就是报复,报复才是最真实最完整的故事。”
“听起来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哈哈,这是我的杰作啊!”沉河皱着眉头,讥讽起自己完成的工作,“想想,这首先归功于程华老师自己的提醒,他当时可能是随口一说,后来,我感觉柳齐娅不是海涅,我完整地查核了,查实清楚也没有结果,他是一个自信的人。”
“其实并不悲伤,关键是其中具体的人,只有参与的人才能感受到悲伤和快乐。”程程说得缓慢,“这是我现在才悟出来的道理,我们都是旅行的行人。”
“是的,我们都是旅行的人,没错。”沉河点头,他同意这样的看法。他又说:“他们是去哈萨克斯坦了,去钓冬天的‘狗鱼,那么他们现在到达哪儿了呢,边境地带?他们又会住在哪儿呢?”
沉河还是想把事情一撸到底,找程华好好谈谈,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去做的。
“楚河关口附近的巴尔纳什旅馆,房间是15号套房,我给他们订的房间。”程程慢悠悠地说,这时,沉河才看清她悲伤的面容。
10
翌日大早,沉河开着车出发。沉河没有想到前往边境地带会给他带来厄运,挚爱的草原对他深度介入他人空间给予了惩罚。
事情是这样的。沉河从比什凯克出发前去哈萨克草原,比什凯克距离那里的楚河口岸大约一百公里,开关是早晨八点半。八点,沉河到达附近的巴尔纳什旅馆,上前台一询问,程华和柳齐娅及穆特果然昨天晚上住在15号套房,但沉河还是来晚了,程华一行已提前退房,他们三十分钟前离开了旅馆。沉河急忙从巴尔纳什旅馆赶往楚河关口,他的汽车疾驶。在距离关口检查站差不多两公里的距离,沉河看到有一队车在排队等待前往哈萨克斯坦,其中一辆高大的国际大巴在待过关的车队前面。过关时间已到,不少人下车,在提行李箱验关,提行李箱的人中好像就有穆特。检查站陆陆续续地放行通关车辆,如果开车走大马路赶过去,沉河肯定是赶不上程华和柳齐娅的。
这时,沉河想要改变方法提前赶上程华他们,他把车子方向盘一拐,启动引擎加速,驶向马路旁边的草场,他、试图抄近路赶上车队,这样定能在大巴过关前赶上。然而,沉河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殊不知两国边境线附近正是哈萨克草原的一部分。他的汽车高速地驶往关口,当行驶到草原牧场中间,他没有注意身边开始集合起马群。牧场的马本来在安然啃食青草,看到飞速奔跑的汽车闯进来,发出响亮的鸣笛声,马群变得惊悸,其中,一匹棕色的公马近在咫尺,马的鼻孔里甩出热气,四蹄奔腾,它完全被鸣笛声惊吓。公马往斜前方插过去,试图远离这辆靠近的汽车,那颗巨大的头颅以及结实的身躯朝飞奔的汽车沉重地撞来,顿时,车马一同倾倒,马嘶不止,沉河陷入了昏迷,他在最后的清醒时刻,看到那辆大巴缓缓通过两国关口了。
突然的车祸让沉河在医院住院长达半年时间,他的私人侦探公司一度关门打烊,等到能正常开展工作,已经是来年春天的3月份。
沉河又记起比什凯克国际艺术品博览会,等到能正常活动时,他又一次驱车前往了莫哈琳大街的国家展馆。他想起去年在这里邂逅程华,他知道他不会看见程华,可心里仍有期盼。去莫哈琳大街的展馆前,他去过玛纳斯大街,叶莲娜的韩式酒肆已经关门打烊,连门店都转让了,现在那里是售卖馕饼和面包的早餐店;至于叶莲娜在十月区的家,沉河也去查看过,那栋2号单元楼仍在,连接阳台的小凉亭已拆除,阳台的所有窗子都牢实地钉上了木板,显得这里没有阳台一样,从外面再也看不到里面的玫瑰花。
这次在莫哈琳大街的国家展馆,沉河没有想到他会碰到柳齐娅。
在展馆里转悠时,他赫然发现一家貌似熟悉的珠宝店,店名用闪金粉装饰,店名叫“мнемонический конь”,中文就是“记忆木马”,它顿时像一列飘浮在草原里的萤火虫,叩开沉河记忆的大门,引导他颤抖地走去。沉河打量店内展品,他发现珠宝店的店主是柳齐娅。
“你好,柳齐娅。”沉河向她打起招呼,没有叫她曾经用了近三十年的名字海涅。
“您好,您来了。”柳齐娅看到沉河,初始表现得极为惊讶,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但是,尴尬只维持了一分钟,她就大方地看向他,她的表情非常自然。
沉河想起程華最后一次在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找他私聊,程华说过他将要开设一家名叫“记忆木马”的展览馆,用来纪念海边的青春岁月。如今,这事由与他毫不相干的柳齐娅完成,虽然,柳齐娅是按着她本来的规划,开的是符合年轻人生活的珠宝店。
“我的程华老师呢?你的母亲呢?”沉河自然问起与此相关的事。
“我姨妈退休了,她在家不出门,哪也不去。至于程先生,很遗憾,他去年冬天去世了,跟我们从巴尔喀什湖度假回来后不久,他就突发了脑出血,谁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应该是他前助理程程跟他说了实情,她一直在找机会跟他说上话,之前,她已经要走程先生所有的藏品,那是我们最值钱的地毯。现在,我们可以和解,只要她愿意回来。”
柳齐娅停顿了一下,见沉河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她又说起来:“我知道你们与我们没有去过的海边、我们不认识的S城有联系,您可能在猜测,是我们谋杀了他吗?可是,我想要跟您明说的是,我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喜欢他的穆特没有,我姨妈叶莲娜更不会,她那么爱他。程华在医院的最后,是我和姨妈叶莲娜守了一个星期,他最后知道我不是他女儿海涅。您是私人侦探,您可以调查我有没有说谎。程先生生前那么多计划,最后他都没来得及做。他的事本来应该由姨妈叶莲娜继承,却成了穆特和我的事业。”
“很好,记忆木马。”沉河喃喃地说,离开了展馆。
原来柳齐娅才是程华最后的女人。听到程华最后的故事时,沉河失去了感觉,甚至都来不及悲伤。
春天的高原,大地苏醒,高原就像重新开始一样。
这年春天,沉河全家去了哈萨克斯坦旅行,同行的有大舅哥一家,他们前去比巴尔喀什湖更远的额尔齐斯河边钓鱼,这条河从遥远的阿尔泰山南麓往西流来。
春天是鲟鱼肥美的季节,他们收获不少。在冰冷的形成春汛的漂着浮冰的河里,银灰色的鲟鱼清晰可见。鲟鱼排成队伍,跃跃向前,在清澈河水中形成一道道耀眼的水线。这才是真正的狗鱼。
阳光正好时,沉河去了下车上,从车上拿下来一个白色塑料袋,站在河边,从袋子里取出来一堆陈年的照片,足足十多张。那一刻,他缓缓地翻看着,一张张地查看它们的正面和背面。照片里有三十年前就死去的海涅,有刚去世的程华,有隐居的叶莲娜,有现在用真名生活着的柳齐娅,其中也有他们数人的合影,包括程华亲自给他的黑白照。至于照片的背后,有冗长的俄文,也有简短的中文拼音。重新看着这些照片,沉河没有掉泪。这里看似真情最为缺少,因为河水冰冷,因为距离海洋最为遥远,那里才是世界上最博大的水池,于是,让这里看起来没有了眼泪,回想起来,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沉河蹲下来,把所有照片都放在水里,它们随着泛起浪花的河水漂走了。瞬间,河里的黑白和彩色照片一闪一闪,波光粼粼,它们就像真实的狗鱼,将漂向北冰洋,流往原来的海洋。至于眼下的高原,繁花盛开的隆春快要到来了吧。
责任编辑 杨静南
叶临之,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上海文学》《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花》《天涯》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共一百余万字,《文艺报》《文学报》《百家评论》《长江丛刊》等文学评论报刊对其文学创作和理论有专门推介。曾获梁斌小说奖、浙江省作家协会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福建文学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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