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公民赶到校长室,没人。他正要坐下来等,周校长甩着手走进来。周校长说,坐。没等宋公民坐稳,就问,你有没有犯过罪?这话问得太直接,宋公民刚要落座的屁股马上抬了起来,站好,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回答说,我没有犯过罪。话说得很明白,还是稍微心虚,好在周校长没有觉察到。周校长走过来续茶水,顺手拍了拍宋公民的肩膀,说,你真没犯过罪?比起五短身材,周校长手臂稍长,他在拍宋公民肩膀时,无须踮脚。周校长手上有水,可能是茶水,也可能是刚上厕所净手没擦干,宋公民感到肩膀被拍湿了,抖了一下。这次周校长觉察到了,抖什么抖?害怕了?他告诉宋公民,最好实话实说。宋公民说,我说的是实话。周校长说,说的是实话就好。不过你说了不算,得提供一份无罪证明,你个人的无罪证明。宋公民正想问为什么,周校长挥了一下手,把他要问的话赶回嘴里。周校长说,具体该怎么做,你去找林主任。从校长室出来,宋公民想,周校长新来不久,情况不熟悉,这是要搞调查研究清理整顿队伍吗?
2
宋公民在龙城中学先是当门卫,后转做保安,一干多年,由电话时代干到手机时代,迎来送往了多任校长,不管谁来当校长,他的位置都雷打不动。倒不是他有什么后台,当个小小的保安需要什么后台?主要是他的身高,接近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劲。这么一个有劲的大个,手持钢叉,门口一站,威风八面,增加安全感的同时,还多少能增加些美感。加上他憨厚老实近乎二,脑袋一根筋,不会急转弯,执起勤来,只讲规则,不看情面,招人喜也讨人厌。干别的事或许会招惹麻烦,干保安却是天生我材,十分有用。虽然门卫和保安都是看守学校大门,但两者多少还是有点差别,这点差别,宋公民感受最深。
穿上保安服的那一刻,宋公民有点小骄傲、小自豪,他觉得自己高大了威武了,从此可以挺起胸脯走路,伸直腰板说话,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仿佛一风吹散。
第一时间,他把这个天大的喜讯打电话告诉王朝云,想找个摊点吃夜宵,好好庆贺庆贺。自宋公仆离开后,在龙城,他只有王朝云这一个亲人了。他也想打电话告诉宋公仆,想到宋公仆肯定无所谓,也就算了。
王朝云说,好呀好呀,你等我。
宋公民就等,左等王朝云不来,右等王朝云还是不来,最后等来王朝云一个电话:晚上有事。
王朝云经常晚上有事,一个女人,晚上能有啥事?宋公民懒得去想,想多了会影响心情。他知道王朝云忙着挣钱,挣更多的钱。王朝云曾告诉他,待钱挣够了,再考虑别的事。别的什么事?王朝云没有告诉宋公民,她只告诉宋公民,挣很多钱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她要宋公民耐心地等她。等就等吧,不等又如何?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世界那么大,女人那么多,也只有王朝云这一个女人需要他等。
有事总比出事好。宋公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他唯一担心的,是怕王朝云出事。
王朝云只要不出事,就天下太平。
宋公民很知足,干保安虽然待遇低,但有五险一金,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把保安作为终身职业,听说可以干到65 岁,那就干到65 岁,比正式工还可以多干5 年。
职业稳定,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可等,人生如此,还有啥不满足的?
3
但是这一次,事情好像正在起变化,新来的周校长突然要他提供无罪证明,啥意思?我在学校干了这么多年,有没有罪学校还不清楚?还需要我自己提供证明?宋公民的心悬了起来。
找到林主任时,林主任哈了一声,说,宋公民,还真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潜在的隐患。林主任是政教主任,是宋公民的直接领导。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宋公民听成了真,他有点急,期期艾艾想说话说不出话,憋红了脸。林主任哈哈大笑,这才告诉宋公民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有所学校的保安成了内贼,隔三岔五的,蒙面偷盗,更骇人听闻的,是他半夜三更还摸进了女生宿舍。这还得了?连龙城最高领导都被惊动,下令彻查教育系统安保队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颗老鼠屎已经坏了一锅粥,一时间,学校保安个个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都得被清理筛查一遍。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隐患,其中隐患之一,就是宋公民。宋公民还真坐过牢,尽管是无罪释放。
这段不光彩的经历,如果不是林主任提及,宋公民打死都不愿再想起。连这样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被扒了出来,宋公民感到恐惧。其实没什么好恐惧的,信息时代,谁都是光着屁股晒太阳,毫无隐私可言。何况宋公民千真万确被拘留过,被拘留可不是什么隐私。
不是无罪释放吗?宋公民说,无罪释放还要打无罪证明?林主任说,正因为是无罪释放,所以才要打无罪证明。想想看,如果是有罪释放,还需要打无罪证明?肯定是直接“咔嚓”。
林主任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吐出的话是:清退。
这话听进耳朵,耳顺;搁在心上,闹心。宋公民做梦也想不到,清退这个词,和自己迎面相撞。
也是事有凑巧,林主任正在申报高级职称,也需要打证明,打很多证明。他半是发牢骚半是安慰宋公民,说,你看你看,连我也要打无罪证明呢。他把综合证明表复印了一份给宋公民,宋公民看那表,有综治证明,要到综治办盖章,有无犯罪证明,要到派出所盖章,有计生证明,需要到县、乡两级计生部门盖章。他有点懵,这些章盖全了,才能证明自己无罪吗?林主任建议他先到保安公司看看,名义上他是由保安公司分派到学校,保安公司才是他的组织,有事了得找组织解决,天经地义。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保安公司一下子就能帮他搞定。毕竟保安公司还得靠他这样的保安赚钱。
4
下午,找到保安公司,宋公民吃惊地发现,保安公司工作人员瞧不起保安,一个个摆着一张不冷不热的脸,对要办事的他爱理不理。瞅准一张很漂亮的脸蛋,宋公民凑了过去,人长得美,话就会好说些。宋公民把要打无罪证明的事说了。漂亮的脸蛋告诉他,公司领导特别交代,不准打这样的证明。宋公民问,为啥不准打这样的证明?漂亮的脸蛋瞪了他一眼,说,不准就是不准,还要为啥?宋公民的憨劲来了,抛开漂亮脸蛋,直接去找经理论理。经理倒是挺讲道理,耐心地解释说,你有没有犯罪,谁最清楚?当然用人单位最清楚,我们并不清楚。既然用人单位最清楚,你就得去找用人单位,对不对?宋公民也是个讲理的人,他觉得经理的话有理,保安公司虽然是他的组织,但除了收缴管理费,平时对他的情况,不闻不问,一概不知,要这样的组织证明自己有没有犯过罪,确实不合适。宋公民就当场给林主任打手机,把保安公司不准打无罪证明的事说了。林主任要他把手机递给经理,也不知林主任和经理说了些啥话,关掉手机后,经理要办事员给宋公民开了一份介绍信,介绍信是开给阳光公安分局的:兹介绍龙城中学保安宋公民,前往打无罪证明,望予以接洽为谢。落款是龙城保安公司和龙城中学。宋公民知道,这是要他到阳光公安分局去办事。
回到学校,补盖了学校公章,已到了放学时间,这个时间段,回家吃晚饭的学生很少,但越是这样,越容易出事。宋公民不敢掉以轻心,骑着摩托巡视了一圈,直到晚自习开始,才去吃饭。学校食堂办得不错,早餐两元,午餐免费,晚餐七元,自助形式,随便吃。宋公民饭量大,胃口好,开始觉得自己吃得太多,占了便宜,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他是个有口福的人,怎么吃都吃不胖。
晚上,他替同事值夜班。第二天,值过早勤后,瞅了眼七八点钟的太阳,对着世纪大道吼了一声,抖擞精神,准备去打无罪证明。
5
阳光公安分局离学校不太远也不太近,学校保安室配有一辆警用摩托,算得上是宋公民的专车,其他人很少用。宋公民非常爱惜这辆摩托,擦洗得油光水滑光可鉴人。每天早、中、晚他都要骑着这辆摩托,把学校四周巡视一遍,数年如一日,风雨无阻。骑在摩托上的宋公民,对这座城市渐渐有了归属感,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这座城市,成了龙城人。今天,他本来可以骑着警车去找警察,风光风光,想想是办个人私事,就打消了私心杂念。步行,一二一,齐步走,走出保安的样子来,顺便也锻炼了身体。走了二十来分钟,来到阳光公安分局,窗口是一位年轻的女民警,一身警服,飒爽英姿,可惜没有佩枪,要是再佩一把枪,就更牛了。女民警认出了宋公民,她龙城中学毕业后读的大学。在龙城中学三年,每天进进出出,都能看见这个严肃得有点过头的大个保安,或手持钢叉,站在门口,或骑着摩托,威风八面。多年后,当然还能认得。但认得也要假装不认得,认得一个保安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宋公民没有认出女民警,这也难怪,女大十八变嘛,就是不变,估计他也认不得。他不是教师,和学生建立不了亲密关系,十几年了,进进出出有多少学生?除了那几个特别调皮的,其他的,他一概毫无印象。
女民警态度很好,受惯了冷脸冷眼的宋公民有些不适应,手怎么摆放感觉都不妥当。女民警亲切地问,要办什么事?宋公民迟疑了一下,说,打无罪证明。女民警听清楚了,听清楚了还是不明白,追问一句,打什么证明?无罪证明。宋公民提高音量回答,赶紧把综合证明表递给女民警。其实不需要他的回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女民警听说过学校保安成内贼的事。她看了眼那张综合证明表,查看了宋公民的身份证、暂住证、保安证,又在电脑上捣鼓了一阵。宋公民观察到,女民警皱了一下眉头,伸了一下舌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啥意思?宋公民的心悬了起来。
女民警抬眼看了宋公民一眼又一眼,然后把综合证明表还给他,告诉他这张表只适合正式工作人员使用,宋公民没资格。
你的户籍不在龙城,还不是龙城人。女民警说,要打无罪证明,你得回你老家去,找户籍所在地公安部门,明白不?
公事公办的口吻,瞬间判若两人。
宋公民想争论几句,他没敢争论。就算他再憨,也知道这是公安局不是保安公司,在公安局,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吃不了得兜着走。还能咋办呢?宋公民虽心有不甘,也只好怏怏离开。
宋公民刚离开,美女民警就给林主任打电话,学校那个叫宋公民的保安,坐过牢啊。
当年林主任还不是政教主任,是班主任,是女民警的班主任。
6
垂头丧气的宋公民回到学校,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他没有去找林主任,直接去找周校长。周校长正在擦手,宋公民想,周校长手上怎么老是有水?周校长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事情办好了?
宋公民摇头,把保安公司、阳光公安分局不给他打无罪证明的事说了。
周校长显然在想别的事,他若有所思,没把宋公民的话听进耳朵,或者听是听进去了但没有放在心上。
见周校长半晌无语,宋公民试探着说,我写份保证书行不?
周校长回过神来,说,什么?写什么保证书?
宋公民说,我写一份保证书,保证永远不犯罪。
周校长像是哼了一声又像是嗯了一声,笑了,他想到了承诺书,不只是每位教师每年都要签订承诺书,就是校长本人,每年也得签订一份责任状。让宋公民写份保证书,或许可行?
周校长从多方面了解到,宋公民是一个好保安,只要他在,就能确保校门安全。学校聘一名好教师并不难,聘一个像宋公民这样让人放心的好保安却并不容易。周校长不想让这个忠于职守的保安太为难,当着宋公民的面,他拨通了教育局办公电话,找到分管安保的副局长,把写保证书的事说了。副局长的回答十分明确,不行。拿不出无罪证明,只能走人。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话口气太过生硬,副局长又补充一句,万一将来出事,谁担责?
当下追责十分严厉,尤其是安保,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小事尚且追责一串,何况大事?
周校长也怕追责。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憨厚老实的宋公民能出啥事?不过为了万无一失,还是让宋公民提供无罪证明稳妥。
周校长说,你也听到了,这是没办法通融的事,你拿不出无罪证明,按教育局的规定,就只能走人。
他要宋公民去找林主任,该请假就请假。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宋公民坐过牢的信息,风一样迅速在学校传开。就算再迟钝,宋公民也能感受到,人们看他的眼神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他越来越像看一个怪物。
7
回到值班室,同事小向见宋公民满脸愁容,就劝他说,何苦呢?要是我,一拍屁股就走人。时代不同了,到处都缺人,你还怕找不到事做?
小向比宋公民大,三十好几,仍然光棍一条。不难理解,长年打工在外,挣钱慢花钱快,生活没法检点,落下一身毛病。宋公民知道他当保安,只是权宜之计,说不定哪一天,小向就会跟前任再前任一样,来个不辞而别。
不得不承认,小向的话有点道理。但宋公民不这样想,宋公民想,就算我不在学校当保安了,我也得证明自己无罪。
不就是打一份无罪证明吗?宋公民想到宋公仆,宋公仆那么有本事,说不定一个电话打过去,就能把事情搞定?
8
宋公民和宋公仆,虽然是兄弟,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宋公仆是在很小的时候随母改嫁到宋家,那时宋公民更小,完全不记事。宋公民的亲妈是死了或跟人跑了,宋公民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有为这事纠结过,事实上也轮不到他纠结。他只认后妈,后妈也是妈,对他很好,每当兄弟俩有纠纷了,受责骂敲打的总是宋公仆。这对难兄难弟,一切都反着来。宋公民从小就憨,学习不行,身体长势却不错,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却是个糠心大萝卜。宋公仆呢,打小就聪明,心眼活鬼点子多,学习好,个子却长不高。学习好的,自然上了大学,学习不好的呢,连高中差点都没混毕业。宋公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乡村当教师,自我感觉良好的他心有不甘,经常爬上后山眺望天边,向往诗意和远方。宋公民呢,东晃晃西逛逛,类似无业游民,有事没事爱去看宋公仆。被一个憨子盯上,尽管是兄弟,处境也不妙。咋办?好办。宋公仆唆使宋公民去盯老王。
老王是谁?是邻居。
早些年,更早些年,老王的老婆死了,死得还算正常,病死的,虽然年轻了点,40 多岁。给老王留下了一对儿女。大的王大花,是个女娃,小的王大发,是个男娃,女娃男娃几乎是和宋家兄弟一起长大。
一个男人两个娃,加上成分不好,那些年王家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说起来,宋、王两家颇有历史渊源。1949年前,王家是宋家河唯一的地主,1949 年后,宋家住进了王家大院,一同住进的,还有另外两户人家,后来一前一后都搬走了,空出的院落全归宋家,王家大院渐渐演变成了宋家老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两家虽是近邻,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这样的陈年旧事,到了宋公民这一代,似乎已经淡忘。
两家距离很近,吃一碗饭能走好几个来回。
这样的邻居有啥好盯的?难道是宋公仆看上了王大花?应该不会,肯定不会。为啥?因为王大花并不太好看,太瘦。连宋公民都看不上眼的女人,宋公仆会看上眼?
宋公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懒得去想,宋公仆交代的事,自己老老实实照办就好。
没想到这一盯,还真盯出了名堂。
先是王大花被一个叫隋性胜的男人领进了县城,那个男人比她大好几岁。那是一个春天,棣花开后桃花开,隋性胜大摇大摆一个人来。来时拎着大包小包,走时顺手牵走王家女孩;没人迎没人送,也没有告知任何人。
来回都和宋公民打了个照面,宋公民癞蛤蟆一样蹲在路边树荫下,大眼瞪小眼,彼此没说话。
宋公民把这个消息传给宋公仆,宋公仆咧嘴笑了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老王硬是把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办得悄无声息。他是在和谁较劲呢?
宋公仆要宋公民继续盯着邻居老王。
宋公民发现,隔三岔五的,老王会进城看一次女婿。他总是天不见光出门,天黑定了回家,每次都拎着一袋东西,很沉很沉的样子。
看女婿也偷偷摸摸?宋公仆问宋公民,你知道为啥吗?
宋公民不知道为啥,他只知道没过多长时间,老王、小王悄然离家出走。
人都走光了,还盯不盯?宋公民问宋公仆。宋公仆说,盯,当然要盯。
盯啥呢?盯那三间东倒西歪屋?
万一老王、小王又回来了呢?
又盯了一段时间,老王、小王没有回来,连逢年过节都没有回来。
宋公民算是看出来了,宋公仆是没事找事忽悠他,怕他躲他,拿他当傻瓜。
9
熬到暑假,宋公仆不再犹豫,决定出门远行,寻条出路。临行前,他谁都没有告诉,不想惊动任何人。刚上路,宋公民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跟了上来,这个憨子,显然早就做好了充分准备,连换洗衣服都带着。
他是咋知道的?
宋公仆满脸不高兴,说,我是要去干正经事,你跟着瞎掺和啥?
宋公民嘻嘻笑,说,帮你拎包。
宋公仆不需要别人拎包。宋公仆说,转去吧转去吧,等我安定了再回来接你。
宋公民说,你又要骗人。
被宋公民看透心思,宋公仆笑了,他在心里盘算如何摆脱掉这个尾巴。宋老爹、宋老妈追过来,他们知道拦不住这兄弟俩,赶过来送送行。
宋老妈把一袋干粮塞给宋公民,宋公民没钱,带上干粮好当钱使。宋公仆应该有些钱,他会关照弟弟吗?宋老妈不放心。
宋老爹蹲在地上使劲抽烟锅,闷头不说话,他知道宋公民脑袋不好使,不想让宋公民出远门,想把宋公民留在家里种地,这小子一身力气,种地肯定是把好手。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公民,听说要出门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看来要想把他留在土地上,已是一件比吃屎还难的事。也难怪,不只是王家父子,不只是宋公民,整个村子已人心浮动,已留不住人了。年轻人要出门,连那些半老不小的人,也向往起城市来。
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一晃升起一竿子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宋公仆看着天空,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
宋公民欢天喜地,抢过宋公仆的包自己背着。背着就让他背着,反正他身上有的是力气。宋公仆想,只要不给我惹事就好。
他们走山路抄近路,紧赶慢赶赶到渡春县城,正好赶上下午去车城的班车。
车城是一座新城,因东风汽车而闻名。来到火车站,到处都是人,宋公民晕头晕脑找不着北。他第一次走进这么大的城市,第一次就要坐火车,有点胆怯也有点亢奋。宋公仆呢,表面上很淡定,内心里很焦灼,直到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火车票,一张有座位,一张站票,心里才稍感安宁。火车要到深夜一点才出发,兄弟俩只好在候车室里等。好在是盛夏,除了闷热还是闷热,并没有其他无法忍耐的事。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宋公仆烟瘾犯了,躲到厕所去吸烟,让宋公民看包。宋公仆刚离开,一个人踅过来,拍了一下宋公民的肩膀,还嗨了一声。认出来了,是隋性胜。他俩虽然只打了两次照面,但彼此都记住了对方是谁。
宋公民高兴坏了,总算碰到一个熟人。
你咋也跑出来了?隋性胜问。他脸上虽然挂着笑,但明显让人感到神色慌张。
这话就不中听了,宋公民说,我为啥不能跑出来?
隋性胜愣了一下,知道宋公民误解了他的意思,说,出来好,出来才有出路。
他说他也要上厕所,要宋公民帮忙看看包。宋公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认得的人,就得相互帮助相互信任。他把自己的包放到隋性胜的包上,还用双腿把包夹住,丢了自己的包不要紧,不能看丢了别人的包。
宋公仆吸了一根烟又吸一根烟,过足烟瘾出来,见多出一个包,知道是宋公民管闲事,想说他几句时,宋公民抢先告诉他,遇到熟人了。
你猜遇见了谁?宋公民故意卖个关子。
宋公仆才懒得去猜,他可不想碰到熟人。他拎起自己的包,另找一个宽敞的地方,斜靠在上面想心事。
一队警察突然出现,例行公事挨个检查。候车室的气氛一时变得很压抑很紧张,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警察,谁都难免有些恐慌。检查到宋公民时,他很配合,主动打开自己的包给警察看。包里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几块干粮,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警察看,宋公民很不好意思,好在警察并不看重这些,不会因此而嘲笑他。要他打开另一个包时,宋公民告诉警察,这个包不是他的,是隋性胜的,隋性胜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开始验票了就要上车了,隋性胜仍然没出现。再好的警察也会不耐烦,强行打开了那个包。结果可想而知,包里之物非同寻常,是几颗石头蛋,警察一眼就认出,是恐龙蛋化石。
巴山楚水,沧海桑田,埋葬不少恐龙蛋化石,当年一个恐龙蛋化石贩卖到南方沿海城市,能赚好几百甚至上千元,是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
这是什么?警察厉声问道。
宋公民傻眼了,看着一包石头,随口答道,石头。
石头?你出门带一包石头?警察追问。
宋公民笑了,说,不是我出门带石头,是隋性胜出门带石头。
这个隋性胜出门带一包石头干啥?宋公民想不通。
警察将信将疑,很负责任地把厕所搜查了一遍,连女厕所都没放过。厕所里除了留下难闻的气味,所有的人都被清理了出来。
没有隋性胜,他躲哪儿去了?连自己的包都不要了?
眼看上车的时间快到了,宋公民忽发奇想,想把隋性胜的包交给警察看管,这样既省事又保险,自己去赶火车还来得及。这想法倒是很好,只是警察不同意,不由分说,要把他铐走。急切时,宋公民在人群里发现了隋性胜,赶紧指给警察看。这一指,隋性胜惊慌起来,使劲往人群里钻,想钻进人海,就像泥鳅想钻进泥巴。他不惊慌还好,他一惊慌,就暴露了目标,警察很容易把他抓住。
事到临头,隋性胜反而镇定自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死活不承认包是他的。
包不是你的?警察盘问他,你惊慌什么?
隋性胜说,我没有惊慌,我只是急,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我急着赶火车。
这谎话能自圆其说,连警察都不能反驳。
但警察就是警察,不由分说,照样一铐子把他铐住。
隋性胜和宋公民被手连手铐在一起。
宋公民想喊宋公仆,候车大厅灯光暧昧人声嘈杂,当着警察的面,他喊不出口。
这一切,宋公仆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关键时刻,他没有挺身而出救弟弟,而是明哲保身,悄悄躲开,躲在他看得见宋公民、宋公民看不见他的角落。他知道,就算他出面给弟弟做证,警惕性那么高的警察也不会相信他,弄不好,自己还会陷进去。
一副手铐最多铐两个人,自己最好别去添堵。宋公仆这样说服自己。
汽笛长鸣声里,火车启动瞬间,宋公仆知道自己脱离了险境。获得安全的他突然伤感起来,眼睛湿润就差没有哭出声。这下好了,把弟弟照顾到警察手里。自己虽然躲过一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宋公仆有点恨自己。转念一想,却也释然。傻弟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他耽误得起,自己耽误不起,再者他坚信,人民警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想到这里,宋公仆笑了笑,自己笑给自己看,自我安慰一番后,内心趋于平静。
人在旅途,首要的是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10
宋公民和隋性胜被摁进警车带到派出所,然后被铐在栏杆上。派出所院子不小,宋公民吃惊地发现,楼梯、走廊的栏杆上,甚至院子里的几棵树上,铐了不少人,有男人,还有女人。那些人都是一个一个单独铐着,唯独他和隋性胜被铐在一起。是手铐不够用吗?他想也单独铐着,离这个坏人远点再远点,但这样的好事,由不得他做主。看着又匆匆出门的警察,宋公民想,是要继续去抓坏人吗?坏人真不少,警察天天抓都抓不完。城市和农村就是不一样,农村一年四季难得抓一次坏人,城市好像天天都要抓坏人,城市坏人就是比农村多,看来自己今后要格外小心。不知啥原因,他们被晾在一边,好长时间没人过问。
隋性胜碰了碰宋公民,说,兄弟,对不住了,我也是没办法。
宋公民看着他,没话说。他想恨这个人,但不知为啥恨不起来。
隋性胜说,你看我们铐都铐在一起,同吃苦共患难,交个朋友行不?
宋公民脱口而出,说,我才不和坏人交朋友。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暖暖的,惰性胜是第一个主动要和他交朋友的人。他从小受人歧视,长这么大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交朋友,连宋公仆都瞧不起他。
隋性胜说,我不是坏人。
宋公民说,你就是坏人。
惰性胜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吃喝嫖赌,四不贪赃枉法,就是想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咋会是坏人了?
宋公民说,你不是坏人,警察为啥抓你?
隋性胜说,你呢,你是坏人吗?警察为啥也抓你?
隋性胜把宋公民给问住了。
隋性胜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坏人,当然知道警察为啥抓你。你是个好人,其实我也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宋公民直摇头,说,坏人都说自己是好人。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隋性胜当场承诺,要给宋公民一笔钱,一大笔钱。
宋公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把隋性胜看了又看,没看出隋性胜是个有钱人。一个没钱的人说要给你一大笔钱,你敢相信?
宋公民扯了一下手铐,疼得隋性胜差点叫出声来。
隋性胜说,兄弟,求求你别扯了,再扯下去,它吃肉不算,还要啃骨头。
宋公民也感到,手铐咋越扯越咬人?
宋公民问,你带那么多石头蛋子干啥?
宋公民已经猜出来了,那些石头蛋可能是宝贝。
隋性胜故作神秘地问,警察没有告诉你?
宋公民摇头。隋性胜扭头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关注他们,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宋公民听。
原来,这些恐龙蛋化石最先是老丈人老王发现的,他知道这些石头蛋蛋可能很值钱,就让隋性胜拿到沿海去试卖。老王反复强调,这是一件能发财的好事。这么好的事为啥不让小王一起干?隋性胜满腹狐疑。老王解释说,小王还小,小人岂能干大事?
小王确实还小。人小脾气却不小,经常对隋性胜不理不睬,冷鼻子冷脸。要不是看在王大花比自己年轻的分上,隋性胜恨不得抽他几耳光。
富贵险中求,拍案定乾坤。明知老丈人给自己挖了一个坑,隋性胜还是鼓起勇气,只身一人带着石头闯天下。他去了广东、福建,两次都有惊无险,虽然赚得不多,但也不算少。重要的,是发现这还真是一条生财之道。
没想到这次却玩砸了。所谓事不过三,看来还真有道理。
不幸中的万幸,是碰上了宋公民。这小子别看傻乎乎的,说不定还是我的命中贵人。隋性胜在心中盘算如何嫁祸于人,来个金蝉脱壳。
隋性胜说,要不是运气不好被警察逮住,我肯定能发财,发大财。
鬼使神差,宋公民竟然点了点头。隋性胜的话有板有眼,他不得不信。
隋性胜知道宋公民在想啥。隋性胜说,我现在是没钱,并不代表我将来没有钱、永远没有钱。他问宋公民,想不想一起发财?
想呢还是不想?宋公民说,都被铐住了,还想发财?
隋性胜赶紧说,只要你肯配合。
宋公民问,咋配合?
隋性胜说,就说那个包是你的。
宋公民笑了,说,你还真当我是傻子。
宋公民又想扯一下手铐,忍住没扯,扯下去他照样会疼。
话不投机,就各想各的心事。宋公民没多少心事可想,就扭头四处张望,望见有个女人冲着他笑了又笑。都被铐在栏杆上了,还有心思挤眉弄眼?宋公民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好几眼,女人一身裙装,年轻漂亮,这么好看的女人,咋也被铐在这里?
那个女人是个骗子。隋性胜说,谁碰上谁倒霉。
宋公民懒得再理睬隋性胜。
下午,宋公民先被带走录口供,他如实交代实话实说,警察并没太为难他。
隋性胜享受的待遇就不同了,由于死活不承认包是他的,难免受些皮肉之苦。
当年没有监控,又无旁证,案子就悬而未决。
宋公民和隋性胜被同时拘留,关了十天半个月后,押送到襄北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农场很大,两人再没碰上一面。
几个月后,莫名其妙,宋公民被无罪释放。是隋性胜良心发现招供了,还是警察成功破了案?不得而知。宋公民想问,没敢问。
宋公民很感谢警察,他们终于没有冤枉一个好人。他也有点想念隋性胜,这个坏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11
走出农场大门,宋公民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回家呢还是去找宋公仆?他使劲把自己浑身上下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个垂头丧气的小和尚,连半毛钱都没搜出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一眼看见一个熟人,那个曾经向他挤眉弄眼的女人,正好也被释放。她也是无罪释放吗?天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两人再次不期而遇,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女人走过来,一点都不难为情,被关了几个月,面容还是那么好看。女人主动伸出手,宋公民赶紧双手抓住,抓住了就舍不得放开。女人说,我叫王朝云,你呢?
宋公民说,我叫宋公民。
王朝云把手抽回去,问宋公民有何打算。宋公民就把想去海西龙城的想法说给她听。话说得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王朝云却听得花枝招展兴高采烈。王朝云说,好呀好呀,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听说那儿钱多,人傻,得赶紧去。
宋公民却扭扭捏捏不愿跟王朝云一起走。王朝云虽然年龄不大,却也阅人无数,她一眼就看明白了宋公民的心事。王朝云说,你是不是没有路费?宋公民只能点头承认,当着自己喜欢的女人面承认没钱,需要很大的勇气。王朝云说,没关系,我有钱。王朝云是真有钱,不像隋性胜空口说白话。她的钱打哪儿来?她的父母如果是有钱人,她就不会被警察捉住。看来她的钱都是她自己挣的。
见宋公民仍然犹豫犯难,王朝云说,算是我先借给你也行,等你将来发财了有钱了,再加倍还我。
两人没坐火车,坐快运,上车就走。
来到海西龙城,王朝云一头扎进人海,如鱼得水,很快找到挣钱的门路。宋公民没有直接去找宋公仆,他想自己找工打,自力更生发愤图强。那年月,百废待兴,人很多活路也不少,可是宋公民就是找不到一份适合自己的活路。不是他太挑剔,是他太笨,别人一学都上手的事,他很长时间都学不会,谁还对他有耐心?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不学就会干的活路,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城乡接合部,切割旧轮胎,然后放进铁锅里熬。干了快半年,工厂被查封,原来这是一个制造假药的地下黑作坊。宋公民不仅没拿到一分工钱,还差点又被警察抓去。
艰难时刻,宋公仆收留了他。
宋公仆在车城火车站逃过一劫后,先到海南,后到深圳,转了一圈来到海西龙城,在龙城中学当代课教师。龙城中学新建,正需要人手,宋公仆呢,能干事会做人,又勤奋又谦虚,除了身高不足,浑身都是优点,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深得校长信任。借助这份信任,保荐宋公民成功上位,当上了龙城中学门卫。
12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宋公民笑得合不拢嘴,嘿,我终于也是个有钱人了。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远在深山的父母,而是近在旁边的王朝云。虽然同在一座城,好长时间了,阴差阳错,两人还没会过一次面。不是不想,宋公民天天都在想,连做梦都在想,睁眼闭眼都是王朝云的影子,那双捏过王朝云的手香气不散。
调换了一个夜班,宋公民把王朝云约出来,问,想吃什么?我请客。王朝云说,你有钱了?宋公民说,有钱了。就把钱掏出来,塞给王朝云,说,还你。当时王朝云给宋公民垫付路费,并没打算要收回来,既然宋公民执意要还,王朝云也不客气,接过钱,没有数,仅凭感觉就知道,比她垫付的要多很多。对王朝云来说,塞到手上的钱,没有不要的道理。
宋公民要请王朝云吃烧烤,王朝云不吃烧烤,要了一盆酸菜鱼,加了些猪血、豆皮、魔芋、青瓜之类,他们没喝啤酒,没喝红酒,喝白酒,王朝云是一个能喝敢喝白酒的女人。
一斤白酒,没怎么喝就酒喝干瓶底朝天,意犹未尽,宋公民还想再来一瓶,被王朝云阻止。王朝云说,算了,想不想到我那儿看看?
想,能不想?做梦都想。宋公民乐颠屁颠跟着王朝云,穿过繁华街道,七绕八绕,来到当下路青光巷,这里是龙城老街巷,一大片石头房旧民居,扭曲纠结在一起,非常适合藏人。王朝云把宋公民引进一个隐秘的角落,打开一个单间。如果不是王朝云带领,估计连警察都很难找到这里。
房间里气味有些复杂,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是体香还是汗臭宋公民分辨不出来,他只感到丝丝缕缕钻进鼻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擤擤鼻涕,张开嘴巴,使劲咽了好几口,这才感觉好起来。
打量房间,不大,10 平方米不到,几乎没有家具,除了一张床一个布衣柜,再无其他。简单得看上去不像闺房,更像一间临时作坊。
王朝云让宋公民先洗澡,宋公民迟疑了一下,王朝云说,快点,你洗完了我还要洗。
这一夜,在王朝云的亲切教导下,宋公民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
自此之后,似乎约定俗成,宋公民只要领工资了,就会塞给王朝云。王朝云呢,待他不薄,隔三岔五的,约他会一会。
13
这事被宋公仆知道了,宋公仆把宋公民喊到自己的宿舍。学校看重宋公仆,给他分了一个单间。宋公民很少进宋公仆的宿舍,不是兄弟情分生疏,主要是身份不同,平时各忙各的,没有交集。宋公仆说,听说王朝云长得很漂亮。
宋公民说,哪天你们见见面?
宋公仆说,不必。知道她是干啥的?
宋公民说,管她干啥的。
宋公仆说,你真敢和她交往?
宋公民说,有啥不敢的?
宋公仆说,你就不怕她骗你?
宋公民说,我有啥好骗的?
想想也是,宋公民确实没啥好骗的。
宋公仆说,我劝你最好和她断绝往来。
宋公民说,她喜欢我。
宋公仆说,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你吗?
宋公民说,不知道,哪天问问她?
宋公仆说,她照样还喜欢别的男人。
宋公民说,这不一样。
宋公仆说,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宋公民心里明白嘴上讲不清楚,他想到王朝云垫付路费的事,想到王朝云留他过夜的事。
宋公民说,这样的女人,比有的人仗义。
没想到宋公民的嘴里能吐出这样的话,连宋公民自己都没想到。
宋公仆的脸拉了下来,警告宋公民,她那个窟窿你是塞不满的。看着宋公民离开宿舍,宋公仆想,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由他去吧。
他其实并不完全拒绝王朝云,甚至很想见她一面。
14
寒假,宋公仆回老家,不是为了过年,是一大堆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走之前和原来的学校有个君子协定,他的课程由其他老师分担,他的工资全部交给学校,由学校再分配。这样,他可以保留教师岗位,学校可以创收,其他老师可以增收,三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只是这样的事做多了,难免走漏风声,被教育局紧急叫停。外出人员如果不限时回归,一律按脱岗处理。所谓“一律”,总会有例外,有些人就调动了,去了深圳,去了东莞,去了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被“一律”的只是他这种没有任何资源、没有任何关系的平头百姓。宋公仆不想抱怨什么,抱怨也没用,事在人为,没有资源可以找资源,没有关系可以拉关系。出门快两年,多少有点钱,他想把这些钱全部砸出去,看能不能砸出点名堂。这一砸,还真砸开了一条门缝,他有机会通过这条门缝挤进县城。宋公仆权衡再三,实在不愿丢掉来之不易的铁饭碗,毅然决然,在家过年,过完年后,到城关中学上班。
这算什么?
在内心深处,宋公仆有点瞧不起自己,临阵脱逃苟且偷安,所谓诗意和远方,无非自欺欺人,面对现实,成了一坨任意拿捏的泥巴。
离开龙城前,宋公仆背着宋公民,悄悄约会过王朝云,也算为此行增加了点额外的人生阅历。他总算弄明白,王朝云为啥看上宋公民,因为宋公民憨,因为宋公民傻,因为宋公民只在乎王朝云。
当今世道,也只有这样的傻子才值得信赖,才可以托付终身。
15
宋公民给宋公仆打电话,他有宋公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座机,一个是手机。他先打手机,不通,再打座机,更加不通。估计是换号了报废了更新了,只是没有及时告诉宋公民。这不能全怪宋公仆,多年了,除了父母去世,宋公民千里奔丧回过宋家河,兄弟俩见过面说过话,平时都是各忙各的各活各的,同在地球村同在一个国,却彼此相忘于江湖。宋公民想到周校长的话,该请假就请假。
他找到林主任,要请假回老家。林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林主任手上没有水。林主任莫名其妙叹一口气,问宋公民,需要多长时间?10天呢还是半个月?宋公民掰着指头算了算,现在交通便利,10 天一个来回,时间应该足够。林主任就帮宋公民请了10 天公假,要他把工作衔接好,抓紧时间争取春运前赶回学校。
林主任还反复交代,要县级以上证明才有效。
宋公民不好理解,打个无罪证明,为啥要县级以上才有效?
他还是点了点头。
临行前,宋公民给王朝云打了个电话,王朝云说,好呀好呀,等你办完事回来,我们一起过年。
王朝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宋公民她是哪里人,有没有亲人。她会不会是个孤儿?宋公民有时会这样想。
16
回家的路,有点绕。尽管现在交通十分发达,有火车、动车、飞机、闽南快运,但中途都要转站。宋公民综合考虑,选择坐动车,从龙城经有福之州,到九省通衢武汉,再转车直达车城,然后改乘大巴越过汉江,一天一夜到达渡春时,正好天亮。渡春是县城,是典型的朝秦暮楚之地。腊月山城的早上,格外寒冷,宋公民虽然做足了准备,穿上了多年没有再穿的棉袄,仍然冻得背心发冷。还好,太阳很快就出来了,和太阳一起出来的,还有那些山城居民,人一多,就热闹,寒冷似乎悄悄地躲了起来。沐浴寒冬腊月的阳光,宋公民在路边摊点吃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湖北人陕西口味,心满意足,然后抺抺嘴,背上包,到城关中学去找宋公仆。
城关中学在东门外,离车站不远。宋公民找到城关中学时,一个老头保安把持着大门,把他拦住。拦人的事,宋公民经常干,他能够理解。老头保安问他找谁,宋公民说找宋公仆。老头保安问他是宋副校长什么人,宋公民这才知道,宋公仆当上副校长了。宋公民高兴地说,我是他弟弟。又强调一句,我是他亲弟弟。老头保安狐疑地把宋公民看了一眼又一眼,不像,这兄弟俩差别咋这么大呢?老头保安说,你有证明吗?宋公民想,亲兄弟还要证明?只好把身份证还有保安工作证拿给他看,这些看上去倒像是真的,越像真的越有可能骗人。老头保安问,你有宋副校长的电话号码吗?宋公民说,有。就把那两个打不通的电话号码翻出来,老实承认,这两个号码是老号码,可能过期了作废了。看在都是学校保安的分上,为了保险起见,老头保安用宋公民的手机拨通了宋公仆的电话,然后递给宋公民。
喂,哪位?
我,宋公民。
宋公民?啥事?
找你。
找我?在哪儿找我?
在校门口找你。
宋公民把被拦在校门口的事说了。
宋公仆让老头保安接电话,老头保安接过电话,赶紧把门打开一条大缝,对宋公民点头哈腰,表示不好意思。
宋公仆没有下楼来接宋公民。
尽管事先通话了,见到背着包袱找上门来的宋公民,宋公仆还是皱了皱眉,他的第一感觉是,不年不节无缘无故回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宋公民站着,嘿嘿笑。
办公室不是傻笑的地方,不适合待客,尤其不适合招待宋公民这种傻笑的客人。宋公仆想了想,和同事交代了几句,就开车把宋公民载到招待所,政府招待所,已被私人承包。
宋公仆开的是自家车,这车宋公民认得,新宝来,宋公民当保安多年,自然认识很多车。看来宋公仆这些年混得不算坏也不算太好。
宋公民原本想住到宋公仆家里,没想到宋公仆把他弄到政府招待所,招待所就招待所吧,条件不错,只是住一晚要花费多少钱呢?宋公仆会出这笔钱吗?
安顿好,宋公仆这才问宋公民,你咋回来了?有啥事?宋公民就把需要打无罪证明的事说了。宋公仆哼了一声鼻子,说,莫名其妙,当个小保安还这么多麻烦。
宋公民望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不说话。他知道宋公仆瞧不起自己,打小就从骨子里瞧不起自己,要不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自己才懒得找他。
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宋公仆问。
宋公民说,我能犯什么事?
没犯事?宋公仆不相信。说,没犯事为啥要打无罪证明?
宋公民只好耐心地把保安内贼的事复述了一遍。宋公仆这才不再说什么。
一晃,已是中午,宋公仆把宋公民领到街上,找了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兄弟俩难得地喝了几杯。像这样面对面正儿八经喝酒,兄弟俩似乎还是人生第一次。喝着喝着,久违的兄弟情给喝出来了,乘着酒兴,宋公仆要帮兄弟一把,他掏出手机,打给一个学生家长,这个学生家长姓施,在公安局任职多年,是一名有资格的老公安,平时大家都叫他施公。虽已退休,但人脉关系都还在。听说只是一个没有犯罪的人需要打一张无罪证明,施公满口应承下来,这种轻而易举的顺水人情,谁都乐意去做。虽然他也知道,现在严禁乱开证明,尤其是那种证明你妈是你妈的证明。
这么难的事,宋公仆一个带酒的电话就能搞定,看来他这个副校长没有白当。宋公民乘兴拍胸,啪啪响,豪迈地说,晚上我请客。宋公仆瞪着他看,不表态。宋公民说,在哪儿请谁,你做主。又说,现在不差钱。
宋公仆笑了,这个傻兄弟,出门在外,久了,果然长见识了。
17
晚上,席设招待所总统厅,宋公仆借题发挥,除施公外,还趁机请了五六个人作陪。令宋公民做梦都想不到,王大花也来了。大家不叫她王大花,都叫她王大奔,她是渡春第一个开上奔驰的人。
宋公民看王大花,白了富态了,一身有钱人打扮,原先那个又黑又瘦的黄毛丫头,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土豪贵妇人。宋公民想,还是城市好哇,城市才养人。
王大花对宋公民很亲热,一口一个小老弟地叫他。宋公民问,隋性胜呢,咋没跟着一起来?宋公仆踢了他一脚,替王大花回答说,隋总忙,晚点会到。说话的口气满是敬重。
宋公民这才知道,隋性胜是渡春大酒店老总,渡春大酒店是渡春城最大的酒店。
宋公民想,隋性胜这个坏人,终于把自己混成隋总了,他是咋发财的?是出来后继续贩卖恐龙蛋吗?
王大花说,你还记得老隋?他可是经常提起你。
能不记得吗?今天这一身麻烦,都是拜他所赐。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隋性胜,大概也遇不上王朝云。这福啊祸啊好啊歹啊,谁又说得清楚?
宋公民很想见见隋总隋性胜。当年两人被铐在一起时,隋性胜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承诺要给宋公民一笔钱,一大笔钱,当时宋公民打死都不相信。谁能想到,坏人隋性胜还真成了有钱人?他当年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宋公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保安嘛,也就那么回事,就算在发达地区当保安,也没听说谁发了财升了官,但大家仍然假装把宋公民当成成功人士,狠狠地宰了他一顿。
隋性胜自始至终都没出现,他真的是因为忙才没有来吗?
18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宋公民起床,光着身子,先洗了把冷水脸,清醒头脑,再冲了个热水澡,消除浑身酒气汗味,然后穿上衣服,到餐厅吃了一肚子自助餐,神清气爽来到行政服务中心。找到公安窗口,办事民警查看了他的证件,好像事先知道他的来意,告诉他,因为你有过拘留劳改记录,所以还得把正常程序走完。办事民警态度好,宋公民胆子大了起来,说,搞没搞清楚,我可是无罪释放。办事民警说,如果你不是无罪释放,还走什么正常程序?连无罪证明都不需要打。这话听起来耳熟,对了,林主任好像也说过,因为无罪释放所以才需要打无罪证明,啥逻辑?宋公民忍气吞声,问正常程序该咋走。
办事民警说,其实挺简单,你先到村上打份证明,再到户籍所在派出所加盖个章,然后拿给我就行了。
离开服务大厅,他掏出手机打给宋公仆,“喂”字还没喊出口,宋公仆就抢占了话语权,说,喝醉了睡忘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施公特别交代过,你只需到村上打份证明,其他的事他会帮你搞定。
宋公民的村在宋家河,离渡春几十里远。宋公仆有车,等酒醒后送兄弟跑一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宋公仆提都没提。
关掉手机,宋公民看了眼无精打采不冷不热斜挂在天上的太阳,估计赶进山的班车还来得及。他一路小跑回到招待所,结完账,拎包赶紧走人。
唉,小县城也高消费,招待一桌客、睡了一夜觉,几乎花光一个月工资。
19
赶到车站,最后一趟进山的班车早就呼啦呼啦地一路顺风,不见踪影。咋办?宋公民可不想坐等明天,浪费时间还得支付睡觉钱。车站路边停了好几辆麻木,改装的载客摩托,正眼巴巴地等人上当。宋公民询问了下车费,来回一趟比睡一觉还贵,更不划算。
不就是几十里山路吗?宋公民咬牙切齿,拔腿就走。走路回家,对他来说,正好借机复习一下小时候的经历。
走着走着,宋公民开始烦躁,那些记忆中的山路,或荒废或成了断头路,已经走不通了,害得他走了不少回头路。他有点后悔没有雇车,不就是100 多块钱的事吗?自己何苦为难自己?
算了。小路走不通就走大路,老路走不通就走新路。宋公民不再图近便,沿着村村通柏油公路,阔步向前。还是大路好走,加上满目山峦,积雪时隐时现,看到的一切,因熟悉而亲切,宋公民的心情渐渐好转。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嘲笑人似的响几声喇叭,把宋公民远远地抛开。
紧走慢赶,走到安家河时已过了晌午。安家河是个小集镇,好歹还人来人往。宋公民知道,这条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天黑前肯定能走回宋家河。他心安理得地找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不过瘾,就又吃了一碗。付钱时,发现旁边有个人一直看着他笑,面熟,认出来了,是黄老丐,那张比同龄人先苍老的脸,后来反而缺少变化。
没想到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人千里相会。宋公民要给黄老丐买碗饭吃,黄老丐说已经吃过。宋公民瞄了眼他桌上的空碗空盘,竟比他吃得还丰富多彩。
见黄老丐也是一身保安制服,宋公民问,你改行了?
在宋公民的印象中,黄老丐除了外出乞讨,就没有再干过别的什么事。他每年正月初天不亮出门,每年腊月末天黑回村,躲在家里不见人,活得悄无声息,村民都知道他是没脸见人。那些年,因为穷没饭吃,他外出要饭人们还能理解,有不少人还在心里暗暗羡慕他,放得下也就吃得开,五湖四海,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他成了村子阅历最丰富的人。后来呢,村子已经有饭吃了,黄老丐仍然一如既往,他乞讨成瘾,人们也就见怪不怪。黄老丐也不再躲藏,人前人后仰着脸,毫不隐瞒自己的乞丐身份。黄老丐算得上是个奇人,他读过不少书,自称是乞丐中的文化人,是儒丐。打仗有儒将,经商有儒商,乞丐有儒丐,没什么好奇怪的。都说九儒十丐,乞丐离读书人最近,也就差那么一点点。这还不算,直到有一天,村里修路钱不够,发动村民捐款,连远在海西的宋公民都没幸免。捐来捐去,绝大多数无非几十上百元,上千的很少,上万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王大发,这不奇怪,这些年王大发发大了,想当村主任,他不多捐谁多捐?另一个就是黄老丐。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黄老丐竟然也成了先富起来的人,他捐的比黄大花还要多。
这不是打人脸吗?一个叫花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黄老丐知道宋公民为啥这样问,他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说,改啥行,假的。
假的?听说有假军官假警察假领导,没听说有假保安。保安有什么好假的?真的尚且骗不了人,何况假的?
黄老丐感叹,现在乞讨环境越来越差,物质丰富了人们有钱了,可是同情心越来越稀缺,在人们的眼里,乞丐简直跟腐败分子差不多。
宋公民想笑,没笑。宋公民想,还不都是自找的。
黄老丐继续发牢骚,说,你知道现在的乡干部最操心啥事吗?
宋公民摇摇头,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乡干部了,他只听说现在的乡干部胆大,过去的乡干部胆小。
黄老丐说,他们最操心两件事,一是拦截上访人员,二是抓乞丐。
拦截上访人员,这个好理解,抓乞丐还是第一次听说。
宋公民问,为啥要抓乞丐?
黄老丐说,他们把乞丐与很多事挂上了钩,要消灭乞丐。
穿身保安服就没人把我当乞丐了。黄老丐有点得意地说,这身保安服还是王大发要王大花给我定制的。他们要我每年准时回家报到,只要准时回家报到了,还发补贴。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保安服还有这种功用。
想不到当乞丐还有这么多好处。
不知啥原因,宋公民想到了自己的事,虽然明知此事和彼事八竿子打不着,但还是多少有些担心。
宋公民说,走吧。
黄老丐说,走吧。
黄老丐边走边问,走路回去?
这话问得有点怪。宋公民说,不走路回去还能飞回去?
黄老丐说,坐车啊,你为啥不坐车?
宋公民说,你不也没坐车?
黄老丐说,你是要和我比吗?
宋公民不吭声。
黄老丐叹息一声,说,你看看这条路上,除了我这个叫花子,谁还走路回家?
宋公民的脸有点发烧,黄老丐没察觉到。
黄老丐说,走吧,这条路我比你熟。他没说假话,这条路他比谁都走得多。
和一个叫花子同行,宋公民多少有点别扭。
在黄老丐的引导下,果然少走了许多弯路。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时,他们爬上牛头山。山下就是宋家河,一条白亮亮的溪水,在众山的阻挡下,日夜喧嚣。对面半坡上,宋家河村一览无余。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才是正宗的老家气味,宋公民狠狠地吸了几口,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平息一下一路上带来的负面情绪,他不想把不好的心情带进村里。黄老丐说,得赶紧走,一停下来天就会黑。他不知道宋公民为啥不高兴,是钱不够用吗?他下意识咳嗽一声,见宋公民站着不动,知道他不想和自己一起进村,就拣一条斜路,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了。宋公民见黄老丐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弯,也咳嗽一声,沿着黄老丐走过的路,跨过宋家河,走进村子。
20
村子太安静了,几乎没见人影,还好,路过的人家还有鸡飞还有狗叫,那些牲畜不认识宋公民,鸡偏着鸡头看他,狗呢,变懒了,象征性地咬几口应付差事。走到自己家门口,野草几乎上墙,锈迹斑驳的铁将军牢牢把持着家门,比他这个保安还忠于职守。宋公民忽然有点害怕,长期不住人的家,给人一种神神怪怪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有人吗?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喊给谁听呢?父母不在了,宋公仆进城了,空着的老宅,死寂沉沉。喊声惊动了邻居,从隔壁楼房首先跑出来的是一条黄狗,仗着背后有女主人,冲他狂吠不止。这肯定不是一条好狗,连宋公民大踏步走近,它都没发现,或者发现了,偷懒,懒得叫唤。两人互不认识,但都猜出了对方身份。女人说,你是宋家表哥?宋公民说,是嘞。你是大发媳妇?女人说,我是郝三好,叫我三好就好。宋公民听成了好三好,这名字挺有意思。宋公民问,大发呢?郝三好说,到乡上办事去了。宋公民正要问大发什么时候回来,话到嘴边,郝三好扭身进屋。锅里正在煮菜吗?狗也跟着进屋,进屋前,回头看了宋公民一眼。这家伙啥意思?不会狗眼看人低吧?
王大发现在是宋家河村书记,也是村主任,早就听人说他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今日一见,才知道人们没说假话。
老王已去世多年,临死之前王家已经是宋家河村首富。王家是如何先富起来的?有不少传说,传说最多的,是老王用盗卖恐龙蛋的钱承包小煤窑,挖到第一桶金后,别人都以为他会继续挖下去,没想到他却迅速转身,安排小王回村创业,大王经营酒店,代理人是隋性胜。许多一夜暴富的人,都栽了跟头,老王家却顺风顺水,城乡接合,稳稳当当。
宋公民看王家新起的楼房,三层半小洋楼,坐西朝东,还有一溜平房,坐北朝南,没有围墙,自成院落,旁边天然石头上,刻有“王家小院”红字。明明是大院,为啥偏要说成是小院?宋公民想,睁着眼睛说瞎话,忽悠人呢。
再看宋家老宅,老砖墙木柱子,勉强支撑着没有倒塌,不要说住人,看一眼都显得吃力。这座当年地主大院,败落得让人看不下去。
两家边界,正无限接近。当然,主要是王大发家扩张太快。
老王活着的时候,找到宋老爹,有意购买宋家老宅,价钱好商量。没想到宋老爹一口回绝,给多少钱都不卖。不卖也行,可以置换,咋置换?就是由王家负责,出钱出力,给宋家找块地皮另起新宅。宋老爹仍不松口。不仅如此,宋老爹临死的时候,特别交代,宋家老宅不准卖给王家。明摆着就是要和王家过不去。后来老一辈都死了,王大发也顺利当上了村主任,旧事重提,还给出更好的条件,卖,价钱好商量,置换,另给一笔补偿。宋公仆怦然心动,他在城里买房正需要钱,加上宋家老宅闲置多年几近废弃,这么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就打电话找宋公民商量,死说活说,说了半天,宋公民死活不开窍,末了就一句话,不卖。别的事好说,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为啥?父母没有别的遗嘱,仅此一条,要不要遵守?当然要遵守。某种约定俗成的原因,在宋家老宅这件事上,宋公民更有发言权。宋公仆气晕,骂了句:愚不可及。挂掉电话,从此再也懒得过问宋家老宅的事。
兄弟俩各怀心事,虽然没有反目为仇,却也因此结下了心结。
21
宋公民房前屋后转了一圈,从门垴缝里摸出钥匙,却打不开这把锁。没办法,只好捡起一块石头,三下五去二,砸开家门。一股霉气冲过来,宋公民打了个踉跄,使了很大劲才站稳。他放下包袱,打开所有的门窗,山风夹带后山雪气,缓缓悠悠穿堂而过,老宅仿佛震动了一下,堆积的乌烟瘴气渐渐松动、化解,随风而散。宋公民还抄起木锨,喊叫着把每间屋子都拍打了一遍,这才心安。来到户外,夕阳光里,飞鸟归林。宋公民想,天黑定前正好去看看父母。
父母的坟,埋在自家的地里,不远,就在屋后山脚下。宋公民发现,不仅长庄稼的地里长满杂树野草,连上坟的路也不见了。他只好回身找到一把砍刀,硬是砍出一条上坟的路,来到父母坟前。看那坟,已经杂草丛生、乱树成林,没有一点坟样,更不见纸灰炮屑痕迹,显然多年无人光顾。儿孙都有,坟却无主,父母的亡灵,差不多快成孤魂野鬼。宋公民很愧疚,想骂人不知骂谁。能怪宋公仆吗?想来想去都是自己不对。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先人,他们生前是穷人,死后当穷鬼,太不应该了。
烧了一堆纸钱,磕了三个闷声不响的头,然后放炮,一千响的冲天炮,在团团转转的深山,硬是炸出一万声回响,告诉山村,宋家后继还有人。
做完这些,宋公民深吸一口气以长出一口气,看天,天空还残存最后一抺光亮,看山,山峰已渐渐黑暗。村子散落的人家,有炊烟升起,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宋公民感到饿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到哪儿弄到饭吃?父母死了,回家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他顺便故意走动几户人家,很想听到那句再熟悉不过的客套话,吃了吗?但是风俗变了,农村人已经不会说这句客套话了,也不再随便留人吃饭。
他想到黄老丐,黄老丐应该有吃的吧?就给黄老丐打手机,信号不好,没打通。
转了一圈,回到老宅,屋里的黑比外面沉重,给人一种走不动的感觉。每间屋子都有电灯,老式电灯,没通电,怎么扯都扯不出光来。宋公民只好在堂屋中间升起一堆柴火,又取暖又照明,还可以给人壮壮胆。他打算就这样硬撑着,撑到天亮,说不定就会有饭吃。
一阵喇叭声响,宋公民站到门口去看,看见村道上有车灯摇晃,不一会儿就有一辆小车开近,车灯还故意晃了晃宋家老宅,然后开进王家小院。
是王大发回来了?
22
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宋公民简单地洗了个冷水脸,忍饥挨饿,走进王家小院,他是怕王大发一大早再出门,到时再逮他就难了。老黄狗看见他,爬起来嗅了他一圈,没咬,它已经认同了这个邻居,人与狗比人与人更好相处。等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经照亮雪山,郝三好才起床,开门见人,吓了一跳。看清是宋公民堵在门口,就大喊大叫,大发、大发,有人找。王大发猜到是谁找他,王大发想,这个宋公民,长年累月不回村,突然找上门来,是要找什么麻烦吗?就故意装聋作哑不应声。这些年不同往年,村民轻易不上门,一旦上门,多半是有事找事,没事也找事。更何况王家小院,似乎扩张过快。宋、王两家虽然没有明确划分边界,却有一条心理上的界限,王家有没有突破这条界限,王大发心里最清楚。王大发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趁宋公民回来,把宋家老宅的事给扯个清楚明白。
宋公民说,不急,让村主任睡醒再说。
听宋公民这样说话,王大发懒得再装睡了,起床,尿了一泡隔夜陈尿,一身酒气走出来,他昨晚显然是醉驾而归。
这要是在城里,醉驾是要坐牢的。宋公民想,农村就是农村,连村主任违规犯法都没人管。
王大发似乎比以往高大了许多,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宋公民,问,一个人回来?
屋里有凳子,王大发没让进门也没让座,两人门里门外站着,站着说话好哇,站着说话不腰疼。
宋公民说,一个人回来。
王大发说,一个人回来过年?
宋公民在心里说,废话,有一个人回来过年的?说出口的话是,过啥年呢,是专门回来找你。
王大发说,找我?找我有啥好事?
要是私事呢,就进屋坐下说话,要是公事呢,就到村委会说去。王大发补充说。他知道宋公民是个憨子,憨子不闹事就是个老实人,闹起事来就是一条犟牛。他的意思,要是宋公民真想闹事,就把他弄到村委会去,在公家的地盘上,遇事比较好处理些。
也不是王大发心虚,堂堂一个村主任,在村民面前有啥好心虚的?主要是王家宋家因老宅的事,一直拧着一股劲,宋老爹死后,这股劲显然传到宋公民身上。
宋公民拿不准打无罪证明是私事呢还是公事,他站在门口把要打无罪证明的事说了。
打无罪证明?王大发眼珠转了一圈,原来这憨子不是来闹事,是来求人。
王大发的心放回肚子里。
王大发给人打过许多证明,但还从来没给人打过无罪证明。他问宋公民,为啥要打这样的证明?
为啥呢?宋公民说,是工作需要。
这样回答,王大发显然不满意。
王大发说,你在外面犯事了?
宋公民说,我没犯事。
王大发说,没犯事?没犯事打什么无罪证明?
宋公民有点急,说,没犯事就不能打无罪证明?
王大发说,你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有没有犯事谁知道?
宋公民忍着,说,你到底啥意思?
王大发说,我可不敢给你做伪证。
这就是故意刁难人了。见王大发扭身朝里走,是要继续睡他的懒觉吗?情急之下,宋公民伸手扯住他的衣服,把他扯到院子里,死活不松手。是想打架?王大发当年跟着老王闯天下,没少和人发生冲突,别的不行,打架他可不怕。
两人扯着扯着就扭打起来。
郝三好想帮忙,踢了一脚宋公民屁股,就像踢在沙袋上,没踢痛宋公民,反踢痛了自己。看看实在插不上手,就溜出院子,拨打110。
王大发会打架,宋公民有一身蛮力,两人撕扯扭打,谁也占不了上风。
打累了,躺在地上喘气。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脸上见红。正考虑该如何收场时,警车呜哇呜哇狂奔而来。
原来,警车正在这一带巡山,接到报警,很快就赶了过来。
王大发一脸茫然,看着郝三好,问,你报的警?郝三好点头邀功,说,是我报的警。谁让你报警了?气得王大发直跺脚,打架就打架,报什么警?
王大发是一个舍得花钱的明星村主任,警察认识他,彼此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不由分说,一铐子把宋公民铐住。见警察没有铐王大发的意思,宋公民感到不公平,两人打架,为啥只铐一人?要知道当年和隋性胜出事,可是一副铐子铐的两个人。宋公民不服气,不服气就反抗,死活不上警车。他不反抗还好,他一反抗,不大的事硬是被他闹成了大事。
看着警察把宋公民强行带走,王大发叫苦不迭,一连声嚷道,坏事了,坏事了。郝三好看不下去,嘀咕道,能坏啥事?如果连宋公民都敢打你,你这村主任也别当了。王大发说,你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也不想想,村主任和村民打架,而且是和一个憨子打架,传出去会造成啥影响?
况且目前正是文明乡村考评关键时期,实行一票否决,不能有一起刑事案件,不能有一人外出讨饭。好不容易把黄老丐的事摆平,又冒出一个宋公民事件来,真是按下葫芦漂起瓢。
王大发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上级正在考察从村主任中直接提拔一位副乡长,自己是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可不能因小失大。
他想出面保宋公民,但他不能出面,他要是出面保宋公民,郝三好就落不到好,涉嫌报假警,报假警是要吃官司的,他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自己的媳妇吃官司。
23
王大发多少有点后悔,和一个憨子较什么劲呢?他十分清楚,警察一出面,事情就麻烦。咋办呢?他想到了宋公仆。他不怕宋公民,他不想得罪宋公仆。宋公仆人在县城,又是副校长,要是和自己做起对来,多少都会有麻烦。王大发赶紧给宋公仆打电话,宋公仆倒是很淡定,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不然,不知道王法的厉害。
这话说的,王大发脊背拔凉拔凉。
想了想,王大发硬着头皮拨通了隋性胜的手机,隋性胜倒是很爽快,说,宋公民的事啊,我管定了。
隋性胜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王大发不大喜欢他,甚至在心里瞧不起他,要不是看在是姐夫的分上,他才懒得理他。
隋性胜也瞧不起王大发,他认为要不是自己具有冒险精神,王家能有今天的局面?
隋性胜听王大花说起过宋公民,知道宋公民回来要干啥事,他很想见见这位当年的患难之交。
不知隋性胜动没动用关系、动用了啥关系,反正七天后,宋公民被释放。
见隋性胜亲自开车来接,宋公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次还是无罪释放吗?宋公民想找人问问,被隋性胜拦住。隋性胜告诉他,他的无罪证明已经打好。既然有了无罪证明,何必还多此一举?隋性胜说,这张证明完全可以证明你无罪。
他把证明递给宋公民,宋公民看证明,上面有县、乡、村三枚鲜红的印章。
他有点恍惚,隋性胜帮忙打的证明,不会是假的吧?
隋性胜还告诉宋公民,他犯的可是伤害罪。知道什么是伤害罪吗?就是你把王大发给打坏了,造成人身伤害,依法得判刑。
是我出面才把你保出来。隋性胜说。
宋公民问,我真的把王大发打坏了?
隋性胜哈哈一笑,说,你说呢?你说得清吗?
是说不清。宋公民总算明白,有时候,有些事,就算有理也说不清。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大发就是欠揍。隋性胜说。他问宋公民出来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宋公民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10 天假期早已用完,严重超假了,咋办?他只想尽快回到龙城,继续当他的保安。
回渡春的路上,隋性胜告诉宋公民,知不知道宋家老宅的事?
宋家老宅还有什么事?
宋公仆和王大发没有告诉你?
宋公民摇头。
隋性胜告诉他,宋家河已经纳入乡村旅游开发项目,宋家老宅很有可能列为保护名单。一旦列为保护名单,就可以向政府申请维修资金。他说了个数目:15 万。
王大花可以帮你搞定。隋性胜说。
15 万是个什么概念?宋公民应该明白。天上掉馅饼直接砸中头,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会不会是个圈套?
隋性胜说,当然了,有个前提,就是得以王家大院的名义申报。
为什么非得以王家大院的名义申报?隋性胜没说。
他问宋公民有啥想法。
宋公民能有啥想法?宋家老宅改叫王家大院,感觉有点怪。但15 万确实太诱人,其中的利害关系,也只有宋公仆能弄明白,宋公仆那么精明的人,应该不会受骗上当。他要隋性胜去问宋公仆。
隋性胜要宋公民还是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告诉他。
渡春城很快就到了,隋性胜把车开到城关中学门口,宋公民下车。
隋性胜摇下车窗,说,兄弟,听我一句话,不要别人把你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他有意无意看了眼城关中学大门。
你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跟我干。搁下这句话,隋性胜开着大奔,一溜烟,跑了。
宋公民理解不了隋性胜的好,他想到了王朝云,也许王朝云会帮自己想明白。他给王朝云打手机,没人接。大白天的,还在睡觉?
王朝云经常白天睡觉,她的日子黑白颠倒。
宋公民没有进城关中学,也没有给宋公仆打手机,想了想,赶到车站买了张车票,连夜南下。
24
回到龙城中学,学校已放寒假,新聘的保安不认识他,拦住不让他进门。不让进门就不进门,宋公民站在门口等,终于等到一个认识他的女教师。女教师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给林主任打电话。宋公民说手机没电了。他说谎不脸红,手机明明有电,他是在较劲,和谁较劲?不知道。值班室有座机,为啥不打座机?连这点主见都没有?女教师替他拨通了林主任的电话,林主任家就住在学校旁边小区,不一会儿就匆匆赶来。林主任告诉宋公民,他已经被清退。打了你好几次电话,你为啥不接?
宋公民只好把打架被拘留的事说了。
林主任哦了一声。起先他对清退宋公民感到很惋惜,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我有无罪证明。宋公民说。他掏出无罪证明递给林主任看。
林主任随便看了一眼,还给宋公民。
现在还有什么用?林主任说,折腾来折腾去,咋把自己折腾成了个有罪之人?
林主任说的是打架被拘留的事吗?宋公民想。
林主任安慰宋公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和保安公司说好了,可以安排宋公民到那只鸟去当保安。那只鸟是上市公司,工资应该比学校高。他要宋公民考虑考虑,暂时可以在学校住几天,开学就得走人。
这或许也是条出路?宋公民想找人商量商量,拨打王朝云手机,不通,再打还是不通。这个王朝云,玩起失踪来了?
放下包袱,宋公民急不可待,拔腿就出门,去找王朝云。来到当下路青光巷石头院落,一个很胖的女人,还有一条很小的狗,在看家护院。保安也来瞎凑什么热闹?胖女人问,找谁?宋公民说,找王朝云。胖女人说,这里没有王朝云。宋公民说,咋会没有王朝云?她就租住在那间。宋公民当场指给胖女人看。胖女人说,哦,你是指宋妮娜小姐吧?她被警察抓去了。
宋公民这才知道,王朝云还有个使用名叫宋妮娜,她为啥不叫王妮娜?想不明白。
费了很大周折,宋公民才以男朋友身份成功探监。
见是宋公民,王朝云笑了,笑得并不凄然,甚至有点灿烂。装的吧?宋公民想捏捏王朝云的手,王朝云的手藏在袖子里,不伸出来。宋公民这才注意到,王朝云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外套黄马甲,人一下子显得成熟了许多。
你来干啥?
看你。
看我笑话?
有什么好笑话的?
确实没什么好笑话的。
王朝云说,你还等我不?
宋公民说,不等你等谁?
王朝云说,随便你等谁。
宋公民说,我就只等你。
愿等你就等吧,傻瓜。王朝云骂了一句,突然问宋公民,认不认识一个叫周功汉的?
周功汉?你是说周校长?宋公民说,你们打过交道?
那天旁边的人悄悄告诉王朝云,周功汉是校长时,王朝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旁边的人没说假话。
王朝云说,我咋会和他打交道?也就随便问问。她问宋公民自己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宋公民就把无罪证明掏出来她看。王朝云说,这就好,你可以安心了。宋公民没有告诉她自己打架的事,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被清退的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添堵。他把政府会出钱维修老宅的事说了。王朝云说,好呀好呀,等我将来挣够钱了,就和你一起回去经营农家乐。
宋公民乐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挣钱的事?他想劝劝王朝云,今后能不能别再招惹警察?想到自己打架被抓,这话没说出口。
宋公民说,等你出来。
王朝云说,等我出来。
眼前虽然不堪,未来却值得期待。
看过王朝云,来到大街上,宋公民一身轻松,吹起了口哨,他好久没吹口哨了,引得路人侧目。站在天桥上,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宋公民掏出无罪证明亲了一口,然后撕碎,随手一抛,他再也不需要这张纸了。
那些碎纸片,随风起舞,像一只只飞升的蝴蝶。
福建文学 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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