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一楠从深圳回虞城祭祖,顺便给我打了个电话,王哥,你还记得当初在食品厂宿舍一起玩的那些人吗?老猫、老朱,还有夏娥,我难得回一趟老家,我们聚聚,你约一下怎样?好的。我说。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主动去找夏一楠,都是她主动找我,毕竟,大家处在不同的阶层。现在的夏一楠,是深圳一家公司的老总,她所有的家人都定居在了深圳。在当初一起玩的伙伴里,我是唯一和她有联系的。当然,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手机上的一个电话号码。她偶尔想念虞城,就会给我来个电话,聊一下她的故乡。
怎么想起他们来了?
老了,怀旧。
哦,要不要叫上马奎?我问,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随你。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挂了电话。听得出来她有些不高兴。
夏一楠离开虞城,是1994 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应该很冷,西北风的啸声鬼哭狼嚎,偶尔有雪子落下,天上却挂着明晃晃的月亮。她一个人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待着深夜十一点的火车,还有一个叫马奎的男人。他们相约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去上海开始新的生活。那个现在已经废弃掉了的老火车站坐落在龙山脚下,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黑幽幽的山。候车室里除了她,还有几个男的,时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她。她背起行李包,走出候车室,在车站广场上张望,没有人来。
夏一楠独自在候车室里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她撕掉了那两张去上海的火车票,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离开了虞城。这是当时她能买到的离虞城最远的火车票。
她这一去三年杳无音信。我们这帮经常聚在食品厂宿舍玩的年轻人,也作鸟兽散。倒是马奎,时不时地来找我,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件满是机油的牛仔服散发着可疑的气味。从食品厂下岗后,马奎在一家电机厂当机修工。
有夏一楠的消息吗?他问,很随意的样子。
没。
你跟她弟不是同一所学校的吗?他没说起过?
没。
你不能问问?
你不是结婚了吗?还关心她干什么!
他愣在那里看着我,夹着烟的手也僵住了,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有些蔫。在夏一楠孤身前往深圳不久,马奎就和刘彩娣结婚了。他的喜酒,我们都没去喝。后来我也结婚了,马奎才渐渐不来找我了。
香港回归后的新年,我接到了夏一楠的电话,她是从她弟弟那里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她告诉我,她回家过年了。
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啊。她感慨道。
我在一个叫半岛的地方请她吃饭。老火车站被废弃掉以后,被改造成了集餐饮和娱乐于一体的娱乐城,叫半岛,那个候车室外墙被刷成了绿色,成了舞厅。夏一楠坐在半岛的小包间里东张西望,屋外,时不时有列车隆隆地开过,透过窗户,龙山依旧。夏一楠说,王哥,你真不应该在这儿请我。
我醒悟过来,忙说,我们换个地方,换个地方。
算了。她摆摆手。她告诉我,她这次回来,是想把弟弟带走,她打算在深圳自己做生意,找个自己人帮忙。在这挣那几块钱的死工资有什么意思?她说。
在那边,过得不容易吧?
不想再提。她发了一会儿呆,说。她望着窗外,两眼迷茫,不停地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橙汁。又有一列火车呼啸着开过。
那天,你为什么一个人就走了呢?我问。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想走,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他,怎么样?她望着窗外说。
谁?我问。
哦,没什么。她说。
2
马奎是我在娥江中学念初中时的同学。这所中学现在已经被撤并了,当初的校址现在是一个高档居民区,一点遗迹都没留下。记忆中的娥江中学校门口有一条河,每个天气好的中午,我和马奎都会端着饭盒坐在河边吃饭。我们都是自带饭菜,在学校蒸饭吃。我喜欢河岸边那几株消瘦的芦苇,还有那几只飞来飞去的翠鸟,我这人从小就这德行。马奎不喜欢坐在教室里,是因为刘彩娣。刘彩娣也和我们一个班,大家都知道,长大以后,刘彩娣会成为马奎的老婆。这件事是与马奎同村的何忠良说出来的,考试的时候,何忠良要抄马奎的试卷,马奎却用手遮住了。作为报复,何忠良揭露了马奎与刘彩娣之间的关系。记忆中的刘彩娣一直病恹恹的,她从不上体育课,据说得了一种什么病,治不好了。那时候大家都穷,中午带的菜不是霉干菜,就是咸菜,能在饭盒里蒸一个咸蛋,那是很隆重的日子。刘彩娣的母亲是供销社的,她的生活条件比我们要好,依据是她的霉干菜或咸菜里经常有肉,咸鸭蛋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在马奎和刘彩娣之间的关系被揭露之前,我们以为他们是亲戚。刘彩娣对马奎很好,经常把自己的咸鸭蛋偷偷塞给马奎。马奎的家里显然很困难,他的搪瓷缸里常常是一撮霉干菜,有时候连霉干菜都吃不上,只有一撮盐或一点酱油。对于刘彩娣塞过来的咸鸭蛋,马奎很是犹豫,他握着那个蛋,一次又一次地咽口水,最后,当着刘彩娣的面,决然地把蛋塞给了我。马奎以这样的方式拒绝刘彩娣的好意,刘彩娣却不以为意。她后来把咸鸭蛋偷偷塞给了我,我疑惑地看看她,把咸鸭蛋递给了马奎。马奎也疑惑地看看我,把蛋往桌子上一敲。
蛋是刘彩娣的。饭后,我对他说。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给的。他说。
虚伪。我说。
刘彩娣和马奎是邻居,他们每天一同上学。刘彩娣的书包背在马奎的背上,马奎远远地走在前面,刘彩娣在后面紧追慢赶,两人相距远了马奎会停下脚步,看看路边溪沟里的鱼虾,或者拔几根茅针塞进嘴里。冬天来了,那时候虞城的冬天还会下雪,而且雪很大,踩下去积雪很深,刘彩娣走不动,马奎背着刘彩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老汽车站门口,放下刘彩娣,剩下的路让她自己走。汽车站离学校还有五六百米路程。
他们的关系被揭露出来后,马奎和刘彩娣之间便疏远了。马奎还找了学校教导处,要求换一个班级,教导主任问他,为什么?他没法回答,教导主任骂他,你没事瞎操什么心!
关于刘彩娣为什么会成为马奎的老婆,确切的说法是这样的:马奎的父亲和刘彩娣的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一年冬天,两人去杭州湾围涂,住在同一间茅屋里。那一天海风很大,大家都没出工,待在茅屋里聊天。结果,大风把茅屋刮倒了,一根横梁砸下来,刘彩娣的父亲一把推开了马奎的父亲,自己却来不及避开,被横梁砸中了,受了重伤,马奎的父亲只擦伤了皮。在医院里,刘彩娣的父亲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又看看马奎的父亲,张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马奎的父亲哭着说,大哥,你放心,我的命是你给的,你的妻儿,我会照顾。刘彩娣的父亲又张张嘴,盯着病弱的刘彩娣,眼角渗出一滴泪。马奎的父亲说,大哥,你的女儿,我儿子会照顾,照顾一辈子。
马奎的父亲把躲在母亲身后的马奎叫了过来,说,儿子,你愿不愿意照顾妹妹?一辈子!
愿意。马奎点点头说。
娶她做老婆呢?
愿意。马奎拉住了刘彩娣的手说。那时候马奎才七岁。
刘彩娣父亲眼角的泪流淌了下来,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
多年以后,当马奎逐渐长大成人,他认为当年的那件事,不过是对临死者的安慰,当不得真。但他的父亲却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是真的。
3
马奎中专毕业被分配到了虞城食品厂当技术员。虞城食品厂坐落在解放路边,当时也算是市中心。它的对面,是虞城剧院,剧院很萧条,偶尔有几场越剧,也没什么人看。剧院的旁边被辟出一个大厅,当录像厅,每天早上下午晚上放三场录像,都是港台电影,图像很糊,生意很好。我和马奎、老猫、老朱是录像厅的常客。那时候也没什么娱乐,我们不是聚在马奎宿舍里打牌,就是去录像厅消磨时光。偶尔也会靠在马路边的法国梧桐上,看见漂亮的女人过来,吹口哨。四个人里,马奎和老猫、老朱是食品厂的同事,我当时师范毕业,在郊区一所小学教书,经常去食品厂找马奎玩,一来二去就和老猫、老朱也混熟了。晚上,我们四个人聚在马奎的寝室里打牌,谁输了就往谁的脸上抹各种颜色。老猫偷了食品厂里的色素。两个钟头后,我们顶着五彩缤纷的脑袋,去敲夏一楠和夏娥的宿舍门。夏一楠和夏娥是食品厂的质检员。夏娥开门就骂,有病啊,你们,然后“扑哧”一笑。夏一楠开了门,哈哈大笑,然后拉着我们上解放街。我们四个人在解放街上走着,嘴里唱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晚上十点左右,大街上还有些行人,纷纷回头看我们。夏一楠和夏娥跟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找上了食品厂,说食品厂的几个青年工人有流氓行为,让食品厂好生管束。
后来我们打牌的时候,夏一楠和夏娥也在一边观看。夏一楠站在马奎旁边,夏娥站在我的身后。每一次马奎输牌的时候,夏一楠就自告奋勇往马奎脸上抹颜色,抹成各种图案。
他是我姐姐。我从没把他当个男人,哈哈哈。夏一楠指着马奎说。
老猫和老朱输了,也想让夏一楠抹,夏一楠白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俩心术不正,自己抹。
你说这里谁心术不正呢?老猫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唉。老朱说。
夏一楠红了脸,打个哈欠,对夏娥说,咱们去睡觉吧,不跟这班人疯了。
在食品厂,马奎有什么心事都会跟夏一楠说,包括自己和刘彩娣之间的事,马奎说我不是不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关键是我和她没有男女间那种感情,两个人没感情,却要生活一辈子,想想都悲哀。
夏一楠说,你也别太悲观了,兴许两个人生活得久了,就产生感情了呢,感情这东西,像棉被,捂捂就热了。
马奎叹了口气。夏一楠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有时候马奎的父亲让马奎带着刘彩娣出去玩,马奎就带着刘彩娣来食品厂宿舍,马奎和老猫、老朱打牌,刘彩娣坐在一边无所事事不知所措,夏一楠路过,看见了,进来陪刘彩娣说说话。天太晚了,刘彩娣就睡在夏一楠宿舍里。
除了星期天和农忙,马奎平时很少回家。每次回家,马奎的父亲总会对马奎说,我昨晚又梦见老刘了,他问我,老马,我的女儿你照顾好了吗?我说,老哥,你放心,你的女儿,我儿子会照顾。马奎的父亲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头发全白了,由于常年从事重体力劳动,身体也越来越差。
山塘里的石头越来越重了,我怕我马上要抬不动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在去见老刘之前,我得看着你和彩娣结婚,这样,我就有脸见他了。马奎的父亲呷了一口老酒,说。
爹,我还小。马奎说。
去看过彩娣了没有?
哦。
于是,马奎拎着两瓶水果罐头,去了刘彩娣家。水果罐头是食品厂发的福利。这些年食品厂效益不好,生产的水果罐头卖不出去,就当福利发给职工。
刘彩娣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开了家小卖部,卖一些生活用品,还有化肥农药。她母亲是供销社的,这家小卖部兼做供销社的农资分销点。马奎走进小卖部,刘彩娣坐在一把竹椅上,笑了笑,说,来啦?
嗯。
坐吧。
嗯。
刘彩娣的头发蓬松干净,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清香,显然刚洗过,用彩绸在脑后精心地扎了个好看的蝴蝶结。那条白色印花的连衣裙被烫得很平整。马奎闻到了一股香水的味道。他发现刘彩娣今天还抹了口红和胭脂,这使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马奎便起身告辞。
走了?
走了。
再坐会儿吧。
不了,还得回工厂上夜班。
马奎走出小卖部,他回头冲刘彩娣笑笑,看见刘彩娣眼里充满了忧伤。
4
马奎带刘彩娣来食品厂的次数不多,如果不是他那个专制的爹以死相逼,他是不会把刘彩娣带出来的。刘彩娣其实对马奎真不错,马奎身上的毛衣,都是刘彩娣织的。冬天的时候,他手上生了冻疮,一个星期不到,手上就戴上了毛线手套,让我们羡慕不已。马奎能接受刘彩娣送给他的礼物,并且穿戴在身上,至少说明他对刘彩娣并不抗拒。刘彩娣来了几次食品厂宿舍,夏一楠就和她成了朋友,两个人还一起去逛过街,买过衣服。一天晚上我去找马奎,马奎正要出门,见我来了,说,要不你在我宿舍里待一会儿,我有事出去,走了别忘了给我关门。我猜他是接受了父亲的命令,和刘彩娣一块儿去看电影了。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夏一楠,夏一楠见了我,一愣,问,马奎呢?
出去了。我说。
哦,我来借本书。她说。
夏一楠转身下了楼梯。马奎的宿舍在二楼,一楼是食品厂的门市部,马奎宿舍的窗口正对着解放街。我走到窗口,看见马奎推着自行车站在大街的对面,正东张西望,接着冲着远处招手。不一会儿,只见刘彩娣走了过来,马奎骑上车,刘彩娣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两人向着电影院的方向去了。下面传来夏一楠的声音,彩娣姐,扶住,当心跌下来,马奎你慢点。
我走下楼,看见夏一楠站在街边发愣。她看见我,笑笑,走了。
第二天是夏娥生日,我们几个凑了几个菜,在夏娥的宿舍里聚餐。我买了个温州麻油鸭,老猫和老朱买了炸鱼块和花生米,夏娥炒了几个菜。马奎端了一箱啤酒进来,问,夏一楠呢?
在自己宿舍里,关了一天了,没见她出来过。夏娥说。
哦。马奎转身去了夏一楠宿舍,过了一会儿,回来了。
人呢?夏娥问。
不肯开门。
没理你吧?惹人家生气了吧?老朱说。
夏娥于是亲自去叫,不一会儿,夏一楠跟着夏娥来了,捂着嘴打呵欠,说,昨晚没睡好。
说吧,是不是马奎欺负你了?老猫说。
没,我挺好的,谁敢欺负我呢。夏一楠说。
大伙儿坐下吃饭,马奎打开一瓶啤酒,想往夏一楠杯子里倒,夏一楠抓起杯子,用杯底往马奎手腕上用力一砸,咬牙切齿的样子。
马奎“哎哟”一声叫。大伙儿看着他们俩,问,你们俩怎么啦?
没什么。夏一楠说。给我倒酒,倒满。夏一楠对马奎说。马奎笑笑。
其实我经常往食品厂跑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夏娥,她是个很安静勤快的女孩,眼睛很黑,身材娇小。我第一次在马奎宿舍见到她时,眼睛不觉一亮。凭直觉,我觉得夏娥这个姑娘非常适合做老婆。我若无其事地和马奎聊天,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关注夏娥。那天夏娥、夏一楠还有老猫、老朱他们在马奎屋子里聚餐,夏娥在煤炉边烧菜,夏一楠手忙脚乱地当下手。我不好意思在一边看着他们吃,很快就走了。事后马奎告诉我,夏娥说,你像个诗人。诗人?贬义词还是褒义词?我问。不知道,马奎说,不过夏娥崇拜海子。我记得那天夏娥一直在埋头烧菜,我没看见她在关注我。
其实我对诗没什么兴趣,我会背的所有古诗、现代诗都是为了应付考试。一个会烧菜的女孩喜欢诗?我莫名其妙地想。
为了和夏娥能有共同语言,我开始读海子,读泰戈尔,我现在对文学的爱好就是在那时培养起来的。我发现,夏娥和夏一楠都在读诗,她们的对话里时不时会冒出一句诗来。有一次我在马奎的寝室里看见了一份铅印的小报,是虞城文化馆编印的,上面登着一些诗歌散文。
天空寂寥,有大雁飞过
光线的行走曼妙如舞
枝叶又一次舒展
水又一次轻吟
这也叫诗?我把这几句诗念了一遍,说,这叫咒语,这个作者怎么也叫马奎?
怎么不能叫诗?哪里写得不好啦?马奎说。夏娥和夏一楠使劲朝我眨眼睛,我莫名其妙。
这首诗是我写的,你指教一下,哪里写得不好?有本事你也写一首,在这份《虞城文艺》上发一发。马奎说。
啊?我吃了一惊,没想到马奎居然会写诗。后来我才知道,这几个人里,真正喜欢诗歌的是夏一楠。夏娥只是受了夏一楠的影响,凑个热闹。我对诗歌的装腔作势并没有在夏娥面前为我加分,相对于诗歌,其实她更爱吃。那段日子,我常常借口找马奎,却躲进了夏娥的宿舍,两人一起研究去哪儿找好吃的。研究完了,我骑上自行车,驮着夏娥,去乡下,去野地里,去河边,最远跑到海涂,去寻各种吃食。
至于马奎,我记得他初中时数理化成绩拔尖,语文成绩很烂,在他进入食品厂之前,我从未见他读过一本纯文学书籍。他曾经所谓的爱好文学,指的是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没想到他居然赶时髦,真的爱好文学了。现在的马奎,经常和夏一楠一道去参加虞城的一些文学活动,还发表了诗歌!
多年后,当年在文化馆编《虞城文艺》的何美丽成了我老婆,有时候我们会说起当年的马奎,何美丽说,这个马奎,诗写得狗屁不通,但积极性很高,他总是缠着我,想发表诗歌。那首诗之所以能发表,是因为他给我送了许许多多的水果罐头,我吃得都恶心了,为了让他不再送,我只好发了那首诗。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修改那首诗。
他为什么非得发一首诗呢?
时髦呗。
后来我问马奎,为什么喜欢写诗了?马奎白了我一眼,说,人总得有点追求呗,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总得找点业余爱好安慰一下自己。
是夏一楠的主意吧。
她说诗可以抚慰心灵。其实,是折腾可以忘掉烦恼。
我想起来了,这段日子马奎家正在造新房,等新房造好了,马奎的父亲打算让马奎立马娶了刘彩娣。
在我的记忆里,刘彩娣主动来食品厂宿舍找马奎,只有一次。那天,我待在夏娥的房间里,和她扯谈中国各大菜系,这时听见有敲门声传来,我伸出脑袋向走廊张望,只见刘彩娣站在马奎宿舍门口,一个劲地捶着门,喊,马奎,你们给我出来,马奎,你们给我出来。
我说,马奎不在。
那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他们指谁?
马奎和夏一楠。他们去哪儿了?
他们怎么会在一块儿?夏一楠回家了,马奎,鬼知道去哪儿了。我扯了个谎。我想,即使马奎和夏一楠想要苟且,也不会在食品厂宿舍。
刘彩娣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刘彩娣哭了一会儿,走了。
刘彩娣走后不久,马奎的宿舍门开了,马奎伸出脑袋向外面望了望,然后走出门,下了楼。
5
1993 年秋,刘彩娣生病住院了。马奎在食品厂请了假,天天陪着刘彩娣。我每次去食品厂宿舍,马奎都不在。那时候的食品厂,已经奄奄一息,一个月开不了几天工。那天我和夏娥在曹娥江江滩上抓了一小篓螃蟹,在锅里煮了,躲在宿舍里蘸着酱油和醋吃。这时夏一楠敲门进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老母鸡,见我也在,说,正好正好,帮忙杀一只鸡。杀了给我们吃吗?我问。
不是,给病人吃。夏一楠说。
她这几天天天变着花样烧好菜,然后送到医院去。夏娥说。
你家谁住院了?我问。
还有谁?刘彩娣呗,搞得刘彩娣跟她妈似的。夏娥说,刘彩娣也真够倒霉的,你烧的菜这么难吃,她吃得下吗?
见我们都不肯动手,夏一楠只好自己动手,闭了眼,拿起剪刀往鸡的脖子上就是一刀。那只鸡受了惊吓,扇动翅膀拼命挣扎,夏一楠一声惊叫,那只鸡脱了手,在宿舍走廊上跑,洒下一路的鸡血。我和夏娥连忙围追堵截,终于制住了那只鸡。我们帮夏一楠杀了鸡,在煤炉上炖了,装入保温杯。夏一楠把晒在阳台上的几件衣服收了,装入袋子,拎着保温杯去了医院。
她带着衣服去医院,是她在陪刘彩娣?
不是,衣服是刘彩娣的。总不能让马奎替刘彩娣洗衣服吧。夏娥说。
我和夏娥去医院看望刘彩娣,医院里的刘彩娣显得更加瘦弱。马奎和夏一楠坐在一边。这些天,马奎白天陪护,刘彩娣的母亲晚上陪护。马奎显得有些憔悴,胡子拉碴的。
给你添麻烦了。刘彩娣对夏一楠说。
没事,我和马奎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彩娣姐,你也是我的朋友。夏一楠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很多余,如果没有我,许多人会过得更好。刘彩娣看看马奎和夏一楠,幽幽地说。
彩娣姐,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马奎,你好好劝劝她,你可是马上要成为她老公了。夏一楠说。
马奎双手捂住脸,抹一把,笑笑。
刘彩娣出院不久,食品厂就倒闭了,马奎、夏一楠他们都被要求买断,成了下岗工人。我忽然觉得命运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想当初,我和马奎是娥江中学成绩最好的学生,中考的时候,我们都以高出重点高中几十分的分数考进中专。填志愿的时候,我第一志愿填了省粮食学校,第二志愿忘了填什么了,填第三志愿时,我不知道该填哪个了,班主任老师说,要不填个师范学校吧。于是我填了师范学校。结果那一年师范学校提前录取,凡是志愿填了师范学校的,档案一律提前提走。我想,如果当初我被录取的不是师范学校而是粮食学校,那么,我现在和马奎一样,是个粮站的下岗工人。而马奎,当初死活不肯听班主任老师的劝,结果去了地区中专学校,最后成了食品厂的下岗工人。
马奎很不幸,他在快结婚的时候失去了工作。他四处寻找工作,先是在建筑工地当了几个月建筑工人,后来又去电机厂,当机修工。至于夏一楠,她在解放街摆了个服装摊,卖衣服,而夏娥,她闲逛了大半年后,去了一家私人的食品厂。老猫和老朱则合伙在路边开了个小饭店。
一天下午,马奎来学校找我,把我叫到校园墙角边。他递给我一支烟。我记得他以前不抽烟的。
抽吗?
不。
借用一下你的房子?他抽完了一根烟,把烟蒂塞进了旁边一棵楝树的树洞里,说。
结婚用?你不是刚造了房子吗?
废话,肯不肯给句话,就一晚。他说。
不就想提前跟刘彩娣入洞房吗?大大方方在自己家里睡不就得了,他们巴不得你们早点睡一块儿呢,再一个月,你们就要结婚了,急什么急!
他没说话。我把房子的钥匙给了他。顺便说一下,1994 年的时候,市政府要拉大城区框架,我家位于郊区的房子被拆迁掉了,因为我是居民户口,不能分配宅基地,所以得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安置房。我的这套安置房所在的小区在一个极其僻静的地方,离市区可以用遥远这个词来形容,中间要经过一块菜地、一个竹园、一块稻田、一条河。当时刚交房不久,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入住,但我为了便于和夏娥约会,早早就住进去了。食品厂倒闭后,马奎没了宿舍,他也经常到那儿去找我,有时候会留宿在那儿。
我找到夏娥,告诉她,今晚我学校有事,不能陪她了,今晚的约会取消。夏娥没理我。然后,我回了父母家。
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电视,心里埋怨马奎多事,本来我和夏娥约好了的,今晚我们先去那条河边的草丛里摸虾,据我观察,那条河水草丰盈,水草丛里寄居着很多虾,为此我还准备了手电筒。摸完虾,晚上她就留宿在我那儿。她已经在父母那里扯了谎。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母亲喊我,阿木,电话,马奎的。
我拎起电话,听见了马奎焦急的声音,阿木,快,快,夏一楠不见了,你快过来,这地方你熟,帮我找找,我担心她会出事!
啊?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不是跟刘彩娣在一起吗?
我在路边电话亭里,我现在再回河边去找,你快过来。
我带上手电筒骑上自行车,往那个小区赶。到了河边,我拿手电筒乱照,远远看见有一个人用手遮住眼睛跑了过来,是马奎。
怎么回事?夏一楠怎么来了?人呢?
我今天约的就是夏一楠。马奎说。
啊?你们?成功了吗?我是说,你们,得逞了吗?我心情有些复杂地问。
没有,我找不到你的那幢房子了,这个小区真是见鬼了,所有房子都是一样的,我在那个鬼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没记楼牌号?
我从来不记,都是凭着感觉走。
你不是来过很多次吗?
我怎么知道会忘记?
你们吵架了?
别啰唆了,快找人,这里这么僻静,一个女孩子家,又不认得路,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我带着马奎四处找,我们先在河边跑了一圈,又跑到稻田拿着手电筒四处照,没人。
夏一楠。我喊。
你别喊!马奎骂道。
后来我们跑进了竹园里,竹园里幽暗阴森,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地上,不时有几声鸟叫。我们隐隐听到了哭声,循着哭声,我们在一个土堆边找到了夏一楠,她蹲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不停地抽泣。
夏一楠。马奎轻轻地喊。夏一楠抬起头,看了看马奎。
对不起,我不应该冲你发火,找不到地方,是我的错。马奎说。
过了一会儿,夏一楠抹了抹眼泪,说,马奎,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你是真的找不到地方,还是压根不想找到那个地方?
马奎没有说话,在竹子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部表情。
夏一楠,我们走吧。马奎说。夏一楠没动。
夏一楠,你知不知道,你身后的这个土包,其实是个坟墓,它埋葬着我的太爷爷,在这个土包的旁边,埋葬着我的爷爷,你看,那就是墓碑,你惊扰了他们的睡眠。我说。
夏一楠吓了一跳,这才看见了身后站着的我。她跳了起来。
我送她回家,你也回家吧。我对马奎说。
王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刘彩娣那么好吗?因为我内疚。路上,夏一楠对我说。
我不作声。
我们本打算今晚做个了结,今后再也不见面……她说。
6
我们的聚会在虞舜大酒店里举行,这是老朱的酒店。当年老朱和老猫一起开小饭店,事业慢慢做大,饭店也越开越大,后来两人闹矛盾,老猫拿了十万块钱离开。老猫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说老朱当初算计他,把他赶走,否则他现在也是老板了。老猫拿了十万块钱,买了辆出租车,直到现在,仍然是个出租车司机。见了面,老朱和老猫依然掐架,老猫说老朱,你还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呢,挣了钱了,就不认朋友了,巴不得把朋友一脚踢开。
老朱说,我当初要是还和你合伙做生意,我的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这么大,你就是小农意识,小富即安。
我说,你们俩给夏一楠一个面子,别闹了。
不一会儿,夏一楠和夏娥进来了。当初娇小的夏娥,现在长成了个球样似的,她的身材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连鼻子都圆滚滚的。我庆幸当初娶她的不是我。在进入私人食品厂一年后,夏娥就和那个老板结了婚。如今的夏娥,在超市卖保健品。她见了我,笑笑,点点头,算是招呼。
整个聚会是老朱安排的。老朱现在有钱,喜欢给以前的同事、朋友、同学安排聚会,图个热闹,反正都在自家酒店。老朱说,夏一楠你还是那么漂亮,有些话我以前不敢说,现在敢说了,其实当初我和老猫一直暗恋你,两人为此还打过架。
老猫说,你放屁,是你暗恋好吧?我和你打架是告诫你,朋友的女朋友,不可欺。当初我们都看出来了,夏一楠和马奎暗地里在谈恋爱。
夏一楠抿了口酒,笑笑。
你说马奎这小子,他比我好在哪儿?他现在混得那个惨啊,上次我在解放街路口碰见了他,我坐在奔驰里,他骑着一辆破电瓶车,那辆电瓶车都快散架了,上面沾满了黄色的胶带,他胡子拉碴地东张西望,样子很猥琐。
你就没和他打声招呼?夏娥说。
没。
势利。夏娥说。
他现在打两份工。刘彩娣身体一直不好,去年马奎送她去杭州看病,是我送去的,我没收他的车钱。老朱说。
刘彩娣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们现在的孩子,是领养的。我说。
夏娥在桌子底下用脚踢我们。我们看见夏一楠表情有些凝重,都闭了嘴。
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夏一楠说。
要不要买点保健品去?夏娥说,我正在卖的XX 宝不错。
还是给钱吧,老朱说。五千,怎么样?要不一万?
不用,他不会收的。夏一楠说。
马奎现在还是住在当初的房子里,我们去的时候,他刚回家,他的破电瓶车扔在院子里,确实如老朱所说,快散架了。屋子里有些凌乱,堆满了各种杂物,除了一只老旧的冰箱,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他收养的女儿不在。见了我们,马奎有些吃惊,手忙脚乱地招呼我们坐,给我们倒水。我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回避夏一楠。
马奎一边招呼我们,一边进了屋,说,我该给彩娣晒晒太阳了。不一会儿,刘彩娣坐在轮椅上,被马奎推着出来了。刘彩娣看上去很虚弱,冲着我们笑了笑,看见夏一楠,一愣,又笑笑。马奎把她推到院子里,扶她起来,然后搀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边走边耐心地说,慢点,哎,慢点,小心,小心。走了一会儿,把她扶到轮椅上坐下。休息一会儿,马奎又把刘彩娣扶起来走路。我们面面相觑。我看见夏一楠的眼眶湿润了。
刘彩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马奎给她腿上盖了条毯子,然后进屋陪我们说话,这时刘彩娣喊,马奎。
马奎跑出去,问,怎么啦?
刘彩娣示意马奎推她进屋。刘彩娣进了屋,挣扎着要站起来,马奎连忙去扶她。刘彩娣慢慢走到夏一楠跟前,忽然冲着夏一楠一鞠躬,说,对不起。
夏一楠站了起来,她已经满眼泪水,冲着刘彩娣也深深地一鞠躬,说,对不起。
我们都愣住了。她们俩到底谁对不起谁?老猫和老朱在私底下嘀咕。
夏一楠走到马奎跟前,说,这是你当初最后的选择?
马奎没有说话,他望着夏一楠,目光很迷茫。
我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过得很好,我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女儿,我的老公对我很好。对于男人,我从来没有看走眼过,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夏一楠微笑着说。
马奎也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此起彼伏。
回去的路上,夏一楠对我说,其实那个夜晚,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结局一定是我独自离开。
7
时间再回到1994 年冬天,那个时候,马奎已经结婚了,而我,也已经跟夏娥分手。那个食品厂的老板抓住了夏娥的胃,没多久,夏娥就和他走到一块儿去了。我们在一起喝酒,心情都有些不好。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参加你的婚礼吗?因为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说。
你知道什么是“恩”,什么是“义”吗?那是个很沉重的东西,很重,太重了。马奎说,它会压垮你的一生。
我不知道你的做法是否正确,我想了想说,但你就这样让夏一楠走了?
他不作声。他和夏一楠私奔的事,我是知道的。马奎为了这次私奔,做了周密的准备。他向我借了四千块钱,为了不让他父亲发现他的预谋,他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把行李一点一点地从家里带出来,放在了我那儿。
其实那个夜晚,我从你那里拿了行李,去了火车站。马奎说。
我吃惊地看看他。
可我又回来了。
为什么?我问。
那个夜晚,马奎走出了家门,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刘彩娣家,刘彩娣房间的窗口还亮着光,于是,他决定去看一看刘彩娣。按照约定,再过半个月,刘彩娣会成为他的新娘。马奎敲开了刘彩娣的房门,刘彩娣站在他的面前。
你来了?她说。
嗯。他发现,刘彩娣提前穿上了新娘的衣服,大红色的上衣和裙子,绣着金色的碎花。
你今天很漂亮,像个新娘。
我就是你的新娘。刘彩娣笑了笑说。
马奎心里很愧疚,又有些心虚,跟刘彩娣说了几句话,就狼狈地告辞了。
马奎。
什么事儿?
没事,想看看你。
马奎笑了笑,转身走了。
去了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刘彩娣说。
马奎急着想去和夏一楠相会,也没细想她的话。他从我那儿拿了行李往火车站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越来越犹豫,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哪里错了,总觉得会发生什么。那个夜晚,马奎站在候车室的门口,看见夏一楠坐在椅子上,整个身子裹进了羽绒服里,他想喊夏一楠,但他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要不回去看看刘彩娣再说?他想,他回头看了夏一楠一眼,走了回头路。
那个夜晚,马奎敲开了刘彩娣的房门,刘彩娣还穿着新娘的衣服,已经给自己化了妆。她苍白的脸色因为抹上了胭脂和口红,显得有些艳丽。
你怎么回来了?
马奎没说话,他张着嘴看着刘彩娣,有些发愣,接着眼里有了泪水。
好好活着。马奎搂住了刘彩娣,说。
福建文学 202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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