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县霞拔乡地处戴云山脉东部、永泰县西北部,人口约1.8 万,常年外出人口近60%。霞拔乡是远近闻名的“手工艺之乡”。这里的人以打铁、打铜、铸锅、弹棉、裁缝、织篾、织蓑衣等手艺见长。20 世纪80 年代以前,乡里的壮年劳力,哪里好赚钱,就出现在哪里。霞拔手艺人以一技之长换取薄酬养家糊口的同时,不得不抛妻别子,流浪异乡,离愁别绪总是萦绕心头。
永泰霞拔人从事手工艺之众,集聚三明大田县之多,历史由来久远,这一奇特现象让我产生了探究的兴趣。据不完全统计,霞拔乡从清朝光绪年间开始,各村多数家庭均与三明大田有关联,包括谋生定居、后代衍生的人口有3000 多人。这种因背井离乡而形成异地族群的人文景观,成为闽地一道特别的风景。
“霞拔人在大田”是万千永泰人外出谋生的一个缩影。究其原因,有地缘因素,也有人缘因素。就地缘而言,永泰地处山区,闭塞落后,商旅无以为生,农业成了维持生计的唯一产业。然而,永泰“九山带水一分田”的地形地貌,严重制约了农业发展。缺乏农田,人均不足一亩的状况,让人立地求生,就像宅院失火门户上锁逃生一样困难。霞拔乡地域狭窄,耕地更少,许多村庄人均七八分地,加上农耕时代粮食品种单一、种粮不优、产量低,粮食严重短缺。在此情形下,霞拔人凭着手艺,依靠大田与霞拔长期形成的人员往来通道,走出大山,寻找适合自己的生路。
就人缘而言,霞拔人去往大田,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着源远流长的迁徙史。据上和村范氏谱牒载:其先祖积公于明宣德元年(1426)从大田高才坂迁徙而来。后过了五代,大约于明嘉靖1530 年前后,道隆公返徙大田,至今有几百人。其中范阿银家族脉络清晰,留居繁衍100 多人。在这近600 年历史中,大田人钟情霞拔,霞拔人青睐大田,两地互生情愫,互慕互牵,谱写了两地人员往来、谋生安家的感人历史。随后陆续谋生移居,范氏折回大田,对霞拔其他姓氏趋往,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
霞拔与大田的关系,遍及霞拔乡各村,涉及家家户户。其中上和村范氏,被认为是两地交往的开端,有人说范氏是“纽带”,为他姓去往大田起到牵线搭桥的作用。随后,霞拔村林氏、杜氏,福长村王氏,南坑、下园、后官村黄氏,南坪村章氏,仁里村陈氏、长中村邹氏等趋之若鹜,源源不断前往大田,大田成为霞拔人谋生的首选之地。
走出大山只为一条生路
农耕时代,人们常见的谋生方式有三: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二是摆摊开店,经商做买卖,或是游走江湖推销物品,赚取差价,赢利苟生;三是手工艺人走村入户,卖艺营生,过着流浪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地域不同,文化有异,衍生了各有所长的谋生技艺:永泰同安的木匠、石匠、拳师,大洋的铸犁、卖菜籽、修钟表,霞拔的打铁、织篾、裁缝、等等,久负盛名。
落后封闭年代,霞拔手艺人如何走出大山,踏上漂泊流浪求生路?谁是牵引人?为何目标一致奔向大田?这些问题如谜一样萦绕在我们脑际。在众多发黄的谱牒中,虽然找不到明确答案,但范氏族谱的记载,让我们找到了最符合逻辑的猜测:范氏族人成为引路大田的开拓者。
关山觅大田,漫漫谋生路。霞拔至大田虽然只有五六百里路,但交通闭塞的年代,仅靠徒步前行,有如天涯海角般遥远。2022 年春天,永泰县文联组织采风团,先后走访了这一独特族群的出发地霞拔乡、栖身地大田县,接触过许多亲历者。他们谈及“霞拔人在大田”话题,总是对路途遥远、行走艰辛记忆深刻,充满畏惧。谈及古今往来路,他们感慨时代的进步,交通方式的变化:从翻山越岭徒步抵达,到徒步、火车交替并行,再到高速公路、铁路自由选择,感叹换了人间。路途时长从7 天、2天再到2 个多小时的变化,是无数霞拔人穿越时间河流不断见证社会进步的一组数字。
据99 岁的林銮宝大爷回忆,他14 岁跟着父亲义兄弟王阿四来到大田学做篾,在路上走了整整7 天。霞拔—东洋—长庆—暗亭寺—尤溪—二十八都—清溪—麒麟口—安桥—文江—太华—桃园—上京溪口,途中住了6 宿。他回忆这段路程,显得很激动,显然这是他一生不可忘却的记忆。大爷说,从霞拔出发,一天走不出永泰版图,第一晚要安脚在暗亭寺附近的一个村庄,第二晚尤溪县坂面乡。接下来,寄宿的都是一些偏僻不知名的小地方,说不出它的名字。进入大田境内,最先安宿在文江,最后才到目的地。他说,步行的路径通常从永春或德化过境,也有人经南平后到达。
王自德大爷今年91 岁,他回忆了6 岁跟随父亲王学元从霞拔到大田的历程。他说:那时人小,不会走路,父亲用工具担挑着他,一筐放着铁具杂什,一筐放着他,来平衡挑担的重量。母亲三寸金莲(裹脚)走路很是吃力,只能走走歇歇,缓慢前进。父亲挑着他一路走,一路回望,总是担心落在后面的母亲。于是,父亲一会儿大步流星挑着他往前走,一会儿又撂下担子,不停地安抚他好好坐着等父亲回来。父亲就这样像陀螺一样,以我和母亲为半径,来回旋转移动,背着走不动的母亲,反复来回接送,在路上花了七八天时间,比常人多了一两天。历经千辛万苦,把他和母亲接到了大田。
王自德大爷说:“我们有5 个兄弟,王自桂、王自香、王锦忠、王自沙和我。父亲为了把我们接到大田,分期分批转移,先接我的几个哥哥到大田,最后才接我和母亲。”他说接家人来大田也是事迫无奈。一是当时通信、交通极其落后,联系家人难,回家一次更难。赚了钱汇票寄回家,半年收不到。自己带在身上送回去,又怕土匪抢劫。德化土匪涂文龙、陈和顺、赖成元经常在过往的路上出没抢掠,许多人谈匪色变。家人不接来,在家无粮无钱活不下去。二是当时大田手工业极其落后,无人从事此类手工艺。在大田从事打铁、打铜等手艺谋生,比在霞拔寒耕热耘轻松许多。虽然赚钱辛苦,但活得有奔头,吸引了困在家里谋生的人,源源不断涌向大田。在大田生活滋润的人,习惯了大田的水土滋养,便滋生了定居下来的念头。就这样,谋生的门路不断拓宽,裁缝、弹棉、补锅、织篾、织蓑衣等不断出现。谋生的人群不断增大,邻居、乡里、亲戚、朋友互帮互带、分批次陆续来到大田。
霞拔人迁徙大田的,早则五代,迟则一代。他们对大田何以情有独钟?乡亲们的亲历与感受,或许是最有力的阐释。
落脚大田福地
《诗·小雅·大田》:“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大田宽广作物多,选了种子修家伙,事前准备都完妥。这是人们对田地的憧憬,也是大田先人对县名的寄托。大田与永泰地形地貌相似,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2294 平方公里县域,到处是山地,平原耕地奇缺。支撑它发展的不是田地,而是它丰富的矿藏资源。大田被誉为“闽中宝库”,是福建省主要矿产地和全国首批100 个重点产煤县之一。已发现和探明的矿产有煤、石灰石、铁矿石、铜、铅、锌、钨、锰、硫和瓷土等42 种。矿产种类、藏量和价值居福建省前列。其中煤储3 亿吨,遍及13 个乡镇;铁矿石1.5 亿吨,是省内五大铁矿区之一;石灰石5 亿吨,是全省建材水泥原料基地县;瓷土3000 万吨。如此丰富的矿藏资源,在镐刨锄挖非机械生产的年代,为锻造大量农具、器械提供了广阔的市场,为霞拔手工艺人施展技艺,提供了英雄用武之地。
林渊标董事长是霞拔人在大田的第三代,他归纳霞拔人适合在大田生存的原因有四点:一是当时的大田手工艺落后,无人从事打铁等手工技艺,他们的出现填补了空白,满足了需求;二是矿产资源丰富,农用器具使用量大、频率高,催生了打铁等相关行业;三是铁矿资源丰富,可提供用于锻造各种器械的原材料,这是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四是与大田人共融共生,和谐相处,有时代背景,也有某种意义上的地缘,100 多年来得到验证。
永泰人出外谋生的多,如此集中和规模的“霞拔人在大田”现象,与“梧桐人在上海”“长庆人在厦门”所处的背景,又并不相同。同为谋生,前者是绝地求生,后者则是改革开放:他们在政府的扶持下,由农村走向城市,从手提肩扛、提篮小卖,到超市、批发、物流、商贸等,是我国现代化进程的缩影。
霞拔人在大田从萌芽到发育,以致生根发叶,可谓农耕社会的一朵艳丽的奇葩,也是一部珍贵的迁徙谋生史。
据林銮宝大爷回忆,他12 岁跟随父亲学打铁,一生主要在大田乡村度过。回忆一路走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清晰。他说14 岁来大田,读了两年书,后来就独立谋生。起初学做篾,到了16 岁又返学打铁,传承祖传打铁手艺,常年流转于乡村农家。后来在上京有了定居点,安家、娶妻、生子都在那完成。即使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但还是觉得自己是无根的浮萍,总挂念着老家。于是,他于1959 年毅然从大田回到霞拔,支起炉灶打铁营生,并当上霞拔乡农械厂第一任厂长,希望日子过得安稳舒心,哪怕像在大田那样平淡,活得下去即好。可现实的美好,从来不是靠设想而来的。他回霞拔两年,生意大不如大田,重回大田的念想一天比一天强烈,就这样,他回到霞拔三年后,又一次独自离家回到大田上京,直到1976年才把母亲、儿子接来。与此同时,很多回霞拔的乡亲,又陆续回到了大田。
大田福地,滋养霞拔。岁月虽然静好,但也有波澜的时候,惊扰了人们宁静的生活。78岁的林护大爷介绍:民国时期,国民党军人揽活打铁,与霞拔人争抢生意产生了矛盾,雇凶杀害了霞拔人,矛盾一度激化,面对危局,人人自危,打铁谋生的霞拔人,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摆脱危机,霞拔人在大田成立了福州十邑同乡会大田分会,帮助乡亲诉讼打赢官司,化解了危机。随后同乡会担负起调解矛盾、抵御外侮的职责。
此外,土匪的骚扰,也让霞拔乡亲寝食难安。林銮宝大爷说:霞拔人打铁,奔波、邋遢、居无定所,表面上看起来卑微寒酸,但在食不果腹的年头,口袋里有钱,不饿肚子的殷实生活也羡煞不少人。这引起土匪的瞩目。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大家始料未及。直到范阿银、林玉银被绑架,乡亲们才知道土匪瞄上了大家的钱袋子。这是无声处起惊雷的意外,惶恐不安的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幸亏东洋林文水跟土匪说得上话,才破财消灾保了被绑人的性命。
大路越走越宽
霞拔人在大田,上演了一出“农村包围城市”谋生版大戏。他们采取两步走战略:先在乡下立脚,挨家挨户揽活,打铁、打铜、弹棉、织蓑衣、裁缝等,然后寻找稳定的栖居点,开设店铺招揽生意,过着手工艺人的生活。为了融入当地,不受排挤,他们尽可能与当地结亲联姻,从本人到儿女,多与当地人结为姻亲,实现了站稳脚跟的第一步。第二步,他们加快财富积累,一旦脱贫致富,首要任务就是到县城买地盖房,搭起炉灶,开张营业,完成从乡村到城市的华丽转身。当然,在众多的乡亲中,不乏起点高、发展快的人。比如,杜氏、范氏家族,他们一开始就在城里安家,早早过上了城里人生活。据范功团介绍,早在其祖父时,在大田县城东街口就有了房子,他们虽然也经历过打铜、挑货郎担谋生日子,但祖辈没有到乡下辗转过,自始至终,都在东街口代续相传。
东街口范家是霞拔人的联络点,也是补给站。林銮宝、王自德两位老人回忆起这段历史时心澜起伏,充满感激之情。他们回忆起当时范家的为人,连声称赞范阿银善良、重感情。他们说,那时霞拔的乡亲,多数在乡下谋生,无论霞拔人来大田,还是大田的霞拔人回永泰,都选择在范家落脚。范阿银乐于接纳,不嫌弃乡亲,让他们有了宾至如归的亲切。两位老人都在东街口范家住过,说起东街口范家的地位和作用,一直称赞它是“霞拔人的驿站,更是乡情交流的平台”。
如今,霞拔人在大田县城的群体不断壮大。在城里凤山东路,有一条闻名的“霞拔街”:这里早先属于均溪畔的城乡接合部,随着县城面积的扩大,道路通畅便捷,便与老街区融合在了一起。霞拔街变得繁华,特色更为凸显。
霞拔街位于大田县城凤山东路,开发于20世纪90 年代。1994 年霞拔乡亲林渊标首得其地,建了一座五层楼房,面积500 多平方米,把家从乡下上京搬到了县城。随后,20 多户乡亲像蝶恋花一样,从乡下跟进。所建房子一字排开,不久就成为街道,住的是霞拔人,讲的是霞拔话,做的是霞拔手艺,“大田霞拔一条街”从此得名。
乡亲们得地利人和,各自操起老本行生意。他们利用临街店面,开设各种店铺:打铁、打铜、弹棉、补锅、织篾、裁缝等一应俱全,生意做得红火且具特色。现在,随着就业门路拓宽,有的人改行把店面出租,有的人为改善居住环境,搬到更高档小区,留下店面外租。留在街上的乡亲还有十多户,从事着机械、电焊、补胎等生意。
现在的霞拔街,也许不那么纯粹,但各家店面留下的痕迹,仍然透着霞拔人经营过的气息。我们走进凤山东路农具打铁店,主人林渊德50 岁左右,正忙着敲打一把烧红的成形割刀,得知我们来意,忙停下手中的活,热情地为我们介绍。他家祖孙三代都在大田打铁谋生。祖父林友泉十多岁来到大田学打铁,父亲林木凑、叔叔林木清跟随祖父长期在小湖打铁,至今小湖还有两栋房子,叔叔还住在小湖。此房系1996 年自建,面积500 多平方米,临街底楼用来开店,上面做住宿套房。他育有一男两女,儿子厦门大学毕业后留在厦门工作,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在厦门工作。
霞拔人广布大田12 镇6 乡。当我们到了建设镇建忠村时,林仁新闻讯赶来,热情地邀我们上他家走走。他家是曾祖父时来大田的,至今已有四代。他家房子是一座四层半的别墅,造型别致,光鲜亮丽,周围环境绿植茵茵,流水潺潺,道路从门前通过,顺达宜居。房子旁变搭着一个小铁铺,虽然与主屋显得不那么协调,但一眼可窥其家衍脉络。铁铺留住了祖祖辈辈最温存的记忆,还是一个创收养家的稳定来源。
随着时间流逝,新生代霞拔人完全融入当地人生活。霞拔人后裔在大田党政机关的工作人员有40 多人。大中专毕业生300 多人。在福州、厦门、三明、泉州等地工作的有几十人,其中有厅、处、科级领导,分布在不同的岗位上。
“知恩图报,善莫大焉。”霞拔人感激大田的滋养与厚泽,他们已把栖居地当故乡,融入当地发展大潮中。许多乡亲已脱离打铁祖传行业,瞄准水泥、机械制造等企业,做行业老大,为当地发展做贡献。比如:林渊标、杜建辉兄弟,首举旗帜,成为大田县企业界佼佼者。邹建明,上海正阳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小时候随父母到大田,后来到上海经商,经过十几年的商海拼搏,取得丰硕的成果。
林渊标说:“大田物产丰富,大田人热情好客,感谢大田的滋养与厚泽!”霞拔人在大田,犹如一颗颗种子撒向广袤的田地,150 多年的漂泊、闯荡、融入的历程,书写了一卷卷朴素厚重的谋生史。
霞拔人在大田,是一卷谋生史,也是一部人文史。从地理上看,永泰与大田,一个在东,一个于西。而霞拔与大田的几世情缘,则绘制了戴云山脉一幅绚烂多彩的画卷。
福建文学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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