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认为水族箱不该叫“箱”。书箱、衣箱、戏箱、百宝箱、工具箱、行李箱、手提箱,不光能够收纳物件,还具有便携、隐私、安定等特性。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有了这个箱的陪伴,就算到了满目疮痍陌生之地也能从容不迫寻得片刻闲适。水族箱透明材质,易损易坏,体积大而笨重,带着出行,除了麻烦一堆,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直到那天,我认识一位女孩,她带着迷你水族箱,驱车400 公里自驾游。一路路况不一,尽量保持车身平稳,以防鱼儿被晃得晕头转向。再寻常不过的锦鲤,她视若亲人。到达下榻,她立即检查门窗安全,担心有野猫突袭。来不及收拾行李,先发布最新的锦鲤照片,给家人报平安。我当时在想,这水族箱装有百宝,水由钻石、水晶变的,水草是翡翠、绿松石、祖母绿伪装的,锦鲤为玛瑙、红宝石、石榴石的化身……无论选择四海为家,还是择一城终老,有这些锦鲤的陪伴,她不会孤单,若是寻一称心郎,带着这水族箱,也可算别致的嫁妆。
我的嫁妆里没有水族箱,我甚至不敢轻易养鱼,害怕看着灵动的生命由辉煌走向凋零。曾为金鱼换水,用水管做成的简易装置抽水,一条龙睛居然大无畏地一头朝水管扎去。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它就在瞬间硬生生地成了“独眼龙”。它抽搐几下,像被猛兽突然咬了一口,不见鲜血,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窟窿。它在遭到万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定充满绝望和恐惧!很快,它就接受厄运,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甩着彩绸般的大尾巴,挤在鱼群中,争抢食物。我宁可它大声呼喊,反复诟谇,也不愿它这般沉默,对我视若无睹。我的赏鱼之乐成为追悔之痛,并且是阵痛。内心痛苦需经历一番煎熬,才能趋于平静。母亲趁我不在家时,把这条鱼丢到下水道,美其名曰:放生!这是一个善良的词汇,我却因此陷入更长久的内疚。这条龙睛自从进入水族箱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野生动物。从小娇生惯养,单纯到连抽水管都义无反顾地冲上去,险些送命,如何适应野外的残酷?况且,它只有一只眼,伤口还没愈合,其结果显而易见。母亲说,这不过是一条鱼。我尊重的是生命,和它是什么物种,拥有怎样的身份,在水里游、天上飞、陆地跑都没有关系。
水作为最简单的氢氧化合物,也拥有着生命。“活水”和“死水”以流动为区分,生死之间,又有着轮回。老家农村喝的水,是从山上的泉水引下来的,甘洌清甜,可以直接饮用。在城里,想要喝到这样口感的水,只能在超市里销售的矿泉水上碰运气。这些瓶装水拥有活水的口感,但存在保质期,也就是它的“死期”,过了这个时间,就“死”了。地球上的水存在了上亿年,没过期,也没死,还在不断叠加着,形成绿色的溪流、蔚蓝的海洋、黄绿的江湖……声势浩大,绚丽多彩,生机勃勃。水族箱里本是一潭死水,有了过滤中的水泵,便有了死去活来的转机,也产生无数的生命:鱼类、藻类、微生物,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都在它们的宇宙里生长、孕育与创造。过滤器、增氧泵、照明设备、加热器、温度计、造景摆件……是这里的基础设施,也可以视作行星、恒星、星系、星系团和黑洞。这是个健全的群落,像陆上社会一样有序运转。鱼类作为最醒目的常驻者,毫不忌惮箱外未知的世界,自顾自地伸展着,舞动着,骄傲地甩开纱裙,孤芳自赏。它们冠着像从古代宫廷走出的名字——福寿、琉金、虎头、珍珠、蝶尾、龙睛,习惯摆出一副高冷的姿态。稍加留意,会发现它们和人类一样有很多表情,严肃,微笑,发呆,做鬼脸,吐气泡。泡泡一个接着一个,串成了毛毛虫、冰糖葫芦、珍珠项链。水草、假山、水轮、房屋、桥墩随处可见它们无目的地追逐着、穿梭着的身影,光与影,形与色,纯与美,实与幻,这儿正在欢乐,这儿正在沸腾,这儿正在妙趣横生。它们玩累了,假装被困在水草中,撒娇地亲吻着水草,一不留神,也被密集的水草拥抱着。假山是舞台的幕布,它们在幕后梳妆打扮,把自己武装得无懈可击。一阵袅袅的吟哦声,轻轻一甩的水袖,婀娜多姿,万种风情,盛装登场。见台前没有观众,尴尬地拖着裙摆一路游跑。莫非这些鱼和人类一样,也渴望更广阔的空间,更遥远的领域?然而,它们又和多数人一样,实际生活的物理空间是比较封闭的,看似风调雨顺,平平顺顺,但从未过过逆流而上的生活,没法打开生命的维度,思考生命的深刻议题,只能两点一线,按部就班,日复一日。
人与鱼是不具可比性的。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自大、肤浅、迟钝,仅听力就不如小小一条鱼。人没法捕捉到低于20 赫兹的声响,包括鱼叫声、落雪声、花开声、羽毛飘动声。而鱼类说着话,唱着歌,用声音交流已有1.5亿年以上了。鱼在水族箱里玩耍、游荡,悠闲自在地吐着泡泡。在人的眼中,鱼是玩物,鱼翔浅底,横冲水面,鳞光闪闪,自由自在,每一帧画面都赏心悦目。人拿出鱼饲料,群鱼齐刷刷地集中到水面一处,蜂拥而上,像等待拥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富家小姐的绣球招亲,争先恐后抢夺着。人以为鱼的生活无忧无虑,鱼茫然地看了人一眼,转身游去,给他一尾艳丽的赤红。其实,它们在抗拒一切,恶心地吐着口水,嘴里还念念叨叨:“No!No!No!”人类为了杀菌消毒,往水中加入对人体无害的漂白粉,却又添置净水器,过滤掉水中的残留物。到底有没有害,鱼类最清楚,那些氯离子足以要了它们的命,而它们作为最原始的种类之一,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矢志不渝地选择水中生存。它们清楚地知道在无尽的未来与无数个角落,闪耀着从未熄灭的生命之火与文明之光。生与死的对峙,在自然界里是个沉默的表象,万物生灵,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人类却企图触碰禁地,不惜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及时间。即使他们在水族箱内加入硝化细菌,改善鱼的生存条件,鱼也并不领情,依旧反复着:“No!No!No!”,略带伤感和失望。
面对水,我想起20 世纪末一部科幻电影《未来水世界》。影片讲述500 年后,南北极融化,陆地被水淹没,人类以漂泊在水面的船只为陆地生存。人类文明被摧毁,尘封在海洋深处。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仿佛回到原始社会,只能靠简单材料建起了水上浮岛。末日景象,资源匮乏,人类的贪婪、欺骗、偷窃、掠夺、自私、斗争、苟延残喘,依旧像病毒一样蔓延,可笑的是他们居然为了干净的淡水、纯净的泥土,为了取得标示陆地的地图,目光短浅地自相残杀。当时年少,看不懂电影很多伏笔和隐喻,却被一开始的镜头恶心到了:一望无垠的海面上,仅有一艘奇怪的小船。航船者用简易的塑料杯子接着撒下的尿,用简单的装置过滤之后,这液体即可直饮。水族箱里的鱼,也在吞吐自己的排泄物,一张一翕,反反复复。当生存空间有限,无论是未来的人类,还是水族箱里的鱼群,都遵循物尽其用的原则,而宇宙万物也持有能量守恒的约定,让这星球上的生命得以生生不息。
如果未来大多数陆地被淹没,我也不会恐惧,我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况且,为何要悲观呢?人类已经在探索“宜居行星”了,改造海洋远比寻找另一座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更可行。早在20 世纪80 年代,我国海军就打破世界潜航纪录,在水下生活了3 个月。几百年后,或许不用那么久,我们的后人利用科技的方式移民水下,打造海龙宫,复原亚特兰蒂斯,构建水下城市。或许,鱼类成为地球上新的统治者,它们磊落、淳朴、天真,呵护世间一切生命体。人类是它们养殖在陆族箱里的宠物。陆族箱与水族箱有着相似的性质,也是隔绝某种介质、获得生存的空间的器物。箱内配备大型净化器,净化、消毒空气。人类和飞禽走兽可自由呼吸水中的空气,利用人造光种植植物,培育氧气,获得维生素。鱼类还定期投入各种食物,保证人体所需的营养。饮食结构的改变,让人类体质更加健康,寿命上限不断被刷新。在这纯粹的环境里,人类少了对金钱、名利、地位、权力的追求,生活无忧无虑。也或许,人类在陆地被淹没前完成了进化和突变,可以用鳃呼吸,像使用推进器一样扭动着尾鳍,哪怕穿着纱裙,也能以飞翔的姿势游走。他们和鱼类在水中共同分担风雨与雾霭,并肩作战,互相扶持……生命的灵动与不息,水底的静谧与辽远,天地宇宙的亘古与瞬息万变,都在向阳生长,一切回到初始状态,未必是灾难,或许是至纯,至真,至善,至美,无欲,无忧,无知,无邪,回旋,回返,回归。
2022 年,福建雨季特别长,雨量为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最大。我在破解“问世间‘晴’为何物”时,隐隐听见,继而清晰地听见水波的荡漾声,水波在不断澎湃、澎湃。水,一直在筹划着重新占领岩石、沙砾、沙漠和泥土,以及很久前撂荒的地方,重建水中帝国。
终于,帝国造成!我被水邀请到水宫。十万闪烁的夜明珠,十万绽开的珊瑚花,十万铺成地毯的珠贝,十万孔雀鱼夹道欢迎,十万斗鱼护卫前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我何德何能,一小小人类,在水中不过沧海一粟,水竟如此隆重接待!我盛情难却,不敢继续前行。很快,又想通了,伟大的水,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也从来都不会对万物区分高低贵贱,在它的眼里,一切万物都是平等的。我差点自命不凡了,水并不知道我是人类,人类是什么?它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告诉它,你是水!它反问:我是谁?它的世界里,只有包容、豁达、淡然、奔腾和不停循环的生命。
“我是谁?”
“我是水!”
“我是水?”
“我是谁!”
水辗转反侧地想着,辗转反侧都是简单的问题,辗转反侧都是深奥的思考,辗转反侧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辩证关系,像极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天地混沌之初,水已融入地球。几十亿年来,水还是水。而人类只花了千万年,就从远古走向现代,从早期猿人、晚期猿人、早期智人、晚期智人变成现代人。水有改变吗?直到山无棱,天地合,它仍然在回忆遥远而漫长的进程。它翻遍无数的水花、水纹、水浪、水波,掀起的与几十亿年前的,并无不同。一切都回到原点,这正说明:水才是永恒、伟大、优等而深邃的主宰者,不起眼的泡沫、风沙、尘埃、涟漪,一声长长的沉吟、嗫嚅、低语,甚至哽咽,都活跃在人类未曾出现的过往。
我有时在想,水那么广阔,那么浩大,陆地浮得出水面吗?在看不到头的雨季里,我甚至觉得这里从未有过一片真正的陆地,虽然我在陆地上已生存千万年。
福建文学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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