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师范大学的孙绍振教授是我的博士导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总想为恩师写点什么,但是才疏学浅,怕粗陋的文字功底,辱没了老师的盛名。写什么呢?突然灵机一动,发现孙老师缺少了一只烟斗。
“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这是黄永玉先生称赞自己的话,用来形容孙绍振也是恰当的。有人称,黄永玉的幽默与豁达让人心生好感,是艺术界的“老顽童”,别样的“90 后”。孙绍振更是幽默大家,在幽默美学上着力深厚,著有《孙绍振幽默文集》《论变异》《幽默五十法》《幽默心理与幽默逻辑》《美女危险论——孙绍振幽默散文选》等专著。每次与孙老师见面,总是笑声不断。
孙绍振不仅在语言上是“老顽童”,在动作上也是老顽童。每次我们到家里看他,总是我们坐着,而老孙站着。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踱着步。我心里在想,这老孙怎么这么坐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如果不是他字字珠玑的谈吐,还真是让人觉得,坐着的人是老师,站着的人是学生。这时,我看见正在手舞足蹈地演说的老孙,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贝雷帽,乍看过去,有点像黄永玉,就是手里少了一只烟斗。
在我们进入大学时,孙绍振已是在全国有点名气的教授了。用一位同学的话说,当年在我们心里,“孙绍振就是神一样的人物。”在改革开放之初,他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在全国引起轰动与争议,也让老孙成为全国瞩目人物。这篇文章现在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历史文献,其手稿已为现代文学馆收藏。老师把康德的审美价值论引入文学创作领域,提出了“真善美三维错位”独特的系统理论。孙老师在幽默学方面也颇有建树,提出了“幽默逻辑错位”独创理论。在散文方面,他提出了“审美、审丑、审智”的散文理论体系。在中国文学评论界,老孙与北大的谢冕教授齐名,素有“南孙北谢”之称。
我与孙老师的首次邂逅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天从香港至福州的航班上,我正巧与老孙毗邻而坐。我们确实有缘,一坐下来,互相认识之后,从上飞机一直聊到下飞机。那时我儿子还在香港读小学,他将作文投稿到《文汇报》少儿版,竟然连续发表了几篇。他发表的首篇习作题为“我的小表弟”。我和孙老师聊到文中一个细节,说是小表弟每天早上起床后,居然抓住小鸭子的两个翅膀,一上一下地做早操。听到这里,孙老师高兴地大声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老孙勉励道,要顺其自然,让孩子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世界,去表现世界,要激发他的兴趣,让他多观察生活,就可以写出好文章。在老孙的鼓励下,我儿子在小学一直坚持业余写作,有篇《老师伴随着鲜花走向远方》竟获得当年小学生作文比赛金奖,并被编入《香港小学作文学习文选》。
孙老师的文章幽默、精彩,他的散文更有特色,涉及中外名著、名家评点,记载了与文学泰斗、各界名流、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交流、交往,有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思考,也有对社会时弊的针砭。他的散文深入浅出,感情细腻,比喻精巧,不追求主题的深奥新奇,没有苦心铺排的结构,平实质朴,娓娓道来,如叙家常,读者就像在聆听一位风趣幽默、知识渊博的睿智学者谈话。
十多年来,老孙陆续出版了《美女危险论》《满脸苍蝇》《灵魂的喜剧》《愧对书斋》《散文百年:审美、审丑、审智》《经典散文解读》《演说经典之美》《孙绍振演讲体散文精选》等。老孙的散文,正如他在讲课中所要求,已达到“超越现场,放飞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生活记忆,历史素材贴近自己,将之同化,让自己的情志脉络贯穿发展、提升”,他建构了有机的不可重复的孙氏散文体系。
几十年来,老师每年都招收博士生,还坚持给文学院的本科生上课。他主编的初中语文课标实验教材,在七个省市使用了十几年。他牵头进行的两岸合编教材项目,历时五年完成三十多本一千多万字合编教材的编写,部分教材曾在台湾的中学使用。他曾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培养出许多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全国优秀教师、中学特级教师、大学教授等。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香港岭南大学、福建师范大学等不少学校的领军人物,一些全国知名的媒体人、作家、诗人等,都是老孙的学生。
能够成为老孙的弟子一直是我的心愿。在工作、经商多年后,在时任福建师范大学校长李建平的鼓励下,我重新拿起书本,在2003 年考上孙老师的博士。我的导师组共有三人,除了老孙外,还有时任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院长颜纯钧教授、福建省社科院院长张帆教授。孙老师与颜老师年龄相仿,亲密无间,他们两位经常开玩笑“互掐”。
三位导师在一起,有时就像是三个“老顽童”,互相斗嘴,争吵不休,互不服气。在三位导师中,张帆老师较年轻,乒乓球也打得到较好,在与颜老师的较量中大多取胜。按颜老师的说法,“张帆每赢一场球,可以吹个三年。”而老孙也是幸灾乐祸,一直以“手下败将”来取笑老颜。颜老师的这口冤气,一直到录取了我之后才彻底放开。我考上博士之后,老颜“气势汹汹”地对张帆老师说,“欢迎你有空过来打球,我刚收了一个博士,打过全省高校乒乓球赛冠军。”让我遗憾的是,我至今还没有见识过张帆老师的球技。
在三年的博士学习期间,与这几位名师朝夕相处,读书讲习,品茶讨论,争论调侃,正如唐代文人元稹诗曰:“月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之醉后岂堪夸。”在几位名师幽默睿智的谈吐中,传播学的大势、流派、发展方向、精品与败笔、新锐与大作,皆飞入我脑中。在与他们的接触中,我同时学做人和做学问。他们的学养和气度,已成为我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从专业素养来说,在孙老师的学生当中,我是个半路出家的“野和尚”,算不上是嫡传弟子。我平时最讨厌背书,好在孙老师在给我们上课时,重在讨论、研究问题,认为作为博士不是死读书、死记硬背,而是培养自己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要养成创新的思维。孙老师的教学风格正合我意,与我喜欢反思和独立思考、标新立异的思维习惯颇为合拍。所以,平时我与孙老师相处融洽,他也传授了些“独门秘籍”给我。
近两年来,因商务原因我曾赴港澳七次,每次回来在酒店隔离两周到三周不等,总共一百七十四天。由于发呆的时间多了,就想起不如跟孙老师学学写散文。每次隔离期间,我都打电话、发微信骚扰孙老师,老孙总会不厌其烦,给我指点批评。孙老师的指教很细致,有次我模仿余秋雨的文风写了篇散文,老孙特别发来了评点:想来你读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从那里可以获得一些启发,从这本书中学到一些文学的手法,把叙事和抒情结合起来。我建议你仔细读读他的其他篇章。孙老师还让我多读读朱自清、沈从文、汪曾祺等散文大家的文章,从中学习写好散文的秘诀。在孙老师的指导下,我对散文开始慢慢入门,不觉间已有六十多篇小作,刊发于各类报刊。
我们这些经历过江湖的学生,与那些来自校门的书生不同,我们除了来读书,顺便也来读一下孙老师。很快我便发现:哈哈,原来老孙少了一只烟斗。听其他同学说,老孙爱吃鸡,最爱吃农民自己养的土鸡。于是,我请孙老师到北峰一个朋友开的农场去吃土鸡。那天,朋友特意从附近农民家里买来两斤多的小母鸡,杀好洗干净,不加味精之类添加剂,只放了红枣、枸杞,然后加点盐,放点葱,用小火慢炖四个小时。当鸡汤端上来时,颜色是雪样的白,汤汁非常鲜美,一点不腥。当一碗鸡连着汤下肚之后,我听到老孙咂吧着嘴说:“我又吃到儿时吃鸡的感觉了。”那句话,听着都美味极了。
人要是有缘,那是分也分不开的。六年前,我从西湖大门口的小区,搬到市郊的“福禄坊”。傍晚,我出门后沿着门边的小巷散步。没走几步,见到墙外的一幢别墅,爬墙虎与三角梅将院墙环绕,粉白双色的三角梅等争相盛开,一团白、一团紫的,充满生机。与我们相邻的小区院墙上爬满了三角梅,花朵像瀑布一样倒挂下来,那就是一个被鲜花与绿色枝蔓簇拥的住宅。当我正在驻足欣赏之际,不料屋内竟然传出老孙的爽朗笑声。大声叫去,那竟然是老孙的别墅。平日里,我只要搬个梯子,爬过墙,就可以到老孙家。看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辈子我想不做老孙的学生都不成。
孙老师今年八十六岁了,但他仍然思维敏捷,言语犀利,文思泉涌,评论、散文、诗歌等新作不断,著述之书也一本本地在出版。老孙不仅言谈如“老顽童”,行动上更如年轻人。老孙的自信不仅来源于学养渊博,更源于他的良好身体。“奇怪得很,我每年的体检都查不出有什么毛病,各个器官都很好。”老孙的话让我羡慕不已。这位“老顽童”最近被福建师范大学重新聘为教授,还承担了国家级研究课题,成为全国在职年龄最大的教授。看来,我要去买一只好的烟斗送给老孙,以从他那里再学点长寿之道的博士后课程。
福建文学 2022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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