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而兴,因水而秀,说的当是生我养我的福州城了。滔滔闽江穿城而过,纵横交错的内河如蓬勃的叶脉,在城中蔓延伸展。“人烟绣错,舟楫相连,两岸酒市歌楼,笙歌从柳荫榕叶中出。”写于古老时光里的文字,载着这座“水城”的历史与文化,在碧波荡漾里一路摇曳,闪烁在我们的眼中。
白马河,是福州城南北向的主干河道,亦是唐罗城时代的护城河之一。漫漫千年,它流过“天演先生”严复曾漫步吟咏的福州西湖,流过“白马三郎”为民除害的传说,流过全国木材集散地的喧嚣,流过一座座古桥、一片片榕荫,悠悠南向,涌入闽江的怀抱。
我出生在白马河边,此后一直在河边成长、学习、生活、工作。白马河,亲切得如同我的一位老朋友,仿佛一伸手,我就能触到阳光下温润的河水,一不小心,漾起的水花就湿了我的衣裳。
一个微雨的日子,我从道山西路出发,沿着白马河,走回曾经熟悉的彬德桥。彬德桥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依稀映着我的倒影。桥边的百岁古荔,似乎认出了当年在桥上玩耍的小女孩,风吹过一树青绿的繁叶,哗啦啦地,向我问好。
彬德桥,始建于明朝,也被称为白马河南端的“第一桥”。站在桥上,隐约可见数百米外,就是通往闽江的彬德闸。这座桥,和桥下的白马河,是我童年的游乐场。而我,也沿着岁月之河一路漂泊,倾听着白马河奔流不息的变奏。
一
因为父亲在部队,辗转河南、浙江等地,我的童年是跟着母亲在彬德桥边的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门前那条四五米宽的青石板路,就是三保街。街道两旁几乎都是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一间连着一间。当时,几个舅舅和姨姨因为上山下乡或是支援边疆建设,都在外地工作,留在外婆身边的只有母亲和20 岁出头的小舅舅。母亲忙于工作,读幼儿园的我,是跟着小舅舅长大的。小舅舅性格开朗,待人热情,邻居或是朋友家里有困难或是需要帮助,他总是二话不说地帮上一把,因此,他的朋友很多,邻居们和我们家的关系也十分融洽。
小舅舅除了教我学拼音、认字,更多的时间是带我出去玩。他喜欢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让我坐稳,手抓紧把手,然后从闽江边长长的斜坡上往下冲。迎着风,我总是又紧张又兴奋,耳边只听见风呼呼地响,还有小舅舅爽朗的哈哈大笑声。
除了小舅舅,陪伴我最多的就是邻居的小伙伴芳芳。芳芳的个子比我矮半个头,脸瘦小,大大的眼睛一笑就会眯得像月牙。她全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和我外婆家中间隔着三户人家。每天我们两个结伴去帮洲幼儿园,放学后一起回家。路上经过小食杂店或是挑担子卖零食的小贩,我们总是忍不住诱惑停下来,商量着买点糖果或是炒豆子解馋。虽然父亲的工资比较高,但母亲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给我的零花钱很少。有时芳芳看我掏不出钱来,便爽快地在小摊上买一颗长条形的泡泡糖,从中间掰开,分一半给我。我们一边走,一边笑着比赛谁吹的泡泡更大。彬德桥是我们放学后最爱待的地方。我跑步比她快,总是抢着飞奔上桥,然后在桥的最高处喊她,“芳芳,快一点!”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独自趴在彬德桥中央的拱桥石栏上,看脚下清亮的河水潺潺而过。闽江涨潮的时候,河里来往穿梭着各种船只,运沙的,运煤的,运木头的,不时还有急匆匆划过的木排。有时浪急,我每每担心那木排会撞上驳岸的石壁,但艄公灵活得很,长长的竹篙一点,就化险为夷,我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最让我好奇的,还是那些船上的住家。洗得干干净净的船板上,大人在煤炉上做着饭,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坐在一旁玩耍,黑亮亮的眼睛偶然抬起来,就看到了桥上的我。我常常想象,这小小的船舱里,住着怎样的一家人,他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有时我甚至幻想自己也住在这样的船上,顺着白马河漂啊漂啊,去往未知的远方。
二
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从浙江转业回福州工作,单位分了一套70 多平方米的房子。一辆卡车把我和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一起,从白马河南段的外婆家,运到了白马河北段的新家。我也转学到白马河边的乌山小学。虽然搬了新家,有了新朋友,但我还是时常想念外婆。常常在周末,一个人沿着白马河走回三保街。那时,白马南路还未贯通,从白马路穿过工业路后,还需要拐几个弯,路上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我一点儿不觉得辛苦,每次一到外婆家,就大声喊着:“外婆,外婆,我来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外婆总是笑着应道“来了啊”,转身在碗柜里拿出个大搪瓷缸子就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去附近的小吃店里给我买爱吃的扁肉。有时,门口正好有挑鱼丸担子的小贩敲着碗“当啷当啷”经过,她就会拦下,买两粒大鱼丸,碗里滴上白醋,撒一把葱花,端给我。走了一路的我正有点饿,接过来乐滋滋地吃,那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鱼丸了。晚上,外婆牵着我的手去看闽剧,戏台搭在帮洲一带较为宽敞的马路边,我印象最深的是看《春草闯堂》,机灵的相府丫鬟春草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福州话的唱腔清甜又俏皮。
芳芳知道我回来就会来找我,我们总会去彬德桥玩。日子倏忽而过,我们读完小学,上了中学,彬德桥和桥下的白马河不知不觉间安静了许多。彬德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少了;白马河里,先是不见了游泳的人,后来各种船只也没了踪影,河水也像上了年纪般,面色乌黑,疲倦地放慢了脚步。再后来,白马河渐渐被人遗忘,彬德桥我也越来越少去了。直到20世纪90 年代初的一场大火,将我和它们的故事定格在那一年。
亲历那场大火的小舅舅曾向我描述,当晚停电,他和邻居们在门外聊天,8 点多时突见东面三保小学方向起了火光。见火势朝东而去,大家都没太在意。但那天的风太大了,不知何时风向竟转了个弯,大火沿着三保街朝西头扑来,飞速地吞噬着街两旁的一间间房子,甚至绕过了一间祠堂的风火墙,直烧向彬德桥方向。见情况不妙,小舅舅和邻居们赶忙收拾自家要紧的东西。外婆从结婚起就一直睡着的老式木床十分坚固,情急之下根本无法从狭窄的楼梯搬下二楼,最后只好放弃。小时候我最爱睡的就是那张深红色的老式木床,床铺的三面侧板上都雕着繁复精致的花朵图案,床顶的两个箱子上画着鎏金的古代仕女图,给幼小的我无尽遐想。
外公因病早逝,外婆一生劳作,拉扯大几个孩子,80 岁过后仍是头脑清醒,行动灵活。我一直觉得,外婆经历火灾后一蹶不振,到后来卧床不起,与失去了这张满是记忆的木床有关。至今每每提及外婆,我仍对母亲和小舅舅说,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外婆不会在84 岁就走了,她肯定会多活好几年。
那场大火,同时烧毁了我的外婆家和芳芳的奶奶家,我和芳芳也从此断了联系。数年后,火灾的旧址建起几栋楼房,称为三保街新村,一些旧邻居陆续搬了回去,但芳芳仍杳无音信。而外婆在楼房盖好前就抱憾而终,再也没能回到三保街的家。
彬德桥与桥下的那段白马河,就这样在我心里烙上了悲伤的印记,此后很多年,我总是避而不谈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
三
我最熟悉的,是道山西路一带的白马河。从小学到中学,我在白马河边学习了12 年,工作后的单位也在白马河边,我的家搬了几次,但搬来搬去也离不开白马河。当彬德桥远远地留在童年的记忆深处,白马河却鲜活在我每一天的日常里。每每和小学、中学、大学的同窗好友见面,我总会想起童年的小伙伴芳芳,十多年里多次动念想要寻找她,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的念头也曾一闪而过,但终因各种缘由搁置下来。后来有了微信,便向几个旧时的三保街邻居打听,都没有她的消息。我想到小舅舅偶尔会回三保街,就和他说了一句找芳芳的事。没想到前不久,小舅舅告诉我,偶然联系上了芳芳的哥哥,但她哥哥说芳芳现在很少出门,也不想与往日的邻居再有来往,拒绝告知她的电话号码……
微雨中,我撑着伞,独自穿过三保街新村,走上彬德桥。治理疏浚后的白马河已重现昔日的清澈,河面宽阔而平静,河边一排高大的古榕,枝干苍劲地向天空生长,长长的须根随着风在水面摇摆。雨雾蒙蒙,我仿佛看见一艘运沙船“突突突”地驶过,白色的水波一道道晕开来,推向岸边。榕树下,游泳的人们打闹嬉戏着,幼小的我惬意地躺在凉席上,吃着荔枝,看阳光一晃一晃,在树叶间捉迷藏。
走过繁华与寂寥,白马河见证着福州城的沧桑巨变。百年前,严复从福州乘船赴欧洲游历,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呼唤救亡图存、富国强民。如今,福州已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带给外婆那一代人伤痛的“纸禙福州城”永远成为历史。白马河,也奏响清波荡漾的乐章,与150 多条内河一起,奔腾浪涌,汇成这座城市动人的水之交响。而我幼时船行白马河的梦想竟也恍然成真,绿影花香中,一叶叶小舟载着游人重回旧时光……
站在彬德桥上,看白马河水日夜不息,湮没无数往事。河面上,两只白鹭相伴低飞,蓦地一前一后掠起钻入树梢。枝条摇晃着,叶片翩跹纷落,随波而去。
人生如寄,我和芳芳也只是白马河畔的匆匆过客。我不知道,那场火灾给她留下了什么,这些年她又经历了什么。是否和我一样,在人生的河流中起伏悲喜,冷暖自知?我们的人生之河,是否也如白马河般,千帆过尽才明了,那些曾让我们彻夜难眠、撕心裂肺的得失纠缠,都将随流光散落,云淡风轻?
缘起缘落,缘如水。如果某天,我们有缘在彬德桥上不期而遇,我相信我们第一眼就能认出彼此,然后隔着岁月的千山万水,相视而笑;如果我们注定只能在城市的某处街角,在熙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我也深深感谢这段铭刻于生命的年少纯真。
见与不见,我们都不会忘记,属于我们的白马河往事。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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