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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树下(外两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23931
  刘翠婵

  “阁是女孩子住的,观音是菩萨,不是女孩,观音住的地方不能叫阁,要叫圆通宝殿。我没读过书,但这个我知道,你去翻翻书,是不是这样……”

  “观音阁,从来都这么叫,哪有不行的?”

  一老一少两男人,坐在鼓楼的台阶上,为“观音阁”之名,论开了。

  雨后初晴,初夏的阳光有些毒。寺里人不多,三五而已。他俩坐在台阶上,已有些时候。一个眼里布满血丝,一个眼神无奈迷离。不时为什么争着,虽然不熟,但之前在银杏树下照过面,算是有眼缘,不免一笑招呼。

  到寺里,原本是想看看几棵古树的。银杏,木棉,榕树,都是好几百年或上千年的树。最喜在春天,看它们萌出新芽。细细的嫩芽,从老树瘤边冒出来,一扎黑褐的树皮里,突然一点绿,好不惊喜。

  特别是那棵千年银杏树,秋以落叶著称。但秋天时的金黄,固然盛大,春天的新绿,却是轮回之始,更觉耀眼。冬天落光了叶子,银杏树只余高大的树干、树枝,参天的大树没了叶子,好比德高望重的人白了头,谢了顶,一身苍茫,不忍细看。

  春天,银杏树高枝上,嫩芽细细的,绿从枝丫上抽出一丝丝晶莹,不久,一丝成了一枝、一团、一树。绿渐烈,渐满,渐阔。当绿渐老时,春天就过去了。春天的银杏树,它好在绿可以老,却不凋败。不似秋天,黄得气派尽兴,也老得落花流水,一览无余。

  在树下,端详银杏新绿,突有声音起,扯着嗓子说,就是这棵树,一千多年了,是菩提树。扯着嗓子的人从台阶上来,蹒跚踉跄,一年轻男子牵着他,那年轻男子戴着黑框眼镜,着破洞牛仔裤,新潮也斯文。

  “这树是神啊,摸摸树,再摸摸自己身子,菩萨也会保佑的。”树下,老男人踮着脚,极力往高处蹭着树干,然后用蹭过树皮的手使劲摩挲自己的身体,一边蹭一边抹眼泪,一边教年轻男子依样做。年轻男子,讪讪地笑着照做。有些讶异,也不好多语,便走开。

  不想在鼓楼下又遇到。他们在争论,儿子和和气气,父亲是越说越气。无人相劝,见我笑,唤我也坐在台阶上,坐在他们中间,似一救兵。

  “做啥事都得讲个发展的,就是当了菩萨,当了神,也要有人拜。没人拜,就不会发展,香火就会断,那就是做仙也没劲。”老男人靠着柱子,生无所恋,说着说着,又抹了一把眼角。

  “祖祖辈辈都没做过坏事,没想到到我这,要发展没发展,要名气没名气。”一阵酒气飘过来,男人的眼角又湿,他掀起衣,使劲搓着眼睛。伤心欲绝,看起来比银杏树还沧桑。

  “他是?”“是我爸。”

  “为啥这么难过?”“催婚。”

  “都三十六岁的人了,有谁这么大还不结婚?女儿三十二岁了,也不嫁人。农村人没读过书,但也知道,做人就是做名气。村里我这岁数的,都当爷爷了。可他,连婚都不结,这走出去有啥面水(面子)?和尚头也要有和尚子(小和尚)陪,不然那么多寺庙,怎么活下去?”

  原来是一对父子。儿女未婚,成了他的心病。借酒消愁日日难欢。昨晚喝了酒,又以泪洗面。儿子怕他想不開,就带他到寺里走走。终于明白他先前说的“发展”,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开枝散叶,于他是朴素终极的念想。一如寺里的银杏树,因为有每一年春天的蓬勃生长,才有了一千多个春天的茂盛,古老而庄严。

  “为啥不结婚?”“一个人过,干干净净的,干吗要结婚?”

  “不是没人,多少人介绍,连电话都不打。差不多就是了,问问菩萨,结婚有那么难吗?不结婚能过吗?”父亲满腹辛酸意难平。儿子喃喃:“信菩萨不是天天二十四小时拜就是信,心里有佛就是信,心里有好就是好。心里没修好,天天拜也没用。”

  父子俩在两条路上狂奔,逆向逆流。两条路之间是一桩婚姻。

  日头越来越毒,烈日下的银杏树,泛着光。银杏树它不结婚,却活了一千多年,古老而庄严。

  一千多年前,在这座寺里,这棵树下,也有一个人不结婚。那年他才十五岁,说走就走,祝发出家。这一走,凡间少了一个结婚的人,佛家多了个鼎鼎有名的大师,他就是五大禅宗之一沩仰宗的开山祖师——灵祐禅师。

  修行途中,一次拨火,成为流传久远的禅宗公案。冬日夜寒,灵祐侍立师父百丈怀海,“你拨拨炉子,看还有没有火?”灵祐拨了一下,回师父“无火。”百丈起身拨,拨出一点火星来,“这不是火吗?”灵祐顿悟,“是我拨得不够深。”

  结婚与否,都是“拨火”吧,谁拨谁知道。父亲的泪里,有儿子看不见的“火”,儿子的坚持里,也有父亲拨不出的“火星”。

  我这无力的“救兵”,一点忙也帮不上。面子与里子,哪样都没法轻易放下,谁又能轻易放下?

  “不指望他放下,我会放下的。”

  “你怎么放下?”

  “我不结婚,他会苦死。也许就随便找一个结婚,顺他意。”

  儿子扯着牛仔裤的破洞,眼神飘出几万里。

  寺中的银杏树,每一年春天蓬勃如初生,茂盛了一千多个春天,古老而庄严。银杏树就一棵,没有谁伴着,好好地活了一千多年,古老而庄严。

  远 去

  入夜,母亲电话,说台湾的舅舅走了。

  住院之初,就知道他会走的,走了也好,走了,就解脱了。

  彼岸的亲人,那些一生没见过几次面、唤过几回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海峡之波,从没停止过汹涌,但有些浪,却永远退潮了,大舅就是。

  舅舅的一生,像浪子。马祖出生,三岁到台湾,童年在新竹眷村,然后台北、板桥。成年后东奔西闯,放浪起来,远近闻名。似乎风风光光,到头来,不过冷冷清清。

  舅舅爱美食,哪个犄角旮旯里有美味,都逃不过他。他会为了传说中的卤猪脚,从台北开车三四小时到南部的屏东,尝上一口,再夜返台北。我们去台湾,他恨不得带我们吃遍岛上所有美食。哪里臭豆腐地道,哪里螃蟹宴鲜美,哪里粽子软糯,哪里豆花醇正,都一清二楚。

  在阿里山,说啥都要让我们尝尝竹筒饭,我们说在大陆也吃过,他不依不饶,说这里的不一样,那竹子特别,竹筒里薄薄的那层竹膜还能挑出来。他驱车去“集集小镇”买话梅粉,说是最好的农家自制话梅粉。芭乐果沾话梅粉,出奇好吃,一买就是好几罐,还老问“够不够”“够不够”。在南投老家,又要去山里吃台湾最正宗的凤梨酥,之后,“微热山丘”成了记忆中最美味的凤梨酥。

  初见他,是我出嫁之时,那是他第一次从台湾回来。家乡的风俗,外甥女出门那刻,是要舅舅抱上婚车的。之前二十多年里,我从来没唤过“舅舅”这一称呼,“陌生”的舅舅,也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陌生”的外甥女。大家说,那就让舅舅牵着手出门吧。于是,他牵着我走,走过了从家门到车门,那短短又长长的路。

  大哥和大舅性格颇像,说起话来就投缘。母亲赴台探亲,舅舅但凡寻得好茶,觅得好物,就让她带回给大哥,母亲说过不了海关,带不了那么多,他的表情就很無辜:“是雄喜欢的。”

  命运里,会有许多离开。是溃堤,是淹没,是不由自主,是蚂蚁啃噬骨头,是屋顶被风掀走,是路被水掏空。

  曾在嵛山岛上,见过一匹马,岛上唯一的一匹马,它从北方来,离开了自己的草原,来到南方海岛,貌似有草原的地方。一个海上草场,于它,也是坟场。要么孤独终老,要么水土不服,死去。与它同来的另一匹马,就是这样死去的。

  它眼汪汪,整个天湖的水似乎都在眼里打转。它的眼神,不忍直视。那种不知自己下一刻会在哪里,看不住自己命的眼神,透凉,凉过海的辽阔。

  想着舅舅也是一匹马,跑在海岛上的马。一生里策马扬鞭,大多时候马失前蹄。还好,有那些美味安抚了他。

  我不敢给外婆打电话,她已九十多岁,我不想听她说,人总是要死的,迟早要死的,像我这样,就活得太久了……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她反倒安慰:生也难,死也难,要是生比死难,就让王爷公带走他,你们也不要难过了。

  我们无法奔丧,一道海峡,一场疫情,隔离又隔离……春天失去的,夏天还在继续失去,以后,我们只有天上见了。

  在隐秘的水边

  她在微信里说:昨晚做了个梦,被卖。只有你不遗余力地救我,哭醒。

  我不是热情的人,常被诟病。在梦中,难得也有点古道热肠。在梦中,她险被“娼”了一回,我倒是“侠”了一把。

  想到鲳鱼。知道吗?鲳鱼曾被讥为“娼鱼”,“鱼游于水,群鱼随之,食其涎沫,有类于娼。”李时珍纯属信口开河,可入了《本草纲目》,就是背上黑锅了。

  她大笑。

  她爱笑,曾经同学们就叫她“婴宁”,聊斋里的爱笑鬼。“爱笑鬼”年轻时,有过一段“见鬼的”日子,一点都笑不出来。

  父亲离世,猝然之间。家族里狗血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还都是要一命偿一命的,似乎和鬼拧上了。

  好多年里夜不能眠,惊惧害怕,一入睡就做鬼梦,惊恐万状无路可退。一日,心一横,决定去见鬼。晚上,从不化妆的她,化了淡妆,穿得好看,到深夜,往最怕的坟堆走去。心想,有鬼,就来见吧。大不了,在现实里见一面,免得夜夜见鬼。可惜,啥事没有,好好地回来了。

  也不是真想死,没有那勇气。大抵被折磨久了,不如主动折磨一下自己。她揶揄了一下自己的“鬼主意”。

  之后,她选择离开,到遥远的城市读书生活。长江在城市边上滔滔流过,日夜不绝,生命豁然开阔。像是对过去晦暗的补偿,她遇见了两个“西西弗”。

  书中的西西弗,一个爱滚石头的人。一块石头从早滚到晚,越接近胜利就越接近失败,多么荒谬可笑。可是撕裂就是本质,由不得你不滚。《西西弗的神话》像醍醐灌顶,成了宝典,生命里“见鬼”的时候,拔剑四顾抽刀断水,也能喝退一些阴霾。生活里的“西西弗”,竭尽所能照亮她。那亮光到今天,还赐予她勇气与信任,只是他们在某一日失联了。想着若见面,谁也不是当初的谁,全是烟火气息,还不如,在记忆里活着。

  “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风会累,花开花会疼。”失联的“西西弗”,如佛。毕竟于她,已有一块石头快滚到山顶了,那就够了。滚上山是境界,滚下山是宿命。风吹水流,人在世上,总是逃不脱道阻且长。

  多年以后,她去国离乡。在波澜不兴或激流险滩之后,转个弯,换个流法。

  国在海中,风从海口吹过,吹过她居住的街道、屋子。异国的海风,像极了小时候在故乡海边听到看到的样子。那时候,她还小,父亲还在,生命中还没有激流。

  如今静水流深。一个人经过很多被深渊凝视的时刻,慢慢也有了些凝视深渊的勇气与激情。

  有了激情,日子才会流动起来,流过深渊。她希望我也流远一点,哪怕一直被误解。

  我笑。只有在梦中才有点“侠气”,我还是留在梦中搭救你吧。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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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文学 2022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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