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退休手续去单位人事处签字时,经办人问:你有没有漏写了什么?某某年到某某年大学在读,某某年毕业到福建文学杂志社迄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简单的履历表。
这是事实呀!我也没给自己规划过人生,寸步不移,要一辈子当编辑。常言讲:树挪死人挪活。多年以后,庆幸还活得好好的。私底下我开过玩笑:敝人在《福建文学》卧底三十八年。其间的人和事,还有刊物情状,真的看得很明白。
第一次写这样的回忆性文章,梳理一遍下来,还是被编辑部早年的集体温馨与个人激情感染了,特别是那火热的80年代。
20世纪80年代初,那是怎样的一种文学气氛!《福建文学》前身《福建文艺》推出舒婷新诗讨论,引起万众瞩目,发行十万份的热度还伸手可感。分配到《福建文学》,在我就读大学的中文系,那是一个金字塔顶端的存在。1981年改刊名后,《福建文学》一家伙进了三位大学生,因为三人名字里都有一个“jiàn”,主编们对外介绍为“三剑客”。看得出,他们对年轻人充实到编辑部的一种欣喜,说得高远点,这是一种编辑队伍的梯队建设。
进《福建文学》伊始,战战兢兢,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孙绍振老师告诫我:少说话多干事。小说散文组组长张是廉是手把手带我的师傅,他专门给我介绍编辑部各位大神的为人品性,看稿注意什么,如何应对形形色色的作者,等等。里里外外都当那么一回事,小心翼翼的。
当年编辑分地区看稿,全省七个地区两个市,加上外省和部队系统,安排给我练手的只能是小说作者贫瘠的不毛之地。那年月,出人头地的机会少得可怜,文学显得异常神奇,八分钱邮票贴上寄出去,过一段可能就出名了。现实也确实如此,在《福建文学》发表一篇小说后,勤务兵变宣传干事,工人、农民调入文化馆、报社的大有人在,写作改变人生命运属于常态。
那时,国人的文学热情仿佛今天父母送孩子到各种培训学校一样高涨,自发来稿以麻袋计。案头稿件总是退潮又涨潮,编辑们就是愚公,终日挖山不止、阅稿不断。我做过统计,中稿率千分之一。我经手编发的第一篇小说稿来自寿宁,作者把乡村生活描写得绘声绘色,起步不凡。素不相识的人,你在一堆来稿里剔出他,还把作品印成了铅字,心里会产生一种莫名快感,便染上了编辑的瘾头。几年后,他和我断了通信联系,咨询他人,方知其染疾早逝。迄今想起,心里还有隐约痛感。
每位编辑都有一本规范的登记簿,来稿时间、篇名、作者和地址要逐一记下。尽量都写退稿信,这样的工作状态久了,给朋友写信,龙飞凤舞的,大家笑称用的是编辑笔法,颇似当下三甲医院主治医生开的药方。公事公办的退稿签尽量少用,冷冰冰不说,还吃力不讨好。常常是几个月后,作者来电话查询,你不得不去翻查登记簿,从成堆的弃稿里找出来,再重温一遍,理出此前已经得出的结论,写一遍退稿信寄回原址。
刚进编辑部,经常无稿可编。主编们看过直接寄给他们的小说稿,达到发表水平的,会转我处理。记得有一篇福清来稿,写乡村生活,立意不错,但通篇文绉绉的学生腔,被我用红笔编花了,只得重抄一稿交印刷厂排版。很多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工作的。不是编辑们爱显摆,而是当年福建小说基础太弱了。多年以后,搬办公室,又看到原稿,稿纸发脆,揉成一窝碎片进了废纸篓。此前,潜意识里也许还曾梦想过以之当军功章,挂在自己编辑生涯的某一截时段里。
选中稿子被枪毙次数多了,年轻编辑都比较郁闷。我们的心气在大办公室乒乓球桌上找回平衡。每天上午伏案到十点左右,是编辑们活动身体时间。遇上主编们上台,我们前调后推,他们跑不赢还失分。有时连发两个下旋让回球下网,然后来一个上旋,球被高高挑起,迅疾上网跃起,在球的下落中,拍面一触,过网球在桌面嗒嗒地轻跳,退守远台的主编们原地碎步,眼睁睁看着球落地,鞭长莫及。在大家愉快的笑声里,什么都扯平了。
20世纪80年代初,文艺思想解放浪潮席卷全国,欧美各种文艺流派非常时髦。记得一位女作者,人长得漂亮,心气也比较高,与之谈稿子,编辑若没谈到点子,她只瞥一眼就会让人赧颜。那意思是这你也看不懂,观点太陈旧啦。她的一篇以意识流写情绪的小说,主编们审后通不过,处理退稿时老编辑都退避三舍。这时领导发话了,叫我去谈。新来大学生接受过现代文学教育,谈起来会更准确到位。作者是编辑部的衣食父母,编辑部处理与作者的关系,从来都是持谨慎态度。
一年后,我见异思迁了,对组长发牢骚:分一个好地区让我负责,一定给你编出好稿来。后来调整时,便把部队系统划给我。我翻阅了那一两年的《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凡部队系统被选中的小说作者全看一遍,分析作品特点,以博得认同。然后寄出六七封热情洋溢的约稿信,果然组到三四篇小说稿。其中,北京空军专业作家权延赤的中篇小说《红楼轶事》发了头条,当年还被评为《福建文学》的优秀作品。
這里有一件事得说,本省部队有位老作者提意见了:部队的稿,凭什么让一个小年轻看?也太不重视了。他写过什么东西?
这是当年的氛围,我们几个新来的大学生,有人头脑活络、长于交际,但不擅长创作文学作品,想打击他时就说:你搞贸易肯定赚大钱。只一句话,便讲得他垂头丧气,骄傲不起来了。
在大学时,我只在省级报刊发表过两组散文诗,豆腐块的样子。那人的话很刺激我,开始憋着一股气写小说,把它变成一种当好编辑的动力。那几年,我几乎一年发表四五个中短篇小说,与人合作出版了两部历史长篇小说,外加一本散文集。后来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经朋友推荐,河南中原农民出版社要出版。当年心气很高,“农民”不好听,不干,转投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半年后退稿,终成一堆废纸。依靠这一点个人成果与那些重点作者勉强平等对话,在职务魅力外获得了话语权。这是一位年轻编辑成长的必需进程。
那些年,编辑部很注重在作者中的口碑,要求编辑工作认真细致到位。来稿里时常出现把中间某页稿纸用一滴胶水黏起,或夹一根头发丝什么的。故此,无论品质优劣,都得把稿子逐页读一遍。倘若没有把这些小伎俩工兵排雷似的处理妥帖,主编可能会接到投诉电话,甚至外部传得沸沸扬扬,某编辑没把稿子看完就提意见退稿。当年流传一个经典段子,国外编辑接到这样的投诉后,坦率地告诉作者:一颗臭蛋,我咬一口已经知道了,干吗非要把它吃完!这成了我们职业的护身符。其实,单一工种干久了,谁不会熟能生巧?就像有一年的北京劳模,在百货商店干了一辈子营业员,顾客要一斤大白兔奶糖,她一把抓下去,一颗不多也不少。那时基本没有打印稿,都是手写,看来稿信封观笔迹,再翻开稿子的第一页,题目、字迹、行文,甚至只需观蛋形,已经分辨出它的优与劣。
编辑干了一辈子,我敢说,没有一篇达到《福建文学》发表水平的小说自发来稿在我手里漏过。对那些重点作者,大家则希望在一个时期里,他或她有令人欣喜的进展。这话对编辑部全体同人一样有效。因为当年闽地小说队伍薄弱,大家总会把作者的优点放大来看,发现苗头便长期跟踪,唯恐自己成了一片灰云,遮挡住一颗新星的闪光。
特别佩服老编辑。记得一件事,坐在我边上的老庄,某天把看了一半的小说稿递给我,那是一段写主人公翻开木箱、一窩蟑螂乱窜的情形。他说,写得非常精彩,基本判断是抄的。事后,他照着篇末的电话找到本人,与之聊创作谈体会,把对方问到漏洞百出,最后坦承抄袭出处。好编辑都修炼有这样的职业敏锐,埋汰好稿都难。
也会出现所谓“事故”。有一回,迟我一年进编辑部的小廖,把某位外省名家的小说稿给退了。平时大家关系挺好,经常聚在一起,谈起小说小廖头头是道,只能说他处理小说稿自有一套。事后,他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的小说《无尾猪轶事》发表于名刊,著名作家王蒙还为之写过评论。
其实,一些退稿,在其他期刊上亮相,也不能笼统视为《福建文学》漏选,各家期刊有各自的要求。但若在名刊上发表,我们应该也得检讨一番。选稿是一把双面刃,有的时候,得视人而言,视情而论,松紧有度。
《福建文学》希望本省作者第一篇作品都先在本刊发表,从这里再走向全国。当年,本省少见一出手就让人惊艳的小说横空出世。土地贫瘠,我们没有选择国花栽培的理由,所谓期刊风格更无从说起。编辑部向来奉行相对的好稿主义,发现新人力推,老作者一时突破不了,一年里也会给点机会,鼓励他们坚持下去,便有了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当下福建的某些小说大腕便是这样一步步茁壮起来的。
什么是好稿主义呢?小说不像诗歌和散文,到了一定层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小说由故事、场景、细节和人物构成,当然还有叙述语调,即便你不喜欢这类写法,它都实实在在地存在,分量摆在那,能称斤掂两的,无法屏蔽。
当年的文联机构远没有今天这么庞大,《福建文学》包揽了现在作协、文学院、理论室的很多职能,不仅仅就稿谈稿。对重点作者而言,即便不写评论,也要把他的全部作品看一遍,并与之沟通,知晓其人生经历、阅读兴趣、文学创作感悟等,一起探讨解决方案,进行文学突围。
当年那些写小说的作者都叫我老陈,一个二十出头的老陈。如今细想,没被称呼成老师是一种荣幸,我成了他们无话不谈的朋友。所做的工作就是像一个标准编辑那样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编辑部的优良传统,除了看稿提修改建议,拱手捧出自己积累的生活细节和重取题目均属家常便饭。
为了掌握作者创作动态,编辑们经常下基层组稿。记得进编辑部第二年,我和另一位“剑客”林建法出差,在南靖丰田华侨农场找到一个叫海迪的重点作者,大家一见如故。他是龙海人,大龄青年,单身一人在供销社工作,生活过得邋邋遢遢。我俩跑了一圈再到龙海时,向文化馆负责人推荐了他。那时,省里文化部门下来的人还颇具权威,居然调动成功,环境的改变为海迪后来的小说创作加了油。
这种编辑案头之外的事,我们这几位年轻人经常干。那些年,办刊经费不足,编辑们得想方设法找点子。1983年,黄文山和林建法到两广搞发行,路途中动议在《福建文学》“台湾文学之窗”栏目的基础上,另外创办一本台港文学杂志。他们回来后,向主编们提出建议。编辑部开了几次会,大家一致以为这是作为海峡前线的福建的优势,而且这样的刊物一定畅销。次年,《台港文学选刊》以《福建文学》增刊的名义火速创刊,马上吸引了全国各地和台港地区的眼球。这本刊物的热销,在长达十几年时间里,在《福建文学》的办刊经费增源上功不可没。
当年,我们自办发行。每到出刊,下班后,几个年轻人便责无旁贷地留下来,打包发往各地的二渠道发行点。或者周末加班,把一摞摞期刊运送到火车站乘务段,通过铁路销售。还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大概是1986年,上海开展“扫黄打丑”专项整治,我们在上海发行点的《台港文学选刊》被一视同仁全部查封。事情来得突然,主编指令我和刚调到编辑部不久的小蒋火速赶赴上海发行点结余款,并救出我们的正规出版物。时值春运,一票难求,关系户乘务段的熟人把我们送上车厢,我俩在人山人海的夹缝里一天一夜站到上海。在上海期间,我天天乘公交车去发行点负责人家里,赔笑脸说好话。当年的人真的没太多心计,负责人每天和下面分渠道结账,讨到的款都给了我,最小的纸币是一元。小蒋那头也成绩满满,在华师大朋友宋琳帮助下,出具省文联介绍函,去上海公安局讨回了被查封的期刊。
回来途中,挎包不离身,心情像电影《天下无贼》里的王宝强,那里面躺着五千多块钱哪。那个年代,万元户可是今天的富豪。我们这些酷爱文学的人,经常垂头丧气地说:假如有一万块,我就辞职去写小说。
回忆这些旧事,想表达的是,与我一样从大学进入编辑部的年轻人,是在怎样的一种工作氛围里学做人学做事,编辑部的良好风气,老编辑的言传身教,使我们确立了这一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本。
而今,时代变了,没有稿纸了,投稿、退稿只需在网络上传来传去,编辑们是清一色的后浪。编辑变了,作者变了,对应的编辑方式也变了。在改革开放后《福建文学》的历史进程里,我这枚一直拴在这部传统机器上的螺丝钉,算得上是最后一个脱落下来的。早年,编辑部传给我的遗产,就这样留在我的手里心里。
我的心思从来没花在算计上,一直保持着直率、真诚和心无城府的品性,三十八年来,感觉没叠加什么人生经验,这让我现在很容易回到从前。
干了一辈子编辑工作,我在心里立了一座碑,所谓碑都有铭文,郑重其事的,而无字碑鲜见寡闻,这正是我所欲也。
感谢《福建文学》给予的营养与自由,多年以后,它让我依旧身轻如燕。
责任编辑杨静南
福建文学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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