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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害羞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3429
  

  作家简介

  陈再见,男,广东陆丰人。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1

  处理完丧事,戴清弢去了小城最大的商场。母亲去世之前,给他说过不少女孩子,他都没回来看,仅有几个加了微信,聊过几天就没再说话了,其中有一个是商场里的收银员,她有个蛮好听的名字,叫贾静衣。

  戴清弢把车停在螺河边上,先是坐在车里吸了根烟,他看着车窗外的河堤有些异样,至少和年少时的记忆不太一致。一根烟快吸完了,才想起,原来是河堤两边的柳树都被砍掉了,换了两排雨伞一样叉开枝叶的榄仁树。戴清弢还是觉得柳树好看些,河边就应该栽柳,柳枝垂到水面上,就像是女孩子洗头时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偏头一甩,就十分妩媚。

  贾静衣应该也是一个长发女孩吧。其实又与他何干呢?说不定人家已经把他的微信给删了,只是戴清弢一直没好意思发信息验证,他害怕人家真删了,倒也不是说会有不舍,不过怅然若失也是正常心理。

  下车,横穿过电瓶车稠密的马路,商场的大门还真气派,看样子还真是全城最大的商场,在这儿生活的每个人都需要和它发生关系。戴清弢不知道母亲当初是怎么认识贾静衣的,可能是去广场跳舞时经舞伴介绍认识的,也可能是她上商场买东西,收银员的好态度让她感动,心生欢喜,就主动攀上了话,说她有个儿子,三十多了,当然年纪不是问题,男人三十多正当时嘛,关键是他职业好,铁饭碗,是个老师,不是乡下的老师,也不是县城的老师,而是在深圳,深圳的老师,小城人都知道,深圳的老师工资高,比县城高几倍都不止。不管是怎么认识的,当天晚上,母亲就火急火燎给儿子打电话,求着让戴清弢回家一趟,姑娘如何如何的好,职业也干净——在她看来,女孩子只要不是在洗脚城或会所上班,那就是干净的。戴清弢那会儿正忙于带学生冲刺中考,哪有时间回来?不过他也退了一步,说可以先加微信,聊一聊,等放假了再回家看看。

  这事不聊还好,一聊就聊黄。其实问题也不在贾静衣,问题还是戴清弢没上心,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一直以为是二十郎当岁,觉得谈朋友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呢。

  母亲后来问戴清弢,谈得怎么样啦?有进展没有?戴清弢说,黄了,人家可能没看上,就别勉强了。母亲在电话里情绪倒是平静,说黄了就黄了,没缘分,咱们再找。谁知道,母亲一夜未眠,竟然气没消,第二天就跑商场去找贾静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凭什么看不上我儿子?你不就是年纪小点嘛,图的也就是你年轻啊,要不,你一个小收银员怎么配得上我家的大学本科生?贾静衣当时估计也蒙了,据母亲说,那姑娘脾气也不好的,当场就和母亲吵了起来,说你儿子是个哑巴,话都不会说,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活该找不到老婆。母亲说她在商场里丢了人,当时围观的老头老太可都是相识的,要么邻居,要么广场上的舞伴,母亲怪儿子没跟她说实情。母子俩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戴清弢说,你还是去跟人家道个歉吧。母亲不愿意,她也犟,她说,道什么歉啊,要道歉你自己回来道歉,她还是说你是个傻子呢。

  戴清弢这次来,其实就是想跟贾静衣道个歉。母亲去世了,这个小城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这么一走,他可能轻易不再回来了,趁着这会儿,跟贾静衣说声不好意思,同时跟她说,老人家走了,喜欢你当她儿媳妇的老人家走了。没别的意思,就这样。

  商场里人很多,戴清弢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日子,怎么商场里人这么多?也可能一直这么多,别小看这儿的人赚得少,花起钱来那也是大手大脚的,母亲就常说,东海人啊有十元要吃出十五来。戴清弢能想象当天母亲和贾静衣吵架,围观的人肯定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活像是县城里来了马戏团。

  买点什么吧,尽管真不需要买什么,但不买点什么,贸然去找收银员,也不太好意思。戴清弢便从边上拉出一辆推车,绕着货架走了一圈,从洗刷用品一直转到零食区,杂七杂八的,竟然也拿了半车,多数都用不着,回到深圳,就他一个人过,一袋米吃到发霉,上个月买的奶制品和麦片,眼看就要过期了,吃不完就得扔掉。这个世界上所有以包装形式出售的食物,从来就没考虑过单身者的分量,它们甚至还喜欢以买一送一的捆绑式促销,让所有单身者都绕步离开,生怕吃不完倒是其次,主要是那么明目张胆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单身者的孤独啊。

  是的,戴清弢四十岁了。

  2

  收银台前排出很长的队伍,戴清弢推着车站在后面,他也不着急。可以确认,他排队埋单的就是贾静衣的柜台。他在微信里看过她的照片,她喜欢发朋友圈,还爱发自拍,长相虽然普通,但一般也不化妆不美颜,让人觉得是个挺真实的女孩子。后来就看不到了,估计是她把戴清弢给屏蔽了,或者删了。

  几年不见——不,应该是从来就没见过,贾静衣跟照片上的还是有些差别,她似乎换了发型,一头清爽的短发,还染了些鹅黄,一身工作制服看起来挺傻,明显大一号,也许她最近在减肥。她并不难看,多看几眼,还有点耐看,总之,挺顺眼的吧。她手脚麻利,扫码,收银,装袋,一气呵成,队伍动得很快,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收银员,顾客都愿意往她的收银台上排隊,边上的收银员慢吞吞的,明显是个新手。

  快轮到戴清弢时,他突然紧张起来。按理说犯不着,他是来向人家道歉的,不是让人家跟他道歉,给人道歉和让人道歉完全是两回事。况且,这也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道歉,好几年了,说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交了新男朋友,哪还有心思计较那些陈年往事?

  戴清弢把推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摆上收银台,有纸巾、水果、洗发水、牙刷、袜子、薯片、可乐、酸奶、午餐肉、三明治面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还往推车里丢了一包卫生巾,忘了是怎么丢进去的,或者是别的顾客随手一扔,他也懒得拿掉了,一起放上了收银台。

  “需要袋子吗?先生。”贾静衣跟他说普通话。他不知道是小城商场的服务习惯,还是他让家乡人看起来已经是个外地人的模样了。

  戴清弢点点头,他有些手足无措,从来没买过这么多杂七杂八毫无头绪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不是很讲究。

  付了款,贾静衣把货物都装进一个大袋子里,推到收银台的另一端,正等着给戴清弢拿小票。这时候,戴清弢还不开口,就错过最佳机会了,这一错过,可能就没必要重新来过,直接开车上高速,回深圳了。本来,如果不来商场,他这时候至少应该到白云仔了。

  “你叫贾静衣吧?”戴清弢笑着说,尽量显得不那么唐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戴清弢,几年前我们加过微信。”

  贾静衣直接愣住了,她歪着头,看了戴清弢一眼,显然是想起来了,抑或都不用想,第一时间就对应上了,不过她还是表现出迟疑的样子,这是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可以理解。

  “哦,有点印象。”她把小票塞进戴清弢手中的袋子里,“你有事吗?”

  “没事,刚从深圳回来,这儿没什么朋友,所以想找你聊聊。”戴清弢把袋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确实有些沉,“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当然,等你下班。”

  “你妈妈呢?”看样子贾静衣记得很清楚,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吵过一架。

  “我妈去世了,就几天前,我就是回来处理丧事的。”戴清弢低声说。

  后面的顾客已经在催了,贾静衣显然乱了阵脚,不过还能应付。

  “好吧,我六点换班,你在门口等我。”

  戴清弢不便再多逗留,他转身走出商场,尽量走得从容得体,最好不要让人家怀疑另有什么目的。他能感受到贾静衣的目光还停留在后背,说实话,能得到应允,他还是很高兴,毕竟说明表现得不错,没有让一个女孩子产生怀疑,哪怕是反感,人家也犯不着应邀。

  噗噗噗,戴清弢是被手指敲响车窗的声音惊醒的。他吓一跳,甫一起身,还以为身在深圳,遇上交警抄牌了。他急忙按下车窗玻璃,看见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逆着光,定睛一看,才认出是贾静衣。戴清弢连忙解锁车门,示意她坐副驾驶座位。

  “介意上我的车吗?”见贾静衣还在车外,有些迟疑,戴清弢探过身子问。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就不介意了。”贾静衣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她看起来比在商场时要活泼多了,至少比较爽快,不磨磨唧唧,这点挺让人中意。

  戴清弢这才想起,车后座上放着母亲的骨灰盒,用一块红布包裹着,明眼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幸好贾静衣没留意后座,但戴清弢还是觉得挺诡异的,像是母亲就端坐在后面,还气呼呼地盯着贾静衣看,不过也可能是笑眯眯的。戴清弢反倒有些暗自欢喜。

  戴清弢把车开出停车位,沿着螺河北堤向西行驶,他想带贾静衣去人民饭店吃饭。那家老餐厅几乎与小城同岁,戴清弢打小就記得,只要家里来了远亲或贵客,大人们就会说,去人民饭店吃饭吧。这几天,戴清弢请治丧理事会的宗亲吃饭,去的也是人民饭店。

  路上电瓶车很多,戴清弢开得很慢。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车?”戴清弢笑着问,此刻他放松了不少,仿佛副驾驶坐着的就是多年的好友,熟悉到可以开玩笑了。

  “这还不简单,商场门口只有你的车是粤B开头。”贾静衣像个聪明的小学生,跟老爸或老师炫耀她的机灵。

  3

  饭店大厅的客人很多,戴清弢还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到处都这么多人?他领着贾静衣往柜台走时,回头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贾静衣说,你还不知道啊,今天是父亲节。戴清弢说哦,仿佛他真的知道父亲节一样,事实上,他是第一次听说还有父亲节的说法,同时惊讶一个小地方,竟然还把一个可有可无的节日过得这么热闹。

  好不容易,戴清弢在柜台那订到了间包间,窗口刚好面临马街,抬头还能看见更远处的烈士陵园纪念碑。戴清弢一边翻菜单,一边问贾静衣喜欢吃什么。贾静衣说随便。看样子,她很少来这么高档的饭店,显得有些经验不足。戴清弢瞬间获得一些心理上的优越感,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这样,更能让他发挥一个中年大叔的魅力罢了。

  点完菜,戴清弢说,贾小姐准备送给父亲什么礼物?

  贾静衣正在看手机,从进包间那刻起,她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屏幕。

  “我爸死了十多年了。”

  “不好意思。”

  “没事,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贾小姐你是哪的人?”

  “碣石村。”

  “哦。”实际上戴清弢连碣石村在哪都不知道,出去读大学之前,他几乎一步也没离开过城区,周边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一个都不认识。

  “你不要叫我贾小姐了,听起来怪怪的,你叫我静衣吧,大家都这么叫我。”贾静衣终于把手机放在了一边。她的手机装饰得真够隆重,银光闪闪的保护壳,又有挂带,又有指环,时不时还闪一下,像是舞池里的闪灯。

  “静衣,这个名字挺好的。”

  “我没觉得,本来我爸当年给我取的是静怡,登记户口时,被我们村的干部写错了,怡字不会写,乡下干部,没读几年书就当官了,只会写衣,衣服的衣,多土啊,我不喜欢。”

  戴清弢微笑着,眼前这个女孩大大咧咧的性格开始显现出来了。

  “你来东海几年了?”

  “十多年了,我十几岁就出来干活了,没书读,我妈天天催我出来干活,她说来东海,说不定可以嫁个东海人,不用回碣石。”贾静衣吐了下舌头,她并不是害羞,有点故意吐给戴清弢看的意思,如果那时他们发展顺利的话,是有可能结婚的。

  “现在应该找到了吧?”戴清弢还真希望她能实现愿望,或者说,实现她母亲的愿望。

  贾静衣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是有男朋友了,不过不是东海人。”

  “干什么的?”

  “装空调,他说是为了治他的恐高症,故意干那活。”

  戴清弢没说话,他问贾静衣,介意他抽烟吗?贾静衣说抽吧,她男朋友也抽。

  上菜了,两人先吃东西,戴清弢还要了饮料,一支椰汁一瓶酸醋。这个时候吃晚饭,时间是早了点,窗外的阳光还没有弱下去的意思,马街上车来人往,从高处看,热闹得像是雨季时螺河上漂流的水浮莲。

  离开小城之前,戴清弢被母亲拉着手在马街来回逛过无数回,母亲喜欢逛街,家里缺根葱都要上街走一趟,还非得把唯一的儿子带在身边,炫耀一般,说她儿子长得多俊俏,读书又好。

  戴清弢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贾静衣正在拍照,拍的不是人,是桌上几个品相不错的菜式。她可能会发给男朋友看,或晒上朋友圈。

  “静衣,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戴清弢笑着问道。

  “应该是吧,不过没删,我以为你先把我屏蔽了,后来才发现,你根本就不发朋友圈。哈,我这就解锁,把你从姐的黑名单里放出来啊。”她果真像个大姐大那样在手机上操作起来,行使肃杀和赦免的大权。

  “没想到,我都被你丢进大牢了。”戴清弢点开贾静衣的朋友圈,内容果然丰富,几乎每天都更新,而且不止一条,原创加转发,一天四五条。很快,她就把刚拍的几样菜式也发了上去,当然没说跟谁吃饭——这是她刻意隐去的那一部分秘密,戴清弢此刻就躲在她的秘密里,以这种角色来看她的朋友圈,感觉是有些微妙。

  “对了,你妈妈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会……”贾静衣完全放松了下来,她甚至把一只脚搁上了边上一张椅子,像面对着她的闺蜜,“我还经常看见她呢,有时在河边,有时在广场,不过她如果来商场,就会故意不来我的收银台,我心里想啊,你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你们呢。”

  “医生说是心肌梗死,老人不懂,以为只是胸口痛,就没在意,身边又没人照顾。”

  戴清弢挺自责的,这些年,他仗着母亲身体好,生龙活虎的,天天上街跳舞,就很少回家,有时连过年也没回。其实开车也就几个小时,就算不想开车,前些年也通了高铁,高铁站就在城东,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再坐班车到迎仙桥边,十五分钟都不用,下了车,沿着河堤走几步,就到家门口了。

  “她应该蛮好的,对你,这些年为你说过不少女孩子吧——对了,你结婚没有?”贾静衣又不易察觉地吐了下舌头,她快速吐舌头的样子还真可爱,像是个小女孩。

  “没结婚,女朋友正谈着,和我一样,也是个老师。”

  “女老师好啊,不像我,没前途的。她也是你妈介绍的?”贾静衣明显有些醋意,这种醋意人畜无害,并非深陷爱恋之中的恶意,而是女孩在面对比自己优势的女人时那种近乎自然流露的嫉妒感。

  “不是,我妈后来死心了,没再给我介绍女孩子了,她觉得这种事还是让儿子自己去把握吧。”戴清弢尴尬一笑,“那时她还蛮喜欢你的,一个劲地催我回家,我刚好又忙,实在没时间抽身回来。”

  “说真的,你要是回来,我们就成了。”贾静衣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她应该是说出了心里的真实感受,也就是说,戴清弢给她的印象不错。

  “缘分吧,后来弄成那样,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觉得很抱歉的,毕竟过错在我,是我怠慢了你,也是工作忙,没办法分心。我还劝我妈去跟你道歉,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质疑,影响很坏。我妈叫我自己回来道歉,所以……这次,处理完丧事,本来今天下午就要回深圳的,突然想起来要请你吃个饭,算是正式道歉吧。”

  “嗨,我都忘了,事情没那么严重。”贾静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现在住哪儿呢?”戴清弢看了下手机的时间,“不介意的话,我等会儿送你回家,我再上高速。”

  “我就住商场给我们租的宿舍楼,算了,我待会儿叫个三轮车就行。”

  “也行,尊重你的意思。”

  “那你以后還回来吗?”贾静衣话里竟有一种不舍的情绪。

  “没什么值得我回来了,当然,”戴清弢停顿了一下,“还有一间老厝在这里,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要是有空,帮我去看看,如果有一天没地方住,也可以搬进去住,我不收你租金。你知道我家在哪吧?”

  走之前,戴清弢把老厝收拾了一遍,电器都断了电,来不及用掉和吃掉的物件也一并处理了,他还放了一些老鼠药和樟脑丸。这一离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一年,几年,十几年,都说不定。他本可以委托人打理,或者租出去,最后都没能下决心,小城已陌生得让他想不起值得信赖的人了,亲人相继过世,朋友早就陌路——就让它留着吧,有一天它自己挺不住了,会躺下去休息的,跟母亲一样。

  “大哥人真好,现在是不需要,商场是包住宿的。你家我去过一次,你妈带我去的,我记得门前有棵龙眼树。”

  “看样子记得很清楚。”戴清弢笑着起身,“你有需要就联系我。”

  4

  吃完饭,戴清弢还是送贾静衣回到了位于南华社区的宿舍楼。

  他们在老车站前的十字路口道别,临走时,戴清弢突然下车,打开后车厢,把白天在商场买的一大袋物件提给贾静衣。他说,反正带回去一个人也用不完,和女朋友是异地恋,暑假才能见上面。

  贾静衣接过沉沉的袋子,想说句什么,又没说出口。她站在路口目送戴清弢的车驶上国道,去往霞湖高速路口。

  夜晚的县城自有一种小巧的迷人氛围。

  戴清弢这几天白天忙碌,夜里基本都在老厝待着,如今开车穿行于小城主干道,两边的灯火招牌把街市装扮得错落有致,这个热闹的父亲节之夜,让他觉得这儿也不是那么难堪,有时间回来看看,带上女朋友,其实也蛮好,心里一旦有了念想,感觉就好受多了,驱车离开时,也没有了诀别的意思,只是出一趟远门,是的,出一趟远门。

  车里放着张楚的《姐姐》,“哦姐姐,我想回家……”

  每唱到这一句,戴清弢就会情不自禁跟着唱。一个中年男人,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首老歌了,有时跑长途,甚至还单曲循环,车上如果有其他人,他可不敢那么干,那样会让人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

  车开得有些快,自上了高速,车速都在一百以上,八点刚过,就到了白云仔。戴清弢把车开进服务站,除了上厕所,他还想跟女朋友汇报下行程。

  女朋友叫毛颖,在宁城边郊一所特殊学校当老师。这次她本来想请假来送老人一程的,戴清弢没同意,他觉得他们还没结婚,没必要。母亲在世时,戴清弢就曾带毛颖回来过一趟,清明节,还一起去海边祭拜了父亲。父亲三十多年前死于一场海难,作为一个渔民,他最终葬身海底,也还算是个归宿。所以,戴清弢一家并没为父亲修山坟,每年清明就去海边,为父亲烧点银锭冥纸,算是告慰。

  母亲对毛颖还算认可,也有一些失望的地方,比如她觉得毛颖不够活泼,相夫教子可以,事业上对戴清弢的帮助不大,不但不大,有可能还会拖后腿。母亲一直想给戴清弢找一个机灵一点的,性格上至少爽朗大方的,才能弥补他在这方面的薄弱。戴清弢觉得母亲想多了,嘴也碎,没女朋友时,天天介绍,真有了女朋友,她又开始嫌弃了。

  戴清弢清楚,母亲嫌弃的,其实就是这个女朋友不是她亲自介绍的,没经过她的手,过过目,探过家风底细,就显得很不正式了。确实,在认识毛颖之前,戴清弢对她的家底一无所知,她有个妹妹和他是同事,某天聊起,说她姐姐还没谈朋友,就加了微信,聊着聊着,就聊好上了。三年了,毛颖每个暑假都会来深圳找戴清弢,两人也同居了,第一次做爱时,发现她还是个处女,都快三十的女人了,还是个处女,真让人惊讶。戴清弢这辈子算是认定她了,心头但凡有任何不忠的想法,都仿佛是一种罪过。

  毛颖很快回了微信,让戴清弢开车注意点,到了深圳先去找点吃的。戴清弢当然没敢把在老家约人吃过饭的事情告诉她,谎称没吃饭就上路了,几十岁的人,还有求怜的心思,以前在母亲面前会这样,现在只能在女友面前表现了。

  戴清弢坐在车里,夜里的服务站显得有些寂寥,眼下不是高峰时节,深汕高速的车流不多。鉴于这条高速的起始地是深圳,尽头又是潮汕地区,所以它最拥挤的时候应该是清明前后。去年带毛颖回东海,几乎堵了一路,都差点在车里睡着了,平时三个小时的车程竟然耗了一天。到东海时,他又差点下错高速,愣是不相信导航的提醒,其实在他眼里,那个突然出现在高速边上的小城,可怜巴巴的,像是有一次和同事自驾游,在安徽境内,沿途所见的那些灯光落寞的陌生的路边小镇。

  竟然有些困了,戴清弢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去。一辆货柜车呼啸而过,拖着喇叭震天响,把他吓醒了过来——就那一瞬间,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像是脑袋遭遇重启,空荡荡的一片空白,又分明有一些伤心事,使他的胸口像刀拉过似的一凛……他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5

  他们计划在年底结婚,不过在结婚之前,得先把毛颖工作调动的事情解决了。

  东拉西扯的关系,戴清弢苦找了一阵,总算有点眉目了,老东家青元中学有招聘名额,不出意外的话,9月份开始,毛颖进去带几个班的美术,暂时签的是派遣合同。这算是蛮好的机遇了,对于一个想从边缘城市跳槽到深圳来的老师而言——况且,毛颖在特殊学校待了十几年,带主科的能力基本丧失了,每天面对那些特殊的孩子,其实就像个幼儿园老师,只要哄住他们,不闹事不作恶,就万事大吉了。幸好,她还坚持了一项爱好,就是画画,跟她妹妹一样,手头都有才艺,她妹妹以前也是青元中学的老师,带舞蹈团,获过不少奖项,后来调去了市内的职业院校。

  按理说,离开特殊学校是毛颖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真的决定要走时,她却又犹豫了起来。戴清弢跟她说,事情基本搞定了,饭也请了,礼也送了,一个当上副校长的前同事亲口答应的,没问题,学校刚好缺美术老师,来了就是扛把子。毛颖听了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跟戴清弢发微信,说,能不能再想想?戴清弢生气了,问她,那我们还要不要结婚了?我可不想结了婚还分隔两地……青元中学离戴清弢现在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是有些远,西乡和坪地,可以说横跨了几乎整个深圳,跑一趟比回东海快不了多少——也总比分隔两城要好。

  毛颖最后还是妥协了,开始办理离职手续,和那些特殊的孩子告别。她在跟戴清弢说起这些事情时,声音哽咽,都快哭出来的样子。戴清弢不难理解,他以前在青元中学带毕业班,分离时也不好受,却不至于哭起来,毕竟一年又一年,一届又一届,其实已经麻木了。他不知道特殊学校是否也按正常的规律升学,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是说,有些学生说不定跟了毛颖不少年,那种情感就不是一般老师可以体会的了。

  当然了,落下后遗症也是肯定的。戴清弢记得他们刚认识时,毛颖曾跟他说过,她害怕结婚,具体是害怕生孩子。当了那么多年特校老师,整天面对的都是身体和智力残缺的孩子,心里早已产生了阴影,总担心自己也会生出同样有问题的孩子来。一想到这,她就害怕,烦躁,惶恐,睡不着觉,甚至有了接触异性的心理障碍……戴清弢知道毛颖所担心的事情不可能发生,那玩意又不是传染病,只要他们健康,他们的孩子,也一定会健康。

  有一段时间,戴清弢挺喜欢听毛颖讲她特校里的事情,像是一种猎奇心理,有机会还想去看看,毛颖并不怎么欢迎,她说最好还是不要来,那儿不是一道风景,而是一处伤口,结疤了的,刚裂开的,血淋淋的,白森森的,都是骇人的景象……有些学生正上着课,突然把头撞向玻璃窗户,玻璃碎了一地,血也流了一地。自残还好,有的病情一发作,就追着人打,打学生,也打老师。关键是,那些男生女生都到了青春期,对性有了意识,男生会躲在洗手间里偷看女同学解手;女生呢,每次来月经,有吓得直哭的,抓了一手血水,求老师要去医院……戴清弢刚开始听还挺惊奇,后来就厌烦了,只要毛颖稍有苗头,他就立刻制止,或转移话题,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又不想明显流露出来。

  这几年来,戴清弢其实一次也没去宁城找过毛颖。每到暑假,都是毛颖坐客车来深圳,路途遥远,七八个小时车程。有时,戴清弢也会给她订飞机票,宁城机场直飞宝安机场的飞机,短途小型的,要快很多,价格也不高,他再去机场接她回坪地。本来这个暑假,戴清弢也准备订机票的,不用提前预订,随时有座位,放暑假前一天都来得及。毛颖却沒同意,说她不喜欢坐飞机,天上除了云朵还是云朵,太无聊,还是乘客车有趣一些。戴清弢听了,突然有些心疼,这应该是毛颖最后一次从家乡出来了,暑假过后,她就要在深圳上班了,以后回宁城,就是回娘家了。他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也很默契的,没把结婚看得那么隆重。但是,总不能让她还像往年那样拖着大包小包,像个刚进城找工厂的乡下小妹吧——以毛颖的性格,是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戴清弢终归还是过意不去,于是便决定,暑假亲自去一趟宁城,郑重见过岳父岳母,再把未婚妻接来深圳。

  当然,那时,戴清弢还不知道母亲会溘然去世。

  6

  回到深圳家里,戴清弢想先睡两天再说。

  学校给的丧假是一个星期,还剩一半时间,足够好好休息。其实教学也临近期末,课程已经授完,进入了复习阶段。工作上的事,戴清弢早已不抱什么野心,但求不出错就万事大吉,至少目前是这样子。三年前,他就是因为“犯了错”才调离青元中学的——在一次文学社的采风活动中,有个学生突然失踪了,虽然警方及时介入,没酿成大祸,不过影响很大,也很恶劣,新闻媒体还做了跟踪报道,直接导致校长提前退休,而做为文学社的负责人、采风团的领队人,戴清弢自然免不了受处分,随后便被调离青元中学,来到了偏远的坪地,仍是语文老师,也仅仅是个语文老师,连班主任都不放心让他做了。

  如今教学之余,戴清弢还接点校外学习机构的课,或者家教,收入比之前不减反涨,除了还房贷,生活还挺宽裕。也幸好是学校足够偏远,几乎就在深圳边缘,步子走猛了,还会一头扎进惠州地界——所以嘛,房价自然不会很高,取深惠的中间数吧,一般小区,也就每平方米两三万的样子,小产权和二手房则要便宜些,地段差的,一万以内就能买到。戴清弢和毛颖确定关系后,觉得在深圳再没个定所就太不像话了,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提结婚的事,于是就把买房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去年终于咬咬牙,买了套二手房,八十平方米,地段也不算差,就是小区有些年头,站在阳台往下看花园,都能感觉到暮气,幸好抬头远望时,能望见黛色的群山。

  戴清弢住进来半年不到,十几年的房子,装修早已过了时,他也懒得动了,缺钱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不喜欢折腾,只是配了几桶油漆,工人都没叫,自己利用周末的时间就把墙体给刷了,客厅刷了暖黄色,主卧刷了天蓝色,次卧刷了粉红色——暂时作为书房,日后有孩子了再改为婴儿房。虽然手艺不精,刷得不是很匀称,但看起来也焕然一新,夜里把全部的灯都开起来,空间小,光亮就显得很足,整个家亮堂堂的,像极了要结婚时闹洞房的样子。然后,柜子茶几餐桌冰箱电视往家里一摆,气氛就出来了。第一天晚上,戴清弢坐在客厅的茶几前,边泡茶边看电视边抽烟,几乎一夜无眠,那个兴奋,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四十岁的人才买房子,怎么就感觉跟长大了才拥有童年梦寐的玩具似的?

  半年过去了,新鲜劲正在慢慢消退,戴清弢有点期待暑假的到来,毛颖还没住过他们的新家呢,之前来深圳,他们窝在学校租的握手楼里,常年不敢开窗户,隔壁楼房的人伸手就能把他家厨房的酱油拿走。这个暑假,他们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新家带来的兴奋——至少毛颖是,凭她精细过日子的性情,到时免不了对新家又是一番打扮。戴清弢就不管了,他把硬件都购置了,剩下的细枝末节,就留给毛颖去补充润色吧。

  戴清弢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母亲的骨灰盒还放在门口转角的餐桌上。昨晚随手那么一搁,就忘了。事实上,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或者说,放哪儿比较合适。他是想过把骨灰盒留在老厝,又担心常年不回去,被野猫什么踢翻了,摔地上就是一地灰尘,还是带走吧,带在身边比较妥当。母亲一辈子死守小城,连跟儿子出去散散心都不愿意,当真到死都没离开过。戴清弢心里清楚,母亲其实还心存幻想,以为当年父亲他们很侥幸,大难不死,被人搭救了,或者趴在木板漂荡到了对岸的香港,说不定哪一天他就笑盈盈地回家了,带着一身洗不干净的鱼腥味,一步一步踩着码头的石条台阶,然后双手合十,拜一拜眼前矗立的妈祖石像……父亲的死之所以还能给母亲留下幻想,就是因为尸体没找着,怎么可能找着呢?连渔船在哪翻的都不知道。正是心底尚存的一丝希望,才支撑母亲快快乐乐地在小城活了这么多年吧。戴清弢望着餐桌上被红布包裹的骨灰盒,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苦楚,没想到母亲来到他的新家,竟是以如此一种四四方方的诡异的方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壶包装严谨的美酒,一方茶叶,或者一盅浓汤,正等着主人上餐桌享用呢。

  抱着骨灰盒,戴清弢转遍了整个家,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卧室厨房和阳台显然都不合适,那么就只剩下客厅了,沙发茶几电视柜排除后,看来只能放在玄关的格子架上。戴清弢搬来凳子,踮起脚,终于把骨灰盒放进了玄关最顶端的格子上,刚刚好,像是专门为它量身打造的空间。如果毛颖到时不问,戴清弢不说,在不知情的人的眼里,它可能就长成了玄关的一部分,盒子的颜色和木板的花梨贴皮也很相近。

  妥善安置好母亲的骨灰盒,戴清弢这才放下心来。他费了些时间收拾了下房間,洗了衣物,连地也拖了。接着又想起给物业打个电话,催促楼上洗手间漏水的事快点处理了,都拖了一个星期了。楼上住着一对老人,戴清弢发现卫生间天花板有水渍,噔噔跑上去敲门时,老人家还以为是他们的儿子回来了,高兴得一路小跑过来开门,差点就“儿啊”脱口而出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天花板有点水渍,看着不顺眼,老人家答应等他儿子回来了再请人来修。电话里,物业客客气气的,说楼上人家的儿子出差去了国外,估计要等几天才能回来呢,再等等吧。戴清弢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心想离暑假还有半个月呢,只要这期间能修好,都不算迟——他不想让毛颖瞧见渗水的洗手间,坏了好心情。

  7

  宅在家的日子过得挺乏味的,手头的书也读完了,假期还没结束,戴清弢就提前上班去了。他热爱教书这份工作,十多年了,站在讲台上的感觉早溶进了他的血液,以至于他只有站着说话才显得自信满满,一旦坐下来,整个人就窝着了,像是身体某个地方泄了气。

  这些年,他教过的学生,一届又一届,走马灯似的,也算是桃李满天下,逢年过节总能收到学生从全国各地发来的祝福,成绩好的,一般般的,还有差的,上课时最捣蛋的……到最后,其实一点区别也没有,通常也都想不起那些熟悉的名字背后对应的脸蛋了。

  要说让戴清弢终生难忘的学生,也不是没有,只是他一般不愿跟人提及,因为正是这个学生,几乎打乱了他的职业规划,甚至可以说,大好前程都让他给耽误了。

  这个学生的名字叫文鼎。

  三年前,戴清弢第一次接触文鼎时,就感觉他和别的学生不太一样,这不一样其实也说不上所以然,就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要说成绩吧,文鼎也不差,还称得上优秀,尤其是能写一手好文章,读过的书也多——问题可能就出在读书上,他读的书跟别人不一样,至少不是教材上推介的,也不在语文组推荐的书单里,他读的书都比较偏门,书名和作者都很陌生。戴清弢好歹中文系出身,教的也是语文,算是懂文学的人吧,可是每次见文鼎把书带到课堂上,放在书桌底下,埋头阅读时,他故意走过去,伸手去翻开封面,几乎没有一本是他读过,或者听说过的。他还特意回家百度了下,發现还真不是什么地摊货,或者网络小说,个个都是名气很大的作家,欧美的,日韩的,港台的,拉丁美洲的,获得过布克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等等。只能说,戴清弢孤陋寡闻了,换句话说,他也就略懂皮毛,在一般的学生面前是受用的,但在文鼎面前,他还真的有些胆怯。戴清弢还发现,文鼎偏爱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文风都比较丧,主题也颓废消极……像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文鼎至少读了好几遍。这让戴清弢隐约有些担忧,加上文鼎本身性格就比较孤僻,准确地说,是自傲,别说同学,老师他都有点瞧不上,在班级里就是独行侠,课间时间,同学们都闹翻天了,只有他一个人埋头读书。凭多年的经验,戴清弢知道,这不算是好的信号。

  没过多久,学校文学社要组织采风活动。戴清弢作为语文组组长,文学社一直是他牵头带领的,类似的采风活动每学期也都有,一般情况下,活动范围就控制在珠三角,深圳的周边,他带领文学社去过东莞可园、广州陈家祠和惠州西湖,最远也就去开平看了碉楼。戴清弢夸了海口,答应要带文学社员去一个刺激的地方,于是那段时间他脑瓜发热,竟寻思着带他们出海去外伶仃岛。校长竟然也同意了他的申请,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保证安全。那么重的责任压在肩上,戴清弢没丝毫退意,他更为受用的是孩子们的欢呼声和尖叫声。不过接下来的筹备工作,联系旅行团,买保险,征求学生家长的同意及保证书,杂七杂八,戴清弢才知道完全是自找苦吃。当然了,他还是觉得值,出发那天,站在学校门口,眼看所有文学社员雀跃地登上去往码头的旅游大巴,几乎是他从教生涯中见过的学生最开心的一次。

  按原计划,早上出发,傍晚回来,海岛一日游,时间是有点紧,对旅行团而言显然轻车熟路,天天带团,不会出什么问题。结果还真出了意外——那天早上天气本来很好,看不出异常,到了下午,突然就变了脸,眼看风雨将至,整个海洋和岛屿都陷入漆黑之中,船运暂停,景区封锁,所有游客都躲进了酒店。突发事件让戴清弢乱了方寸,只好临时改意,在岛上过夜,征得校长和家长们的同意——他们也不得不同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登记了酒店,风暴之夜,看似意外,也可以算是惊喜,能激发社员们的创作灵感,回去后写文章就有故事了。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戴清弢在酒店大堂集合社员,正想着带他们上伶仃主峰看日出呢,点来点去,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那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不会是他吧?是的,他担心的就是文鼎,因为戴清弢让所有社员都联系家长时,只有文鼎声称不需要,他说他经常在外面过夜,父母不会担心他的。戴清弢怀疑文鼎之前上交的同意书也是他自个儿签的名,根本没经过家人的同意。

  怕什么来什么,最后确认,失踪的正好就是文鼎。据跟他一个房间的同学说,文鼎似乎看了一夜书,早上起来,就不见人了,床上的被枕和床旗布都好好的,没动过。

  ——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要说怪吧,戴清弢也只怪自己运气不佳,摊上那么个事情。调到新单位后,他总算学乖了,凡事都不插手,想插手也没机会,那个轰动一时的学生岛屿失踪事件就是他职业生涯上的污点,谁都会刻意瞅上几眼,瞅得他心里发麻,认栽认输。清闲倒也是真的清闲,这几年,戴清弢阅读量大增,且方向上有了重要改变,以前他的阅读一直是中规中矩的,都是公认的名著,充满蓬勃的正能量。要说现在的阅读属于负能量吧,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是另一种人生样式,悲伤也好,忧郁也好,怀疑的,丧气的,绝望的,当然最终都是人性的……

  戴清弢特意在杂乱的办公室墙角摆了个小书架,网上淘的那种楠竹组装书架,挨着自己的办公桌,伸手可取。书架上摆放的都是与教学无关的书籍,文学的,哲学的,尽是些陌生而深奥的书名,作者也都是难以记住的外国长名。他故意的,像是摆上一双故意挑衅的目光,面向所有的同事与领导。他甚至还有一种执拗心理,越是偏门的书籍,越有摆上书架的冲动,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马丁·海德格尔、恰克·帕拉尼克、罗贝托·波拉尼奥、约瑟夫·布罗茨基、芥川龙之介、苏珊·桑塔格、格雷厄姆·格林……像是私人的阅读展览,最好让同事们都不好意思靠近,更不敢试图探讨。这样一来,戴清弢内心深处才深藏窃喜,像是以某种隐秘的形式掰手腕,自己显然就是那个隐形的赢家。如果有人说,嘿,戴老师,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的学生文鼎了?他肯定会吓一跳,并极力否认这一事实。

  读书之余,戴清弢也喜欢刷刷朋友圈,尽管他自己不发,在暗处看着别人发,感觉也挺过瘾。尤其是重新能看贾静衣的朋友圈之后,更是让他随时都有新鲜东西可看,贾静衣每天原创加转发,至少要发十条朋友圈,每天不落。戴清弢难以想象,竟然有人如此热衷于发朋友圈,要是往时,他非得把这人拉黑不可,实在不能拉黑,也会设置不看他的朋友圈,眼不见为净。奇怪的是,他却被贾静衣的朋友圈深深吸引了,像是有某种莫名其妙的魔力,吸引着他一条一条往下刷,等着她继续发,她有时发晚了,还会不习惯,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以说,贾静衣的朋友圈成了戴清弢枯燥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老是看人家朋友圈,不现身表个态,像个偷窥者,至少不够光明正大——要说不光明正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面对贾静衣时,他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频率下,还是会评论一句,或者冷不丁点个赞。他乐意这么干,至少保证这么干是安全的,因为他们之间,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没有共同好友。如此一来,戴清弢评论也好点赞也好,就都是私密的行为,只有他们你知我知,其他人一概不知——这种看似公开的私密让他有了偷欢的快感。

  8

  收到贾静衣的私信时,戴清弢刚下课,正准备去打球,球服都换好了,手机刚要放进储物柜里,信息就来了。拿起一看,是贾静衣的,小城见面之后,她还是第一次主动发信息过来。点开,是一条语音。戴清弢平时蛮烦人家发语音的,除了母亲,他不理解其他人为什么热衷于发语音,急事致电,闲事留言,语音确实是挺尴尬的存在。

  贾静衣的语音就不一样了,它似乎隐藏着不一样的意味。

  戴清弢急忙点开来听。声音很大,也很杂,像是站在大街上,有呼呼的风吹过。贾静衣问戴清弢,看了她的朋友圈没有?她失業了,跟同事干了一架,被炒鱿鱼了。

  点开朋友圈一看,贾静衣确实在半小时前更新了,一张头发凌乱的自拍照,眉目间还带着指甲抓痕;另外一张则拍了地上的被褥和锅碗。很明显,她不但被炒了鱿鱼,还被人从宿舍里赶了出来。

  戴清弢不知道贾静衣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告知现状,还是求助于人?

  他回,都这个时候了,准备搬去哪?先找个旅馆住下来吧。

  她回,没钱啊,工资被扣了,都怪我们,打架归打架,还打烂了老板的物件……后面附一个捂脸流泪的表情。

  他本想回,那你男朋友呢?

  她却率先回,跟男朋友也分手了。

  他想回,我能帮到你什么吗?又觉得明知故问。

  她又回,能借我点钱吗?找到工作了我立马还你。

  戴清弢有些悔恨,他不应该迟疑这么久,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先开口。

  还没等他说话,她的语音又发过来了——放心,我不是那种女人,熟人也有,就是不想开口,反而觉得跟你说,比较自在。

  戴清弢理解贾静衣的感受,显然他们都把对方当作真空的新鲜物品,只要真空袋完好无损,他们就安全地躲在一个纯净的空间里,不被外界打扰,也不会被侵袭。

  他旋即给她转了一千块钱过去。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能不能去你家暂住几天?现在去住旅馆也不是办法,租房又来不及,天都快黑了。

  戴清弢这才想起来,他是跟贾静衣说过,需要的话可以去他家的老厝住。

  “这样,”他说,“你搬过去吧,螺河边,玉照公园对面,玉印社区三巷8号,门口有棵龙眼树。门是锁着的,我把钥匙藏起来了,龙眼树下不是有盆三角梅吗?你用手往里面掏,有个纸盒子,就藏在那里面。老厝是旧了点,不过还行,我都打扫干净了。对了,家里放有我妈的遗照,你要是觉得害怕,就上炷香,我妈是个好人,不会计较的。”

  她说,大哥,谢谢您了,等我找到工作,就付你房租。

  他说,不用,老厝没人住也怪冷清的,你要是喜欢就住着吧,正好帮忙打理。

  贾静衣好大一会儿没再说话,估计是忙着在大街上拦三轮车,拉东西去玉印社区了。

  戴清弢又站了一会儿,确定没再有语音进来,这才把手机放进储物柜里。他心情还是蛮舒畅的,并没有后悔,觉得吃亏什么的,老厝就那么放着成了野猫的住处也不是办法,有人住着帮忙打理,有了人气,屋子才不会那么容易老朽,这跟人是一个道理的,时不时地,他也得来和同事们打打球,动动筋骨啊。

  打完球,大汗淋漓,戴清弢回来换衣服,取手机时,发现贾静衣又发了几条微信过来。她说她搬进去了,这是她进城十年住得最宽敞的一次。她说她真的没想到,阿姨生前曾带她到过家里,吃过阿姨亲手做的咸茶,后来是有些不愉快,如今却和阿姨住在了一起。最后她说:“你和阿姨都是好人,是我在东海遇到的最好的人。”

  戴清弢觉得贾静衣还真不简单,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自那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更近了一步,贾静衣管戴清弢叫哥,时不时地,她会私信他,问早安道晚安,有时则发来老厝的照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门口那棵龙眼树,枝叶繁茂,甚至还发她的自拍照,明显经过修图美白了,更多则是汇报她找工作的情况、生活的趣事,等等。戴清弢一般也不回,偶尔发个图案,说句鼓励的话。一般情况下,当天夜里,在睡觉之前,他就得把跟贾静衣的聊天记录删掉。他得养成这样的习惯,否则暑假一到,毛颖从宁城过来一起生活,他不想由此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贾静衣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还是收银,只是不再是商场,而是一家茶餐厅,在马街尾,距离玉印社区不远,走路的话,过玉照桥,穿过玉照公园,就到了马街尾。

  贾静衣说,哥要是回东海,我请你吃早茶。

  听到这话时,戴清弢正在家里泡一碗泡面,想往面汤里加点什么,翻了半天冰箱,才翻出一块午餐肉,想放进锅煎一下,又嫌刷锅麻烦,只好直接用刀把午餐肉削进汤水里,像是山西的刀削面,连动作都有些近似。手机就放在厨房案台上。贾静衣和毛颖的微信同时进来了。戴清弢竟有些紧张,像是她们两人同时出现在厨房门口,这当然是尴尬的事情,即便他对贾静衣完全没有多余的想法,也不得不接受毛颖的怀疑,有人怀疑,就得解释,解释如果不清楚,或者人家压根就不相信,那么就还得继续解释。这是更为麻烦的事情,戴清弢最忌讳把自己陷入这样的泥淖里,这也是他一直拒绝情感的原因。

  毛颖问他晚饭吃什么,别老是吃泡面,自己做点,要么叫个好点的外卖。

  戴清弢说,是的,就是叫外卖,隆江猪脚饭,最实惠了。

  毛颖说,你们放假了吗?什么时候来宁城?

  戴清弢说,过两天吧,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用到“处理”这样的用词,上商场买些东西却是必须的,毕竟是第一次去宁城,第一次见准岳父岳母,见面礼总免不了——也确实,上商场对他而言不算是件小事情。

  电视上正播着考古节目,摄像机随着阴暗的墓道一步步前进,配乐也变得惊悚起来……洗手间原先渗水的地方越来越严重了,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在客厅也能听见了。楼上老人的儿子什么时候会从国外回来呢?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又震了一下,是贾静衣,已经是第二条语音了。

  她说,哥,有空吗?

  她又说,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戴清弢看着手机,没动,他继续等着贾静衣说事。

  果然,隔了一会儿,贾静衣终于说:“是这样的,哥,我和我男朋友复合了,他想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我没敢说这是你免费让我住的房子,那样的话,怕他误会,所以,我跟他说是租的房子,如果你觉得没问题,以后就由我男朋友出租金,当我们真的是跟你租的房子,这样可以吗?”

  听完语音,戴清弢有些不悦,他明白贾静衣的意思,可是,他既不想把母亲留下来的老厝租出去,更不想租给一对情侣。母亲如果在天有灵,肯定得怪死他了,怎么可以这样?让一对乡下来的情侣在母亲的遗照前打情骂俏,甚至肆无忌惮地调情、做爱、叫床……母亲守寡几十年,死后却要遭受这样的辱没。戴清弢越想越不对劲,说不定,贾静衣也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了,她男朋友早就搬进去住了。他把最后一点面汤喝掉,擦干净嘴,点烟,电视里解说员还在以诡异的语调讲述一处汉代墓葬。他突然骂了一句什么,像是解说员犯了某个低级错误惹恼了他,他拿起眼前的手机,心里确实有些懊恨,请神容易送神难哪,他回了三个字:“不可以。”

  “哥,我们每个月付给你五百块,你租给别人,可能要不到这么多。”贾静衣继续发来语音,听声音有些急了。

  戴清弢觉得是应该把事情说清楚了,他组织了几次语言,说到半途又撤了几回,最后终于把话说明白了,语气态度拿捏得还算得体,他说:“静衣啊,我本来就没打算把房子出租,让你住进去,算是救急,对你也挺信任,所以从来就没想要你支付房租;如果,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的男朋友,觉得有能力去外面租房子了,据我所知,五百块在东海城是能租到不错的房子,那么我也没什么要求,只求你帮我把老厝收拾好,门锁上,钥匙还放回原先的地方,注意不要让街上的小孽仔看到,他们会半夜溜进去吸毒的,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他觉得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尽量控制住情绪,说得也很委婉。

  贾静衣没再说什么,她只回了一个OK的手势。

  戴清弢重新靠在沙发上,考古节目还是那样子,在快开棺那一刻突然跳出了下期预告。挺无趣的,他关了电视,叹了口气,又想起贾静衣,觉得她肯定有情绪了,不管这情绪来得正不正确,女孩子的情绪总是很明显就表露出来,不像男人,明明很恼火,却还是尽量保持委婉的语气。然而,以贾静衣的性格,她可能一时冲动,连夜搬了出去,再次露宿东海街头也说不定。这样一想,他又开始心软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本应该一点瓜葛也没有,即便真的见过面,吃过饭,那也不应作为生活交集的理由。生活真是阴差阳错,不讲道理。戴清弢又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冷静下来了,其实事情本身也没什么,问题出在哪呢?没错,就出在她男朋友那儿。好好的,干吗要复合呢?复合就复合,干吗要同居呢?同居就同居,干吗要征求他的意思呢?这不就瓜葛上了吗?关键是,他没见过她男朋友,不认识,长什么样的,什么性情的,他一概不知,就像当初不认识贾静衣——如果真见了面,他可能就接受了,人与人不就这样吗?缺的往往只是见个面而已。

  贾静衣看样子也是知趣的人,她并没有一再追问,事情就算那么过去了,没搬出去,也没付戴清弢房租。戴清弢不想好事坏了,人家一个女人在东海城生活也不容易,即便她真的偷偷带男朋友到老厝过夜,他也懒得管了,眼不见为净。

  戴清弢没答应却也是事实,这是他的底线。

  9

  备好的礼品塞了满满一后车厢,烟酒茶以及各种包装精美的饮品。车子一上高速,戴清弢其实就感觉挺没劲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接下来的生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没有任何由头与预兆,像是一小片阴云,时刻笼罩在他的头顶。

  照路牌指引,前方就是寮公山了,学校就在山脚下。毛颖在学校宿舍收拾物件,正等着戴清弢过去,连人带物,接走。听说特校的学生还不太一样,他们没有假期的概念,只有等家长来把他们领走,假期才算开始,也有不走的,一直就在学校,有专门的老师看护。毛颖以前也干过假期看护,那是额外的工作,自然也有额外的收入。那时她还没认识戴清弢,本来就没什么事,算是打了份暑假工。

  如果不是牌匾赫然在前,戴清弢万不敢相信这儿就是学校,其实更像是一处工厂,比如东海城的海鲜加工厂,或者黄糖厂。他刚把车开进学校大门,就从车窗里看见毛颖坐在一个密码箱上,晃着两条大腿,像个小女孩那样坐在村口的谷堆上盼着爸妈回家。一时间,他还真的错以为等着的就是他的女儿。除了她,和堆在楼梯口的行李,偌大的校园里见不到另外一个人了。假期的校园总让人感觉到落寞,这点不仅仅是特校,所有学校都一样,喧闹过后的落寞,用死寂来形容也不为过。

  戴清弢曾去过精神病医院探访病人,同样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杂乱恐怖,反倒安静得有些反常,风吹动榄仁树树叶的声响都能清晰过耳。下车时,有那么一瞬间,戴清弢仿佛置身于几年前到访的精神病院,至少那种先入为主的诡异心理,如出一辙。

  几年前,他去精神病院看望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文鼎。文鼎在海岛之旅失踪后,曾轰动一时,警局出动了大批警力,几乎把整个岛屿都翻了个遍,才在一处岩石的洞穴里找到瑟瑟发抖的文鼎。文鼎回深圳后,他的家人就给他办了退学,没过多久,又把他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然而在戴清弢看来,文鼎一点问题也没有,那天他们在医院的草坪上谈了很久,也没什么异常。戴清弢只是想不明白文鼎为什么要出逃,据他事后了解,文鼎的家境还不错,潮汕人,开餐馆的,在南山和龙华都有房产。按理说,这样的“深二代”,即便一辈子不努力,也可以过得很舒服。文鼎卻笑着跟他说,其实他一直没有出逃的想法,或者说,有想法,也从没想过要去实现,可是,那天登上海岛之后,他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钳制了,他觉得离不开了,他太喜欢那儿了,要在岛上过一辈子。即便是那样,他也没有下定决心出逃,心里还是有顾虑,要说真正让他下决心的,正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仿佛上帝的召唤……

  毛颖开始搬行李,她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不需要人照顾的女人,后备厢还没打开呢,她就把那个最大的密码箱拖了过来,双手一抬,却又不得不放下,后备厢放的东西太多了。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吗?”她问。

  戴清弢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哦,买给你爸妈的啊。”

  “还你爸妈,是我们爸妈。”

  戴清弢尴尬一笑,“是我们爸妈。”

  “我都说了不用了,你还不听。等下进去家里坐坐,吃个午饭就走啦,你看还有烟酒,我都不让我爸抽烟喝酒的,你倒好,直接和我唱反调。”

  话虽这么说,毛颖还是很开心,只见她把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搬到车后座,为自己的行李腾出空间来,那些都是准备带去深圳的,好布置他们的新房。戴清弢也不知道毛颖都带了些什么,大概除了衣物,就是一直陪伴她在学校宿舍又舍不得丢弃的东西。他竟忘了帮忙,事实上也插不了手,毛颖干活的时候,自有一套程序,容不得别人插手,也不希望别人插手。毫无疑问,既然下了决心和这个女人过一辈子,就得做好好多事情插不上手的准备,这既让他感觉轻松,同时又有一些隐忧——道不清说不明。

  “你肚子饿了吗?”毛颖突然抬头问,伸手去抹了下额上的汗珠。

  “不饿,刚在路上吃了点东西。”戴清弢撒了谎,路上他什么也没吃,他也不习惯在车里放零食。

  “那我先去宿舍看看小嫣。”行李放置妥当,毛颖拍了拍手,“要不一起去?”

  “在哪?”戴清弢有些紧张。

  “就在楼上。”毛颖抬手指了南面一栋枣红色的楼房,那显然就是宿舍楼了。

  10

  他们来到三楼。走廊上挂满自制的风铃,毛颖伸手把风铃撩动,声音细细的,很悦耳。毛颖推开一扇宿舍的门,没锁,虛掩着,一个女孩坐在窗台的书桌前看书。戴清弢跟在毛颖的身后走进宿舍。狭长的空间里放着四张双层架子床,被枕都放置齐整。墙壁上贴着画作,戴清弢一看就知道是毛颖画的,色彩很鲜艳,画的都是山区的春天。

  宿舍里就一个女孩,她继续埋着头看书,并不知晓身后来了人。

  “小嫣,聋哑人,爸妈在深圳打工,家里就爷爷在,她不想回去。”毛颖小声说,并示意戴清弢在边上坐好,她则轻轻走到小嫣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小嫣回头,反手握住毛颖的手腕,笑得很灿烂,看见戴清弢,她又羞涩地把头一缩,躲在毛颖的身后,用手语比画着,看样子她在问男人是谁,也许毛颖早就跟她说过,她辞职了,要去深圳,和人结婚。毛颖用手语回答。这时女孩突然站起来,朝戴清弢鞠了一躬,依然笑着,她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戴清弢冲她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小嫣的出现颠覆了他对特殊学校的想象,他以为见到的会是不堪的形象,然而小嫣太正常了,除了比画的双手,甚至连一般聋哑人口中咿呀咿呀的发音也没有,也许她刻意闭嘴沉默,满脸尽是无声的笑容。

  戴清弢不知道她们在交流什么,看样子不像是师生关系,倒像是闺蜜,没一会儿,两人的眼里就都蒙上了雾水。其间,戴清弢出去,在走廊吸了根烟,幸好学校见不到人影,否则他在这里抽烟挺不合适的。他回到宿舍时,发现毛颖和小嫣都站起来了,她们相互抱了抱,毛颖做了一系列手势,小嫣拼命地点头,她满脸都是泪水,像个小女孩那样咧开嘴哭了起来。毛颖也哭,转身快速离开宿舍,根本顾不得戴清弢了。戴清弢跟在毛颖背后,追下楼。毛颖转身抱住他,继续哭。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为了你才选择离开的。”这句话她重复了三四遍。戴清弢抱住毛颖,他只能抱住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进城路上,彼此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戴清弢才敢问毛颖:“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毛颖说:“我让她过几年来深圳找我,我会帮她找份工作。”

  戴清弢点点头,他不知道毛颖能给小嫣找份什么工作,当然这也不算太难的事情。

  “小嫣是哪里人呢?”戴清弢又问。

  “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们两家只隔了一条巷子。那时我爸妈都是卫生院的医生,一到晚上,只要有人去卫生院生孩子,我爸妈就得连夜赶去镇上。家里只剩下我们姐妹俩,怕得要命,夜里山风很大,树林老是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拖着扫把靠门窗走过。我记得小嫣出生时,她妈正在灶头烧火呢,小孩就生到裤兜里了,没来得及去卫生院,还是我妈过去帮忙接的生。我妈说,是个女孩,长得可漂亮了,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女孩长那么好看的。过后没多久,我爸妈都调到了城里当医生,我们一家也搬走了。小嫣第一天见到我时,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她听说过我,也知道是我妈帮她接生的,所以对我们一家很感激,见了面很亲切。”

  毛颖坐在副驾驶座位,边说边凝视前方,估计还在强忍着眼里的泪水。

  “我刚才过来时,也经过一个小村子,就藏在一片桉树林里。”戴清弢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商铺的小伙子还说村里有人在你们学校当老师。”

  “是的,你经过的就是我们村。”毛颖笑着说,她的心情显然好了一些,至少从离别的悲伤中走了出来,“你说的应该是阿金吧,他爸承包了村里的商店,去年他爸死了,本来村委会是要把商铺收回去的,看阿金那样,不务正业的,就还让他继续守着商铺,现在一天也卖不出一包烟吧。”

  “他还挺热情,告诉我学校该怎么走。”

  “寮公山附近就这么一所特校,我们这里的情况现在是这样的,正常学校反而没学生,几个村都凑不了一个班,孩子们都随父母进了城,远的去深圳广州,所以好多学校都合并到镇上去了,只有我们学校合并不了,学生还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也不是真的越来越多,以前村里人不懂,不知道还有这种学校,孩子有什么问题,就关在家里,书也不读,自暴自弃;现在他们至少知道要送到学校里来了。”

  “像小嫣这种,其实跟正常孩子没什么区别。”

  “是的,老师们都抢着要啊,像聋哑的,手脚伤残的,都比较好带,最难带的就是精神上有问题的,还有自闭症,随时都可能发作。”

  “你不说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一些地方,有多所特校的,还发生过抢生源的事情呢。”

  “所以,像小嫣这种就是抢手货了。”

  “拜托,别再说小嫣了,再说我就不跟你去深圳了。”

  11

  到宁城时,已经是晌午。

  这是一座比东海城大得多的城市,不过中国再大的城市,除了像深圳那种新建设起来的,其余的也多是县城或县城的扩大版,只是有些城市,扩着扩着就把老城区给淹没了,覆盖了,多数其实还得是老城与新城同在。宁城也一样,老城区像是沉默的老者,灯光烟火,默默地看着河对岸巍然耸立的高楼和塔吊。似乎中国的县城都被一条河流穿城而过,眼看这河流两岸就像是一个人的两条腿,一条腿在前面迈,另一条就只能是拖后腿的存在了。

  毛颖家就在南岸的老城区,那儿曾经是宁城的中心地带,政府大楼、公安局、人民医院,扎堆挤在一条老街上,近几年陆续搬迁去了对岸的新城,留给老城的除了一些老社区、老宿舍楼,还有就是一批退了休的老干部。毛颖的父母几年前也退休了,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他们白天除了做饭、写字画画、吟哦几句老干体,剩余的时间就只能上广场跳舞去了。同样是老人,退休干部跳广场舞就有优越感,他们有全额医保,有退休金,嗓门自然就比别人大。戴清弢不止一次听母亲生前说过,老干部的脾气可坏了,还跟当官时那样,动不动就朝人发火……母亲当然不吃那一套。戴清弢设想,如果把母亲和毛颖的父母放在同一个地方跳舞,估计相互也都看不顺眼吧。

  这么想时,戴清弢心里感觉怪怪的,他确实有些紧张,本来就患有社交恐惧症,面对的还是未来的岳父母,生怕表现不好给人家留下坏印象,虽然之前也通过电话,他们基本上对戴清弢这个准女婿已经认可了。戴清弢当然没什么可被挑剔的,他只是有些多虑了,因为以他的年龄,这个时候本应该带上儿女来外公外婆家做客才对啊,像身边那些同龄的朋友,哪还需要这么紧张兮兮的,像个小后生仔?

  戴清弢似乎凡事都慢人一拍,不止一拍,是好几拍,小时候在老家,五六岁了还不太会说话,家里要是来个生人,他准找个地方躲起来,爸妈怎么叫都不出来,更别说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叔叔阿姨讨人欢心地叫唤了。那时父亲在小城算个人物,码头上的人都认识,杂七杂八地,时不时往家里来,抽烟喝茶打牌,弄得乌烟瘴气的,不过母亲不生气,还经常煮鳗鱼粥给他们喝。父亲的死,对戴清弢一家是断崖式的转折,家里一下子从热热闹闹变得出奇的冷清,那些父亲生前的兄弟哥们,一个都没敢再上门。戴清弢不懂事,还因此很庆幸,他喜欢安静,唯一的乐趣就是躲在角落里玩手电筒。那种渔船配备的银色长柄手电筒,非常亮,需要装五节大电池。他大半夜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的光束对准眼睛,瞬间就花了眼,眼前浮现一层又一层变幻莫测的光晕,那些光晕绚丽多彩,像来自外面未知的世界。戴清弢对手电筒里的世界充满向往,向往当然美好,不过也因此落下眼疾,小学还没毕业就戴了眼鏡,在当时的学校,是唯一和老师一样耷拉着一副金丝眼镜上学的人。他的性情还十分孤僻,都不和同学说话,一度被老师怀疑是不是患了自闭症。老师把母亲叫到校长办公室谈话,母亲一下来气,说你们才自闭。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戴清弢就好了,开始和同学们说话了,似乎就是为了印证母亲的话,她说她儿子没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有点内向。

  内向倒是不假,从小到大,戴清弢都不是那种能在场面上活络的人,甚至都谈不上自动,他永远是被动的,需要人提醒,需要人照顾,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以前有母亲照顾着,一天一个电话不落,提醒吃早餐,提醒不要熬夜,物色一个个小城里的姑娘……有了微信,母亲的微信在戴清弢的信息栏里又永远是置顶的,因为每天都能收到她的语音。母亲去世后,她的微信一度被埋在底下,戴清弢一顿好找,最终他总算弄明白,原来还可以手动置顶,永远不会被替换,他就又把母亲的微信置顶了,打开第一眼就能看见,遗憾的是再也不会浮现那个提示信息未读的小红点了。

  戴清弢把车停在河堤,路对面就是毛颖家所在的老社区了。这种早年单位分配的住宅,基本上就一个样式,楼层不高,没电梯,楼梯和地板还都是古旧的水磨工艺,墙面也不像后来的楼房那样都贴了瓷砖,当时最流行的做法,就是“洗石米”,近看粗糙,远看也像瓷砖一样平滑,还有哑光的效果,比抹石灰要高级多了。不过,再时兴的房子也抵不了年月的损磨,如今这片老社区估计是整个宁城最陈旧落后的区域了。

  莫名其妙地,这让戴清弢稍微自如了一些,他问毛颖:“是不是还得再买点什么?”

  毛颖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这么吧,你干脆给他们钱,让他们自己买。”

  戴清弢讪笑着:“钱就下次吧,现在给,挺不好意思的。”

  毛颖说:“你还会紧张啊?见过多少女孩的父母了,还紧张?”

  毛颖是故意这么说戴清弢的,戴清弢第一次谈恋爱,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信,毛颖却是信的,因为她也是第一次。

  “见笑,还真是第一次见女方父母。”戴清弢苦笑着。

  上楼梯时,他把所有从深圳带来的礼品都拎在手里,满满的双手,沉得两个手臂都垂直了。毛颖想要帮忙,他又不愿意了,很倔强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足够的勇气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仿佛烟酒能给他壮胆。

  进了门,见餐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就等着客人上门了。戴清弢很感动,岳父岳母热情相迎的笑容,让他感受到一个完整家庭是多么的可贵。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吃了个午餐,是一家人了,确实算一家人了。这快速的融入,让戴清弢有些恍惚,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脱离”了一个家庭,进入了另一个家庭。这种感觉,既兴奋又忧伤,他其实已经快忘了父母皆健在时的情形了,他的记忆被父亲的离去活生生地撕成了两部分,前者模糊、淡出,后者却日渐被刻意放大。于是,冷清的就更冷清,残缺的也更残缺……母亲后来之所以热衷于上街,大概也是受不了厝内的冷寂,街上多热闹啊,到处都是人挤人,咸涩的海风,还有海鲜粥和粿条汤的味道。

  戴清弢主动给岳父派烟,故意表现出洒脱的劲头。岳父抽烟时还会下意识看一眼老伴和女儿,他大概心里还在暗喜,幸好摊上一个会抽烟的女婿。戴清弢却觉得好玩,倒不是可怜岳父活了一把年纪,还要受人管,实际上是羡慕,羡慕岳父都这么老了,还有人愿意管他。

  吃过饭,毛颖和她妈在厨房里洗刷收拾,母女俩说着话,有关工作和结婚的事。戴清弢随岳父来到客厅泡茶。客厅还蛮大,只是放了一套实木茶几,就显得逼仄了。茶几估计是后来添置的,这种单位房的装修气息,如今看已经很老土了,吊板、拱形玄关门、嵌入式电视柜,还都是清一色的黄色花纹,与花梨色的茶几格格不入。

  离开了母女的视线,岳父的烟抽得有些频繁,身为老中医,他的烟龄竟高达五十年,也是,他们那一代人,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乡下农民,哪有不抽烟的?这让他们有了共同话题,岳父看样子也不善言辞,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一起实在有些尴尬,又必须得聊点什么。戴清弢竟然想和岳父聊些严肃的话题,比如国际形势、城乡发展,甚至历史哲学文学,就像如果父亲在世,他也会试图和父亲交流,面对岳父,其实也形同父子,于是他萌生出一种异常的表现欲望,想把所有书本和生活得来的知识、见识,和盘托出,好像就站在三寸讲台之上,既是灌输,也是征服。

  烟差不多抽了一包,茶喝了几泡了,两人却兴致高涨,彼此都像是这辈子说话最多的一次。一直到毛颖催着戴清弢,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到不了深圳了,戴清弢还有舍不得的意思,说反正自己开车,晚一点就晚一点。岳父也说,是嘛,多聊聊,我还蛮喜欢听小戴说话的。

  毛颖说,他啊,也就今天话多,平时跟我都没话,微信都半天不回。

  岳父说,男人嘛,哪能整天跟女人说话?说完,就感觉说错了话,忙看老妻一眼。

  老妻笑着说,小戴啊,你以后可别学老丈人,你得对小颖好点哦。

  戴清弢说,一定一定。比起岳父,戴清弢对岳母多了几分敬畏,也可以看出,这个家里,是岳母做主,岳父只是陪衬,以后结婚了,凡事还都得岳母点头才有效。

  岳母又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走吧,路上要小心。

  岳母都这么说,戴清弢也不好意思多聊了,起身告辞。

  岳父依依不舍,目送戴清弢和女儿出门。

  那一刻,戴清弢仿佛记起了父亲的脸,他瘦削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每次出海之前,都会把身上多余的钱物掏出来放在案头,作为打鱼人的仪式,母亲还得加上一句,“妈祖先替你保管,想要还得自己返来拿。”——跟岳父白净浑圆的脑袋相比,父亲显得太黑太瘦了。

  12

  有些时候,戴清弢是很孤僻的一个人,他不知道是单身惯了,还是本身就有病,不适合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倒也不是排斥结婚。他其实就喜欢一个人过,是个潜在的不婚主义者。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光彩的事情,更多时候他得压制住真实的想法,努力表现出幸福的样子,至少有了毛颖的照顾,烟抽得少了,三餐都准时了,早餐开始每天都吃了,小米粥、鸡蛋和牛奶,变了花样,纠缠多年的反流性胃炎似乎也得到了控制,再也没犯过,常年备着的雷贝拉唑钠肠溶片、枸橼酸莫沙必利片和盐酸雷尼替丁胶囊,很长时间没吃了。

  毛颖的介入,让家开始有了家的样子,所谓的烟火味,那些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狼藉过后又井然有序,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即是一天的流逝,多么具有戏剧意味。这种枯燥却又好玩的生活节奏,戴清弢以前是没经历过的。之前几个暑假,毛颖虽然也过来和他一起生活,那时住的是学校租的宿舍,完全没有家的模式和氛围,如今有了自己的房子,感觉还是不一样的——遗憾当然也有,一想起心头就堵得慌,洗手间漏水(已经像下雨一样往下漏了)的事一直没解决,戴清弢打了无数遍物业的电话,毛颖也亲自跟楼上的夫妇沟通了,他们的儿子愣是不想从国外回来,戴清弢都怀疑他们的儿子是不是死在国外了,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儿子。

  幸好,一切还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有序地进行,即便是需要戴清弢做出改变、妥协以及配合,那也是在他能够容忍的尺度里。在处理事情上,尤其是与外界的接洽,戴清弢的态度是不够强硬,以至于很多本来主动的事情最后都变成了被动的一方,他承认这点,无论毛颖怎么旁敲侧击,说严重点叫冷嘲热讽,他都不会生气,是得怪自己性格上有着致命的软弱和优柔寡断。真正让戴清弢开始有被冒犯的感觉,是有一天晚上,毛颖看着电视,突然转头问他,你老家有房子吗?要说是突然吧,戴清弢其实也怀疑,说不定她为了这“突然一问”已经酝酿多时,从她的眼神得知,她是那么急切想获知答案,或者说,期待他的坦白。

  他们在看着一档娱乐节目,每个人上台,都要挖空心思吐槽别人,可以说是人身攻击了,只是当那种“攻击”是在一个预先设定的娱乐氛围里进行时,杀伤力就打了折扣,也可以說,貌似打了折扣,还是借以玩笑的名义行了伤害之实——就像突然发难的毛颖,以无意之名行有意的质疑。戴清弢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其实早已懵了,莫非,毛颖知道了一些什么,在怀疑一些什么……不可能,戴清弢事先都把贾静衣的微信记录删除了,如果仅从朋友圈就能获知那么隐秘的信息,毛颖未免也太神了。理论上不太可能。戴清弢坚信。

  “有啊,一间老屋,几十年了,都快倒了。”戴清弢故意喝了一口茶,随意应着。

  “就是还没倒啰?”毛颖收拾着茶几的水果皮屑,继续问道。

  “当然,”戴清弢咳了一声,“不过,倒没倒的,差别不大了,反正又不想回去了。”

  “你就没打算出租,或者卖掉吗?”

  “是有这个打算。”戴清弢语气郑重,“小地方房价太低,谁也不愿买老房子,租也不值钱,关键是没人租。”

  “我知道房子不值钱,可是地值钱啊。”

  戴清弢愣了一下,还真糊弄不了毛颖,这女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是,地是值点钱,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我也就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一切听你的安排。”

  “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事一起商量着怎么做。”

  毛颖微笑着看了戴清弢一眼,这一眼,竟让他有些心虚了。心虚不是因为老厝,他才不在乎那个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而是老厝正住着人,一个对毛颖而言陌生又来历蹊跷的女人。戴清弢是有些后悔了,当初就不应该心血来潮,让贾静衣搬进老厝去住,凡事都想得太随意了,还以为自己是单身呢,做什么事自己考虑就行了。戴清弢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事情圆回去。

  办法当然比困难多。让贾静衣搬出去,显然不太可能,事情也没到那一步。戴清弢突然想起,前不久,贾静衣不是求他,让她男朋友也住进去吗?这事现在可以考虑了,干脆顺水推舟,就答应让她男朋友搬进去,那边既给了人情,这边至少也算交代了,老厝租给一对小情侣,总比给一个单身女人住要合乎常理。

  几天后,戴清弢逮了个机会,给贾静衣发了条微信,撒了谎,说他假期外出了,考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为之前的生硬态度道了歉。贾静衣连着给他发过来几个拥抱的图案。戴清弢赶紧删了。回头,戴清弢跟毛颖说,他委托老家的朋友,把房子租出去了,租给一对在茶楼打工的情侣,一个月五百块,够他们吃餐好的。他最后还加一句,“幸亏你提醒。”当天晚上,毛颖果真多买了几个菜,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事情处理妥当,戴清弢总算舒了口气,填补五百块的缺口,对他来说不算难事,把周末培训机构或家教的收入报少一些,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这么偷偷摸摸的,像是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也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啊,让人骑虎难下。

  13

  暑假已经过半,戴清弢心里有事,这个假期其实过得并没有往年开心。他想出去旅游,远就不去了,周边的城市,自驾游,三五天来回,是该出去走一走了。他跟毛颖提过,毛颖觉得没多大意思,旅游嘛,不就是去一个别人腻烦的地方看风景,人累不说,还费钱——关键是费钱。

  毛颖的想法其实也把戴清弢说服了,可见他要出去走走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提出旅游像是为了讨好,既然人家不喜欢,那就算了,继续宅着吧,等着开学上班,等着毛颖的工作真正落实,无聊枯燥的生活就再次周而复始了。

  旅游的计划可以打消,伶仃岛总得去一趟吧,是的,就是三年前戴清弢带队去采风的岛屿。这几年来,他每年都会去一趟,以前多是寒假去,今年因为婚事,寒假肯定走不开,便想趁着暑假没事,先去吧。然而,要不要带上毛颖,或者说,要不要告诉她,还真是一个问题。

  戴清弢去伶仃岛不是旅游度假,而是去看一个人,具体说,是去看他的学生文鼎。这本来是他和文鼎之间的秘密,没有任何多余的人知道。

  三年前,戴清弢去精神病院看过文鼎之后,没过多久,就听说文鼎又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几个月后,戴清弢的手机收到一条陌生的短讯,上面只有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废弃的矿井曾经出产过锆金属。他拿着手机愣了半天,突然明白了,给他发信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文鼎。文鼎没有去遥远的地方,他又跑回伶仃岛上了。

  戴清弢赶了最后一班船到达海岛时,海面上落霞殷红,万山群岛像是漂浮在血水中的馒头碎屑,像极了那天风暴将至的样子。戴清弢跳上石码头,过天桥,趁着最后一点亮色沿着环岛公路上山,终于在山道的废弃矿井边见到了文鼎的身影——他正歪着头抽烟,笑着看老师朝他走近,看样子心情不错。

  “老师,你还记得这个被人遗弃的矿井,真是让人感动。”文鼎偏头望着已经被蕨类植物覆盖的井口。

  戴清弢当然记得,上次带他们来海岛采风,沿途路过大大小小的矿井,当时就有学生问,这里出产什么矿物质啊?戴清弢答不上来,到达一个地方之前,他都来不及做准备工作,包括天气情况。他突然转身问文鼎,你知道吗?既有故意刁难的意思,同时也希望文鼎真能答上来,这小子乱七八糟的知识懂太多,老师都自愧不如。结果,文鼎也有知识盲点,也答不上来。

  “锆矿是稀有矿产,是核反应堆的重要材料,90%以上的鋯金属都用于核反应。老师,别看这儿其貌不扬的样子,曾经也为我国的核试验做出过贡献啊……”

  知识和数据让文鼎的语气充满自信,他的烟快抽完了,已经烫到手指了,却还舍不得扔掉。

  那次见面过后,师生二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戴清弢每次上岛看文鼎,事先都会去商场采购物品,基本都是岛上的稀缺品,用了个超大号的密码箱,装了满满一箱子,搞得每次貌似去游玩,实际看着像搬家,或离家出走。

  一开始,文鼎也是勉强能过日子,时不时需要戴清弢救济,后来他在当地人那要了一艘废弃的破船,修修补补,每天也能出海钓鳗鱼,大大小小,回头再卖给餐馆,有时一天能赚百来块钱,有时就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身被日头晒得像木炭一样黑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白天钓鱼,晚上租住在一处古旧的小院落里,几乎藏在山腰上,草木葳蕤,出门就能远眺布满渔船和小岛的浩渺海面。

  14

  戴清弢最终还是决定把毛颖带上,这几年和文鼎的秘密“接头”,如地下党,他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分享者。也许,文鼎的事迹对毛颖会有一定的启发作用,这个客家姑娘传统、拘谨,甚至有些小里小气的生活态度,确实应该在文鼎身上学点什么,不用多,一点点就够了,比如放弃一切的豁达。戴清弢何尝不曾想过那么干,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彻底消失?毕竟有心无胆,成年人的理性让他畏葸不前,最终也就服服帖帖,如一条循规蹈矩的看门狗。

  “要不去海岛住一夜吧。”戴清弢把洗手间漏水处接满一盆的水倒进马桶,重新把水盆放回原先的地方。他举头看天花板的滴水处,水渍几乎爬满了整个天花板,不规则的深色图案看起来倒是波澜壮阔,像是翻涌的云层,或奔腾的海浪。

  毛颖在刷马桶,她每天至少刷两次,“什么岛啊?”她头也不抬,耷拉着晨起还未梳理的头发。

  “伶仃岛。”戴清弢有些兴奋,吟哦道,“零丁洋里叹零丁。”

  毛颖没说话,不拒绝,其实可以说就是同意了。她一个客家女孩,从小生活在山区,出海对她来说还是蛮有诱惑力的。戴清弢干脆趁热打铁,计划先到岛上踩点,如果毛颖喜欢,以后就在那拍婚纱照。毛颖露出了笑容,刷完马桶,弯腰把地上接水的盆子挪正一些。

  戴清弢预先在网上订好了船票和酒店,他破费订了海岛最好的酒店——当然多数情侣会选择带上帐篷,在沙滩上过夜,天气好的话,在岛上看星空,跟在太空里一模一样。夜幕如巨伞,笼盖住海面,星空和渔舟灯火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戴清弢还没真正体验过海岛的夜景,三年前那次被迫滞留,一夜风暴,更多的是担惊受怕,之后每次登岛,都是当天来回,顶多和文鼎吃个午饭,有时在山腰的院落里,有时在港口的海鲜大排档。文鼎想留老师过一夜,真心的,或客套,戴清弢都没答应,坚决要回去,似乎只有回到岸上才让他感觉踏实,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岛屿,夜幕降临,说不定风暴再起,第二天醒来,保不准又会发生什么骇人的事件。戴清弢还真落下了心理阴影。

  出发前一夜,戴清弢主动拉毛颖去一趟商场,杂七杂八挑了一推车货物,回来装进大密码箱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要出很久的远门。毛颖问,你这是准备出去几天啊?搞得跟搬家似的。戴清弢神秘兮兮,“带你去见一个人。”毛颖惊奇地问,“谁啊,你在岛上还有认识的人?”戴清弢笑而不语。

  相比戴清弢的大动干戈,毛颖出门的准备可简单多了,这么热的天,她甚至连防晒霜也没买,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她就这样,除了大宝,几乎不用任何润肤品和化妆品,身上也不戴首饰,简朴得不像个女孩子。戴清弢暗示她可以擦下口红,人会显得精神。毛颖也不听,她说她挺精神的。戴清弢就不再说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开车到珠海香洲码头坐船,一路奔波,加上坐船的时间,要到接近中午才能到达伶仃岛。上了船,戴清弢才想起给文鼎发消息,文鼎回说,他刚好出海钓鱼,但愿能钓一条大海鳗,晚上一起煮粥吃。这两年,文鼎钓鱼的技术大长,在岛上生活已经不成问题,和岛民们的关系也都不错。

  从香洲码头到万山群岛,大概要两个小时航程,一路海景,海水从黄色到浅蓝再到天空一样的深蓝,陆地上的高楼一点点被浩瀚的海水推移到角落直至完全吞噬……这样的场景戴清弢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连晕船的毛病也治愈了,上船之前不用再备晕船丸。毛颖自然要比戴清弢兴奋很多,一路上,每一个细节都能让她欢呼和惊叫,海鸟在头上盘旋,水面上突然跃起的鱼类的背鳍,抑或抬眼望去,隐约能见维多利亚港的码头和高楼。

  海岛慢慢在眼前浮现,它们大大小小,面包碎屑一样散落在海面上。戴清弢却越发觉得这是一棵被海水淹没的巨树,人类肉眼只看到偶尔露出水面的树冠,更多的枝叶、粗壮的树干和庞杂的根系,都埋葬在了海里……这么想象眼前浮现的岛屿时,戴清弢突然有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他想起父亲的尸骨,和那艘被风浪倾覆的渔船,它们已经深埋在海底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光景,尸骨可以腐烂,船板可以沤朽,但它们绝对不会消失,如果岛屿是提醒人类的信号,父亲是否也给戴清弢释放过不易察觉的信息?一场风暴,还是一条突然跃出水面的鱼类?

  15

  登岛后,他们倒不急着看风景,先是入住酒店,换上休闲装,两人在光线明媚的阳台上喝了会儿茶。酒店还行,出了阳台就是掩映在枝叶下的游泳池,看似与海面水平,从里往外看,让人错以为就是在海里游泳。近处是开得正艳的三角梅和其他一些热带绿植,视线再往前,越过玻璃栏杆,则是被岛屿收拢在怀的海湾,海水湛蓝,更远处有巨大的油轮和小巧的渔舟。

  同以往不一样,戴清弢这次找到了度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时间充裕,心绪上放松了下来,即便是同样的风景,看着也有了别样的味道。喝了茶,两人携手下楼,去海滩逛了会儿。旅游旺季,游客很多,沙滩上搭满了色彩绚丽的过夜帐篷。戴清弢没有下海游泳的欲望,毛颖则脱了鞋子,像个小姑娘那样被海浪追着来回奔跑,她也不打算游泳,看样子是羞于像其他女人那样穿着袒露的比基尼在人群里晃来晃去。他们很快就上了岸,去海鲜街走了走,当地人把刚刚打捞上来的狗爪螺、九节虾和红衫鱼,摆满了街巷两边,竟然都是活蹦乱跳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来伶仃岛不吃海鲜,基本也等于白来。

  在大排档吃了午餐,清一色的海鲜,味道还是比市场上买的要新鲜不少。如此一天下来,是有些累了,戴清弢不打算再走多远,两人在观海亭里合了影,便开始往回走了。沿路还是能见到那些废弃的矿井,戴清弢以知识丰饶的模样,把文鼎告诉他的又跟毛颖复述了一遍,毛颖崇敬的眼神让他还挺受用。

  戴清弢说:“晚上带你去见个人,他比我更熟悉这里。”

  毛颖说:“到底是谁啊?这么神秘。”

  戴清弢说:“我以前的学生,在岛上当渔民,钓海鳗为生。”

  毛颖很惊讶,她没想到戴清弢的学生还有从事此等职业的,这完全不符合她对深圳学生的想象,他们毕业后不应该是各行各业的翘楚吗?他们可不是特殊学校的特殊学生——再说,即便真是渔民,也不可能跑茫茫海岛上来钓鱼,这地方,如果不是发展了旅游业,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谁会想到往这边跑?这反倒引起了毛颖的兴趣,还真想见识见识,戴清弢神秘兮兮的,到底要带她去见何方神圣。

  文鼎开着渔船回港时,戴清弢和毛颖已经在码头等了一个小时了,晚霞开始把整个海岛染成了橘红色,鸟群在空中盘旋,尔后纷纷栖落在岛山浪涛一样的树木里。

  这个几乎被旅客废弃的水泥码头,避开了沙滩的喧闹,只有渔船才会在这儿靠岸。戴清弢知道在这里才能等回文鼎。海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码头下的乱石,水泥码头早已被腐蚀得斑驳残缺,像是金属一样,还长出了锈迹。有了荒凉的气息,与转角游客如潮的沙滩相比,海岛一分为二,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戴清弢和毛颖站在码头长长的水泥墩上,眼看着文鼎的渔船靠岸,文鼎跳下水把船拴在木桩上,又用一个塑料桶舀水,洗净船身,血水哗啦啦地流向海里,瞬间就不见了颜色。海上刚钓上的鳗鱼,为了防止被它咬伤,当场就得杀了,剖肚取出鱼鳔。一船血水腥味,如果不及时清洗,第二天会很难闻。这些动作戴清弢都很熟悉,虽然没亲手做过,小时候却见得多了,那时父亲的渔船比文鼎的要大多了,也复杂得多,父亲每天要花不少时间清理渔网和船身,还得把那些网眼小的渔网收藏起来,渔业局的人时不时会突击检查,随身带着把尺子量网眼的大小,不合尺寸的渔网就会被没收销毁。父亲却从没让戴清弢上过渔船,更别说出海了。这点他们父子其实达成了某种默契——父亲没想过让儿子接他的衣钵,儿子从小也抗拒长大后和父亲一樣成为一名行海人。

  半年没见了,文鼎比之前胖了一些,气色挺好,他一身疍家渔民的装束,使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很多。也就是说,在毛颖看来,眼前这个提着鱼桶的渔民跟他的老师站在一起,与其说是师生关系,不如说是兄弟。

  “这是我的女朋友毛颖,这是我的学生文鼎。”戴清弢介绍过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手里还拖着密码箱,为文鼎采购的一箱子日用品,还挺沉的。

  “戴老师经常说起你。”毛颖迟疑着接了一句,并和文鼎相互点了点头。

  “走吧。去家里。”文鼎微笑,领着他们离开码头,拐上了长满马胶藤的小径。

  小径通往当地居民的村落。跟景区相比,眼前这片区域还保留着海岛的原始和荒野,路边不时出现几间废弃的老厝,以及以前驻岛部队的兵营,里头还住着人,大多是当地渔民,或随波逐流的疍民,也有一些驻军士兵的后裔,驻岛时间久了,习惯了,就没再回陆地。而一山之隔的北面,却繁华如同闹市,十几层的酒店一家比一家时尚,还有游乐场、商场、度假村,如果是骤然空降此地,还以为是一座正在蓬勃兴起的内陆城市呢。

  文鼎轻车熟路,他先是拐上大道,把一天的收成出售给岸上的餐馆。海鳗通常都能卖个好价钱,照文鼎说,鳗鱼如果足够肥美,餐馆老板都抢着要,他们各自朝他递来纸条,纸条上写着价格,打开一比,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眼下,文鼎却急于找一家熟人低价出售,他和老板很熟,相互说着笑话,还一同吸了根烟,回头又跟戴清弢说,“最大的那条我留着呢,晚上煮粥给老师吃,对了,还有师娘。”

  文鼎租住的院落在山腰,山也不算高,就是个小山坡,视野很好,往上爬,底下的海港就尽收眼底,能让人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戴清弢以前也到过文鼎的住处,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他们那时像地下党一样匆忙接头,连真正坐下来聊会儿天的时间都不多,哪有心情看风景?

  院落虽旧,却收拾得很齐整,院子里种有各种时蔬,长势不错,竹架上晾晒着宰杀好的乖鱼(河豚)和鱿鱼,能闻到一股腥臭味。戴清弢对此不陌生,老家码头晾晒鱼脯时要壮观得多,味道那个浓烈,几乎整个县城都沉浸在绵延不绝的氨气味里。戴清弢所厌恶和抗拒的,也正是那种味道,他打小就恨不得逃离。

  天快黑了,海岛像是被玻璃盅罩住一般静谧。文鼎讓戴清弢和毛颖先坐会儿,他去煮鳗鱼粥,新鲜的鳗鱼,几乎不用什么配料,白米粥煮出来都是甜的,再加一把现摘的九层塔,就更香了。戴清弢隐约还记得母亲煮鳗鱼粥的味道,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毛颖主动去帮忙,处理海鲜不是她所拿手的,只能给文鼎打下手。两人配合还算默契,戴清弢在一边看着,他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把一大箱子日用品拖上山,又倒腾出来,就耗尽他所有力气了。

  戴清弢来到院子的栅栏边上,兀自拿烟出来吸,山下渐次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天边的红霞已经褪去,天色正在逐渐暗淡下去,分不清哪是渔排人家,哪是远处的船只,整个海岛瞬间进入一种真空状态,透着一股神秘感,安谧得让人有躺下来长睡一觉的愿望。

  16

  文鼎处理好鳗鱼,站起来开了院里的灯,瓜棚下的黄色灯泡像蜘蛛网上的小瓜崽,有几十盏之多,横竖交叉垂挂在上头,像是沙滩晚会后被遗弃,捡回来接上就能用了。灯泡亮起后,整个院落一下子就亮堂了,还增加不少文艺气息,这很符合文鼎一向的喜好,如果从远处张望,倒像是黑黝黝的海面上有一艘渔船正亮着白炽灯去照成群结队的尼仔鱼。

  “文鼎,”戴清弢仍倚着栅栏,晚风吹着他的头发,“你真打算在这过一辈子?”

  “老师,干吗问这个?”文鼎朝戴清弢走过来,“我能打算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啊。”

  “说实话,我以前对你很不理解。现在,”戴清弢停顿一下,“还真有点羡慕你。”

  “老师什么时候结婚?”

  “年底吧……”戴清弢以一种游离的语气,突然压低声音,“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干吗还问呢。”文鼎和戴清弢并排靠着栅栏,“我的意思是,以后老师就不用来了,我现在挺好的,生活没问题,还存了点钱,当然没什么意义,又用不着。我给你们包个红包吧,老师你不要拒绝,你拒绝我可就不高兴了。”

  “不用。”戴清弢摆摆手,“这地方我还是挺喜欢来的,不仅是为了你。”

  “老师这么说,我就有点伤心了。”文鼎笑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

  “环境好?安静?能治愈你的失眠症?”

  “都不是。”文鼎摇摇头,“是因为这里没有文明,或者说,文明得还不全面。”

  戴清弢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儿很快也会被文明统治了。”

  文鼎苦笑道:“是的,所以,不被文明到达的地方反而越来越稀罕了啊。”

  戴清弢转移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文鼎点了一根烟吸上了,“最近又看了一遍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他抬头看了一眼戴清弢,眼里突然闪现出学生时才有的羞涩。上学那阵时,文鼎就偷偷在课桌下看《人间失格》,被戴清弢抓到好几次,书都差点被收缴了。有一段时间,戴清弢很反感学生看那些丧气的文学作品,太宰治最具代表性,什么“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备受学生们追捧。

  戴清弢没接话,他后来也看了《人间失格》,还蛮惊讶的,太宰治写得太好了,之前对他的误解有偏见的成分——他想听文鼎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我就是他笔下的那种‘见不得人的人,是那些人间的悲惨的败北者。打一出生,我就是那样的人。”

  “谁见不得人啊?”不知什么时候,毛颖走了过来,“粥煮好了,过去吃吧。”

  他们来到院子中央,摆上桌椅,一锅热气腾腾的鱼粥被端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咸鲜的味道。文鼎又去院子的角落抓了一把九层塔,往水龙头一冲,撒在鱼粥里。九层塔的香味很浓,是草木原始的气味,潮汕人管它叫金不换,可见有多么“金贵”。

  夜空中能看见星星了。岛上的夜空还真不一样,地上的灯火根本掩盖不住它们的璀璨,即便顶着一头瓜崽一样的小灯泡,星空依然直逼脑门,像是马上就要倾覆下来的巨大的被子。文鼎说,整个夏天,他就喜欢铺个草席,躺在院子里过夜,山上的地面不会吸收太阳的热气,所以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阴凉,甚至要盖被子才能入睡,蚊虫当然也不少,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他把手臂伸出来给戴清弢和毛颖看,黝黑得很,似乎还结起了一层茧,不要说蚊虫,估计玻璃都扎不进去了。

  毛颖看着蛮可怜的,问道:“你有女朋友了吗?”

  文鼎腼腆地笑了起来,他喝了一口粥,马上转移话题,继续说起岛上的生活。他随口唤出一个个名字,听起来都是岛上的原居民,仿佛戴清弢和毛颖都和他一样,认识他们。文鼎话锋一转,表情突然有些肃穆,他说,很不幸的是,前不久岛上发生了海难事故,一场风暴把阿喜的渔船打翻了,连同阿喜,死了三个人,都找不到尸体,岛上人说,已经有七八年没发生过这样的悲惨的事故了,因为政府有补贴,渔民们都犯不着跟以前那样,要冒着风暴去赶鱼——你们知道什么是“赶鱼人”吗?就是趁着台风的间歇,抛锚解缆匆忙出海,赶着那会儿,经过海水啸刮,鳗鱼都离开暗礁,纷纷跃上海面徜徉,正好是捕捞它们的最佳时期。当然了,风暴也随时会把渔船打翻,翻了就没了,没有人敢在那时候出海营救,等风雨过后,别说尸骨,连渔船也不知道被刮到哪去了。

  “阿喜的孩子去年查出白血病,治病花了几十万,不过最后还是没了。”

  文鼎说完,好大一会儿没说话,默默地吃粥。

  戴清弢的心情十分复杂,他的父亲也死于一场海难,同样寻不着尸骨。他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是文鼎所说的“赶鱼人”,死于风暴却是肯定的,行船讨海三分命,遇到风暴,或者说,直接去迎接风暴,则一分都没有。所以,戴清弢长在海边,对大海却比谁都恐惧,这恐惧绝大部分就来自父亲之死,而且是那种“死不见尸”的虚无感和荒诞感,仿佛真如母亲所坚信的那样,父亲肯定是被人营救了,过了番边、去了暹罗……

  如果父親的尸骨一直就沉寂在海底,那么这么多年了,他变成什么了?变成珊瑚礁、鱼虾、海草、浪花,还是海水深处未知的沉郁?戴清弢觉得父亲可能变成了一条鱼,就算是为他打鱼多年的罪过赎罪吧。所以说,戴清弢还挺羡慕文鼎的,他也想当个渔民,每天在大海里寻找父亲的尸骨,或者说,打捞那条叫作父亲的鱼。

  吃完粥,毛颖抢着收拾碗筷,戴清弢和文鼎又站回栅栏边吸烟。戴清弢想找个地方小便,文鼎说厝内没洗手间,他一般都是在山林里解决的,说着便带老师走出院子,朝着一条山道向下,来到一片树木深处,周围黑麻麻的,似乎有无数鸟兽在盯着他们看。他们并排站着,一起小解。

  “老师,你听说过有一种心理疾病叫‘膀胱害羞症吗?”文鼎突然问。

  “旁观害羞?没听说过。”

  “不瞒您说,我以前就是膀胱害羞症患者,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病,直到进了精神病院,那儿的医生才告诉我,那叫膀胱害羞症。”

  “有什么症状呢?”戴清弢很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只要身边有人,我就尿不出来,死活尿不出来,好像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或六年级,我忘了。又不敢告诉任何人,不过问题也好解决,只要一个人躲起来,就能尿出来了。所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我首先必须学会憋尿,至少有人的地方,憋不住也要憋,憋死了也要憋。每次下课,我得等同学们都离开厕所了,才一个人偷偷溜进去,把身体里的尿液逼出来,那种痛苦,哎,好几次连血水也尿出来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上初中后,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了,不仅是小便时旁边不能有人,连说话、吃饭、写作业、看书,甚至发呆,我都不允许身边有人,只要边上有人,尤其是还盯着我看,我就会浑身不自在,严重时还会冒冷汗、打战、痉挛和抽搐……医生说,见过膀胱害羞的,没见过像我那么害羞的……”

  “你的意思是,现在好了?我刚才听见你尿了。”戴清弢盯着暗处的人影。

  “是的,好了,应该是来到岛上后就好了。”文鼎转身往回走,“因为在这里,我就一个人,一般不会有人在我身边,尤其是小便,开船出海时,更是孤独,即便站在船边撒尿,尿水哗啦啦冲进海水里,别说身边了,几十里之外都不一定有人。”

  “所以你刚才故意跟过来,是要和我站在一起小便。”戴清弢笑着说。

  “是啊,我得验证一下我的膀胱还害不害羞。”

  17

  戴清弢和毛颖很晚才下山,文鼎送他们到山下,戴清弢说他们还想去海滩走会,让文鼎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出海。文鼎和他们别过后,独自上山。山路被星光月色照得十分敞亮,像是墨绿色的山体被撒出一道海盐,文鼎独自踩着月色回到了他的院落。

  他们则继续往北面的海港走,那儿灯火通明,还有不少游客在玩耍。

  路上,毛颖问戴清弢,你这学生多大了,他有女朋友了吗?

  戴清弢说,二十出头,至于有没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毛颖说,我看他挺踏实的。

  戴清弢说,他读书时成绩很好,本来可以考个好高中,上大学,像其他同学那样;家境也不错,开餐馆的,独生子女,在深圳有几套房产,可他说放弃就放弃了,什么都不要,跑岛上来生活,一个人,还蛮潇洒的。

  毛颖说,我觉得吧,他就缺个女朋友,有了女朋友,就什么都正常了。

  戴清弢看着毛颖,搞不懂她什么意思,不过他突然问:“对了,你听说过旁观害羞症吗?”

  毛颖想了一下,“是有印象,好像只有男孩子才有的心理障碍,怎么啦?”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有些好奇,这世上还真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有。”

  “人会害羞,膀胱自然也会害羞啊。”

  “膀胱?哦,我明白了,是膀胱害羞,我还以为是旁观害羞呢。”

  “意思其实也差不多。”

  他们走在海边的栈道上,海风清凉,不远处有男女在对唱《相思风雨中》,歌声断续而跑调。

  “这样,我想跟你解释下。”戴清弢侧身拉住毛颖的手,“三年前吧,文鼎向我求救,那时他刚来这里不久,之后每年我都会来看他,包括这次,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要跟你道歉。说白了,这几年都是我在救济他,当然,他现在可能不需要了,不过也说不定,万一哪天,他又向我求助,我肯定拒绝不了,毕竟这曾经是我的学生。我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结婚以后,不要因为这个事情产生什么误会。”

  “其实吧,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毛颖顺势搂住戴清弢的胳膊,“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离开青元中学的事,你不说,我多少也听说了,你别忘了,那时我妹妹和你还是同事呢。不过我确实很惊讶,他竟然躲在这里三年了,看样子,还不想回去。”

  “人各有志,以前我也不理解,现在有些理解了。”

  “我还是那句话,他就缺个女朋友。”

  他们来到渔港沙滩,海鲜大排档的客人还是满的,喝着酒,唱着歌,热闹得很。沙滩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里摇曳着微弱的灯光,里头大多是情侣。戴清弢有点后悔没带上帐篷,要不然在沙滩上休息一会儿,看样子也十分惬意。海风带着海岛特殊的咸涩味道,比小时候的海滨小城要浓烈一些,却也多了些山野草木的味道。

  游泳的时间早就过了,海里拉起了防护网,探照灯在海面上逡巡,黑压压的海水仿佛在躲闪着灯光的追溯。戴清弢担心海里突然会有什么东西浮现,像是一种幻觉强迫症,每次靠近海,他都有既期待又恐惧的感觉,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像是身上的一块顽疾,隐隐作痛。

  毛颖却脱了鞋子,赤着脚走在湿润的沙滩上,浅浅的脚印若隐若现。

  “你还记得小嫣吗?”毛颖回头问戴清弢,“那天我带你去她宿舍的小姑娘。”

  “记得,当然记得。”

  “你说,要是再过几年,我们把她介绍给文鼎怎么样?你觉得呢?”

  戴清弢还真没想到毛颖会有这种的想法,难怪她老是关心文鼎有没有女朋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着,点点头。

  “还有,如果我告诉你,”毛颖弯下腰抓了一把沙子,“你每个月转给我的五百块房租,我都给小嫣了,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戴清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还以为谎言被识破了。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并移步靠近毛颖,海浪打湿了他的皮鞋,他也没察觉。他伸手去搂毛颖的肩膀,两人并排站在海边——他们看见海湾对面的山头,有座灯塔正在闪着光。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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