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干旱的那些日子,太阳一觉醒来就通过万丈光芒喷射出火辣辣的能量,高高的东山顶上的霞光虽然壮丽得很,妖媚得很,但给人们带来的是长久无雨的失落感。
一到正午,孤悬在头顶朗朗晴空的太阳,如一面晶莹剔透的冰盘,将核爆能量层层晃荡开来;阳光的激流,在天地之间编织起了密密匝匝的帘幕;缭绕在地面的透明火焰,刺得人们的眼球生痛;空气也仿佛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掌操控得紧紧的,枯萎的树叶跟懒洋洋漫游的一丝两丝的白云,如一只只灼热的透明的蝴蝶折断了翅膀,被粘贴在夏日激情燃烧的画卷上。热浪滚滚,土地、屋顶、树巅,还有那些枯黄的庄稼与绵延的山脉,好像也快要自行燃烧起来。河流干枯了,只有细细的一线流水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有不少长年清澈的老井,以及幽深溶洞里的暗流,都干枯得皲裂了各自的面目。
高温,空气凝固,狗们困倦烦闷异常,懒得四处游走,只能躺倒在屋檐下阳光不到的角落,微闭着失神的双眼,长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们的嘴角挂满了白沫,眼无神,身乏力,只有腹部的微微起伏,才显示了还活着的信息。人们手中的芭蕉扇,就跟铁扇公主那把扇得火焰山熊熊燃烧的宝贝扇子一样,扇出来的只有火辣辣的气流。
天空跟大地,已被紧扣成一只巨大的熔炉,硬是想要将天地之间一切的存在物质燃烧殆尽!
某日晴热的傍晚,一丝丝轻微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随后力量越来越大,再随后就掀起了越来越狂暴的气流,树叶、灰尘、纸屑以及人们晾晒的衣物,都被卷上了天空。随着头顶上的树叶、灰尘、纸屑、衣物急速地上下翻滚盘旋,天上开始出现一团又一团浓稠的乌云。
漫天昏黄的尘土将人们的视线遮挡了,隐隐约约地似乎有几滴清凉的雨点飘落在人们的脸上,人们欣喜若狂,满以为一场旱后的透雨即将来临。
狂风不断地施展着它的淫威,小街上左右两排的老木房,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黑沉沉的天色里,已看不见路上慌乱奔走的行人的踪迹,已有很多本街的居民躲进了自家屋子最安全的位置。
突然,一道绿色的闪电,将黑沉沉的天幕撕裂成绚丽的孔雀开屏图案,如一条通体透明的巨龙施展法力。紧接着,一声惊雷凶狠地从天空砸了下来,胆子小的娃儿被惊吓得哭了起来,成年人也被这一声声惊雷震慑得周身发抖。这一声两声的惊雷过后,接下来,却只有一阵又一阵沉闷乏力的声响在山那边隐隐而起,风力越来越小,天色开始透亮。
风停住了它的脚步,刚才那些暴烈的音响,已被雷公电母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浓稠的乌云也随风而散去。西方天空与山脉相交处,开始出现一道殷红的云霞。直到云霞完全消散,天色暗黑下来,也没出现即将刮风打雷下雨的迹象。
晚上,空气沉闷得让人们的心里受不了。
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睁眼直到半夜三更,却听见外面有风在流动,屋后的树枝发出了响声。风越来越大,绿色的闪电,透过门窗映照到屋子里来,将深沉的黑暗驱散得干干净净。开始是一阵又一阵的闷雷,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惊雷,在天地之间翻滚,门窗被震得嚓嚓嚓嚓地发响。
闪电划破了夜空,更为猛烈的轰隆隆的雷声,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躺在床上的我,好害怕,风也刮得更大了。老木房的四肢百骸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屋顶的瓦片被狂风掀动得稀里哗啦地作响。
逐渐有雨点滴落在屋瓦及地面上,不大一会儿,暴雨就夹杂着闪电、惊雷、狂风,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也许是老天爷很久没有下雨,心里憋得慌了吧,要把长久积蓄的雨水畅快地泼下来。雨越下越大,先是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是嚯嚯嚯嚯的声音。点起煤油灯,从窗户看出去,从屋顶瓦沟流下来的雨水,就像一条又一条的小型瀑布;四角的天井,已经被雨水灌得满满实实的了。
屋顶的瓦被狂風暴雨砸得到处都是缝隙,渗漏的雨水流得到处都是,连睡觉的铺盖都被雨水打湿了。屋子后面那几棵高大的树木,也被狂风暴雨弄折了粗壮的枝干,咔嚓咔嚓的声音灌满了我的两耳。
父亲的英国话与周全的口技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是有一点文化的,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某些时候还会说出譬如“早上好”“再见”“你叫什么名字”这些日常的英文。那个时候,我们这条小小街道上不少人听不懂这个英文的发音,只觉得英国人、美国人说的英文的腔调叽叽呱呱地让大家听不出这些声音之间有什么意思,认为英国人和美国人说话简直就像癞蛤蟆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真想不明白那些英国人和美国人为啥子要这样说话;还是我们中国人说话好听些,不像外国人说话拖泥带水的老长老长的怪怪的别扭的调子,意思和口音听起来也要简明得多。
每当我的父亲经常反复地颇为自得地当众说着他记得的几句英文的时候,有人就说:“嘻嘻,在电影里那些苏联人的名字才叫怪哟,男人的名字叫啥子‘懦夫‘围起‘司机,女人的名字叫得还要好耍些,是些啥子‘懦夫拉‘懦夫鸡娃,哈哈哈,这些苏联人才真是好耍哟,女人们不但要让那些懦夫来拉,还要等那些懦夫来围起,然后叫司机开车将她们拉走呢,最终就成了懦夫们的鸡娃了。嘻嘻,这些苏联人取个名字硬是取得稀奇古怪!”
我的父亲,这个时候,也跟着大家一起乐得不可开交,我也在人群中笑得好开心。
当时我们街上,有一位出了名的滑稽天才周全,此人虽然不识字,但平时擅长模仿各种鸟雀的声音。我的父亲说完了他记得的那几句英文的时候,他不但不觉得英国人、美国人说话不好听,反而认为这种叽叽呱呱的声音就跟那些鸟类的声音一样好玩好听,便得出了他不同凡响的论断,认为这种语言简直是太简单了,于是就将他的嘴唇嘟着,用舌头调整成为雀鸟的口型,只见他的眼睛不断地眨巴着,脸部的肌肉也开始了有节奏的耸动。那张形如鸟雀的嘴巴更是活动得厉害,一前一后,一开一合,于是那些画眉、八哥、鹦鹉、黄莺、麻雀、猫头鹰的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传了出来,而且还能够模仿出各种鸟雀呼朋唤友或打情骂俏的声音。他这张平时与旁人毫无区别的嘴巴,此时好像变成了千百张口子,一时间,各种各样好听的鸟雀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潮水般交响着,让听众仿佛进入了一座茂密的原始森林,在那些青山绿水间,大自然的生灵都开始了它们各自的情感交响。
我听得非常入迷,觉得从他嘴巴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比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知青音乐家的小提琴发出来的声音要好听得多。我就没有弄懂,那个长着满头长发的知青拉起他的小提琴,发出来的吱嘎的声音,比起我们街上弹棉花的那个四川人刘老三张弓弹拨的声音还要难听。让我更没有搞懂的是,那些长得漂漂亮亮的女知青听的时候,她们具备勾魂摄魄能量的眼睛居然还发出了极其赞赏的光芒呢。反正,我总是觉得我们街上的口技专家周全模仿出来的鸟雀声音,比那个头发比女人还要长的知青的小提琴声音要好听得多。
这个叫周全的模仿了一阵,停下来,又是嘻嘻哈哈地自嘲着说:“你们听出来没得?我刚才讲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外国话,画眉说的是英国话,八哥说的是美国话,鹦鹉说的是日本话,猫头鹰说的是苏联话,嘿嘿嘿嘿,呱呱呱呱,叽叽叽叽,悉悉嗬嗬,居居居居,区区区区,稀里哗啦,咯咯咯咯,嗯嗯嗯嗯,嘀嘀咕咕,颗颗颗颗,嘎啦嘎啦,叽哩咕噜,米西米西,八格牙鲁……唉哟哟,你要想说哪个国家的话都得行嘞!”大家听后,又是一阵轰然的大笑爆满在空气里,笑得好开心。我的父亲,此时觉得自己只会说几句英国话,不会说另外国家的话,确实是没有多大好玩的劲头,好像觉得有点气短呢,也只得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开怀大笑了起来。
刘麻子的回书以及“三节草”的说法
小时候喜欢跟随大人到茶馆听说回书(意思跟北方的讲说传奇故事的评书差不多),我的父亲也会说一些回书,譬如包青天少年时期的传奇故事、武松打虎的故事、岳飞出生前后的传奇故事,都是我的父亲给我讲述的,但我觉得父亲的故事,没有茶馆里面的那个四川人刘麻子讲得好听。
这个四川人刘麻子,他不但脸是麻的,而且满脸都是些光亮的点点,就让人觉得这个刘麻子的脸型很是独特,非一般的麻子可比。我们这儿的人有这样一种说法:凡是麻子、癞头,都是一些头脑狡猾灵光的人。人们当面叫他刘麻子,他不但不生气,还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呢,他说书的时候也会从中间插入“我刘麻子要是说得不好的话,你就砸了我的场子”这句话,可见这个刘麻子的称号是他说书的一大品牌。
刘麻子是长年戴着一顶油腻腻的蓝帽儿,人们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一个癞头,但是在他说书说到紧要的时刻,如两位英雄豪杰的一场恶斗斗到了某个回合,“只听得呀的一声,某位英雄豪杰将长矛刺进了另一位英雄豪杰的咽喉,这其中不知是哪个英雄豪杰被刺中倒下,另一位英雄豪杰的命运又如何呢?欲知后事如何,请各位朋友给在下送几角茶钱来。”于是就将他的这顶油腻腻的蓝帽儿从脑壳上取下来,用一只手抬着,这时帽儿已经变成了放钱的容器,而他的脑壳呢,是一片光,并不见有癞疮疤,只是头发稀疏而已,发际很高,也就知道这刘麻子之所以有这么好的记性说得这么好的回书,都是因为他有一颗光亮的聪明绝顶的脑壳。
刘麻子在茶馆的说书,道具很简单,只有一样,就是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的那一块三指来厚的长方形木板,这木板看起来怕是有相当大的年纪的哟,通体是发黑的油光,正规的说法叫作醒木,大概是他的师爷爷传给他的师父再由他的师父传给他的吧,如果是炎热的夏天,他時不时握在手中的那把纸扇也可以做个临时的道具。譬如他说到某位落难的英雄从外面进到豪华酒楼,模仿他走路的情境,就要用这块木板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敲击着面前的桌子,这时而重时而轻、时而急时而缓的跨跨跨跨的声音,表示着这人走路时脚步的轻重快慢以及这人此时的心情,同时他的那张巧嘴,一会儿模仿店小二嗒嗒嗒嗒的脚步声音,一会儿模仿桌椅经人碰撞发出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会儿又模仿路过的猫狗滑稽的叫春的声音。他的醒木在跨跨跨跨地响着,嘴巴里面的各种声音,在给我们描述出若干年前,在某一个豪华的酒楼的一个英雄的一次奇遇。我们听着听着都好像进到了这座豪华的酒楼,还闻到了里面各种美食的香气呢,口水都流了出来。
接着又描述这位落难英雄的形象,语言非常地滑稽搞笑。说这人是头戴一顶破毡帽,脚上穿的是一双口子大开的破烂鞋;这双破烂的鞋子,在这人走路的时候,还嗒嗒嗒嗒地响着呢。那身衣服更是破烂得不成个样子,是东一块西一块地飞飘飘地敞开着他里面黑巴那秋(很黑的意思)的枯瘦如柴的身体,整个是蓬头垢面的一个乞丐形象。可他一点也没有畏缩的样子,竟然旁若无人地直往酒楼的中心地带走来。这里的店小二一见如此一个乞丐,竟然胆大包天地要来这达官贵人们进出的地方,口里大声叫道:“哇哇哇哇,哪里来的乞丐,敢进入这达官贵人才有资格来的地方,还不快快地给我滚出去,看我不打断了你的狗腿!”
但这人竟然全不理会,直接往一位文弱儒雅的青年公子的座位走去,用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将桌子上面丰盛的美食抓起来就塞进嘴巴大吃起来,边吃边将面前的美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而那位文弱儒雅的青年公子居然没有面露不悦之色,还很客气地给他让座呢。青年公子见这人吃得很欢喜,面前的酒菜很快就所剩无几了,于是朗声叫道:“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菜,给我尽管拿来!”于是小二嗒嗒嗒嗒地去了,接下来又是更为丰盛的好酒好菜的招待。
这个刘麻子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说是悬念百出,而且模仿的各种声音以及人物的各种形貌也十分到位,让听的人都感觉到自己正在同那位儒雅的青年公子同席吃喝着呢。最后,也就是在第二天晚上了,刘麻子才将原因告诉我们,原来那位乞丐形象的人,是一位行走于江湖的具有绝世武功、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是用了如此的样子来考验青年公子的,而青年公子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呀,他是大宋朝皇帝专门派来民间物色各路英雄豪杰的钦差大臣。
刘麻子说的回书,那个时候成了全街大人细娃模仿的对象。特别是关于青年公子巧遇大英雄的故事,让我当时觉得好有意思。我的父亲也给我讲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还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关于英雄们落难时衣着的破烂,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只是一种假象,其实真正有大志向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的,在特殊的环境中,人是需要拥有一双识别真伪的慧眼的,要不然,很多的人生机遇就会擦肩而过,让人后悔莫及。
父亲“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的说法,也给当时的我很多的启发,我就想,我现在还很小,很穷,穿得也很破烂,这都是不要紧的,意思是说我的人生的第一节草是不好的,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人生的第二节草是不好的,如果第二节草跟第一节草一样是不好的,还有最后的第三节草在等着呢。
关于人生是三节草的问题,我问过我的父亲,还问过其他有见识的老年人,问的意思是:人生的三节草,是不是有节节草都好的人呢?如果人的一生中只能有一节草是好的,那最好是哪一节草好才算是真正的好呢?关于第一个问题,他们都一致认为,没有哪个有这个福分,能够完全拥有人生的三节好草,即使是那些帝王将相的人生的三节草,也是有好有坏的。对于第二个问题,大人们都说:娃啦,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生是先苦后甜才好呀,你一生出来就享福,只怕福分来得太早,会折损你以后那两节草的福气的。大家都认为,还是人生的最后一节草好的好,才是真正的好。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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