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然只上过几年学,并且一直生活在馬良镇鸡冠河村,朝夕相处的都是乡村百姓,但在我眼里,却是一个文化人,一个真正的、纯粹的、高尚的文化人。
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的是,他生于20世纪50年代,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加上家境贫苦,作为家中长子,没读完初中就不得不辍学了,回家帮爷爷奶奶养家糊口。其实,父亲心里是极不情愿辍学的。离开学校后,他一边劳动,一边找人借书自学,学习非常用心,非常刻苦,后来通过几十年的自学,居然逐步完成了初中、高中和大专学业,而且还当上了一名称职而优秀的小学老师。
据说,父亲年轻时长相英俊,村里不少年轻女子对他暗生情愫,而他却一直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父亲在门前看书,见一个美丽女子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辫子上扎着两个花布发结,走路一甩一甩的,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便一下子动了心。后来,这位女子便成了我的母亲。婚后,父亲曾经跟随村里的人一起到外地修过一段时间的铁路。他身强力壮,吃苦耐劳,深受上级的赏识,原本可以留在外地工作,可因为牵挂家中老小,最终还是忍痛割爱,放弃了那个大好机会,无怨无悔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亲人身边。我长大后,奶奶常跟我提起,当时父亲如果做出另一种选择,他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种境遇。但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作为一个有爱心、负责任、重感情的文化人,父亲是不会做出另一种选择的。
父亲从铁路上回乡之后,村里的小学缺老师,干部们觉得父亲爱读书,有水平,像个文化人,便让他到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在学校里,父亲有点少年老成,不爱开玩笑,平时话语很少,习惯蹙着眉头,样子不怒自威,学生都很敬畏他。事实上,父亲待学生很亲,如同待自己的子女,所以父亲的学生既怕他又爱他。那个年代,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是有明显的身份区别的,可父亲并不在乎。他很知足,觉得公办民办并不重要,只要能教书就行。幸运的是,90年代末,父亲遇上了国家教育好政策,终于摘掉了民办老师的帽子,成为一名光荣的公办教师。
父亲教书近四十年,记不清教过多少学生,但教过的学生都记得他。在老家,村里人对父亲都很敬重,不管父亲走到哪儿,只要遇到了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孟老师,然后和他唠唠家常。每年春节期间,来给父亲拜年的学生很多,他们见面了有如兄弟,有如父子,有如朋友,感情甚好。父亲经常跟我讲这个学生如何,那个学生又如何,讲得神采飞扬,讲得手舞足蹈,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他们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父亲擅长写对联,也很喜欢写对联。每年春节前夕,左邻右舍就带着裁好的大红纸,来家里请父亲写对联,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着急的,父亲现场就写;不急的,父亲会留下纸慢慢写。父亲没有正式学过书法,纯属个人爱好,所以写字没有章法,纯属感觉和悟性。父亲写字时,我就在一旁牵红纸。他提笔蘸墨写一个字,我就稍微往怀里牵一下,写完一副,我晾一副。地上铺满鲜红的对联,手上沾满红色的颜料,满屋飘着浓郁的墨香,熏染了我的少年时光。
父亲性格耿直,不善于表达感情,有人说父亲人情淡薄,其实不然。听母亲说,我的小叔性格外向,爱说爱笑,不看场合,缺乏分寸。有一次,父亲看不惯小叔的言行举止,说了一句,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小叔听了不高兴,一赌气去了省城,一连几年都没有回家。父亲挂念心切,多方打听后才知道,小叔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还组织了一个幸福家庭。父亲高兴不已,马上接小叔回老家过年。记得那是寒冬腊月,天上还下着小雪,父亲老早就跑到村路口等小叔。他两手插在袖筒里,冻得瑟瑟发抖。当看到武汉的长途大巴驶来时,父亲就一跃而上,一把抱住刚从车上下来的小叔,兄弟两人相拥而泣。那晚,父亲和小叔一顿饭吃到大半夜,两人都醉了。后来,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说,爷爷走后,奶奶一个人生活得郁郁寡欢,动不动就生病,身体状态堪忧。后来奶奶决定改嫁到他乡,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都不同意,让父亲劝阻奶奶。父亲考虑再三,不仅没有劝阻奶奶,反而还同意她改嫁了。为此,大家都埋怨父亲。但父亲有他的道理,他说老人的感情需求也是复杂多样的,做晚辈的应该顺者为孝。不过,在奶奶被接走的那一天,父亲却独自躲在家里抱头大哭了一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痛哭。我知道,父亲比任何人都爱奶奶,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奶奶离开这个家。但是,即便有千万个不舍、担忧、难受,父亲也只能咬着牙关成全奶奶。还好,奶奶有了新伴儿以后,身体变好了,精神强多了。父亲很是欣慰,几个叔叔和姑姑也慢慢地转变了看法。
父亲大半生操心劳累,临近退休时突然检查出重病,在县城医院治疗未见好转,最后转到市医院进行手术治疗。父亲那天被推进手术室时,我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父亲动了一个很大的肝脏手术,开膛破肚历经人间生死,好在总算逃过了一劫。
父亲退休后在家休养了两年,体质日渐好转。我计划带父亲出去旅游一趟,父亲最喜欢旅游,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可就在我们出发前夕,父亲突然改变主意不去了,说村里有意让他修村志。父亲说这话时兴奋不已,好像修村志比出去旅游更加激动人心。我知道村志编写工作纷繁冗杂,工作量大,担心父亲身体吃不消,于是便劝他不要答应这个差事。父亲却说,纵然有天大的压力和困难,也要把村志编写好。父亲决心修志,他好像又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一下子精神百倍了。
自从接下了任务,父亲就全身心投入到修村志里去了。为了练打字,父亲特地买了一台电脑,整日待在书房不出门,戴着老花镜,躬着背,低着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敲击着键盘,不分昼夜地练习。那段时间,每次看到父亲,总见他陷着两个黑眼圈。为了找资料,父亲辗转各地,登门拜访本村和在外工作的长者、知名人士,找知情者调查,查阅各种档案,只要发现与村子有关的文字都认真记录下来。为了拍插图,父亲骑着踏板摩托车东奔西跑,早出晚归,用镜头记录下村里崭新的变化和发展轨迹,有时拍一次不行,又去拍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满意为止。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父亲全心修志,乐此不疲。每每提起村志,父亲脸上泛着红光,一双眼睛炯亮,滔滔不绝地给大家讲述村志编纂背后的故事。我知道,村里的历史发展能够通过文字记录保存下去,是父亲一生引以为荣的事。经过三年的呕心沥血,由父亲主编的《鸡冠河村志》终于编好并印刷成书。捧着厚如砖块的村志,父亲脸上铺满谷堆般的笑容。我知道,这本村志是他的劳动,也是他的智慧,更是他作为乡村文化人献给自己村庄的一片爱心。与此同时,我还发现,通过写村志,父亲更加热爱自己的家乡了。
父亲讷于口头言说,但热爱书面表达。从表面上看,父亲静如止水,其实内心世界异常丰富,并且充满一腔诗情。说到诗,我不禁想到父亲的一大爱好,那就是写诗。退休之后,父亲开始研习古体诗词,一边鉴赏一边创作,不知不觉写下了几十首诗词作品,还在报刊和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多首。在我心中,父亲始终是一个冷静、平淡而传统的人,但从这些诗词作品中,我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即他的热烈和浪漫。在父亲的作品中,我最喜欢《马良神笔》这一首。
放眼青山腾紫气,
达观绿水映煦阳。
沮河双溪天地外,
惊鸿一乍没柳行。
野陌芳草白云淡,
田园熏风红稻粱。
马良自有神笔在,
妙手绘就尘外乡。
我之所以最喜欢这一首,是因为我从每一行诗里都看到了父亲作为一个乡村文化人的情怀与气质。
父亲是个文化人,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责任编辑林 芝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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