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至,天气逐日炎热了起来,白日里随处蒸腾着暑气。正午与同事饭后散步,也只得在门口枝叶交柯的栾树白蜡浓荫下溜达,不再往更远的地方去。这时节的林荫道,正是极富夏日情调的时候,白蜡与秋日的满目金黄不同,此时是丰沛油亮的绿。栾树则开满了繁密细碎的黄色小花,远远望去,树杪黄绿相间,是大自然最自然的调色。道上时常落了薄薄一层从栾树上飘下的细碎黄花,如同下了一场黄花急雨。所幸有这条不算长的林荫道,仿佛在炎气逼人的夏日偷得了几分清凉。离这条林荫道不远,一处四合院人家的门口植有木槿。那日偶尔从那里路过,居然已开出了粉紫色的花朵。那是一株重瓣木槿,层层繁复的花瓣,像极儿时扎彩纸绸花的质感,微皱轻薄。木槿叶片较小,呈菱状卵形,边缘有锯齿,叶面摸上去有轻微的毛茸茸的感觉,甚为可爱。那一树柔枝舒条,映着后面的民居,很家常的样子,心里想着“果然是实实在在的夏天了啊”。
夏至前后,木槿花便开了。早在先秦《礼记·月令》中古人就把木槿开花视作仲夏的物候之一,故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五月始花,故月令,仲夏木槿荣。”大自然的物候,总是踩着时间点的,如同一个恒久的约定,年年如此循环往复。木槿别称甚多,要说最喜欢的,还是“朝开暮落花”,虽然这名字有股凄清的调子。因其于清晨开放,晚间即萎谢,单看其名便了解了此花的一生。明代王象晋《群芳谱》对木槿有过详细记载,其中就提到了“朝开暮落”这一特性:“木如李,高五六尺,多岐,枝色微白,可种可插,叶繁密如桑,叶光而厚,末尖而有桠齿,花小而艳,有深红、粉红、白色、单叶、千叶之殊,五月始开,朝开暮落……”木槿一日之内由盛而衰,陶渊明对此便感慨颇深:“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人生也如槿花般飘忽短暂,有过盛放的时刻,却终是过客,道尽其间况味。木槿朝开暮落的特性与日本物哀美学极为符合,日本的俳句短歌中就有不少写到槿花的,松尾芭蕉生活化地描写:“路旁木槿花,马儿一口吞掉它。”小林一茶则感叹:“老夫我也是过一天算一天呀花木槿。”而加舍白雄寫的短歌“盲目女孩坐廊缘,木槿花开多岑寂”更为动人,廊前木槿下静静坐着一个瞽目女孩,枝头槿花繁茂鲜妍,却又开得无比寂寞。
虽然是一日花,让人不免生出慨叹,但木槿花期颇长,自夏徂秋,皆能见到它绽放枝头,也因此虽一日之内荣落,从盛放到萎蔫,并不会让人一味沉溺哀叹,反会生出隐隐希望,期待明朝花开。木槿古名为“舜”,“舜”即瞬,也同样得自“仅荣一瞬”之意。《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写了一个如槿花般娇艳的女子:“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舜华”便指的是木槿,诗中以槿花来譬喻姜姓女子姣好动人的容颜,木槿是称得上这譬喻的。槿花开于炎夏,繁茂娇艳,它“不学桃花,乱向春风落”,也“不与春争艳”“开花向秋前”,这不争的个性让它多了一份素朴安宁的美感,而那位姜姓女子也正如槿花般静美。明代文震亨《长物志》中写到木槿,简直贬抑得厉害,他将木槿称为“花中最贱”。槿花确是极家常的花,道旁篱落间总能见到它的身影,这质朴简单的美,显然不符合明末文人崇尚的雅趣。又说:“然古称舜华,其名最远;又名朝菌。编篱野岸,不妨间植,必称林园佳友,未之敢许也。”但木槿的好,恐怕就在那份寻常的美。
旧时以花入馔,并不鲜见,木槿便是夏至时节最应季的花馔。郑逸梅《花果小品》中即说:“木槿嫩叶,可代茶饮。闽江之汀州人,以槿花拌面煎食,遂呼为面花。又《虞衡志》云,采红木槿连叶包裹黄梅,盐渍曝干以荐酒,名玉修。”可泡茶,可煎食,还可作佐酒小食,吃法颇多。清人潘荣陛言“盛夏食饮,最喜清新”。要说木槿最适合夏日的清新吃法,还数槿花汤。那年去九江,在山里的一个农家餐馆第一次喝到槿花蛋汤。鸡蛋的鲜嫩与木槿的软滑,再加一点麻油的香味,整个口感是爽滑绵软、清香回甘。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在半山腰开了间小店方便游客歇脚,自己也赚得一些收入,孩子们在山下工作,各自有自己的小家庭,一家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槿花是他们清早从山间木槿树上现摘下来的,难怪吃着有一种天然的清香。从此那碗鲜滑的槿花汤,便成了关于那整个夏天的记忆。黛色山间缭绕虚浮的晨雾,滴翠树林中流淌清澈的溪流,槿花娇柔鲜艳地一树树盛开在山路旁,不知怎么总让人想起王摩诘那句“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一入夏至,最让人期待的便是满塘绿荷了。这时节荷花才刚开不久,还没到盛花期,但荷叶却已是亭亭如盖,鲜绿阔大的荷叶在暑风中轻拂,当中挺立着粉白二色的荷花。向晚时分,站在湖边,即闻见清新淡雅的荷香,不是浓烈逼人,而是细细袅袅,这是独有的夏天的清芬。有关绿荷,印象最深的,是《红楼梦》中温柔安静的香菱说过的一段话:“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香菱果然是荷花的知己,她品评的这番话,比她向黛玉学诗所作的那些诗作实在好太多。不当诗人,她足可以去当植物鉴赏家了。这一番话,看似说的是荷菱等植物的清香,但未始说的不是香菱自己。《金陵十二钗副册》,宝玉看到香菱的判词便是“根并莲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香菱本名英莲,莲就是荷,菱与荷同生一池。清香淡雅、妩媚袅娜,正是莲花之态、菱花之香。闲倚曲槛、细嗅荷香,实在是消夏的绝佳方式。李笠翁《闲情偶寄》中提到“芙蕖”说:“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
绿荷菡萏既可赏,但最妙的是这鲜嫩碧绿的荷叶还可用来做一味消夏食物——荷叶粥。北京虽是北地,但各处湖塘也植有不少荷花。清末沈太侔《春明采风志》记云:“什刹海,地安门迤西,荷花最盛,六月间士女云集,皆在前海之北岸,同治间忽设茶棚,添各种玩意。”如今什刹海依然是赏花胜地,每年七八月间,荷花市场沿湖一带即开满了大片荷花,湖岸的垂柳间夏蝉其时正唱得热烈,虽是炎蒸的暑天,而湖中翠绿如盖的荷叶、嫣红清丽的荷花,则完全是一幅夏日清景。除去什刹海,北京各大公园如北海、圆明园、颐和园等处皆植有品种各异的荷花,仲夏时节,也完全能体会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盛景。正因遍植荷花,人们便动巧思来让寻常植物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饮一食。这不能不说是生活的艺术。旧时北京人家夏天的餐食,处处皆含有清凉意味。极有韵味的便数荷叶粥。金受申在《老北京的生活》中细述过此粥的做法:“家庭熬荷叶粥之法,实只光熬粳米粥,俟粳米开花,粥汤微腻,即以‘二苍荷叶(嫩荷叶无荷香清味,老荷叶味苦,故喝荷叶粥必须用适中之二苍荷叶)一张,将离蒂近处硬筋以手折断,盖于锅中粥皮之上,随即将粥锅端下,加锅盖焖妥。如欲加白糖,须在未盖荷叶时放入,方能甜香合一。今之庄馆喝荷叶粥,皆临时加糖(家庭亦多半如此),滋味差得太远了。粥至凉时,绿汁由荷叶顶溢出,粥汤很少荷香,其味皆在米粒中,为荷叶粥中真品。”取鲜嫩适中的荷叶盖于粥上,让米粒充分吸收荷叶的香气,如此熬出来的,是一锅莹亮软糯且伴有淡淡清香的粥。那粥的颜色也十分好看,是种浅淡的黄,又泛着些微的碧色。如今在北京的一些饭馆,还能喝上荷叶粥。某年夏天在护国寺大街的惠丰门丁肉饼店曾喝到过,这家的荷叶粥有凉有热,当时点的是凉粥,入口倒也爽口怡人,只是少了点清香的气息,许是荷叶不那么新鲜的缘故。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玉也吃过荷叶粥,只是贾府钟鸣鼎食之家,这食物的名字叫得雅致,也做得更为繁复精细。他们称之为“莲叶羹”。那一回,宝玉因金钏儿事被父亲痛打一顿,贾母等人来怡红院看望他。时值夏日,王夫人问他:“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贾府的莲叶羹是极为讲究的。凤姐都说这羹“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在用料上这羹选用的是御田胭脂米、碧粳香稻米、红稻米等,将这些米磨成粉,做成粉团嵌入银模子中,印出各式花形。再将粉团放入加了鲜嫩荷叶熬煮的鸡汤中,口感清润滑爽。后文还提到了做羹汤的银模子,“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就连见多识广的薛姨妈看后都笑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只这一点,足见贾府对于烹调及其器具的讲究。
夏至日应时的消暑食物中,就北京而言,尤以凉面为最,也即过水面。清代《帝京岁时纪胜》即载:“夏至大祀方泽,乃国之大典。京师于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说过水面是也。乃都门之美品。向曾询及各省游历友人,咸以京师之冷淘面爽口适宜,天下无比。谚云:‘冬至馄饨夏至面。京俗无论生辰节候,婚丧喜祭宴享,早饭俱食过水面。省妥爽便,莫此为甚。”夏日吃凉面,原是北京的旧俗,寻常人家皆喜食。而早在唐代,凉面就已出现,只是那时称作“冷淘”。唐玄宗时官修的、专述政府各部门职司、官佐的典籍《唐六典》中有载“太宫令夏供槐叶冷淘”。唐时夏日朝会燕飨,供应给官员的食物中,即有此味。杜工部《槐叶冷淘》诗,就提到了这一消暑面食:“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中,详述了槐叶淘的做法:“于夏采槐叶之高秀者,汤少瀹,研细,滤清,和面作淘。乃以醯酱为熟騡,簇细茵而盘行之,取其碧鲜可爱也。”采下槐树嫩叶,将其洗净用水汆过再研磨滤汁,以槐汁和面,揉好的面条碧莹莹的,吃时再将醋酱拌入冷面中,观感上已是很好看了,又带有一种独特的槐叶香。至宋代,冷淘依然是夏令时节的应时美味。《东京梦华录》多次提到“冷淘”,可见它是当时市井间的寻常食物。与之类似,《梦粱录》中也记载了南宋临安市肆供应银丝冷淘、笋齑淘、笋菜淘面、丝鸡淘等。
与如今的过水面不同,唐时的冷淘是烹制前就已调味。槐叶淘即采青槐嫩叶捣碎加盐和入面中,其色鲜碧,不加面码,直接食用,令人爽心适口。过水面则是将锅中煮熟的面条捞出,随即在凉水中过一下,京城旧时讲究些的人家,这水用的是从深井新汲的井水,“随刀落银缕,煮投寒泉盆”。过一下之后的面条,变得爽滑且带了凉意,待吃时再于面条中加入作料,或如炸酱、芝麻酱。而麻酱凉面,是夏日独有的风味。芝麻酱加点温开水澥开,往里稍加点盐,再用酱油、辣椒油、香油、蒜泥调好料汁。同时还得备好红绿相间的各种菜码,碧鲜鲜的黄瓜丝、红脆脆的水萝卜丝、白莹莹的豆芽菜,待吃时将这些菜码放入面中浇上麻酱、料汁,一搅一拌,一碗爽滑鲜香的过水面就好了。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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