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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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多月前，铁成鑫奉派到高礤村蹲点驻村，为期一年。驻村期间，他担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他想和村里的人热络起来，但热脸贴上冷屁股，村干部不怎么听他招呼，村民对他也颇为冷淡，他活似一条游离在烟灰缸里的鱼，无法腾挪，四面碰壁，觉得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儿。

　　高礤村是全市面积最大的行政村，位于三县交界处的高山地带，平均海拔1280米，全村人口仅千余人，姓氏却多达32个，村民既能操一口纯正的客家话，又能操一口流利的闽南方言。在漫长的岁月里，这里是飞禽走兽出没的蛮荒之地，只有猎人和采药人到此狩猎或采药。260多年前，粤东有几户人家为躲避仇家追杀，来到这里搭寮定居，稍后，闽南一带又有若干人为躲避官府缉捕，逃到这个世外桃源，也搭寮定居下来，这里才开始有了人烟。刚刚开发之初，这里连个地名都没有，有人烟的旮旯之所被人随意地称为鹰嘴岩、石雕峒、东菇、西畲、茶寮、毛桃寮、桃花峡、天门岽、野猪坳。随着人口的增多，这里兴起了高山茶业，并有大量木排贩运至外地，经济上略有起色，还办起了私塾式的书院。高礤村虽有千余人，但住户分散在9个自然村，自然村与自然村之间相隔相对较远，其中最僻远的自然村野猪坳离村部有10公里。

　　高礤村里有一条溪叫桃花溪，发源于邻县一座海拔1600米的高山，一路穿山越隘，过白蟒涧，经山猴滆，袅袅娜娜进入高礤村境内的野猪坳，水势方遒，一路走走停停，左纳右抱，添东菇、天门岽、茶侗三处涧水的加盟，昂首阔步奔涌到村部所在地桃花峡，横穿西畲，在村口汇成一座深潭，叫桃花泉。

　　这天，铁成鑫闲着没事，走出住处，沿着村里的主干道，往桃花泉的方向蹀躞而行。到潭边后，他坐在草地上，默默地望着潭中从潭底泛起来随即又很快消失的波圈。潭中的鱼儿冒出水面，好奇地打量他，不时朝他吹泡泡，似乎在讥嘲他的不识时务、不通世故，他随手抓起旁边的一块小石头朝潭里砸去，鱼儿惊慌地没入水中，好长时间没露出水面。他百无聊赖地起身，沿着草坡往上走，走到坡顶，发现一块奇怪的石头。这块石头酷似喇叭，顶端有个拳头大小的孔眼，成圆形往外扩张孔道，尾部便成了水桶盖般的喇叭口。他上前去摸了摸，然后把嘴对准孔眼，大声喊出憋在他心里多天的吼叫：“我不想来！我，铁成鑫，想回去！”

　　“铁书记，你既然来了，得为村民办实事办好事，要不然，连我也瞧不起你！”铁成鑫的背后响起冷冷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江尧法。

　　江尧法的家境很贫寒。8岁时就没了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后当过兵，退伍后在外打工，在30岁那年靠东挪西借筹集一笔钱，潦草地找了个妻子。婚后为了偿清债务继续出门打工，结果在体检时被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和胆结石，厂里炒了他的鱿鱼，他只好去建筑工地打工。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领到手的工钱不到2000块，黑心的工头就跑路了，于是，他只好垂头丧气回到村里。回到村里没几天，他的妻子居然逃跑了，他出去找了几次都无果而返。从此，他不再出门打工，也不正经务农，大钱赚不了，小钱不想赚，成了个无所事事、灰不溜秋的闲汉，成了“因病致贫”的贫困户。他的老父亲腿部有些残疾，但为了赚几个零花钱，还经常一瘸一拐出门去捡破烂。

　　铁成鑫问江尧法找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想送两颗桃子给铁书记尝尝。江尧法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两颗桃子，强调说是自家种的，今天刚摘的。在铁成鑫的印象中，桃子是夏天成熟的，时令已是初冬，哪儿来的桃子？江尧法再次重申这两颗桃儿是冬桃，来自他家屋子后面的最茂盛的一棵桃树。铁成鑫对这两颗桃儿产生了兴趣，将其中一颗握在手心，觉得手感光滑，再细细端详，桃儿的表皮像是少女绯红的脸蛋，呈淡红色，淡红色的外部是浅浅的青黄，果柄处成扇面延伸红而不艳的色彩，像初升的太阳那般红彤彤，果蒂鮮红得像口红，整颗桃儿的红搭配得有深有浅，逗人怜爱。铁成鑫又把桃儿放到鼻子下闻闻，一缕缕芳香飘进他的鼻孔，又由鼻孔沁入他的心肺。他爱不释手地抚摩着桃儿，江尧法催他吃桃尝尝味，他轻轻咬了一口，立即觉得又脆又甜，唇齿间有回甘的感觉。接着，他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咀嚼鲜嫩的果肉，觉得冬桃比夏桃还好吃。

　　桃子吃完一个，还剩一个，铁成鑫舍不得再吃，他要留起来，带回市里给在市农科所当高级农艺师的高中同学沈韵缃品鉴一下。

　　2

　　铁成鑫到达高礤村的当天晚上，就在村党支部书记兼村民委员会主任龙大翔的家里见过江尧法。那天，他先到镇里报到，镇里负责联系高礤村的包村工作队队长是镇党委副书记章强，章强亲自骑摩托车送他到高礤村。

　　村部和教学点合用一座两层的楼房。教学点原先是一所完小，后来缩为初小，有一、二、三、四年级和幼儿班共5个班，近年来由于学生数锐减，只剩下了一年级和幼儿班，就成了镇中心校辖下的一个教学点。空置下来的教室，一间作为村文化活动室，一间作为村两委的会议室，一间用来堆放杂物，剩下的一间就充当了铁成鑫的卧室。铁成鑫把简单的行囊放进卧室，安顿下来。接着，章强召集了村两委干部，开了个简短的会，要求村两委全力支持铁成鑫的工作。铁成鑫作了表态性发言，他的发言只三言两语，不到两分钟，大意是他会尽自己的职责做好工作，与全村干部、群众一起打好脱贫攻坚战。会议进行中，一群麻雀在村部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扑腾并叽叽喳喳，似乎故意聒噪铁成鑫。散会后，章强就离开了，说是要赶往县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高礤村一共有5名村干部，除了龙大翔外，还有两名村支委和两名村委会委员。当天晚上，龙大翔就在家里宴请铁成鑫，作陪的除了村干部外，还有龙大翔的表弟朱逢宝。龙大翔的老婆邓美姣也是村干部，是村里的妇联主席兼计生协管员和出纳，她亲自下厨，弄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铁成鑫自然坐在主宾位。开席之前，龙大翔就说不会喝酒就当不好村干部，铁成鑫言明自己酒量确实对不起胃，众人起哄今晚要和铁书记喝个痛快。

　　酒酣之际，一个装扮颇为新潮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来者理着平头，蓄着粗粗的一字形胡子，一副深色的宽边墨镜架在瘦削的脸颊上，一件深青色吊带裤松垮地裹着他单薄的身躯，手上还拄着一根一米来长的文明棍，看上去似个道行精深的贤哲，又似舞台上的滑稽角色，不伦不类的。来人自报家门叫江尧法——眼下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将来一定会发达。自称是村民代表，不用龙大翔夫妇招呼，就加进了酒局。

　　这场有所蓄谋的酒局，铁成鑫孤军奋战，只能豁出去与酒拼斗，颇有悲壮的感觉。江尧法看铁成鑫的脸色，知道他已喝得半醉了，就挺身而出，为铁成鑫代酒。江尧法的酒量实在好，一轮又一轮下来，尽管灌下一杯接一杯的酒，依然状态良好，倒是后半段时间几乎没喝酒的铁成鑫酒劲发作后醉醺醺的，坐立不稳。

　　持续3个多小时的酒宴结束后，江尧法主动请缨送铁成鑫回住处，他架着铁成鑫的胳膊，像拖曳一截长长的、不规则的树桩，把步履踉跄的铁成鑫拖回到村小学。铁成鑫回到住处后，模模糊糊地听江尧法说，龙大翔是村里的一条龙，在村里一向说一不二，今晚喝酒名义上是给“市领导”接风洗尘，实际上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有，龙大翔已经知道他的来历，私下埋怨上级为何派一个只会耍笔杆子的酸文人来高礤蹲点驻村。

　　江尧法告辞出门后，铁成鑫困得浑身筋骨要散架似的，连牙齿也没刷，甚至连衣服也懒得脱，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直到半夜才真正睡着，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抓过手机瞄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四点半，离天亮还早，就想睡个回笼觉。可是，他的脑袋像灌满的泥石流似的昏昏沉沉，且有一阵接一阵的胀裂感，胸部也闷闷的，似要作呕，如此，他怎么也无法再进入睡眠状态，只好半坐着，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挨到6点钟，铁成鑫郁积于心的雾气越来越浓，野渡无人舟自横般落寞，暗暗把自己比作无人喝彩的寒蝉。他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往外看，进入他眼里的只是浓浓的大雾。

　　3

　　市文化艺术创作中心只有6个人，工作量不多，也没什么具体的绩效性任务，这个清水衙门，由铁成鑫这个副主任主持工作。他每周只去创作中心半天，其余时间在文化局里上班，因为备受局一把手的赏识和器重，忙得像陀螺似的。铁成鑫在繁重工作之余，醉心于文学创作，谁知道写作的爱好越陷越深，于是向领导提出回创作中心潜心搞创作，最终如愿以偿。不久之后，市委组织部给局里下达了一个蹲点驻村名额，局一把手亲自找他谈话，把蹲点驻村的光荣任务交给他，说是要锻炼他的脚力、脑力、笔力、眼力，又说下去蹲点驻村可亲身体验生活，对他以后的创作非常必要非常有利。他一万个不情愿，但他又是个大局意识很强的人，只得违心地允诺下来。

　　一个周末，铁成鑫回了一趟市里，约沈韵缃到榕树咖啡屋喝咖啡。他俩高中时有过朦朦胧胧、不了了之的初恋，后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违心地去高礤蹲点驻村，她戏谑地称他是“被扔到瓦砾上的臭鱼”，调侃他去蹲点驻村是沙堆里倒尿种不出树。他郑重其事地说，他既然到高礤蹲点驻村了，就得做点事，而且要做成事。要做成事，还得请老同学助一臂之力。说毕，他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桃子，请她品鉴一下。

　　乍见这颗桃儿，沈韵缃眼睛一亮，说她两年前去外省一家冬桃园参观时见识过这类冬桃，然后向他普及关于冬桃的基本常识：冬桃，有些地方叫雪桃，个儿大，脱核，肉质细腻，甘甜多汁，清脆芳香，口感极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果糖、果酸及多种维生素，营养价值极高。听老同学这么一介绍，铁成鑫心头一亮，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跳出来：不如把“产业脱贫”和“乡村旅游”搞起来。

　　沈韵缃告知他，这种桃子，适宜生长在海拔1200—2500米之间的山田、丘陵和坡地，与普通桃树一样在3月中旬开花，在4月中旬结果，不过，这种桃子长到樱桃大小时即停止生长，经过漫长的夏天，到秋分过后，桃子生长速度加快，到立冬过后果实才开始成熟，挂果期可延到大寒。那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冬桃树仍枝叶茂盛，硕果飘香，鲜红的桃子在白雪蓝天的映衬下，鲜艳夺目，可谓寒冬奇景。

　　冬桃正好填补了冬季没有新鲜水果的空白，经济效益显而易见，而且，还可以花为媒，以树为介，再搞个桃花溪漂流，极有可能带动高礤的乡村旅游。沈韵缃为铁成鑫的思路击掌叫好，并主动表示她可利用双休日到高礤村指导冬桃的栽植、施肥、整形修剪、病虫害防治、套袋等，让村民没有后顾之忧。

　　4

　　江尧法家有5棵冬桃，这5棵冬桃每年能给他带来将近千元的收入。铁成鑫一手提着猪头皮、海带、花生米、鸡爪等熟料，一手扛着一箱本地产的米烧，登门去认结对子帮扶对象江尧法为亲戚，同时去见识冬桃树。

　　江尧法家的冬桃，树形、树高和树叶与普通桃树差不多，但树上挂的果，明显要比普通桃树的大。时令已是大雪节气，天气有些寒冷，地下已有好些凋零的枯叶，甚至还有好几片树叶因抵不住冬寒的侵袭而在铁成鑫面前瑟瑟发抖乃至被寒风无形的手从枝头上扯落下来，但是，满树的果实却在枝头闹得欢实，一颗颗都对铁成鑫的到来摇头晃脑。江尧法从树上摘下七八颗桃子，说是用来下酒。

　　米烧是白酒，度数不是很高，对于江尧法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对酒量差得没有什么战斗力的铁成鑫而言，至多2两白酒就可以把他放倒。江尧法嫌铁成鑫喝酒老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太斯文，就拿出自家酿的米酒，让铁成鑫改喝米酒，说：“铁书记不嫌弃我，还自带酒菜上门认亲，我也得有所表示，这样吧，米酒对米烧一比一，我喝一杯米烧，你喝一杯米酒就可，不过呢，你还得消灭掉桌上的桃子。”

　　“这么多桃子，我一个人一下子这么消灭掉？”

　　“我家的冬桃，味道甜美，而且不反胃，管叫你越吃越爱吃！”

　　“那好，我力争把桌上的桃子全部消灭了，不过，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呀？铁书记尽管吩咐就是！”

　　“你家的冬桃，能不能移植给其他村民，让大家都来种？”

　　江尧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把举在手里的酒杯搁在桌子上，低头不语。

　　“当然，你家的冬桃不是无偿移植给其他村民，我会考虑给你一笔适当的补偿。”

　　“铁书记，不是补偿不补偿的问题。”江尧法苦笑着摇了摇头，推心置腹地道，“這五棵冬桃的树苗，是我爷爷当年千辛万苦从北方背回来的，我哪能轻易就给别人呢？再说，全县就我家有冬桃，我家的冬桃除了留一些给自家吃吃，挑到圩场去卖，很快就卖光，如果村里大家都种冬桃，谁还会稀罕我家的冬桃？”

　　渐渐地，村民要求种植冬桃的呼声越来越高，“先遣军”根本形成不了规模。沈韵缃帮铁成鑫联系了外省一家冬桃树苗繁殖基地，铁成鑫指派江尧法在村部和各个自然村贴出启事，凡是想购买冬桃树苗的，可把购苗款交给铁成鑫，待各家各户的购苗款汇总到铁成鑫的手里后，铁成鑫再向外省一家冬桃树苗繁殖基地批发树苗，如此，可以优惠价格批发到树苗。虽然冬桃树苗价格不菲，但全村270多户人家有90多户预交了树苗款。

　　铁成鑫将订单和购苗款发给事先联系好的外省那家冬桃树苗繁殖基地。翌日，他回了一次局里，又去市农科所找了一下沈韵缃。他回到高礤村时，带回足足两麻袋的书。这些书里，有《农村实用致富大全》《农村百事通》《果树栽培常识》《无公害种植新技术》《农民日报》等关于“三农”的书籍报刊，也有民俗风情民间故事之类的通俗读物，还有《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小读本，当然也有《家庭》《知音》《读者》之类的杂志，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本土作家捐赠的文学书籍。这么多书刊报，他全送到村里的文化活动室。不少村民觉得这些书刊报当不了饭吃又卖不了几个钱，铁成鑫还是把钱弄来比较实在。

　　村民翘首以待冬桃树苗的到来，购苗款汇过去5天了，还没有动静，有些心急的农户就打电话问铁成鑫，铁成鑫给外省那家冬桃繁殖基地打电话询问，对方说最近事务多还没来得及给他发货，他敦请对方务必尽快发货，对方连连许诺。又一个5天过去了，树苗还是没有着落，这下，铁成鑫揪心起来，农户们人心惶惶，一些小道消息在村里开始传开，有言铁成鑫是被人骗了，有言外省那家冬桃树苗繁殖基地订单多没这么多现货，甚至有人怀疑铁成鑫积极发动村民购买冬桃树苗是为了从中拿回扣。江尧法听到这些传言，当面对传谣之人予以驳斥，并直言不讳地将传言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告知铁成鑫，要铁成鑫拿出办法，否则，局面很可能失控。铁成鑫再也坐不住了，回到市里去找了一位当律师的发小，发小钦佩他全心全意造福高礤群众的作为，免费为他起草了一份律师函。

　　律师函通过特快专递方式发出去后，不到一个星期，姗姗来迟的冬桃树苗终于抵达高礤。

　　高礤的山田、丘陵和坡地都适宜种植冬桃，沈韵缃再次来到高礤，指导村民大面积种植冬桃。一时间，全村出现了热火朝天的种树景象，购买冬桃树苗的农户几乎全家男女老幼齐上阵，很多农户还请亲戚来帮工。短短两天之内，5000株冬桃树苗在高礤的山田、丘陵和坡地安好了新家。

　　村民对冬桃产业满怀憧憬充满信心，铁成鑫心里乐陶陶的，为千里迢迢到高礤安家落户的冬桃取了个响亮而动听的品名：雪桃王子。无论是沈韵缃还是高礤冬桃种植户，都觉得“雪桃王子”取名取得最好不过了，铁成鑫趁热打铁，向有关部门申请注册了“雪桃王子”品牌，并以最快的速度成立了高礤雪桃王子合作社。在铁成鑫的诚挚请求下，沈韵缃担任了雪桃王子合作社的技术顾问，聘他那位律师发小为雪桃王子合作社的法律顾问。高礤村教学点那间堆放杂物的教室被腾出来用作雪桃王子合作社的办公场所。经充分酝酿并征求广大冬桃种植户的意见，雪桃王子合作社由村里曾经当过县农办主任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领衔当董事长，由龙大翔当总经理。经铁成鑫、龙大翔和雪桃王子合作社董事长联合提名，“官迷心窍”的江尧法拥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头衔：雪桃王子合作社业务部经理。他居然摆了一桌酒席，宴请雪桃王子合作社的骨干成员。席间，人们纷纷预祝桃花运早日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喝高了，居然说出了自己中意的人选：钟晓萄。钟晓萄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丈夫因贩毒被判了极刑，如今单身。

　　“钟老师有才有貌，你得找个有分量的媒人哦。铁书记不是认你做了亲戚吗？”有人打趣。江尧法不假思索，道：“我就以桃为媒！”

　　6

　　大规模种植冬桃，注册“雪桃王子”品牌，创立雪桃王子合作社，被村民们看作是铁成鑫这位第一书记在高礤烧起的一把火。高礤村民种植冬桃的热情越来越高涨，在元旦过后短短20天内，全村冬桃的种植户发展到150多户。钟晓萄没种冬桃树，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放了寒假，她拿着铁成鑫的亲笔介绍信去了省城，在铁成鑫朋友开的手工制品美术店参加为期半个月的跟班学习。她从省会回到村里后，江尧法上门动员她种雪桃王子，她淡淡地说：“你就种好你的桃吧，我有我的想法。不过，我希望你能种出名堂。”

　　“床不离七（妻），相不离八（发），桌不离九（酒），我江尧法，要活出个人样来，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江尧法雄赳赳地挺起胸膛，志在必得地说。

　　春节前夕，局一把手冒着料峭寒风，来高礤看望铁成鑫，并给高礤村的建档立卡贫困户每户发了600元慰问金，以示对铁成鑫蹲点驻村工作的重视和支持。之前，铁成鑫跑了一下县文化体育广电局，不但帮村里弄回了篮球架、乒乓球桌、羽毛球、康乐球桌等体育器材，还争取到该局扶持资金3万元。村民们觉得鐵成鑫这个第一书记还是有两下子，给村民带来了一些实惠。

　　铁成鑫是在老家过除夕的。他的老家也在乡村，离高礤村足足有200公里之远。大年初一，铁成鑫吃过早饭，就冒着蒙蒙细雨开着自家的车前往高礤，在上午11点多到达村部，与雪桃王子合作社的代表们举行春节团拜，然后马不停蹄地到各个自然村给村民们拜年，忙到中午两点才在江尧法家吃午饭。

　　“铁书记，我喜欢钟晓萄，想请你做个大媒，好吗？”

　　“这个大媒，还是雪桃王子来做吧。别急，待明年春天村里举办桃花节时，你可能就交上桃花运啦！”铁成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说。江尧法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怅然若失。于是，铁成鑫给他出主意：“乡村振兴离不开产业支撑，也需要文化的加盟，雪桃王子合作社，不妨与钟晓萄牵头的文艺表演队合作，搞几个活动，这样，你与她的接触和交往就显得很自然，水到渠成时，一切都有可能。”江尧法像捣蒜泥似的连连点头称是。

　　正月初七，铁成鑫走了几片桃园，还挽起裤脚衣袖帮江尧法揭去覆盖在锥形土堆上的地膜，给一株又一株幼小的桃树施肥，弄得全身上下都沾上了泥巴。有人在背后说他这是作秀，可他并不在乎，依然干得很起劲，直至天黑才和江尧法一起收工。

　　打造“高山桃源”需要投入资金。在商讨村财账户里现有的16万元资金用途时，铁成鑫与龙大翔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一个想做大做强“雪桃王子”，并发展乡村旅游，打造“高山桃源”，一个想办竹木制品加工厂。铁成鑫的理由是冬桃产业可以让村民从根本上脱贫致富，而乡村旅游是朝阳产业，切合美丽乡村建设战略，冬桃产业和乡村旅游搞成功了，“高山桃源”的名声就打响了，能给全村群众带来年年好节节高的红利，对高礤的长远发展有利;龙大翔的想法是村里竹木资源丰富，办竹木制品加工厂是短、平、快的项目，能立竿见影带来经济效益，不但增加村财和村民收入，还能让村民在家门口就业。他俩争执不下，龙大翔建议召开村两委扩大会议研究并进行表决，铁成鑫沉吟了一下，表示同意，但强调村两委扩大会议必须吸收所有村民代表与会。

　　龙大翔有靠山，他大舅子是市委办副主任，他连续当了三届村里的一把手，在村里亲信众多，多年来经营下来的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而且，这些年，他在外面承揽了几个小工程，可谓财大气粗。在他看来，村两委扩大会议，与会人员绝大多数会赞同他的意见，他是十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

　　村两委扩大会议如期举行。令龙大翔震惊的是，与会人员21人，铁成鑫的赞成票居然有12张，而支持他龙大翔的票只有7张，另有两人弃权。会后，龙大翔推心置腹地对铁成鑫说：“我在高礤连续干了三届的一把手，还不如你这个才来4个多月的驻村挂职书记，看来，你在村里得民心，群众也拥护你，我真心服你！以后，我会尽量配合你！”铁成鑫紧紧握着龙大翔的手，他感受到了龙大翔那双手的力度、热度，觉得彼此的心正在互相贴近。

　　村两委扩大会议之后不久，铁成鑫、龙大翔共同主持召开了村两委会议，会议经过研究，对村财现有的资金的使用做出如下安排：10万元用于做大做强“雪桃王子”，给冬桃种植户补助苗木款和肥料款，将桃花峡岸边的所有山田、坡地从村民手里租过来，由村集体投资兴建自助采摘水果和蔬菜的“共享桃园”;4万元用于疏浚桃花溪的河床，加固低洼地段的堤坝，为开发桃花峡漂流项目做准备;剩下的2万元，用来聘请市里、县里的画家将村部、教学点以及桃花峡沿岸民居的墙面喷上3D彩绘。

　　7

　　“雪桃王子”开花了，红红的笑靥把高礤村装扮得妩媚而喜气洋洋。铁成鑫请沈韵缃简明扼要地整理冬桃病虫害防治的常识。本着“预防为主，综合防治”的基本方针，沈韵缃编写了一份如何防治冬桃病虫害的材料，铁成鑫让雪桃王子合作社将这份材料编印成小册子发给全村冬桃种植户。这个小册子连封面封底算在一起只有薄薄的7页，但被村民视作宝书。

　　雪桃王子合作社成员在田间地头忙得不亦乐乎时，龙大翔拉着铁成鑫一起，跑农业局、住建局、财政局、交通局、水利局、安监局、地震局、民政局、环保局等单位。他有门路，铁成鑫有思路，两者结合在一起，高礤村陆续从上述单位争取到总计60万元的资金。

　　按铁成鑫的设想，“高山桃源”项目大致有：桃花峡岸边的“共享桃园”;起点在村部附近、终点在桃花泉的水上漂流;以喊泉为中心的桃花庄，园区里种植各个品种的桃树，并套种观赏性很高的樱花和杜鹃，展销高礤的特色产品，辅以茶艺演示;在桃花峡的岸边打造情侣谷，兴建若干座温馨的别墅式小木屋，木屋前后种植桃树、红豆杉、枫香树、树葡萄、杨柳等观赏性树木;村口的游客接待中心，村里的文艺表演队在此进行富有当地特色的才艺表演;兴建农家乐;依托防洪堤建步行栈道;“高礤人家”文化创意工作室，陈列以“高山桃源”为素材的美术作品和摄影作品，展销竹编、剪纸等手工美术品。江尧法将上述八个项目比喻为“八仙过海”。

　　要致富，先修路。铁成鑫、龙大翔达成共识，将从县里各个单位争取来的60万元全部用于村道的修补和拓宽。同时，镇里也出具报告，要求上级将高礤通往外界的山区公路改造成高等级公路。

　　为筹集更多的启动资金，激发村民的积极性，给村民争取将来的红利，铁成鑫建议由雪桃王子合作社出面发动村民入原始股参与乡村旅游开发。龙大翔第一个做出响应，将入股资金12万元打入“雪桃王子”合作社专用账户。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村民入股的资金总额突破了50万元。可是，区区50多万元，对于“八仙过海”所需的投资总额来说，连个零头都算不上，若要“八仙过海”项目梦想成真，就只能走招商引资这条路。

　　龙大翔称铁成鑫是“八仙过海的总导演”。“高山桃源”是大手笔，总投资要几个亿，这个大手笔要搞成，还必须争取各级党委政府的重视和大力支持。铁成鑫滋生了将高礤村申报为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乡村振兴示范村、乡村旅游特色村的想法，他的这个想法获得了章强、龙大翔的高度赞同：一旦高礤村成为省级乃至国家级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乡村振兴示范村、乡村旅游特色村，就可以通过多个渠道争取到非常可观的政策性扶持资金。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做大做强“雪桃王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雪桃王子”一天天在成长，由钟晓萄领头的竹编剪纸俱乐部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效益，由她牵头的文艺表演队在紧锣密鼓地组建，村两委顺利地与桃花峡岸边山田、坡地的农户签订了土地流转协议，朱逢宝建在桃花峡岸边的猪场已顺利拆除，龙大翔已有了“共享桃园”经营管理的一套方案，桃花溪的河床已经疏浚，“高礤人家”文化创意工作室已有了眉目……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预期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前行。

　　县里将“高山桃源”列为重点项目，通知章强、铁成鑫、龙大翔去厦门参加“9·8国际投资接洽会”。会展期间，有好几个客商对“高山桃源”项目产生了兴趣，陆续与高礤村签订了投资意向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与高礤村签订了投资意向书的客商先后派出高管人员来高礤村实地察看。这些高管人员进入高礤，就被桃花峡岸边民居墙体上的一幅幅3D彩绘吸引住了：有一幅画的主体是一群迎着灿烂朝霞迈步前进的农村人，右上方题有“高礤人家”四个字;有一幅画是“高山桃源”建成后的效果图，配以“乡村振兴美丽高礤”八个镏金的大字;有的画着蜿蜒的石砌小径，从地面延伸到墙上，游人可以跟随着画中“采桃姑娘”的倩影，从地面“踏上”这条石砌路，去“共享桃园”和“雪桃王子”相约;有的画着一片草地一棵硕果累累的桃树，墙上的“草地”与地面真正的草地渾然一体，树下蹲着一条毛色光滑细腻的中华田园犬，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树上那红红的果实……一幅幅栩栩如生的3D彩绘，构建了高礤村世外桃源般的如梦如幻却又触手可摸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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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沉，铁成鑫完成高礤申报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的材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起身伸了一下懒腰，走到走廊上看四周的夜景。村庄的夜晚并不寂寞，村部空坪上传过来广场舞欢快的乐曲，桃花溪的淙淙流动声隐约入耳，天上的星星在各自的站点既独立自主又彼此相关联地排成星座，共同编织共同享受璀璨的星空。一切是那么的美好，这个夜晚，铁成鑫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早上起来，铁成鑫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说再过10天他蹲点驻村的日子就到期了，问他打算在哪一天离开高礤回到原单位上班，又说他老爸的心脏病复发了，儿子读高三了高考倒计时一天比一天近，再过半个月，她本人要去省城参加为期一个月的业务培训，总之，家里迫切需要他回来撑持。他答应妻子，蹲点驻村任务一结束就立即回去。

　　“高山桃源”才刚展开撩人的面纱，“总导演”铁成鑫却因蹲点驻村时间到期而要卸任高礤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并离开高礤村。铁成鑫蹲点驻村到期的那一天，妻子开车来接他回去。他们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悄悄离开的，当时绝大多数的村民还没有起床。他不想惊扰村里，更不忍看见村民噙着眼泪挽留他的场面。车子行驶到村口，天色已经发亮，车窗外掠过喊泉的影子，他百感交集，哽咽着：“明年，这个时候，高礤人家，相约……雪桃王子。我，我愿是高山桃源里的一株桃。”

　　责任编辑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