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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记(福建文学 2020年1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28897
  一

  无巧不成书,巧得不能再巧。

  辞职专事写作以来,只要天气好,每周至少骑行乡村一次,看看山看看天看看地,听听水笑听听鸟叫听听虫鸣,乾坤自在物我两忘,胡思乱想或者什么都不想。

  城区不大,骑个十来分钟便进入乡村。乡道全面硬化,两旁植被越来越好,春夏草木葱茏鲜花灿烂,秋冬层林尽染落叶缤纷,路程虽然不远,却有“诗和远方”意境。

  道路越修越好,房子越建越漂亮,人却越来越少。房子有没有人住,是否常住,一眼能看出来。常住房大门一般全开或者半开,大门向里开;贴着大门向外开的矮门,却是关着的——阻挡家禽进屋拉屎。门前整洁,鸡犬可见,晾晒着衣物,春联新或较新。门里或者门口坐着老人的屋子,矮门也是开着的,老人不时操起手中的拐杖,虚张声势威吓着企图越界的鸡们。

  暂住房大门和矮门有时开有时闭,门前凌乱不堪,鸡犬少见,春联破损字迹难辨;没人住的房子大门紧闭,屋檐蛛网密布,地上杂草丛生,门缝、墙缝和屋顶也长着草,墙皮或者瓷砖脱落。如果村里有人养牛养羊,门前则星罗棋布着牛屎和羊粪,那是它们聚会后的遗产。

  房子有没有人住,常住还是暂住,甚至能嗅出来。常住房的气息,好比青壮年呼吸均匀有力;暂住房的气息,好比老者呼吸粗糙无力,随时可能断气;没人住的房子好比死人,气息全无。

  越来越多的村庄鸡犬难闻炊烟少见。鸡犬难闻,可解释为治安和生活条件改善;炊烟少见,可解释为厨房条件改善。亲眼在几户农家看到,烧柴的土灶闲置后,为图省事,主妇直接把土灶锅当液化灶台。甚是感慨的我,草拟了一副对联,上联“土灶锅煮液化灶”,下联“洋鸡蛋炖老母鸡”,横批“爆炒时代”。

  时常有意午饭一小时前出发,缓缓骑过或者扶着车子走过村庄,不仅有“诗和远方”的意境,还有“食和远方”的味道。那种从柴火、铁锅、炊烟、辣椒、食材中激发出来的奇香,粗犷细腻浓烈放肆,直捣肺腑直通心灵,每每口舌生津喷嚏连连。

  这醉人的香味,正日益稀薄抽象。伤感之余,不得不承认,鸡犬炊烟、土灶土锅、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古道西风、泥地上的牛屎、断壁上的苔藓、粪便横流的猪圈,虽然勾引和诱发乡愁,满足我等文人墨客抒情需求,却不便于生活,留得住乡愁留不住青年。

  话说某天骑经一个叫书册的村庄,看到路上有个男人,身形矮胖身材臃肿,穿着明显落伍,好似一件行走的出土文物,走姿怪异,像走又像跑,近似竞走,速度很慢,有如慢动作。这段路小下坡,骑行速度较快,接近男人时,发现他竟然穿着开裆裤,露出肥硕却又伤痕累累的屁股。

  一年前眼睛开始老花,以为看花眼,连忙紧急刹车。说时迟那时快,惯性使然,车虽然刹住,已冲到男人面前,摘下墨镜揉揉眼睛,扭头定睛一看,袴下触目惊心。

  一连看了三眼,千真万确。

  自行车刹车有问题,紧急刹车的时候,挨刀的猪一样尖叫。有一回下陡坡,路旁有群埋頭吃草的羊,恶作剧来了个紧急刹车,吓得羊群四散而逃,两只慌不择路,四脚朝天滚落坡下。一只不大不小的羊吓呆吓傻,一动不动,直到我下车走近,它才醒悟过来,撩开四蹄绝尘而去,速度惊人,很快超越跑出老远的同伴。

  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如吓呆吓傻的老羊,惊恐茫然地望着我。与此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尿臊。天啊,他竟然尿了,滴答有声!应该害臊的是他,我却奸情败露一般,猛地骑上车,挡数调到最大,逃亡般向前冲刺。

  骑出老远才松弛平静下来,这家伙不是疯子就是智障,以前怎么没有见过?转念一想,也不奇怪,书册是个小盆地,看上去蛮大,房屋分散,他家可能不在公路边。公路对面山脚下有不少房屋,中间隔着大片稻田和曲折河流,河上三桥,上、中、下游各一座,两座水泥桥,一座木质廊桥。

  他可能不经常到公路上游荡,即便经常,一个月平均骑经书册两次的我,相遇概率也不高。之后连续三个月未骑。一是天气不好,经常下雨;二是频繁外出参加笔会采风,没时间;三是心里有了阴影,想见又害怕见到他。

  有时候,已经骑上通往书册的路口,却又幡然悔悟似的,掉转车头骑往其他线路。可我实在无法舍弃书册这条黄金骑行线路。秋天到了,有段两千多米的坦途,两边阔叶林竹林般茂密,缤纷落叶层层叠叠,车轮碾压其上,窸窸窣窣平平仄仄,有如挥毫泼墨,恰似抚琴弹奏,偶有不知名的鸟儿,芭蕾舞女般踮着脚快速穿过,无可名状的美妙绝妙。

  我给这段路取名为“诗路叶语”。

  我疯了醉了似的,反复骑行在“诗路叶语”上,每次至少来回四趟才依依舍别,骑行小半天从书册原路返回,骑行一天则从另一方向绕道返回。第一次碰到开裆男,是从另一个方向绕道返回,有点逃跑的感觉。不过,那天本来要骑行一天的。

  “诗路叶语”在书册前方三四里处,书册是必经之路。另一个方向无须经过书册,距书册四五里处改道,绕个大弯。原路来回两个半小时,另一方向单程七个小时。

  终归抵挡不了“诗路叶语”的诱惑,再次上路,接近书册时,莫名紧张起来。鬼鬼祟祟的我放慢速度,放慢放慢再放慢,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却不见开裆男,返回时亦不见,于是愤而释然:见得到见不到开裆男,关我什么事?

  心态恢复正常。

  深冬初春期间,天气恶劣,不适宜骑行,加之父母轮番住院,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守在医院,没时间也没心情。转眼晚春,父亲虽然没有熬过湿冬,母亲身体却和天气一样,渐渐好转。那天风和日丽,迫不及待骑上车,疾驶书册而去。

  依然不见开裆男,忍不住想,这家伙是不是消失了?突然觉得他是个好素材,可写一个不错的短篇。几度下车,欲走进路边农家打听开裆男,又觉得冒昧,下不了决心。

  二

  离书册不远,前方拐弯响起喇叭。书册路况虽好,平时却很少遇到汽车,电动车和摩托车也不多,乘客太少,也不通班车。肆无忌惮骑在公路中间的我,连忙闪到路旁。一辆鲜红簇新的轿车,像一头珍稀动物,闯进我的视野。

  轿车接近我时,放慢速度,不停摁着喇叭。开个新车得瑟成这样,不是土狗土豪就是土豆土包子,我停下车,鄙夷地盯着它。汽车停下,车窗矮下,露出一个染着棕发的蓬松脑袋,你好,请问是不是邱贵平?我愣住了,伸出指甲长长的小指,掏了掏朝向她的左耳。骑行日久,这条道上从未邂逅熟人。

  “你是?”

  “我是柴玉芳,老同学。”

  “哎呀,不好意思,有眼不识同窗。”

  一下真没认出。她一眼认出我,可能跟我没戴墨镜头盔有关,为了充分享受明媚春光,我把它们摘下了。

  “这么多年过去,你变化不大,女人耐磨男人耐老,我是不是老得让你认不出来了?”

  “哪里哪里,老同学不老,岁月这把飞刀在你面前生锈变钝了,你是年轻得让我认不出来。”

  “哎哟喂,你个大作家就是会说话,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业游民到处乱窜,你个大领导怎么出现在这里,这里面有你亲戚?”

  “什么大领导,普通一兵而已,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书册没有我亲戚,有我一个扶贫对象。”

  “哦,那你经常来书册?”

  “看情况,平常十天半个月一两个月不定,逢年过节一定要来慰问的。听你口气,经常来这里?”

  “天气好经常来,怎么从来没有遇到你?”

  “现在不是遇到了吗?我也是前不久才跟他结上对子。最近出了什么大作?有空好好拜读一下。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吧?”

  “少说十五年,上次同学聚会之后再没见过。”

  “十五年?太恐怖了,人生有几个十五年?以后多联系。”

  “是啊,我们这个年龄,顶多还有两个十

  五年加个零头,再不联系就联系不上了,哈哈。”

  “你还是那么幽默。”

  “幽默谈不上,油腔滑调而已。”

  聊了一会儿,互加微信互留电话挥手告别。路况好,信号也好,4G满格。

  次日,接到《榕城文学》史主编电话,该刊要出一期扶贫题材小说专号,等米下锅,向我约一个中篇,两个月内交稿。命题作文不好写难写好,时间这么急,更难。要是昨天没遇到柴玉芳,十有八九拒绝,尽管史主编与我交情颇深。因为遇到柴玉芳,我一口应承下来,隐隐觉得,她身上有故事。

  我没有马上联系柴玉芳,而是跟马正君联系。马正君系文友,曾经对天发誓要成为中国的普希金,三十年前与我及另一位散文作者号称当地文坛“三驾马车”。二十年前,另一驾马车弃文从商,赚了大钱又亏了大钱,不知去向不知所终,失去联系。马正君这驾马车弃文从政,一直挣扎在清水衙门,三年前当上市扶贫办主任。唯有我这驾马车一条道走黑,好歹踏出一条羊肠小道,成为或者沦为一个职业作家。

  除了采风笔会和骑行,我基本囚在家里闭门造车;马正君除了出差开会,基本待在办公室描绘蓝图。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两岸灯红酒绿,马正君与我隔河相居傍水相望。三年前,河滨修了一條阔绰的景观步道,喜欢散步的我们经常相遇。虽然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毕竟曾经沧海混迹文坛,尚能聊上几句,半个月前还与他并肩而行,就血压、血脂、血糖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我对马正君的工作知之甚少,正如他对我的写作了解不多,如果史主编在我遇到柴玉芳之前约稿,压根不会想起马正君这个“素材宝库”,是柴玉芳让我联想起了他。有时候,最熟悉的往往是最陌生的,最应该记住的往往最容易忘记。

  手机里听说我准备创作扶贫题材小说,马正君甚是兴奋,我似乎闻到浓烈蒜味(每天生吃六瓣大蒜是其养生之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早该写了,扶贫是大题材好题材,是主旋律正能量,值得写有写头。你老是强调写作首先为人然后为人民,我觉得应该调整一下,首先是为人民然后才是为人,写扶贫就是为人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哈哈一笑,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写?他语塞了一下,怎么没写?我现在用实际行动写,笔写不了,早秃顶,期待你的大手笔。说到这里,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秃顶。我说,你才是大手笔,在台上指点下属,在桌上描绘蓝图。他呸了一口,你就别讽刺我了,我是被指点和被描绘对象。

  约好次日傍晚一起散步,深谈。

  马正君肯定做了精心准备,一开走就滔滔不绝讲起全市扶贫总体情况,全是政策和数据,听了半个多小时,越听越乏味。我毫不客气打断他,马大主任,我写的是小说,不是新闻报道,不需要这么详尽的政策和数据,小说主要讲故事,你最好给我讲几个有意思的故事。讲故事首先要讲人,你先给我讲几个人,讲几个扶贫人和扶贫对象,如果能够触动我,再一一采访。

  马正君停下,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又吸一口,吐出烟囱般茁壮的烟雾,太多了,数不胜数,这样吧,我给讲个最典型的,扶贫人是市财政局一位女干部,名叫柴玉芳,事迹非常先进典型……

  三

  柴玉芳的扶贫对象竟是开裆男,名叫雷修身,岂止无巧不成书,简直无巧不成书册。

  书册三分之一人口是少数民族,雷姓占一半。城镇化以来,只出不进,三分之二搬离或者外出打工,雷修身母子是留下的少数,最贫困的特殊家庭。

  雷修身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死于意外。

  20世纪70年代初期,书册六十多里外一个地方修建大水库。那几年,每到冬天,全县(当时尚未撤县设市)青壮劳力便响应号召,到工地参加义务劳动。雷修身父亲是复员工程兵,受到重用,爆破时负责点炮。

  他利用这个便利,偷了几管炸药炸鱼。一管炸药扔进河潭,轰的一声,大大小小的鱼儿翻着惨白的肚皮,树叶般浮出水面,小半自己吃,大半偷卖给城里人。雷修身家的生活水平,一度领先书册。

  有一回,炸药引信点燃,吱吱冒着烟火,雷修身父亲冷静地握着炸药,一二三四五,默念到六,抡起胳膊,正要往潭里扔,导火索突然灭了。雷修身父亲垂下右臂,静止在胸口,将左手夹着的香烟,伸到嘴里猛吸一口,烟头倏地一红。雷修身父亲用烟头,将仅剩中指长的导火索重新点燃,胳膊刚抬起,没来得及扔出,就爆炸了。雷修身父亲的短胳膊和尖脑袋炸上了天,好一会儿才噼里啪啦、血淋淋掉下来。

  那一年,雷修身不到三岁。四岁那年,更大的不幸降到雷修身身上。这年冬天特别冷,大晴天风刮得像刚磨过的剃头刀,母亲于木兰化悲痛为力量,下田挣工分去了。男人死了,她得咬紧牙关把自己当男人使,能挣一分挣一分,不然只能喝搜肠刮肚的西北风。不得不把儿子留在家里,连同火盆,把桶里的他搬到屋外太阳底下,以防冻着。

  桶其实就是放大的巨型火笼。火笼高尺许,由笼体和笼头组成,笼体和笼头高度比为三比一。圆柱形笼体竹条编成。鸟巢形笼头竹片编成,瓷制炭盆包裹其中。笼体直径二十厘米上下,笼头直径二十五厘米左右,上安一弧形竹条,可以拎着走,甚是方便。整个冬天除了干活,农民几乎手不离火笼,高寒山区上了年纪的农民,过完端午才彻底放下火笼。

  火笼不能简称笼,桶亦不能叫火桶,就叫桶,就像锅就叫锅,没必要叫火锅(与食用火锅完全两回事),约定俗成,历来这么叫。桶由杉木制成,直径六七十厘米,最多不超过八十厘米;高一米二三,最高不超过一米四,上头略小于下头,立在地上十分稳当。

  家长忙不过来或者一时没人照看,就把幼儿放在桶里,名曰“站桶”,既是“体罚”也是“安顿”。小时候,我经常享受这种“待遇”。贪恋母亲怀抱的幼儿,没几个愿意站桶,一入桶便哭爹叫娘,受刑一般。

  桶内往上三分之二处,置一圆形活动隔层,与桶壁吻合;隔层上方再置半弧形活动木板一块,相当于凳子,不会站或者站累的幼儿可坐在上面;最上方同样置半弧形活动木板一块,相当于桌面,可放玩具和零食。

  这么一来,幼儿的腰和胸一前一后卡住——卡得不紧,身子可以转动,但无论如何爬不出桶。地面放一火盆,桶罩其上,隔层有格子,热量可透上来,大小便亦可漏下,兼有马桶功能。幼儿站在桶内,安全又保暖。桶一年四季可用,当然,夏秋时节不放火盆。

  幼儿都是母亲身上的膏药,于木兰下地不随身背着雷修身,等于把他从身上撕了下来。学会走路尚未断奶的雷修身,使出吃奶力气,大哭大闹又跳又跺,折腾一会儿累了睡着了,醒来见母亲还没回来,又开始折腾。

  突然“砰”的一声,年久失修的隔层断裂。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潭里溅起一团浪花,穿着开裆裤的雷修身掉进火盆溅起一团火花,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号,几乎哭碎乳牙。

  虽然之前他已经撒了一泡尿,将火盆里的火浇灭一半,虽然放心不下的于木兰两三分钟后就赶了回来,但雷修身娇嫩的屁股和双脚还是严重灼伤,右脚烧得只剩下一个脚趾。更为严重的是,生殖器也被灼伤,有如旋不紧的水龙头,从此尿频尿滴尿不净。

  当年书册未通公路,无法及时送雷修身到医院抢救,即便通了,也没钱医。幸好村里有个草医,医术甚是高明,敷了一个多月草药,总算保住雷修身性命。每次换药,好比无麻醉手术,痛得雷修身鬼哭狼嚎,狗和猫都吓跑了,请人帮忙按住手脚才能把药换好,吃尽苦头。

  男人去世,于木兰心碎一半;儿子灼伤,于木兰心又碎一半。换药时儿子的惨痛,让她全部的心粉碎了。

  于木兰事后使出生娃的力气,把桶劈了个稀巴烂,烧成灰还不解恨。要不是儿子活着,要不是要把他养大成人,恨不得把自己也劈了烧了,化作烟雾随风而去……

  四

  书册是市财政局定点扶贫村,一帮一结对子,柴玉芳结的是雷修身。前往雷修身家的路上,村干部告诉她,这人情况非常特殊,你要有心理准备。柴玉芳问,有什么特殊?村干部说,看了你就知道了。

  雷修身的家,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在公路对面田野尽头山脚下,而是在紧挨马路的小山坡上。房子古墓一样古老,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两边几根大拐棍支在柱子上,时刻准备着倒塌却始终没有倒塌,似乎等着谁力挽狂澜。时光之刀在柱上刻下道道深刻裂纹,有一根拐棍却枯木逢春,中间长出一根筷子粗胳膊长的嫩枝。

  日后我来到屋里,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说话不敢大声,生怕震塌它。一阵穿堂风刮过,嘎吱直响,屋顶有面包屑似的脏物飘落,有几粒掉进茶杯,激起反胃的涟漪。

  部分瓦片风化,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墙壁板硫酸腐蚀过一般,一块块面黑肌瘦,结疤基本腐烂,仿佛有眼无珠的眸子。一条条缝隙小的可以插进筷子,大的能够伸进手指,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

  地是泥地,凹凸不平,潮湿也就是漏雨的地方长着青苔,干燥的地方则油光发亮,我一进门就打了个趔趄。

  小路陡峭凹凸,小车无法开上,柴玉芳停好车,跟着村干部步行而上,鞋跟踩在一颗圆滑的石子上,差点摔倒。没等他们进门,门前张望的雷修身像只受惊的猫,嗖的一下窜进房间,窜得拖泥带水,只有一只脚趾的右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嘴啃泥。轻伤不止逃窜,顾不得疼痛的雷修身迅速爬起,成功窜进房间。

  柴玉芳随着于木兰脚步,深一脚浅一脚探进房间,一股刺鼻的尿骚味扑面而来,耳光般火辣辣扇在脸上。柴玉芳身子晃了晃,摘下眼镜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房间昏暗的光线,嗅觉更加不适应——感觉光线都是臭的。

  床铺靠墙架在两把长凳上,一条凳子断了一条腿,另一条凳子断了两条腿,用一摞古老的灰色砖头取而代之,一条健全的凳腿上,长着一丛类似灵芝的褐红色菌类。板凳上铺着破旧的木板,木板上铺着衰败的稻草,稻草上铺着破败的草席,草席上铺着古旧的被子。

  床头立着一张没有抽屉的条桌,桌面黑如地面,空空如也。靠桌的墙上,贴着一张香港影星米雪的大头照,由于年代久远,画纸褪色严重,米雪面目模糊,左眼空洞,唯有笑出朱唇的大白牙,熠熠生光,那是房间最亮的東西。

  雷修身胡子拉碴,灰白的头发长而乱,上身穿一件扣子掉了三个、口袋没了两个、袖子和衣襟打着补丁的蓝色中山装,下身着一条打着补丁、没有裤袋的灰色开裆裤。有几个补丁开裂了,下面的皮肉探头探脑。脚上趿着一双布鞋,右脚趾头露了出来。时值初冬,气温个位数,雷修身没穿袜子和秋裤,中山装里套着一件起了无数小球的抓绒衣。

  勾着脑袋佝偻着背坐在床沿的雷修身,病态似的抠着指甲,一条大腿紧紧架在另一条大腿上,欲盖弥彰。裤子是于木兰缝制的,似裤非裤似裙非裙似裤又似裙。

  村干部捏着鼻子道,雷修身,这是市里的柴干部,来帮你的,还不赶快给柴干部打个招呼。雷修身头勾得更低,嘴唇紧闭。柴玉芳问,你是哪年出生的?雷修身抬头迅速瞄了柴玉芳一眼,又低下头,不吭声。柴玉芳把头转向于木兰,阿姨,您儿子是哪年出生的?于木兰耳背,问她说什么。

  于木兰白发稀疏根根可数,遮不住禇红色头皮,梳至后脑勺挽成一个鸡蛋大的髻,大风一吹,宛如空空如也的鸟巢,左右摇晃。

  村干部说,好像是1969年的,边说边把嘴凑到于木兰耳边,大声道,雷修身是哪年出生的?于木兰这下听清了,是1970年3月出生的。柴玉芳转向雷修身,我是1973年的,比你小,要叫你哥呢,以后就叫你雷大哥,雷大哥,可以吗?

  雷修身再次抬头,泪流满面。柴玉芳惊道,雷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不愿意我叫你大哥吗?雷修身双手捂面,呜呜哭了起来,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叫过我一声哥,除了我妈,村里男女老少都叫我露卵鬼,不正眼看我一眼。

  村干部打断他,雷修身,你不要打击一大片,我们村干部可从来没有这么叫你。你要好好珍惜,配合柴干部,不要老是烂泥扶不上墙。

  屋里实在太臭,呼吸不畅的柴玉芳朝村干部摆摆手,走到屋外,大口吸了几口新鮮空气,问道,你刚才说不要老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么说以前有人扶过他?村干部尴尬地笑了笑,刚才说漏嘴了,他这种情况,怎么扶?从何扶起?再说了,村财政紧得老虎钳一样,心有余力不足,幸好盼来了你们,你们可是财神爷。

  柴玉芳笑道,我可不是爷。村干部忙说,对对对,不是爷是婆,不不不,也不是婆,是观音,财神观音,扶贫观音。柴玉芳继续笑,你可真会说笑话,不说这个,赶紧把于阿姨叫出来,我要跟她好好聊一聊。

  于木兰基本不会说普通话(她和我交谈都是用土话,我能说也能听土话),能听懂一些,尽管有村干部同声翻译,由于牙齿掉了好几颗跑风,耳朵又背,交流起来相当费劲,费尽口舌,总算摸清具体情况和想法。家中无劳动力,母子仅靠每月四百六十元低保和一百元养老金勉强维持生活。

  令柴玉芳哭笑不得难过不已的是,于木兰的想法就是没想法,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柴玉芳问于木兰,您儿子有没有什么想法?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脑袋想不了事,想也是白想。

  车子开动后,柴玉芳下意识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雷修身并拢双腿,裆部捂着一个破斗笠,跟于木兰一起站在公路边目送她,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吹不散他们的愁苦。雷修身衣裤上开裂的补丁,疯狗般龇牙咧嘴,好像在控诉着什么。

  柴玉芳心里一紧眼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右手摁了一下喇叭,左手伸出车窗挥了挥,脚下油门一踩,车子像受惊的野兽往前窜。

  五

  邂逅柴玉芳没几天,我让马正君给她打个招呼,到办公室采访她,下面是整理后的对话。

  我:“老同学,马主任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是我市扶贫界的花木兰。”

  柴玉芳:“这个评价太高了,实不敢当。听说你们以前是文友,难怪我觉得他和你一样,身上有文人气质。”

  我:“在你看来,文人气质到底是什么样的气质?”

  柴玉芳:“这我可说不准,反正就是与众不同,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气质。”

  我:“文人气质在很多人看来其实就是令人生厌的迂腐气,没想到令你如坐春风,深感荣幸。今天不谈这个,言归正传,请问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扶贫对象?”

  柴玉芳:“换一个,为什么要换?”

  我:“雷修身一个大男人穿着开裆裤,底盘一览无余,你一个女人家,多不方便。”

  柴玉芳:“没想过,真没想过,扶贫又不是买肉,哪能挑肥拣瘦?”

  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嘛,换个男的跟他结对子方便些。”

  柴玉芳:“扶贫对象情况没有不特殊的,只要真心去扶,不存在什么方便不方便,反正我从不看他下面,只看他的脸。他的脸那么悲苦,脸色那么难看,我与他结上对子后,他渐渐有了笑容,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我:“要是我是个女的,要是我是你,我一定想方设法换一个,最好换个女的。”

  柴玉芳:“呵呵,问题你不是女的,你也不是我,如果是的话,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

  我:“上次骑车看到雷修身,他穿着开裆裤,胜似闲庭散步,一点不紧张害臊,倒是我尴尬得要命,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奇怪,他见了你怎么那么害臊?”

  柴玉芳:“可能是本能吧,毕竟我是女人,又是第一次见面,你是男人,他当然没什么好紧张害臊的。据我了解,无论是他碰到村里的女人,还是村里的女人碰到他,双方都不紧张害臊,有个成语叫见什么来着?”

  我:“见怪不怪。”

  柴玉芳:“对,见怪不怪,你多见他几次,就没什么好尴尬的。”

  我:“我还真想再见他一面。”

  柴玉芳:“好啊,既然你想写我写他,最好到现场感受一下,过阵子我带他去医院做手术,到时叫上你……”

  六

  柴玉芳母亲早年做过裁缝,她首先想到的,是请母亲给雷修身缝制三条开裆裤和三条围兜。于玉兰早年缝制的开裆裤打着不少补丁,有些补丁开裂了,也没缝补,老眼昏花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任其破上加破。

  有了三条崭新的开裆裤,原来那两条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尿迹斑斑的裤子终于淘汰,围兜化腐朽为神奇,围在腰上一布遮开裆。围兜经常被尿洇湿,不知内情的人看见,以为是水或者汗水。

  柴玉芳将母亲穿不完的衣裤鞋子送了不少给于木兰,将丈夫和弟弟穿不了的衣服和鞋子全部送给雷修身。那天我碰到柴玉芳,她正是给他们送衣服去的。

  接下来怎么帮怎么扶,柴玉芳陷入苦恼之中。丈夫是市政府一名干部,曾在乡镇长期任职,有着较为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也帮扶着一位贫困户。在他建议下,柴玉芳先从危房入手,用钢丝取代拐棍,拉正后系在嵌入地下的钢钩上,撤除外墙板砌上砖墙,掀掉风化瓦片和霉烂椽子,铺上树脂瓦,地板水泥硬化。这么一改造,破败的老屋仿佛镶上新牙的老嘴,坚固美观多了。

  有朋友在城建局担任要职,柴玉芳从他那里软磨硬泡到一笔危房改造资金。钱好不容易筹到,请泥工却遇到刁难。雷修身有个叔叔叫雷守地,脑袋长得像削过的铅笔头一样,两家相隔十余米,却没有来往。雷守地在两家之间砌起一道两米高的墙,墙头插满碎玻璃。雷守地院里有棵杨梅树,熟透的杨梅跌落叉在玻璃上,迸出的果汁犹如伤口淌出的鲜血。

  墙是雷修身八岁那年砌的,随着叔叔家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每到做饭时间,诱人的香味似万钩齐下的鱼饵,铺天盖地抛过来。一般的香味,雷修身还能抵挡,肉香实在无法抗拒,常常三月不知肉味的他,梦游般跑到叔叔家,口水飞流直下,目不转睛望着锅里或者桌上的肉,眼里几乎长出牙齿来。

  除了婶婶,叔叔、两个堂弟、一个堂妹无不横眉冷对,呵斥猫狗一样呵斥他,让他滚蛋,牙签细的肉丝不让尝一块。最过分的是二堂弟,动辄叱狗咬他。好在人没人性狗却有人性,抬头不见低头见,吠他决不咬他。

  婶婶不呵斥他,并不阻止家人呵斥他,视他不存在。于木兰几次把雷修身绑起来暴打,边打边哭边打边求,皆无法阻止他走火入魔的脚步,只好听之任之。雷守地倒是想出好办法,用平常积累的碎砖,砌了这道“柏林墙”,中间安了扇上锁的门,家人每人一把钥匙,进出随手关门锁门。

  雷修身家在左前,雷守地家在右后,雷修身家是雷守地家必经之路。有了这堵墙,雷修身再也无法进入叔叔家,每当肉香传来,就张大嘴巴在院子转圈,流着口水追逐飘浮不定的肉香。

  因为有泥工这门手艺,雷守地一度成为书册先富起来的人。几年前,雷守地翻盖新房,“柏林墙”非但没拆除,反而糊上水泥加固,门也堵上了,花大钱雇了台挖掘机,从另一侧开山挖路,进出从此无须经过雷修身家。

  雷守地大儿子一家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女儿远嫁他乡,留在家里的次子子承父业,打虎亲兄弟,工地父子兵。

  之前,柴玉芳跟雷守地打过一次交道,印象非常不好。柴玉芳第二次上雷修身家,得知雷守地情况,登门拜访,想听听他的意见,希望取得他的支持,帮于木兰雷修身拿一拿主张什么的。虽然母子一再强调雷守地很坏很坏非常坏,让她别去,但柴玉芳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了。虎毒不食子,叔毒不害侄,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雷守地异常冷漠,坐不请茶不上,口口声声母子死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个外人多管闲事,不要搭上我。说罢吐口浓痰,大步离家,把柴玉芳晾在那里。柴玉芳极度尴尬,也非常愤怒,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近情理的叔叔?

  转身准备离去时,雷守地老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双手捧着一杯茶快步上前,我说市里的领导,你别跟我家里的一样,他就是那个鬼脾气,说心里话,妯娌和叔侄着实可怜,可我们能力有限,确实帮不上他们。

  聊了半个多小时,柴玉芳感觉雷守地老婆对于木兰母子持有一定同情心,但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一个指头都没有。回到于木兰家,母子便控诉起当年雷守地一家对他们的刻薄绝情。据于木兰猜测,雷守地很可能因为赡养老人一事怀恨在心。丈夫死后,原本生活在一起体弱多病的公公(婆婆早已去世),转由雷守地养老送终,他觉得吃了大亏,于是把不满转移到他们身上。

  柴玉芳说,他是弟弟,哥哥死了,父亲理所当然由他养老送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由孤儿寡母承担,你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能怪你们?你们说得没错,这家伙确实坏。于木兰长叹一声,都是人,我们母子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人。

  第三次上门,柴玉芳给母女解决看电视问题。柴玉芳家里有两台电视,把卧室那台小电视送给了他们。光有电视机不行,还得有闭路。安装闭路得立户,立户要交立户费和收视费,钱从何来?柴玉芳找有线电视台支持。

  负责人说,农民居住分散,单独立户不收费不现实,不过有个折中的办法,如果邻居离他家近,可以牵一根线过来,相当于从一楼把线牵到二楼,立户费收视费全免一分不收。不过,这项优惠只针对贫困户,其他人不能这么做,不然亏死了。

  柴玉芳脱口而出,有,邻居家非常近,十来米,其实不是邻居,是亲叔。负责人笑道,这就好办了,你定个时间,我派人下去安装,机顶盒我们赠送,扶贫工作人人有责嘛。柴玉芳嘴上说太好了,感谢大力支持,心里头却犯起了嘀咕,雷守地那家伙会同意吗?

  雷守地果然不同意,柴玉芳愤怒得大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简直不可理喻,从你家牵根线,就像从你身上拔根头发,对你没有任何损失,他们母子却从此可以看上电视,求求你行行好积点德行不行?雷守地冷笑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老子宁愿积肥也不愿意积德!说罢吐了口浓痰,大步离去,把她晾在那里。

  雷守地说话的时候,老是用右手捋着左臂的衣袖,上下推移,既不是搔痒,又不像要打架,不知道想干什么。

  柴玉芳把牙咬了又咬,连续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找雷守地老婆商量。经过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答应并且奇迹般做通雷守地的思想工作。

  没有娱乐生活的母子,终于看上电视。几个月后,柴玉芳帮扶事迹上报上网,电视台慕名前来拍摄。新闻播出当晚,母子早早吃过晚饭,沐浴更衣,端端正正坐在电视机前等候。于木兰把丈夫遗像抱在怀里,说是让他也好好看看,感受他们的幸福。

  观看过程中,母子全神贯注,生怕落下一个镜头。看罢电视,于木兰又笑又哭,对着怀里的丈夫说,死鬼,你看见了吗?你做梦都想不到吧?话说回来,我们娘俩做梦也想不到,能看上电视就阿弥陀佛了,竟然能够上电视,这要感谢大恩人柴干部,她可是你儿子的再生父母……说完这些,于木兰又嘀咕起来,拍我的时候,我也说了柴干部是大恩人和再生父母的话,怎么没有播出来呢?

  雷修身哂笑道,你不是领导干部,又不会讲普通话,你说的话怎么能播出来?反正你也说不出有什么水平的話来。人家柴干部水平那么高,说了那么多有水平的话,也只播出来一小部分,你就知足吧。于木兰也笑,你说话有水平,狗嘴吐出象牙了。

  七

  厌恶归厌恶,雷守田最后毕竟同意牵线,也许良心发现,是个好开头,柴玉芳决定请他砌墙铺地,不管怎样,搞好关系有利于今后开展工作。柴玉芳硬着头皮跑去问雷守田愿不愿意接活,原以为他断然拒绝,不想一口应承,表示以前鬼迷心窍做得不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一个外人这么帮侄儿和嫂子,他这个做叔叔的深感惭愧深受感动,今后一定改正,重新把叔叔做好。

  柴玉芳伸出大拇指,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亲叔,这样吧老雷,你开个价,一天多少工钱,或者整个工程打包多少钱,我心里有个数好做预算。雷守田说,多少都行。柴玉芳说,还是给个明价吧。雷守田用右手捋着左臂的衣袖,频率比上回快得多,轻声道,具体多少实在不好说,反正我不会再做对不起侄儿和嫂子的事,更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就是不给钱也行,你就按每天二百六十块计算,一共十天。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打听一下,外边现在一天的工钱最低三百块。

  柴玉芳说,这个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说的是实话,我当然相信你,不相信也不会来找你,那就这样定了,真心为你的改变感到高兴。雷守地说,柴干部,你过奖了,晚上在我家吃饭吧,定下来我叫老婆杀一只鸡。柴玉芳说,心领了,鸡留着,我还要赶回去,单位有事。

  工程顺利,提前一天完工,质量杠杠的,工钱按两个人计算,不,按三个人计算,还有一个小工,每天一百八十元。柴玉芳头皮一下炸了,质问雷守地,你怎么能这样?说得好好的,每天二百六十块,你一人。雷守地说,没错,每天二百六十块,可我没说几人,这么大的工程,一个人十天怎么可能做完?你看到了,我嫂子和侄儿也看到了,每天都是三个人干活,我,我儿子,还有小工,小工工钱按最低标准计算。

  柴玉芳跺脚道,你,你这个人真是太壞太狡猾了,坏得不可救药,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雷守地冷笑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才狡猾呢,想占我的便宜,明明知道一个人十天不可能做完,却按一个人算。

  “你这是狡辩,反正我只按一个人算,给你十天工钱。”

  “这样不好吧?你一个大干部恶意拖欠农民工钱,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你是官我是民,胳膊扭不过大腿。这钱,你给也可以,不给也可以。给的话,大家相安无事;不给的话,我到处说你克扣工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是聪明人,扶贫没扶起,倒落得个欺负农民的罪名,不划算啊,嘿嘿嘿。”

  “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是不是看我一个女人家好欺负?告诉你,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谁欺负谁啊?反正钱在你手上,给不给是你的事,嘴在我身上,怎么说是我的事……”

  冷静下来之后,柴玉芳还是如数支付了工钱,经过请教和计算,除了略有磨洋工,工钱基本合理。雷守地占了小便宜,没有占大便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丈夫解开柴玉芳心结:雷守地这种人心胸非常狭隘,报复心极强,他用这种方式狠狠耍了你一把,报复了你一把,以后离他远点。

  八

  安装闭路电视,修缮加固危房,做完这两件事,柴玉芳做的第三件事,是带雷修身去市立医院检查。身残志不残,雷修身身体残得特殊,如果能“修复”身体恢复自尊,精神面貌自然焕然一新,精神面貌改变了,志气就出来了,“烂泥”才能扶上墙。

  这样一件大好事,母子却迟迟下不了决心。于木兰只在八年前进过一次城,雷修身从未进过,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陌生恐怖,看病比生病可怕,生病不要钱看病要钱,没钱怎么看病?只能看眼神和脸色。这么多年,他们饱尝冷眼,想想都害怕。

  柴玉芳告诉他们,看病治病肯定要花钱,但是她会想办法,尽量少花钱不花钱。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始终下不了决心。最后柴玉芳灵机一动,说雷大哥你这么大了,还没有坐过车进过城逛过超市下过馆子,我带你去城里玩玩,看病的事到时再说。

  雷修身一听就答应了,于木兰也答应了。

  柴玉芳选了个天气晴好的周末,一早开车来到书册。细心的她带来两块尿不湿和一条圆裆裤,让雷修身用上和穿上。雷修身犹豫道,这么大人用这么玩意,多不好意思。柴玉芳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城里小便失禁的老人,都用这个,我那前年过世的公公,瘫痪在床一年多,天天用这个,花了大几千块钱。你想啊,城里那么多人,你不用尿不湿就没法穿圆裆裤,只能穿开裆裤戴围兜,人家还不盯着你看稀奇?有些专门在街上抓拍稀奇的人,把你拍成视频放到抖音和微信上赚流量,弄不好全县、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那你可就出大名了,难道你愿意出这个大名?用上尿不湿穿上圆裆裤,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会拍你。再说了,我直说啊,你别生气,你总不忍心把尿滴到座位上,弄得满车都是尿味……

  雷修身连忙打断她,我用我用。

  车子越开越快,两眼紧盯着窗外的雷修身惊叫起来,柴干部,外面的房子树木电线杆山河怎么统统往后退?等下回来它们还在不在那里?书册还在不在那里?我家房子还在不在那里?柴玉芳笑喷了,你放心吧,我开车来了这么多趟,它们都待在原地好好的,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你怎么能见到我?有句话叫山不转水转,这话也可以改成山不转车转,还有一句话叫车水马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雷修身挠了挠头,有句话叫人挪活树挪死,是不是这个意思?柴玉芳摁了一下喇叭,雷大哥,你脑筋挺好用嘛。

  到了城里,在我陪同之下,柴玉芳先请雷修身吃了著名的大耳朵扁肉和小笼包,又带他逛了超市和公园,再带他去检查。雷修身吃得高兴逛得舒畅玩得开心,身不由己去了医院。

  我交代柴玉芳,重要行程尽量叫上我,对我写好这篇小说很重要。这时我和雷修身已经成为朋友,骑行经过书册,必到他家坐一坐,雷修身跟我聊得挺来。我送他一部手机,出钱给他装了宽带,教会他玩微信和抖音。雷修身学得很快,因为不认字不会打字,跟我们联系全部语音,朋友圈全是图片视频。

  市立医院为扶贫办开设了绿色通道,结了对子的贫困户就诊住院一律优先。柴玉芳与泌尿科刘主任熟悉,一听扶贫对象前来就诊,刘主任当即取消周六休息。刘主任笑着对柴玉芳说,这可不是看你面子,是看贫困户面子,现在贫困户面子可大了。柴玉芳也笑,刘大主任亲自出马,我还是觉得好有面子。

  刘主任预约省泌尿专科医院专家网络会诊。

  雷修身平常在书册公路上大摇大摆不觉得害臊,刘主任要他脱裤子检查,却扭捏起来,孩子似的紧紧捂着裆部不松手。柴玉芳不方便在场,眼看刘主任不耐烦了,我连忙说,修身,你就别害臊了,就当刘主任和我都是穿开裆裤的,谁小时候没打过露卵呢?刘主任附和,是啊,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穷得卵打鼓,我十来岁还穿开裆裤,省布料嘛,后来发育了,实在没办法,我妈才给我做圆裆裤。

  我说我小时候更穷,冬天穿凉鞋,看到牛拉屎,一脚插进去取暖。村里交通完全靠走通信完全靠吼照明完全靠火,打瓶酱油买斤盐巴要翻山越岭出一身臭汗;第一次坐汽车,看见窗外的电线杆和房子一直往后退,吓得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第一次看火车,火車猛地一叫,差点我把吓晕。

  雷修身叫了起来,我刚才坐车,窗外什么东西都往后退,没想到你也有这种经历。刘主任说,我们都是苦出身,现在日子虽然好过了些,放的屁还带有地瓜味,骨子里都是农民。雷修身说,没想到你们也那么穷过,都曾经是苦命的人啊。

  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低贱,脱光都一样。雷修身说,我脱光可大不一样。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刘主任能够尽量让你变得跟我们一样,前提是你必须脱光……

  雷修身不知不觉松开手,先到卫生间取下尿不湿,然后走出来脱下裤子,坦然接受检查。

  经过会诊,雷修身尿道严重受损,失去弹性,好比一根风化的塑料管道,不动还好一动就破,加之患有糖尿病,手术治愈可能性为零,最好的办法就是膀胱造肉引流,腹部微创一个小孔,将尿液直接从膀胱引至尿袋,尿袋悬挂腰间,旋开底部出口可随时排放。

  造肉引流非常成功,针眼般心细的柴玉芳,网购了一个老式帆布绿色斜挎小包,上面印有雷锋头像和毛主席题写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尿袋放在布袋里,书包一样背在雷修身身上,“遮丑”又美观。

  雷修身高兴得孩子似的,哦哦哦,我要上学了。欢呼雀跃着的雷修身,对柴玉芳说,柴干部,我雷修身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没有你,我别想挺直腰杆干干净净做人,我现在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光了四十多年屁股的雷修身,终于彻底告别开裆裤,穿上圆裆裤。

  柴玉芳说,雷大哥,能够帮上你也是一种缘分,我为你的改观和变化打心眼里高兴。我笑道,修身,看不出来,挺会说话嘛,我突然觉得你的名字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雷修身说,邱作家,我是属狗的,你说我会说话,难道我狗嘴里真的吐出象牙了?

  我说,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是狗嘴吐象牙,而是口吐莲花。雷修身说,世上最会说话的就是作家,你把我的牙都夸松了,你刚才说我的名字很有意思,不会是笑话我吧?我这个破名字和我的破身体一样,能有什么意思?

  我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修身啊修身,你这个名字可不破,你的身体也不破,已经修好了,越来越修身。雷修身说,邱作家,我个大老粗,听不懂你的话。柴玉芳说,大作家,不要太深奥哟,我也听不懂。

  我哈哈大笑,我也是刚刚弄懂“修身”的另一层含义,这个词语好博大。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把这篇小说的标题定为《修身记》。

  九

  一万多块手术费,一次报销百分之八十,二次报销百分之九十,个人支付的极少的那部分钱,也由柴玉芳垫付了,雷修身几乎没花钱。

  雷修身终于过上正常人生活,正常人得有收入,柴玉芳就想着给他找份工作。雷修身一没文化二没专业,找工作不是件容易事,跑细大腿说肿舌头,一家小公司好歹同意招收他做门卫。

  雷修身特意理了发刮了胡子,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裤,跟着柴玉芳去报到。尽管柴玉芳特意交代雷修身穿件长衣服,衣摆遮住导尿管,并在管子上套了根不透明管子,还是被老板一眼看出破绽,只好如实相告。

  满脸笑容的老板态度大变,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是你们隐瞒了真实情况。我看他的脚也有问题,这个问题现在不算大问题,大门是电动的,摁下电钮就行,不用跑动,要在以前,门卫第一要求就是腿脚利索。公司虽然不大,形象还是要考虑的,我不是歧视也不是不帮忙,他这种身体状况实在不合适,公司虽小,形象还是要的,请理解谅解。

  话说到这份上,一寸商量余地都没有。

  雷修身沮丧极了,来时一路有说有笑,回时低头一声不吭,柴玉芳情绪低落,默默开着车。我打破沉默,其实也不能怪老板,设身处地站在对方角度考虑,拒绝是正常的,不拒绝反倒不正常。柴玉芳说,确实不能怪老板,怪我隐瞒了真实情况。我说,也不能怪你,如果实言相告,老板二话不说就拒绝了,面都见不上,看来找工作这条路子走不通,得想其他办法。

  前面拐弯,柴玉芳放慢车速,猛地摁了几下喇叭,办法总比困难多,雷大哥,一定会有办法的,打起精神来。我打趣道,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想办法就像给孩子把尿,只要足够耐心,总能把出尿来。柴玉芳又摁了一下喇叭,笑得喇叭一样欢,你这个比喻很贴切,还真是那么回事,当年给女儿把尿,我总是赌气似的憋着一股劲,不尿我就不放下她,结果十有八九能把出来。

  雷修身受到感染,活泼起来,我记得我妈对我说过,在我烫伤之前,晚上很少尿床,主要是她把尿把得勤,而且很有办法,只要用手指轻轻按摩我的肚脐眼,再难把的尿也能把出来。我哈哈大笑,从理论上讲,这个办法管用,可惜没有机会试验。柴玉芳说,怎么没有?等你做了爷爷就有机会了。

  我说,你女儿比我儿子大,又是大美女,结婚肯定早,你当外婆肯定比我当爷爷早,到时别忘了用修身这个法子大显身手,当然了,修身自己能有机会用上就好了……话一出口猛然意识到不妥,紧急刹舌,恰好有狗横穿马路,柴玉芳紧急刹车,尴尬惊慌失散。

  前面就到雷修身家了。

  十

  柴玉芳工作很忙,很少发朋友圈,很少跟我发微信,有事都是电话联系,这天却在微信上一连发送鸣礼炮、放鞭炮、我来了、跳舞等动画表情,问有什么喜事大事,却不回复,继续发送各种喜悦快乐的表情。正纳闷着,手机响了,是柴玉芳打来的,没等我开口,话语弹珠般滚进耳朵,老同学大作家,想到办法了,我想到好办法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到什么办法了,出什么事了?柴玉芳不满道,还说记性好,这么重要的事这么快就忘了,雷修身呀,雷修身的事想到办法了。我一拍脑袋,罪过罪过,最近忙着写稿,真忘了。

  柴玉芳的好办法,是向刺铜红村镇银行为雷修身贷款六万元,投资光伏发电,利息由国家补贴给银行,本金由光伏公司偿还。光伏公司与雷修身签订二十年合同,前者提供设备并负责安装、联网、维修等事宜,收益共享。除了“贡献”自家屋顶,后者不要出一分钱一分力,坐享其成。前三年,雷修身每年收益六百元;第四至第十年,每年收益三千元;第十一年开始,收益全部归雷修身所有,每年四千元。

  前不久柴玉芳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家在近郊,开车六七分钟即到。那可真是个美丽乡村,环境整洁风景优美,公厕比懒婆娘家卫生间干净,家家户户住别墅开小车,朋友家房子尤其气派,一共四层,覆盖顶层的太阳板吸引了她的视线。

  朋友告訴她,那是光伏发电,不仅能满足一家日常用电,与国家电网连接后,还能赚钱。柴玉芳说,光伏发电我知道,但是我一直有个疑问,真能赚钱吗?朋友说,当然能赚,这是国家扶持的清洁能源产业,电价有补贴,贷款享受低息,一次性投入之后无须再投入,安全便捷细水长流,只要老天爷赏脸多出太阳,就有收益。

  柴玉芳一下有了兴趣,通过深入了解,认为光伏发电适合雷修身创业。刺铜红村镇银行设有专项扶贫贷款基金,优先支持光伏扶贫。雷修身家更换过树脂瓦片的屋面,便于安装太阳板,以前的泥瓦屋面无法安装。

  太阳板安装好那天,正是大晴天,电灯亮起的刹那,于木兰激动得热泪盈眶,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晒了七十多年太阳,这下子才感觉太阳真的照进我心里。

  雷修身若有所思,我觉得太阳发出来的电,比水发出来的电更亮更亲切。雷修身说到这里,突然痉挛起来,问他怎么了,他笑得皱纹也痉挛起来,我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我对着他的胸脯擂了一拳,行啊修身,你现在不仅口吐象牙,还口吐幽默。他立时幽默了一句,都是被电出来的。

  柴玉芳笑得风姿绰约,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好日子。我说,你今天特别漂亮。她说,那我以前不漂亮吗?我说,以前当然更漂亮,以前更年轻嘛。雷修身说,柴干部,今年我妈都年轻了许多,你更不用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年轻漂亮的。

  柴玉芳却不说话了,诡异地盯着雷修身。雷修身不敢正视,眼神躲躲闪闪,柴干部,你怎么老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脸上又没有花。柴玉芳笑道,你的脸上虽然没有花,但是笑得花一样好看。雷修身说,柴干部,我没有文化,听不懂你的话,男人笑得花一样,有什么好看的?柴玉芳继续笑,笑而不语。

  那一刻,我觉得雷修身的房子亮堂起来,整个书册乃至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

  十一

  身体“修好”之前,除了到马路上走一走,雷修身基本窝在家里,要么躺在床上睡大觉,要么坐在凳子上发呆。无聊至极的时候,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时光慢得好像忘记了交替轮换,昼夜和四季似乎终身制。身体“修好”之后,时光依然慢吞吞,雷修身却坐卧不安,总想干点什么,原先什么都不干没感受,现在不干点什么难受,看电视玩手机也无法排解这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光伏发电效益一年一结,早期效益不明显,是长远脱贫项目,不需要雷修身干什么。也就是说,光伏发电虽然给雷修身带来光明,却解决不了他的就业难题。

  柴玉芳无意中看到残疾人养鹅致富的电视新闻,受到启发,自己掏钱买了十只鹅苗送给雷修身,鼓励他养鹅。我自告奋勇,承担起传授养鹅技术的任务。吃过鹅肉见过鹅跑,又是农村出生,养鹅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在柴玉芳联系下,我到畜牧部门培训了两天,然后上网恶补一番,不敢自诩养鹅专家,至少不会误鹅性命。

  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耗子蜘蛛都不愿在雷修身家逗留结网,人都养不起,当然养不起家禽。饭量小的家禽养不起,饭量大的牲畜更养不起,在农村活了大半辈子的雷修身,连个动物朋友都没有。

  养了鹅,雷修身不那么难受了,与其说是养鹅,不如说是养朋友。雷修身每天给我发语音和鹅视频,口不离鹅。鹅成年后,我的手机天天“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索性将手机铃声设置成鹅叫。

  我提醒雷修身,不要单纯拍鹅,尽量拍一些鹅吃草、鹅游泳、鹅打架的视频,总而言之,镜头要生动要吸引眼球。雷修身举一反三,有一回发来鹅狗相斗、鹅大获全胜的视频,有一回发来鹅逐蛇的视频,有一回发来鹅骑鹅(交配)的视频,有一回发来两鹅交颈而眠的视频,不仅内容精彩纷呈,拍摄水准也突飞猛进,抖音每天都有粉丝加他。

  视频经我转发朋友圈,好评如潮,点赞如雨后春笋,不少朋友表示要买鹅。于是乎,养鹅规模不断扩大,竟然超过书册常住人口,雷修身忙得不亦乐乎。

  和所有动物一样,鹅小时候难养,养到一定程度,基本不管不顾,放养野外吃草即可。书册日益荒芜的田野,百草丰茂绿浪翻滚,鹅们徜徉其中对草当歌,把我羡慕嫉妒得恨不能变成吃草动物。雄鸡也怕黄鼠狼偷老鹰叼,成年鹅膘肥体壮攻击性强,黄鼠狼和老鹰奈何不得,狗也怵它三分,就放养家禽而言,鹅最安全。

  鹅不吃肉,更不吃屎,却有狗的属性和功能,不中用的狗还不如中用的鹅。公鹅鹅冠滚圆如橙子,脑袋总是雄赳赳气昂昂,警惕注视着四周,目不转睛,每当有生人或者生狗走过,嘎嘎叫几声预警,对方不予理睬或者针锋相对,它便剑一般伸长脖子,贴着地面不顾一切冲过去,人或狗落荒而逃。

  鹅最爱攻击穿开裆裤的小男孩,追起小男孩来犹如追穷寇的剩勇,凶狠疯狂,两腿之间的鸡鸡乃是迷鹅的饵料。小时候,我的鸡鸡不幸被一只硕大的公鹅钳过,红肿一个星期才恢复原状。

  鹅在肉用畜禽中生长最快,饲料圈养三个月成年,野外放养半年成年。鹅苗是5月份买的,养到年底企鹅般肥硕,除一只少年鹅死于不明原因,余皆成活。

  我不仅跟于木兰母子建立深厚感情,跟鹅们也情真意切,我一到来它们就振翅昂首,一离去则耷翅垂脖。少年鹅死后,我满怀深情写了篇悼鹅文,叹其“英年早逝”,幸其“虽死犹生,免遭烹煮之宿命”。

  最伤心的还是雷修身,但是“悼鹅文”让他转悲为喜,认为它死得值,死得太值了,世上那么多鹅,死后恐怕没有一只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春节前夕,雷修身各送一鹅以示感谢,盛情难却之下,我和柴玉芳共享一只。念念不忘少年鹅的我,实在不忍食之,转送给母亲。剩下八只,通过我俩转卖给朋友,获利近千元。这是雷修身有生以来赚的第一桶金。

  鹅友被卖而食之,雷修身也伤心,但与少年鹅死去的伤心大相径庭。少年鹅夭折,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其他鹅健康成长,成为餐桌上的美食,死得其所,他不仅尽到责任,还蛮有成就感,伤心但不悲痛。

  吃野草长大的鹅,味道自然不一般,朋友吃了都说好,患上胃相思,希望还能吃到。两个做餐饮的朋友,分别订购六只,预付了订金,也算订单农业。

  小鹅长到鸡那么大,春暖花开的时候,柴玉芳帮雷修身争取到一个公益岗位——清洁厕所打扫马路。这两年,书册先后建起公厕和凉亭,各家各户配送垃圾箱,卫生状况越来越好。这个岗位每月有六百元收入。

  柴玉芳又陆续帮助雷修身办理特殊病种(糖尿病)就诊卡和重度残疾证,为于木兰办理重度残疾证(二级耳聋),争取到重度残疾人生活和护理两项补贴,加上低保金养老金以及光伏发电、公益岗位、养鹅所得,母子年收入突破万元。

  尿袋每个月更换一次,以前都是柴玉芳接送,没空由丈夫或者弟弟代劳,如今雷修身有了收入,且多次进城见过“世面”,不再劳驾柴玉芳,自己打的,来回六十元。

  于木兰心疼钱,雷修身却不,觉得很有面子。当然,雷修身不会为了面子随便打的,只有换尿袋的时候才“潇洒一下”,顺便吃一碗大耳朵扁肉与一笼小笼包。

  十二

  雷守地砌墙的时候,不慎从脚手架上栽下,摔伤腰摔坏脑袋,住了大半年医院,耗费小半生积蓄,脑袋痊愈,腰落下严重后遗症,天气稍一变化就酸就胀就痛,竟然发展到看天气预报都有反应,干不了重活,拎桶水都力不从心。

  妇女能顶半边天,话是这么说,实际两回事,一个家庭只要不是阴盛阳衰,男人肯定顶着大半边的天。如果把房顶比作天,男人顶的是正房的天,女人顶的是厨房的天。腰是男人的擎天柱,腰塌了,天就塌了。雷守地精神支柱随之坍塌,往昔的蛮横霸道萎靡于尘埃之中,成天沉默不语却时常默默流泪。

  那天去看雷修身,雷守地老婆鬼鬼祟祟闪现,这是我第一次在雷修身家见到她。之前,从未在雷修身家见到雷守地家任何人,他家的狗都未看到。母子似乎受宠若惊,又是让座又是倒茶,雷守地老婆支开他们,说要跟我商量点私事。

  雷守地老婆脸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笑,好似斑驳开裂的墙皮,风一吹就会掉下来。她吞吞吐吐问我,邱大作家,我想问你个事。我故意板着脸,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守地都那样了,哪有什么好事?但是呢,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如果愿意,肯定能帮我做点好事。”

  “什么事,直说吧。”

  “是这样,邱大作家,我家守地现在基本成了废人,干不了活,没了收入,兒子不争气,挣点钱都花在吃喝玩乐上,媳妇嫌公公吃白食,动不动闹分家……”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能不能跟柴大干部说一声,把我家也弄成贫困户?好久没看到柴大干部,她是不是升官发财远走高飞了?”

  “没有,她还在市里,你自己跟她说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以我对扶贫政策的了解,你家有儿有女有收入,收入还不低,即便柴干部当了市长,也不可能把你家列为贫困户。”

  “我们不会做人,得罪了你们,请多担待。”

  “这跟得不得罪我们没有一毛钱关系,话说回来,作为叔叔婶婶,你们以前对他们母子实在太过分。”

  “是是是,今后我们一定重新做人好好做人,你看守地已经遭了报应。弄不成贫困户就算了,你能不能帮我养鹅?”

  “我帮你养鹅,什么意思?”

  “你看我这张嘴笨的,我的意思是,鹅我自己养,养大了你帮我推销,你是个大作家,交结广认识人多,粉丝多得不得了。”

  “呵呵,有意思,你也知道粉丝?”

  “我个农村妇女,只知道粉干,哪里知道什么粉丝?是我儿子和媳妇说的,他们搜到你的那个什么公家号……”

  “不是公家号,是公众号。”

  “对,公众号,他们加了,现在也是你的粉丝。我没有手机,也不会玩,不然我也要加一下。”

  “这样吧,我考虑一下。”

  “邱大作家,我儿子媳妇说你的文章写得不得了的好,你是个大好人大能人,一定要帮帮我,求你了。”

  “你叫雷守地自己过来跟我说。”

  “这……”

  “怎么,他放不下面子?”

  “放得下,当然放得下,都这地步了,还有什么面子,还要什么面子,面子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被盖,他的面子现在连块抹布都不如。邱大作家,多谢你看得起……”

  在老婆搀扶之下,雷守地佝着背弯着腰过来见我。他的腰虽然不能负重,承受身体却绰绰有余,之前我看到他行走自如,如此造作恐怕还是出于面子考虑,老婆扶的不是他的腰而是他的脸。

  雷守地笑得闪闪烁烁,眼睛不敢直视,点头哈腰递给我香烟(这回不捋袖子了),邱大作家,怠慢了,我现在废人一个,请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推辞一番接过烟。我不抽烟,并非一根不抽,酒喝到尽兴处,话说到投机时,此时若有人殷勤敬烟,会抽上几口甚至几根,但我从来不买烟。接受雷守地的烟,并非相见恨晚,而是觉得在一个准残疾人面前摆谱太不人道,岂止残忍,简直残疾!

  我建议他们别养鹅,吃鹅的人少,市场有限,不如养鸡。雷守地说,吃鸡的人多,养鸡的人也多。我说,关键看你养的鸡是不是真土,只要够土够真,完全吃谷子和虫子长大,我就能帮你推销出去,价格也高,我那些朋友都是吃土鸡的行家。不瞒你说,我也是,是不是真土,不用吃,褪毛开膛一看就知道。

  雷守地老婆说,邱大作家,这个你放心,包真包土,我家谷子吃不完,正好拿来喂鸡,你看养多少合适?我说,先养五十只吧,看市场情况逐步扩大规模,说不定以后我也投资养鸡,把雷修身也拉进来,大家一起赚钱。雷守地兴奋得满脸通红,脸上的笑自然许多,那太好了,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指了指“柏林墙”,既然是一家人,把墙拆了吧。雷守地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拆,一定拆,过两天就拆,不,马上拆……

  十三

  马正君约我散步。

  “雷修身情况怎么样?”

  “我说马大主任,你太官僚了吧?雷修身情况怎么样,你应该最清楚。”

  “我说邱大作家,你太高看也太苛求我了,全市那么多贫困人口,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一一了解。”

  “别人不了解可以理解,雷修身不了解说不过去,你忘了,当初我让你推荐扶贫和被扶贫典型,你第一个推荐的就是柴玉芳和雷修身。”

  “前面了解,后面不太了解,这不是向你了解嘛。听柴玉芳说,你和雷修身相处得很好,她对你评价很高。一个没有单位的自由作家,积极主动参与扶贫,这也非常典型,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市肯定绝无仅有。”

  “既然已经听柴玉芳说了,为何还要向我了解?”

  “是几个月前听她说的,我想了解最新情况,也想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你看问题的角度历来与众不同。”

  “马大主任,既然你这么抬举我,我就从我

  的角度,详细向你汇报一下……”

  听完我的汇报,马正君连连点头,现在提倡粉丝经济,你的粉丝那么多,雷修身遇到你真是幸运,他叔叔也跟着沾光。我说你别净说好听的,我最近在雷修身身上发现了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他越来越渴望家庭。”

  “家庭?他不是有家吗?”

  “那是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他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天啊,他要和母亲分家?”

  “喂,我说马大主任,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想找老婆成家?”

  “正是,我就说嘛,你的智商不可能那么低。”

  “他的情况太特殊,找老婆难度实在太大,简直难于上青天。”

  “确实难,但并非没有可能。我委婉问过了,他找老婆不求生儿育女,更不求花容月貌,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就想老了有个伴。以前身体有漏洞,想都不敢想,现在漏洞修好了,才有这个想法,才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我们应当想方设法满足他。”

  “理是这个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哪里找这个是女的就行的女人呢?”

  “全市五十多万人口,下功夫找应该能找到,最好是在扶贫对象里找,惺惺相惜,互相取暖。”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先到扶贫数据库里找找,这事要是成了,太有典型意义了……”

  没过几天,我接受省作协一项艰巨的写作任务,连续数月到全省各地采访,偶尔跟雷修身视频一下,他每天发来的鹅视频,也只能偶尔看看。

  这天,正在宾馆整理采访记录和资料,接到马正君电话。

  “你回来没有?”

  “没有。”

  “还要多久才回来?”

  “十天半个月吧。”

  “这么久?”

  “有事吗?”

  “当然有。”

  “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大好事,我觉得这件好事非常值得你回来一趟。”

  “你先告诉我,如果值得,我一定提前赶回来。”

  “我给雷修身找到对象了。”

  “真的?”

  “君无戏言。”

  “太好了,那我三天之内赶回来。”

  “靠得住,一回来我们一起带雷修身去相亲。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又不是我相亲,我要什么心理准备?”

  “到时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女方长得很丑。”

  “有没有照片?”

  “有。”

  “发过来看看。”

  “还是不发为好,看了你可能不想回来。”

  “不至于吧?”

  “照片就别看了,还是回来看活人吧。”

  十四

  曾好?住在一个山路十八弯的山岿,与书册方向相反。

  车出市区,往北高速行驶。这些年,乡村公路不断拓宽,降坡取直,尽管两旁高山耸立,却不再蜿蜒陡峭,路况越来越好。汽车欢快行驶五六十公里,误入迷途般拐上一条陡峭逼仄的小道,这里仅容一辆轿车通过,摩托车勉强交会。

  爬升爬升再爬升,几乎绝望之际,终于爬到山顶,刚喘口气,水泥路断了,犬牙交错的机耕道粗暴对接,下坡下坡再下坡,下到差点崩溃的时候,阿弥陀佛,终于到了。

  山岿是个较大自然村,鼎盛時期多达三十余户人家,如今只剩三户,全是贫困户。由于长期无人居住,村里许多房子荒废倒塌,有的杂草丛生,有的长着大腿粗的树。

  都说家徒四壁,曾好?家只有三壁,一壁(土墙)坍塌。好在房子有两爿,坍塌的是左爿土墙,母女住右爿,躲过一劫。墙往里坍塌,左爿房间半截埋在土里,上面长满狗尾巴草,垂头丧气在炽热阳光下。

  厅堂亦被波及,匍匐着床铺大桌子高一堆黄土,好似一个坟包,两只老母鸡在上面趴窝,时不时抖抖身子,向后扒出一撮土来。右爿房间似乎受到惊吓,向后躲闪倾斜十几度,幸好被右边土墙荷住,否则极有可能全房覆没。

  雷修身家危房虽然破败尚可修缮,曾好?家危房就像一个多处骨折卧床不起的老人,不搬动还能苟延残喘,一搬动就散架了。

  尽管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是被曾好?的长相震撼了,正如马正君所言,丑得空前绝后天昏地暗!走进屋子的时候,一朵硕大厚实的乌云遮住屋顶,天真的暗了下来。

  迄今为止,从未在现实中和影视里看到长相如此丑陋之人。

  柴玉芳轻声尖叫起来,好在反应快,为掩饰无礼和尴尬,连忙说,不好意思,刚才有只虫子掉到脖子上。我随即配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假装从她颈上拈下一只虫子,扔在地上又踩又踏,轻描淡写道,一只好客的小蜘蛛,不要大惊小怪。柴玉芳配合我大惊小怪了几下,恢复平静。

  曾好?身材标准,眼睛却一大一小、一亮一暗、一上一下,左眼正常,右眼随右脸垮塌,隐藏在褶皱里,乍一看像头歪鼻象。

  曾好?有多丑,她女儿就有多美,安静得像块美玉,眼神猫咪般无辜羔羊般纯净。她在行政村小读四年级,寄宿,每次考试九十分以上,满分家常便饭。全校总共十个学生,四年级三个学生,据校长讲,像她这么优异的成绩,全镇都名列前茅。

  丈夫大曾好?二十多岁,白天好似父亲,夜晚有如情人。五年前,丈夫夜里进山抓石鳞,不慎跌进深涧粉身碎骨。

  石鳞肉质鲜嫩,具有滋补和药用功效,被称为“百蛙之王”和“山泉水中的活人参”,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抓石鳞卖,是一家三口的主要经济来源。石鳞好吃不好抓,它是冷血动物,昼伏夜出,藏身于深山老林溪涧中,与蛇为伍。有蛇处不一定有石鳞,有石鳞处往往有蛇,抓石鳞最容易被蛇咬。他抓了几十年石鳞,遇蛇无数从未被咬,不想失足摔死。

  一直坐着低头不语的雷修身突然站起来,目光炯炯望着曾好?,我说那个,你的男人摔死了,我的父亲炸死了,我们都是苦命人,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们一起搭伙过日子,我保证对你好。

  出于同样考虑,相亲之前,马正君没有给雷修身看曾好?照片,只说长得不太好看,要他有个心理准备。雷修身乐哈哈道,就我这条件,哪有资格挑三拣四?长得再难看也没关系,还是那句话,只要年龄适当,是个女的,心地善良就行。马正君笑道,女方小你七八岁,要是成了,你可是老牛吃上了嫩草。

  一路上雷修身有说有笑,一见曾好?便垂头不语,还以为他失望了,不想一见钟情,直奔主题。

  那一刻,我很意外,也很感动。

  曾好?看上去也很意外很感动,看了雷修身一眼,眼里隐隐有泪,既然雷大哥不嫌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一刻,我更意外,也更感动。

  静止不动的乌云似乎也感动了,呼地一下飘走,阳光空前澎湃。一阵风吹来,狗尾巴草摇头晃脑交头接耳。

  柴玉芳走到曾好?女儿跟前,捧起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阿姨吗?她一点不扭捏,大大方方道,罗玉瑶,宝玉的玉,瑶是瑶族的瑶,不是谣言的谣。

  “这个名字真好,玉瑶,我名字里也有一个玉字。”

  “也是宝玉的玉吗?”

  “当然,一笔写不出两个玉字。”

  “那我叫你玉阿姨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非常高兴你这么叫我。”

  “玉阿姨!”

  “哎!”

  “玉瑶,你愿意跟妈妈一起到雷叔叔家吗?他的那个地方交通方便,离城又近,离学校更近,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读完小学,你可以到城里上中学,你那么好的成绩,应该到城里读书,到时玉阿姨会帮助你的。”

  “愿意,只要妈妈愿意,我就愿意,她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谢谢玉阿姨。”

  罗玉瑶说罢,轻轻抽出被柴玉芳握着的手,偎进母亲怀里。曾好?眼睛淌下清澈泪滴。柴玉芳已是泪流满面;双眼湿润的我,看见马正君点燃一支烟,大口吸着,烟雾遮住脸和眼;雷修身孩子般握拳抹泪,抹湿了拳头……

  十五

  “邱叔叔,您是作家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

  “大家不都叫您邱大作家吗?”

  “算是吧,但不是大作家,是一般般的作家。”

  “您写了很多书吧?”

  “不多,写了五六本。”

  “您家书一定很多吧?”

  “那倒是,我家最多的就是书。”

  “那您能借几本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欢迎你到我家做客。你喜欢读什么书呢?应该是童话吧?”

  “是的,我特别喜欢《哈利·波特》,还有《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些书是城里人捐给学校的,凡是写得好的童话和童话作家我都喜欢……”

  我把儿子小时候买的童书全部送给罗玉瑶,还网购了不少。我惊喜地发现,罗玉瑶不仅喜欢阅读,还有写作天赋,想象力丰富,语言清新独特。

  在《我的家人》一文中,她这样写道:

  我的妈妈在别人眼里,是世上最丑陋最难看的女人,在我眼里却是世上最美丽最好看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一只管地一只管天,管地的那只看着我学会了走学会了跑,管天的那只看着我一天天长大长高。妈妈说,她最难过的事,就是有一天不能天天看到我,因为我离开她走远了,管不到了。妈妈又说,她最高兴的事,就是有一天不能天天看到我,因为我离开她高飞了,有出息了。

  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我听爸爸说,当医生告诉他们,要做好保小孩还是保大人、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人的心理准备时,妈妈大叫起来,当然是保小孩,我长得这么丑,死掉算了。妈妈呀,您怎么这么狠心,让我做个没妈的孩子呢?幸好老天爷保佑,让我们母女平安,都活了下来。妈妈呀,您是世上最漂亮最伟大的母亲……

  我的亲生爸爸死了,现在这个爸爸是我后来的爸爸,他像亲生爸爸一样对我好,也像亲生爸爸一样对我妈妈好。后来的爸爸个子不高,但是在我和妈妈眼里,他却很高大。他很少对我们发脾气,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对鹅发,拿鸡毛掸子去打鹅,可他腿不好追不上,加上胖,动作像企鹅一样,常常让我笑得辫子都散了。我一笑,他就不生气了,说我是治他生气的灵丹妙药。

  后爸爸是个善良的人,即使追上了鹅,也不真打,鸡毛掸子举得很高很高,落下来却很轻很轻。他说鹅是他的朋友,实在舍不得打,要不是要赚钱养家糊口,也舍不得卖,像养人一直那么养着,给鹅养老送终。

  有一次,他对我说,一个穷人,不该像他这么胖。我对他说,我们已经不穷了啊,有那么多好人帮助我们。他连忙说,对对对,我们已经穷过了,以后不会再穷了,以前我是穷胖子,现在我是富胖子。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穷之类的话。

  我没有见过亲奶奶,这个奶奶是后来的奶奶。她经常对我说,小孩子不是父母亲生了他们才亲,而是因为养了和带了他们才亲,可是奇怪得很,我既没有养你也没有带你,一见面就觉得很亲,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吧。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不过我一见面也觉得她很亲,她不叫我名字,而是叫我小菩萨,叫得我心里痒痒的……

  十六

  雷修身和曾好?秋天结的婚,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办了两桌酒席,柴玉芳、马正君、我是座上宾,还有就是雷守地一家。曾好?父母早亡,穷在深山没人理。

  “柏林墙”早已拆除,那一天,雷守地夫妻忙得欢畅。我问雷守地,最近腰怎么样?他朝我一抱拳,人逢喜事精神爽,好多了,邱大作家,今天酒席上用的是我家的鸡,你一定要多吃点,鸡越来越好卖,多亏了你。我哈哈大笑,我要吃鸡腿,你不知道,我最爱吃鸡腿。

  于木兰激动得老泪纵横,敬酒的时候,结结巴巴对我们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当上婆婆和奶奶,谢谢你们,当真要谢谢你们。

  曾好?身材和我妻子差不多,我让她选了几套穿不过来的衣服,送给曾好?。装扮一新的他们,手牵手来到“诗路叶语”,我用新买的华为P30,拍了好多照片,全是背影,精选九张发到朋友圈,附了一段文字:

  不识新人真面目,只缘情在此生中。

  所有的亲人再美的爱人,都将老去,老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老得不能面对镜头,唯有真爱不老。

  祝福这对特殊的新人,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地老天荒。

  这是我目前获赞和评论最多的一条朋友圈。

  责任编辑杨静南

  福建文学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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