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酒窖之于大哥,如同藏书之于书生——书生虽困窘乡野,因为有了藏书,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千世界,这大千世界里除了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宇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当然也有他的颜如玉、黄金屋、千鐘粟。有了那一间酒窖的大哥,如同拥有藏书的乡野书生一般,就觉得自己是个身怀利器的人物,虽身陷尘劳,却不悲戚,自己清楚自己的实力,目光里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象。只要想想自己的那间酒窖,大哥便暗自底气十足,便可笑对人世的一切苍凉沉浮。
如此一说,便知酒窖对于大哥是多么的重要——它是大哥对抗风尘岁月的法宝,是生活里的亮点与慰藉,是他在尘埃下能活得自在与丰足的理由与依据。每当结束一天的劳顿,他一个人悄然走进酒窖的时候,他黑瘦而坚硬的面容,瞬间便会松弛下来,变得柔软而有了温度。酒窖是不透光的,大哥走进酒窖的时候,常常是提着灯——隐约的灯光下,大哥的脸上浮动着一层明亮的灵光,那检视每一缸、每一桶、每一种酒的表情,就显得格外生动与丰富,较之平素,判若两人。
大哥家房子的后院紧靠山林,山体陡峭,林木浓郁。进入3月的时候,屋后的林子里开满了紫色的杜鹃花,属于春鹃,开起来满山遍野,蔚为壮观,大哥家房子后面就像竖立着顶天立地的巨大花屏。而大哥的酒窖就设在后院紧贴山体的岩石下,并就了一堵山岩做墙壁。不大的酒窖里,排列着大小不等的酒缸、酒罐、酒桶,它们静静地安顿在这间有一堵山岩做墙壁的酒窖里,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沉稳与从容,与大哥那不温不火的性子很搭。大哥用手指着一只只酒缸告诉我,这缸里的是野生猕猴桃酒,那一缸是野生糖拐子酒,还有几桶葛根酒和多种野生药材泡制的药酒。光线幽暗的酒窖里,飘浮着一种神秘的香气。这种香气,已不是单纯的酒香,而是酒与各种植物神秘地相互渗透、融合后,生成出一种新的能量,由此而散发出的庄重高贵的香气。每次走进大哥的酒窖,如同看他酿酒一样,我都不敢乱说话,便是要说话,也是小心谨慎地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酒窖里飘浮、氤氲着的某种气息。在大哥的酒作坊或是酒窖里,我从不敢乱碰他酿酒、储酒的器具,生怕犯了什么禁忌。我知道,酿酒与窖酒,是很有仪式感的一桩大事。旧时候,是有着诸多禁忌的。但大哥似乎没什么禁忌。无论是在酿酒或者窖藏酒的时候,整个过程,他都显得轻松而愉悦。在这样的时刻,在困顿中度过了大半生的大哥显得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仿佛所有的日子不过是在他手里流动的芳香四溢的透明液体。
其实,煮酒的工作是很辛苦的,有时,大哥一天就得淘、煮、舀、蒸几百斤大米,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但是,在他的小小的作坊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真的很陶醉于这一桩事情。看着各种谷物或薯类或果实在自己手里慢慢地变成了香气迷离的液体,他整个人也变得灵动起来。若再将酿好的酒,一桶桶搬进酒窖后,他觉得自己的日子也由此变得厚重、庄严起来。别人看他仍然是那个黑瘦的、不爱讲话的老头,而他知道自己的底细,不动声色中,蕴藏着很足的底气。就像旧时候的老财主,在床底下、墙壁夹层中,悄悄地收藏了丰足的金银财宝,而外人并不知情。守财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悄悄打开自己的宝藏,在灯光下细细察看,不是怕丢失,而是为了获得握住财富的那种满足感;大哥也常常一个人待在他的酒窖里,细嗅各类酒香,品尝各种酒的味道,分辨着属于他自己的花开花落、烈日风霜、秋高气爽。
大哥所酿的酒,甘醇绵柔,纯度极好。除了选料精致以外,就是与水质有着极大关系。大哥的家是真正的依山临水——屋后就是林木葱茏的高山,门前是清澈的溪流。这条溪流的源头在上面险峻的峡谷里,水质清洌轻柔而薄透——那里轻尘不到,只有葱翠的林木、洁净的石头、葳蕤的水草与苔藓,还有4月里飘落水畔的紫色杜鹃与粉色山樱花。因为这水,每次我去大哥家,总要泡上一大壶茶,坐在他家酒作坊的门前,面对山林与溪流,听着鸟语,一直喝到五脏六腑都被茶水给洗通透了才离开。
大哥也常带我走进他的酒窖,让我品尝他的各种藏酒。我本是不能喝酒的人,受了大哥酒窖里藏酒的诱惑,也慢慢地变得能喝了:糖拐子酒甘甜醇厚;猕猴桃酒微酸里透着轻柔的浅甜;各类中草药酒味道很冲,喝到嘴里,进喉咙前它自己会停顿一下,似乎提醒你的选择是否正确;而五谷与薯类所酿的酒,都有种庄严厚重感。有一次我脚崴了,疼得不行,艰难地行走到大哥家里,他立即去酒窖里取来一小杯酒让我喝下。见酒水中夹杂着几条绿色的丝样植物,我问是什么。大哥说这东西叫“四两麻”,是他在陡峭的峡谷里采来的,对跌打损伤有奇效。他说,有句老话叫:“哪怕打到地上爬,只要手里握有四两麻。”邻里乡亲,谁若有个风湿劳损、腰酸背痛,只要向大哥开了口,必会得到大哥所赠药酒。这药酒大哥是绝对不收钱的。我说,大哥你也可以卖药酒啊,肯定很好卖的,有市场。大哥说,卖什么,药是长在山上的,山是大家的,不过刚好是我认得,刚好我又有酒,采回来泡成药酒,哪个也不会拿这个当饭吃的。大哥的生活哲学简朴得一如山林岩石、行云流水。
大哥酿酒、窖藏酒,当然也卖酒。一年收入还算过得去,至少能保证自己与自己的女人能丰衣足食。对,大哥身边有女人,爱酒的男人身边不会缺少女人的。活到七十出头了的大哥,一生算来有四个女人了。原配在二十多年前就离了。与他育有三个儿子的原配,脾气暴躁,个性格外凶悍,有一年,大哥因做生意亏了本,那女人突然挥起一只木凳子对大哥砸过去,当场砸断大哥两根肋骨。有一次,大哥外出所乘车辆出了车祸,同车的伤了多人。当他回到家中时,女人居然劈头一句:不是说出车祸了吗?你怎么没死啊?!大哥不愿意讲起这样的往事,每每讲不了几句,就让这个黑瘦的硬朗汉子哽咽不已。五十岁的时候,看着三个儿子已成年,大哥便离开那个凶悍的女人,一蓑烟雨卷单行,身无分文去广州打工谋生。十年的打工生涯,没有挣到什么钱,生命里却走马灯似的前后出现了三个女人,而且个个都温柔漂亮,年龄全都比他小了二十岁左右,这对他曾经受那个暴躁凶悍的原配所挟制的那段日子,似乎是个戏剧性的补偿。前两个女人,因为各种原因,与大哥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都不长,最后的这个女人,性格温婉,模样秀气,比他刚好小了二十岁,与大哥相守已有十多年了。
那时候,大哥还在广州打工。有时,他独自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时候,会嗅到一种缥缈的香气,那香气似乎是一种薄荷里掺杂了小麦,或者是高粱、玉米等五谷煮熟发酵后,又加入了肉桂的香气——对,这是酒香!徘徊在别人的街头,站在陌生的风中,他在悄悄地嗅着别人的酒香。他猝然被一种伤感,或者叫忧伤淹没。于是,他一刻也不想活在这种偷嗅别人的酒香的环境里了——他得找到那种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那种能让他活得心安理得的东西。他隐约觉得有真正属于他的那种香气,那是一种能慰藉他身心的东西,它一直隐藏在每日的琐琐碎碎、辛劳忙碌里,就像星月隐匿在云翳里一样。但它也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他,等他机缘成熟时找到它。于是,他带着他最后的女人回到依山傍水的山村老家。
其实,大哥的得意与失意,都源于自己的聪慧。年轻时,他做过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会计,他可以双手打算盘,速度快得别人的眼睛跟不上他的手。但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他的这个技能,对于解决温饱却无济于事,他仍然得与别人一样,在天黑之后,悄悄进山砍柴烧炭,再更加小心地偷偷担到外面卖掉。或者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饿着肚子,一把锄头摸进山,艰难地挖找蕨根,以充家中口粮。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大哥半夜里挑着一担烧好的木炭,跌跌撞撞地从山上摸黑下山,回到家里时,又累又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想找点食物充饥时,只有半碗冰冷的萝卜放在同样冰冷的灶台上。大哥心里很生气——气那个对他不知冷热、不管死活的原配。家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少柴火,他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碗热萝卜呢?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比那碗冰冷的萝卜更冷。于是,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让他寒透了心肺的原配,离开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顾全温饱的山村。儿子们都大了,正是各奔前程的时候。于是,已五十出头的大哥,怀抱失意与沮丧,还有那么一丝希冀,离开山村,决定外出寻找属于自己应该有的另一种生活——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命里应该有什么,或者会有些什么。他虽然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谋生技能,却不能预知是否有足够的运气。他只能将失意、沮丧、不甘、傲气这些东西纠结成一团,紧紧打包收藏起来……
离乡十多年,待大哥回到老家后,三个已各立门户的儿子们将他一手建成的房子给拆掉了,为的是将那块地基分成三份,兄弟们各占一份。已彻底失去立锥之地的大哥,默默地找到现在这个紧贴山根的一块荒地,在一片岩石、瓦砾之上,带着女人一起,两个人自己动手,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几间简陋的房舍,用以安身。
从此,大哥带着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开始酿酒、卖酒、窖酒,既是为了生计,似乎也是在顺应某种宿命的安排。当第一桶酒从蒸锅里慢慢流出,酒香如雾弥漫于整个属于大哥的空间时,他猝然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顿悟了自己长时间寻找而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东西,就在这酒香氤氲中到来了!有一团明亮的温热,自他脚底下一路攀升到他的额头,然后在头顶上安歇,如宗教中所提到的那朵千瓣莲花,光明、温暖,让他的身心都有了归宿感。他的女人接了一碗刚从器皿里流出的酒递给他,说着开利市的吉祥话:祝贺老板!恭喜发财!
很短的时间内,大哥酿的酒便在周遭一带出了名,生意非常好,常常供不应求。但女人不让他过于辛苦地为钱操劳,她曾多次对我说,够吃够用就行了,一把年纪了,何苦为了多余的钱累死累活?!这个善良聪明的女人,是从大波大折中走过来的人,够吃够用之外的钱,她便认作多余了。
大哥酿酒,一半为钱,一半是为酒——比如他窖藏酒。他窖藏的酒,只有很少一部分卖出。窖里视为珍品的酒,除了自己喝,就是送给亲朋好友们。春暖花开的日子,邀来二三好友,将饭桌搬到酒作坊前的敞地里,坐在阳光树影下,面对满坡紫色的杜鹃花,听着门前的流水与鸟鸣,品尝着刚从酒窖里取出来的美酒。至于佐酒的菜,窗前屋檐下挂着串串干菜,灶房坛子里腌着酸菜,后园子里女人养了鸡鸭,还有门前溪里捞到的小鱼小虾。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样的场景,并不只是在古诗词里才有,眼前当下,在大哥家那里便是。
今年七十出头的大哥,虽然黑瘦,站在那里会让人认作是半截雷薨木,但身体却十分硬朗,耳聪目明,行动敏捷。我跟着他进过几次山,见识过他采摘野果与野生药材时的敏捷身手。从大哥家进山很容易,屋背后就是林木茂密、山体陡峭的大山。野生猕猴桃、糖拐子、板栗、柿子等成熟之后,站在家门前就能遥遥嗅到那一种野果独特的芳香。进入山林的大哥,变得格外机灵,上树采摘猕猴桃、板栗之类,猴子般灵巧。他爬在树上采摘,女人就在地面接应,两个人在说笑间就能轻易地满载而归。他的这个最后的女人,一直都是与他一同进山采摘野果、寻找药材,一起到山中艰难地背回家大量的柴火——煮酒需要很多的木柴。这一切,都是这个善良聪明的女人与他共同完成。曾经有一次,正是野生猕猴桃成熟的季节,大哥与村里其他几个男人一起,从清晨的浓雾中出发进山。直到远山之巅的最后一片晚霞都完全暗淡下去,仍不见大哥回家。女人询问了已回村的其他同伴,都说上山之后,大哥一个人独自走了另一条路,所以没人知道他是否已下山。女人急得拿着手电筒就独自进山寻找大哥。胆战心惊走了好几里山路,才见大哥挑着满满一担猕猴桃,在暮色已浓的狭窄山路过来。一见大哥的身影出现,女人一下子坐在地上失控地放声大哭,从此不肯让他独自一人上山……
除了居住处的这间酒窖,大哥还有一个很隐秘的小酒窖。这是个纯粹的小岩洞,在屋后崖壁下。山洞有十来平方米大小,里面冬暖夏凉,洞口用大石板封严实了。里面所窖的酒,都有很長时间了,大哥自己也很少进去。他像窖藏着一个秘密般,自己也不轻易去打开隐秘的酒窖。我问他那只山洞在哪里?站在酒作坊门前,他往对面山崖间一指说,就在那里,他指着的地方,茂密的松树下,盛开着大丛大丛的紫色杜鹃花,繁花与松枝掩盖着岩石,根本看不出哪里是窖藏酒的山洞。
我说,搞得这么神秘,又不是炼仙丹!大哥用他那种双手能打算盘的乡村老会计式的微笑说:那也说不定啊!
曾看过这样一句话:“花因风雨而开,花因风雨而落;没有风雨,花不开也不落。”眼下,已是古稀之年的大哥,似乎把一生的风霜雪雨、花落花开,全都省略去了,他只活在当下这个经由所有岁月过滤后的酒香里……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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