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荐人语
王祥夫:在90后作家群体中,小托夫是一位有着特异之气的作家,他的叙述和语言往往是一上来就气韵饱满,仅几句开场,就会一下子把你吸引住,十分有趣,不是那种表面的幽默,而是骨子里的一种真气,所以,他的文字总是精神抖擞,十分耐看。我们写东西,能做到这一点其实特别不容易。就像是名角一上场,一出台精气神就来了,他的小说就是这样。刊物上每有小托夫的作品,我总是要看的。文学其实玩的就是文字,往往是,并不重在看你写什么,而真正在于看你怎么写。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小托夫做到了。我常问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是天生的吗?看了小托夫的小说,我相信这话有道理。他背后有多么刻苦,多么努力,他不说,我们当然不知道。但我相信“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相信他在努力!
徐 威:孩童视角一直都受小说家们的青睐,它用孩童纯净的双眼观察这个世界,细腻、天真、充满好奇,未必都能看懂,但总能看到成年人所忽略、所逃避、所遮掩、所无法看到的一面。《乌衣歌》同样采取了这一手法,讲述了一个11岁孩童眼中的世界。父亲做贼,母亲心知肚明,这其中的故事,“我”不甚了解,另一个孩子与他的贼父亲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甚了解,小说因而具有广阔的遐想空间。一方面“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另一方面,对于“我”和“他”来说,掏鸟窝比那些未知的大人世界有意思多了。
作家简介
小托夫,1994年生,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大家》《芙蓉》《雨花》《作品》《福建文学》等刊物,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数字版)》等多次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骑着鹿穿越森林》。
村里打死了一个贼。
那个贼在偷阿富家的牛时被发现,被捉住了,被村民不小心给失手打死了。有个村民在那个贼的后脑勺上用擀面杖敲击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而已,他就像筷子松开的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滑坐到地上,在地上坐了两三秒,身子朝后倒了下去,躺在了那儿。还睁着,只是正在逐渐失神,他的眼睛像是在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某一颗星。他的嘴巴也张着,张成一个黑洞洞的圆,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肯定是在装死。他就想趁咱们放松警惕时从地上爬起来溜掉,是吧?”
“你說得对,这家伙确实是在装死。他比别的贼聪明,他懂得装死。”
“看看他还出气不。”
“没有。他没呼吸了。”
“他可能是在憋气。”
“憋气憋不了这么长时间,他真的没有呼吸了。”
“走开,让我来摸一下就知道了。喔,他在凉。”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啊呀!”
“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吃力?就打了那么一下,就这样了。”
“他可真是只草包!”
“对,草包中的草包!”
“比草包还要不经打。”
“是谁打的那一下?”
“癞皮阿贵。”
“啊!是阿贵!”
癞皮阿贵在村里一棍成名,他成了村里打死贼的第一人。阿贵逢人就讲:“你知道吗?我打死了一只贼。”他用“只”而不用“个”来称呼贼,在他眼里,人是人,贼是贼,是不一样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用“只”来称呼贼。在村民们眼里也是这样,他们也是想也不想,张口便是“那只贼”。
打死贼的那个夜晚我也在场。我是偷偷溜出去的。那天深夜,村里忽然锣鼓喧天,喊声声声入耳,我被吵醒了。我听到村里有人在高声喊叫:“抓贼啦!快都出来抓贼啦!”我一下就清醒了,兴奋了,我知道,抓贼一定很有趣,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前两年的某天深夜情景与此次相似,也是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捉贼声,但那次没有捉到贼,让贼给溜掉了。那次捉贼我没有参与,我一直感到很遗憾。我只能在大伙后来茶余饭后的讲述中渐渐拼贴出那晚事情的原貌,我只能从他们的嘴巴里去想象那晚,而没能亲自参与其中。那个捉贼的夜晚,我母亲闭门不出,也不让我出门,她说那是老爷们的事儿,女人和孩子就不要去瞎掺和了。我说我只是过去看看,又不干别的。她坚持说,那也不行。那时候,我翻墙的手段还不行,胆子也比现在小,我怕父母的责骂,也怕他们会动手教训我。现在,我不怕了,他们也不会再轻易动手教训我了。就是教训我我也不怕了。我11岁了。
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们家的房屋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一样,都是那种在平原较为常见的青砖瓦房,这种房屋乍一看是一间大屋,有一扇门开在正中,屋里其实是左右两堵内墙把大屋割成了三小间,正中的那间是堂屋,一般是用来供奉佛像和吃饭的,左右两间是睡房。我睡在左边那间,父母亲睡在右边那间,无论睡在左右哪一间,出来时都要经过堂屋,因为屋门开在那里。因为我还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所以我家的堂屋不光是供奉佛像和吃饭的地方,还是妹妹睡觉的地方。那里靠着墙角摆着一张小床,她就睡在那里。我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小心翼翼地去开堂屋的门。
我刚把门打开,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从她那间黑漆漆的房里传出来。她说:“阿万,你去哪儿?”
我知道要是如实说的话她肯定不会准许我,我于是说:“我去茅厕。”
“你屋里不就有尿罐吗?”
“有啊,可是我要拉肚子。”
“要你别喝生水,偏不听!”
我捂着肚子地说:“哎哟,憋不住了。”说完我就从屋里冲出来了。我来到院子里,夜色灰蒙,我知道哪里的院墙比较容易翻出去。就是鸭圈那里。那里是一段老墙,比其他几面墙要矮上一些。而且,鸭圈的墙角处长着一株槐树,我可以顺着树爬上去,然后踩到墙顶上,跳出去。我走进鸭圈,鸭子们惊得拍着翅膀嘎嘎叫,它们的叫声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挺怕母亲这时候出现把我喊回去。幸好没有。鸭圈里有很多鸭粪,我的脚踩上去感觉很软。我走到那株槐树前,抱住它,沾满鸭粪的双脚踩上去,踩到树身上,然后一点点往上爬动,像一只长青吊虫。
我踩到了墙顶上,沿着墙顶走了几步,找了个好的位置跳了下去。我落地的那一瞬间脚踝猛一下有点痛。我在村巷里跑起来,往喧闹的方向跑去。但我又躲了起来。我看到有个人影在慌慌张张地朝我走来。我心想,这八成就是那个贼。我躲到了一垛砖后,那垛砖是亮叔家盖房子用的,现在,那座房子只盖到一半,这些砖到时都会派上用场。现在,我拿它们挡住我的身体,使我不被暴露出来。那个人影一点点近了。我有点紧张,屏住了呼吸。那个人没有发现我,我隐藏得挺好。他从我面前的巷道上走过,原来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也去看捉贼了?我不知道。我真想喊住他问一问,可我又怕他强行把我带回家。院门晚上是从里面拴住的,父亲没有敲门让母亲来开,他直接攀到墙上,从墙上跳了进去。他怎么就这么回去了?他怎么不去看捉贼?他怎么不喊母亲来给他开门?他去了哪儿?我不太能理解。我没有再细想下去,只听到有人大喊说:“抓住了!抓住了!”
那个贼是在阿富家门口抓住的。我抵达那里时他已经被人按倒在地上了。人们摘下了他戴在脸上的黑色面布,手电筒的光束一瞬间全部交织在了一起。啊!我见过他!有一天深夜,他来我家和父亲喝酒低声聊天,一直待到凌晨才走。我是半夜被尿憋醒时才发现的。我带着睡意站在我那间房的窗边冲着尿罐撒尿,这时我听到了被他们压得很低的交谈声。我趴到窗户上往外看,可以看到那间小小的灶房里的一切。我看到了他们俩分别坐在两张小凳子上,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和两只酒杯。他们不时举起杯喝一下,捏起花生米放到自己嘴里。灶房弥漫着一种橘黄色的光,那是灶台上的蜡烛散发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来的我们家,为何这么晚才来,又为何而来,他们在交谈些什么我不知道,但看样子,他似乎和父亲关系很要好。
眼前的这个贼竟然就是父亲的那个朋友,这一发现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让我愣在了原地,我怔怔地望着那个贼,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感到十分耻辱,父亲他竟然结交这种朋友!难道父亲他傻了吗?难道父亲不知道他是个贼吗?父亲啊!你真的是太笨了,连贼都辨认不出了呀!我很想当众说出我见过他,他去过我们家,但我又想到,说出认识他,这太丢人了!我不能说,说出来的话,我和我父亲,还有我的母亲和妹妹都会跟着丢人。我想大伙以后会这么说我们:“你们一家怎么结交这种货色?”
村民们显然都不认识这个贼。他们团团围上来,把那个贼围在中间,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谩骂不休。我一时看不到那个贼了。我转眼去看阿富家的墙,那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盗洞,阿富家耕田的黄牛从那个盗洞中伸出头来,一边用舌头舔自己湿漉漉的鼻子,一边好奇地呆望着外面的人们,它那傻呆呆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偷走了。
“问问他刚刚跑掉的那个同伙是谁!”
“快说!是你在我们村里的内应吗?”
“说不说?”
“肯定是他的内应!那家伙比他熟悉咱们村的地形,一下就溜掉了。”
“是啊!这家伙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咱村里直打转,他只要对咱们村的地形再多熟悉些,他就能跑掉。”
“他跑了几圈,又跑到这里来了。”
“是咱们人多,把他围到这儿了。”
“人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对咱们村的地形没那么熟。”
“他对阿富家怎么那么熟?他怎么会知道阿富家有一头牛?”
“还知道牛棚在哪儿!”
“村里肯定有内应。”
“跑掉的那个八成就是他的内应。”
“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来。不然的话咱们村还要被这伙人祸害!”
“咱们村这两年可没少丢东西,八成都是这伙人干的。”
“这伙人太坏了!”
“最坏的还是那个内应。”
“让他说,让他说一下谁是内应。”
“快说!谁是你的内应!”
“他不说。”
“打他。”
“让他站起来说话吧。你们把他按得太紧了,他的嘴巴都动不了了。”
“他会跑的。”
“你们俩攥紧他,他跑不掉。”
“他万一跑掉了怎么办?”
“他跑不掉,有这么多人在,他哪敢跑?”
“你别想着跑,知不知道?老实点,不然把腿给你打断。”
“問问。”
“你是从哪来的?”
“我不能说。”
“为啥不能说?”
“我还有个孩子。”
“啊,孩子!你倒是很为你的孩子着想啊!那你行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的孩子啊?就应该打断你一条腿,看你以后还怎么偷!”
“你孩子多大了?叫个啥?”
“问你呢,说话呀?”
“我不能说。”
“怎么又不能说?你怕啥?我们又不会去你们村里刁难你孩子。”
“他既不想说这个就问点别的吧。”
“你来我们村几回了?”
“这是第二回。”
“上回是啥时候?偷的啥?”
“半年前。”
“偷的啥?”
“两头猪。”
“半年前咱村谁家的猪被偷了?”
“利民,好像是你家吧?”
“原来是你!”
“先别打!利民!先让他说。”
“村里有你的同伙吗?”
“问你呢,说啊!”
“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你怎么对我们村摸得那么清?”
“他没说实话。”
“让他说实话,他不说实话就给他点苦头。”
“你说不说实话?你不说我们可不会放过你。我们知道村里肯定有你的内应,你的同伙,你说出来是谁,不然我们是绝不会放你走的。”
“不说?那好,你俩抓稳他。”
“你干啥?”
“我冲他胸上来一脚飞踹。”
“你练过武功,你这一脚下去还不把他给踹散架了?”
“要我说,还是给他解鳞吧?我看有些村子抓到贼了就爱给贼解鳞。”
“好啊!给他解解麟。”
“别,别,我看还是算了。这大晚上的,把他的鳞解给谁看?”
“喔,也是。光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看解鳞,也没啥意思。”
“那就不解了。”
“明天解也行,明天把他绑到树上,让十里八村的都来看,说不定他们村的人也会过来。”
“说不定他媳妇孩子也会过来。”
“那就有意思了。”
“哈哈哈……”
“喂,你,知道解鳞啥意思吗?”
“知道。”
“你想我们明天把你绑到树上解鳞吗?”
“别光摇头,说想还是不想。”
“不想。”
“那我们问你的话能不能乖乖回答?别撒谎也别耍心眼。”
“啊!快!”
“站住!”
“快,快抓住他!”
“抓住了!抓住了!”
“你还敢跑!”
“抓牢他!”
“别挣了!你跑不了!”
“消停点!”
“让他消停点!”
“噗!”
他们把那个死去的贼卷在苇箔中,扔在了村外的河滩上。
第二天,我在村中见到了癞皮阿贵,他正在对昨晚不在场的村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晚的场面。村民们听得如痴如醉。当他讲到自己在紧要关头舍身而出,将一根擀面杖抡圆了穷尽所有力气挥出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噗!”阿贵将两只手拍在一起,形容说,“他摇晃了一两下,就倒下去了。”
“倒下去以后呢?”
“他躺在地上,就那样躺着,我们还以为他是在装死呢!哈哈!没想到他是真死,真的死了。他不吃力!哈哈!”
“癞皮阿贵!你是真癞皮!”
阿贵抱着双臂站着,下巴高高昂着,享受着大伙喊他癞皮阿贵。他垂下眼皮时看到了我,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过去。“阿万,你知道吗?我打死了一只贼。”
“知道。”我说。
“知道?你听谁说的?”
“我昨晚也在。”
“喔,你也在啊?那你看到我的那一记闷棍没?抡得圆不圆?”
“挺圆的。”我附和他说。
阿贵很得意地点点头,然后在我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说:“小阿万,学着点!”
有人说:“阿贵,不要教唆小孩子!”
那天晚上,他们将那个贼扔在了河滩上一片芦苇丛中。他们说:“看看明天有没有人来认领。”
“没有人会来认领的。”
“说不定啊。”
“没有人会来认领一只贼的尸体。”
“这个可不好说,不要说得那么绝对。”
“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
我尾随着他们从河滩上回到村里。大伙慢慢各自分散了。我也朝自己家走去。我望着自己家的院墙有点绝望,我试了几次,仍旧攀不上墙顶,对我而言,它是有点高了。主要是我的胳膊没有那么大力气。如果墙外也有一株树就好了。正当我一下一下在墙边蹿跳时,院门开了。我从院门走到院子里,父亲重新将院门锁上了。
“阿万,你去哪了?”父亲说。
夜色还是灰蒙蒙的,我看不清父亲脸色的喜怒。但我听出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似乎他并没有生气。他问我去哪了,我知道他只是想挑起话头和我聊几句,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去哪了。
“去看捉贼了。”
“捉到了吗?”
“捉到了。”
“他,怎么样了?”
“谁?”
父亲停顿一下,轻声说:“那个贼。”
“他啊,阿贵把他打倒了。他们说,他死了。”
“他现在在哪?”
“他们用苇箔把他卷了,扔到河滩上了。”
“扔到河滩上了?”
“嗯,扔到那片苇丛里了。”
“他真的死了?”
“是的。”
父亲陷入了沉默。我们就站在院子里。夜色下的院子里有很多長腿蚊子,我抓着胳膊上的痒说:“爹,你认识他?”
“谁?”
“那个贼。”
“胡说八道!”
“我见过他,他来过咱们家。”
“你看错了,他从没来过咱们家。”
“他真的来过。”
“我说没有就没有!”
“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一天晚上你和他坐在灶房里喝着酒吃着花生米还聊着天?”
“没有!”
“爹,你在撒谎!”
父亲叹口气,极其严肃地说:“阿万,这件事谁都不许说,做得到吗?”
“做得到。我其实都明白,你就是怕丢人。结交上这么一号朋友,说出去确实挺没面子的。爹,你放心,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往外说,因为说出去不光你不光彩,我也跟着不光彩,娘和妹妹也一样跟着不光彩。”
“知道就好。你要做到!”
“肯定能做到!爹,你为啥要结交这种朋友,你不知道他是个贼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转而说:“阿万,时候不早了,你回屋去睡吧。”
我始终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向父亲提出,但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想了一阵子,还是没有想出来。不去想了,有些事情越想就越想不起来,就是这样。我情不自禁地去想那个贼的死,他怎么那么脆弱?一瞬间他就死去了。不仅他们,起初我也一度以为他是在装死。但他真的死了。人可以那么快死去,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也从来没有去想过的。人和死亡可以隔得如此之近……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后走出屋子,看到父亲正背对着我走向鸭圈,他一手提桶一手提着铁锹,要去清理鸭圈里的鸭粪了。隔一些天,这些鸭粪就会被清理一次。鸭粪是很好的肥料,可以滋养菜园。父亲弯腰站在鸭圈里一锹一锹往一只桶里铲着粪便,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我要问他的问题了。我走过去,站到鸭圈旁。父亲抬头看到我,说:“阿万,睡醒啦?”
我说:“睡醒啦。”
父亲说:“今天鸭子下了八颗蛋。”
“有两只偷懒啦!”
“嗯,不知道是哪两只。”
“爹,我昨天忘了问你,你昨晚去哪了?”
“哪也没去。”
“你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出去了?”
“我看到了。”
“哦——我去看捉贼了。”
“没有,你没有看捉贼,我没有在那看到你。”
“那可能你到那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你为啥走了?”
“我觉得那也没啥好看的,就走了。”
我想再去看看那个贼,看看他还在不在那儿了。从阿富家门前走过时,我看到阿富正在砌墙,那个盗洞正被他手里的砖头一点点填满。阿富周围围着几个村民,他们正在认真听着阿富的讲述。阿富一面砌墙一面向他们讲述着他是如何宿醉而归,又如何机警地发现了有贼在掏着墙砖挖着盗洞,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立即声张喝止,他知道凭借一己之力是无法把那两个贼捉拿住的,弄不好还会被他们痛打一顿。他悄悄地走开了,去叫了七八个帮手过来,声势一壮,他们就突然包抄过去,大喊着捉贼,同时敲锣打鼓,叫醒更多的人来捉贼。阿富说:“那俩贼被我们这声势吓得不轻。”
“换作谁都一样。”有人说。
“这话不假。”另一人表示认同。
阿贵也在现场,他耐着心听完阿富的讲述后,也想插几句。
“你们知道吗?”他挥了一下手臂说,“那只贼是我打死的。”
“谁不知道那只贼是你一记闷棍打死的?这个谁都知道。”
阿贵说:“你们不知道,昨晚我喝了点小酒睡下了。睡着睡着,被吵醒了。外面动静很大,我竖起耳朵想听一下外面怎么回事了,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捉贼。我一听到捉贼,好家伙,一下就从床上弹了起来,穿上衣服,从屋里冲了出来。到了院里我才想起,我不能空手出门,我要带个防身的家伙,就到灶房里抄了一根擀面杖。我跑到那儿时他们都已经把那只贼按在地上了。我想我带的这根擀面杖应该派不上用场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派上用场了。我用擀面杖一下把他敲死了。”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树枝,将树枝在空中用力挥舞一下,说,“就这样,只用了一下,他就躺下了。”
“阿贵,你真行。”
阿贵说:“你们应该沽一罐散酒请我喝一喝,你们就是请我喝酒也是应该的,我阿贵毕竟为大伙除了一害。”
阿贵好喝酒,他的钱都用来买酒喝了。他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从我记事时起,我就没有见过阿贵的父母,听人说,阿贵的母亲不堪忍受虐待之苦,喝农药死了。阿贵的父亲也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他一喝完酒就要耍酒疯,找地方发泄出气。他偶尔会和村民们发生争执、吵骂和殴斗,但更多时候是找自己的婆娘和孩子出气,会大打出手,没轻没重。时间久了,她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倒不如死了。于是她就死了。她死的时候她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只有阿贵小一点,11歲),可以独自下田做农活了。人们说,她忍受他那么久,就是在等着她的孩子长大成人。她死后,阿贵的父亲酗酒就更凶了,对待子女——阿贵和他的三个姐姐——就更凶狠了,他把他的暴戾全部转移到子女们身上了。他表现出很强的暴力倾向。但他在他的婆娘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去世了。他是坐在井台上喝酒时喝着喝着掉了进去,淹死了。村里人都说,那是他婆娘拉他下去的,她不能再忍受他继续虐待他们的孩子。那口井后来被封了起来,没有人敢再饮用那口井里的水。嫁女儿容易讨婆娘难,阿贵的三个姐姐姿色都不错,很快就全嫁出去了,阿贵由于家境清寒,又丧失双亲,就不好讨到婆娘。他至今仍是个童男子,虽然他已经三十挂零了。有时候大伙围在一起聊闲天,阿贵走过来也想插一嘴聊一聊,但他一走过来,就会有人打趣道:“啊!童男子阿贵来了!”这时候,阿贵就脸红耳赤了起来,说:“不要说笑。”
“没有说笑,你就是个童男子!你不是吗?”
癞皮阿贵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很邋遢,身上常常散发着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于是有人就说:“阿贵一年才洗一次澡。”阿贵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说笑!”
人们知道要是阿贵有个婆娘的话他就不至于这么邋遢,可当有一天大伙发现他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时,他已经这么邋遢了。他越是邋遢,就越是没有人给他说媒。细心观察的媒婆们最早发现了阿贵身上的另一种端倪,他有酗酒的苗头。她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看到了他未来的样子,如果把一个女子许配给他,那岂不是把她往火坑里送?于是就再也没有媒婆因为恻隐之心给阿贵说媒了。这些年来,阿贵的酒瘾渐渐大起来了,他是每天都要喝每天都要醉,否则,照他的话说就是“浑身发痒”。于是人们就都说:“阿贵,在喝酒上,你真是遗传你父亲的血脉了,你和他简直一个样儿。”
河滩上长着一片片芦苇,细长的苇叶随着微风微微晃动着。蜻蜓在苇丛上方来回飞动着,虫子躲在苇丛里嘶叫。河水已经很浅,河流瘦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干涸了。每年的这个时节,上游的水库就要开闸放水下来,让沿岸的农民取水灌溉田地,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水迟迟没有下来。农民们都等着放水灌田呢!
有几个村民正站在一起对着一簇苇丛指指点点,我朝他们走去,我知道他们正在指点尸体。他们也来看那个死贼了。我走过去时有人对我摆手说:“阿万,不要过来!小孩不要看,晚上会做噩梦,睡不着觉!”
“我昨晚都已经看过了。”
“那也不要看,你会被吓着的!”
我没有听信他们的,还是走过去看了——那个贼的确变得很不好看了。
他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怕。”
“你不怕那个吗?”我指了一下他的身后。那具尸体离他只有两三米远。
他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怕。”
他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来转悠,我回答说:“我是在找鸟窝,这个时候更容易找到鸟窝。”一提到鸟窝,他的眼里顿时射出了光彩。
“啊?鸟窝啊!”他提高嗓门,显得很急切,“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哦。”他的声音又小下去了。
最后遇到他的那天我本来不打算出门找鸟窝了,因为那个午后我突然有点发困,想午休一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很舒坦,但同时我又想到了那个河滩上的小孩,前两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在那个河滩上,今天他还在不在那儿了?这个念头驱使我走出家门向那片河滩走去。他果然还在那儿。
“你又来了啊?”我走过去说。
他冲我轻轻地笑笑,说:“你又出来找鸟窝了吗?”
“不是,本来我是要睡个午觉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这儿。”
“我就猜到了你要来,但我以为你来找鸟窝。”
“你那是瞎猜。”
“你都养过什么鸟啊?”他问我。
“斑鸠、黄鹂和麻雀。”
“啊,麻雀!”他一下很高兴,“我也养过麻雀。”
“我还养过翠鸟。”我有些炫耀地说。
“翠鸟你都养过啊?!”他果然很羡慕。随后,他的语气又低了下去,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翠鸟的窝。”
“傻瓜!翠鸟的窝不在树上。”
“那在哪里?”他仰头呆望着我。
“在岸边的土洞里。”
“啊?怪不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那具尸体,尸体横躺在苇箔上。苇箔本来是卷在尸体上的,前两天前来观看的村民用木棍将遮在他尸体上的苇箔挑开了。尸体完全暴露了出来。尸体在发臭,在腐败,苍蝇和蛆虫使其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令人作呕。我发现尸体耳朵的边上插着一只又圆又大的荷叶,茎秆直直插入泥中,荷叶青翠欲滴,如同一把小雨伞一样将尸体的脸部遮蔽在内。这张荷叶可以遮风挡雨吗?尸体的发丛里也插着几朵小小的野花,一朵是红色的,一朵是黄色的,一朵是白色的,还有一朵是粉色的。那些小花看上去还很鲜艳,像是插上还不久。
“那些是你弄上去的?”我问他。
他注视着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说:“他是你爹吗?”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显得很惶恐。他飞快地说:“他不是我爸爸。”
“那他是谁?你为啥每天都来这儿?”
他没有回答我。他忽然变得很激动,使劲咬住下嘴唇,鼻翼一张一合的,他的眉毛都苦苦地皱到了一起。接着,我看到泪花闪现在了他的双眼中。他紧紧憋住了哭声,憋得脸和脖子更加红了。为了使自己不哭出来,他那小小的两只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这些都没用,他的眼泪还是开始“啪嗒啪嗒”掉落,他后退着后退着就转身跑了起来。他朝着河的下游跑去了。直到他跑出了很远很远,我才听到他传来的放纵的哭声。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那天夜里,水库终于开闸放水了。
村外的那条河流一下变得很宽阔,河床全部被淹没在了水下。浑浊的河水流势非常迅猛,雄浑有力,那汹汹东流而去的架势简直就是在席卷一切!清晨,村里所有人都来到河岸边看涨水。有的说,有了水就可以灌溉庄稼了!有的说,这次的河水里会带来多少鱼?他们中有不少人已經做好了灌溉庄稼和捕鱼的准备了。其中有个村民发出了疑惑,他说:“咦,那只贼的尸体呢?”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具尸体最终是被河水带走了,还是被人认领走了?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20年7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