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放假在家,一下午就坐在门口,等着玉宗和春魅夫妇出现,问他们什么时候下海。
玉宗是我邻居,每年渔季就很难看到踪影,不是在海里就是在田里。忙得不修边幅,胡子好久才剃一次,头发也乱乱的。相比春天的时候,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海陆之间赶来赶去,玉宗觉都睡不够,更别提拾掇自己的仪容仪表了,他又不和阿姨们跳广场舞。
不过话说回来,所有渔民都是这样子,又乱又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是他们都没玉宗长得好看。玉宗的五官深邃端正,面容平和,算是白石村一流的美男子。
今年的休渔期格外长,到8月初才开海,春魅早就已经不耐烦了。前些时日,我回到家里,她就叫我写一封信央求政府部门让他们家的船先出海捕鱼。这怎么可能呢?此外,她还有一个习惯:惋惜太阳。大白天烈日当头,时常冒出一句:“这么大的日头,不拿来晒巴浪干多可惜!”而我觉得快热死了。
不过好等歹等,终于开海了。渔民跟着潮汐走,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什么时候涨潮就什么时候出海。这对渔民们来说不算什么,毕竟海里有他们朝思暮想的巴浪鱼。
在早几年,我就向家里人提出要跟玉宗出海捕鱼。可总被他们制止,家里人担心我碍着他们劳作了,在他们眼里我这个锄头都拿不好的家伙,什么都干不了。
如今我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告诉家长,我要去采风、去积累素材。其实都不是啦,我就单纯爱玩而已。我爸听了我的说辞,冷冷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别晕船到连屎都吐出来。”
他可真恶心。我的爷爷也是渔民,我的太爷爷也是渔民,我怎么会晕船呢?
中元节是“大水头”,海水高涨低退,捕的鱼也会较一般时日多。我和玉宗下午约好了,晚上跟着出海。
夜里的风颇平,海上应该没有大浪。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刚从东山顶上跳出来,又圆又亮,可惜没有什么星星。大家坐在埕头吃晚饭的时候,玉宗通知我9点半出发。这让我很兴奋,像小时候要去春游一样。
玉宗早早地吃完饭,回厝里补觉去了。我和家人因为要穿什么鞋子出海起了争执。我觉得穿人字拖就可以了,不怕海沙和水灌进来。可家里人偏要让我穿鞋子,理由是在船上好走路,不会滑跤。也不知道我妈从哪里找了一双解放鞋,一定要我穿上。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虽然解放鞋不如人字拖潇洒。
9点半,玉宗房间里的灯亮了,我不情愿地穿上解放鞋,接过我妈准备的一袋子水,跟着玉宗出发了。临走前我妈还要塞几个面包给我,被我粗暴地拒绝了。我妈说:“你到时候会肚子饿的。”我面上告诉我妈我扛饿,其实心里想的是:万一吃太饱被船摇吐了,岂不是很没面子?为此我还留了一手,晚饭也吃得特别少。
玉宗的渔船停在岛上东岸的东岑祠澳里。这里自古是附近几个村子捕鱼的出海口,我爷爷和太爷爷以前也在这里下海。今年澳口外修了一条旅游公路,立了明晃晃的路灯,大大方便了渔民们夜里干活。玉宗用一台被海风吹蚀得不成样子的电动车载着我去澳口。他开得格外慢,反正很近,也不赶时间。
东海岸夜里安静极了,偶尔三三两两的游客骑着电动车经过,甩下一排寂寥的路灯。我和玉宗在岸边下车,走到沙滩上,我走得像只猫,生怕踩太猛沙子灌进鞋里。想必很滑稽,还好玉宗知道我是个古怪的人没取笑我。玉宗指了指旁边的一艘泡沫船说:“这是我们的接驳船,等水涨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出发。”我望了望前端泛白的海潮,看似还有一段水要涨,我问玉宗还要多久,他说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好久啊。
“现在要干吗?”
“找一片粗一点的沙子躺下来睡觉。”
偏高一点的沙滩上已经躺了十来个人,有的裹着毛巾被,有的就这么直接躺着,横七竖八,看着挺诡异的。
我和玉宗走近人堆,用手捋平沙地,也躺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又站起来,挖了一个最符合人体曲线的坑,放屁股的地方凹下去,腰部凸出來,喜滋滋地躺下去。没想到一转身腰部凸出来的沙子顶着肚子了,又变得不舒服了。于是就在沙地里翻来覆去,活像只傻狗在地上打滚。滚得不耐烦了,转过头看看玉宗,发现我已经比他下沉快半个人了,而他已经传出了粗粗的鼻息声。
算了算了,就这么躺着吧,真气人。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明月,不时有一两片流云穿过。海潮在我的脚下拍打着海岸,潮声自南向北翻滚而来,像极了这群粗丈夫的呼吸声,也像极了我们的心跳。岛上最传统的渔民们大概就是伴着这样永恒的声响交替接代,与海洋共生,为之欣喜为之担忧。月儿不断地往我的眉头上跑,岸上的树影被月光越拉越长,生命短暂的我们说到底是这亘古不变的光景和这方岛屿的过客。
脑袋瓜里的诗意很快就被柴油机“突,突,突”的喧嚣打碎。
有船已经出发了,终于不用辗转反侧了!我从沙地上扑腾起来,走远几步拍掉身上的沙土,跟在玉宗后面朝着接驳船走去。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九发,一个叫歪鸟,他们是玉宗的伙伴,就住在岸上的北埭村里。至于歪鸟为什么要叫歪鸟,九发为什么要叫九发,我也不知道。
玉宗向他们介绍我,九发和歪鸟连连问会不会晕船,我被问得有点没了底气,含糊地回了一声:“应该不会吧……”歪鸟说:“不会晕船就没事。”听他这么一说,真担心自己等会儿下不了台阶。
刚涨上来的海水漫到接驳船尾部。玉宗从船上抽出一根胳膊粗的竹竿套进船头的绳圈里,和歪鸟俯身将船头扛起。九发弯下腰推船,我也弯下腰帮了把手。这时一排海浪涌来,眼看要漫到脚上了。我心想鞋子可不能湿,下意识就撒手往后退。一撒手我就后悔了,我这么“怕死”肯定要遭到嘲笑的,枉我平日自称“大海的儿子”!海浪一退去,九发和歪鸟喊着让我赶紧上船。顾不上了,我还是先上为妙。服从就是最好的配合。但一上船就更羞愧了,我一人在船上,三个男人在海里奋力地推着,我竟有了大姑娘上花轿的羞耻感,枉我是个男人!
接驳船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他们三人也上了船。九发拿起柴油机发动柄插进机孔里猛力摇起来,机器的轰鸣声伴着冒出的黑烟,运转着。九发司舵,我们朝着大船驶去。我和玉宗还有歪鸟站在船头,歪鸟问我要不要蹲下来,这样重心比较稳。我才不呢,我可是“大海的儿子”!
“前面一朵灯红红的,就是我们的大船。”玉宗说道。
接驳船在港湾里摇摇晃晃地离岸而去,旅游路边暖黄色的路灯照着海面,像是在海里撒上一层金粉。前方的海是一片青黛色,海平面上闪烁着一盏盏渔灯,弥补了夜里没有星星的缺憾。海风扑扑而来,离那盏红灯越来越近。柴油机的突突声减慢直至停歇,惯性让接驳船轻轻地靠上了大船。我先上了船,目光巡视了一番这艘将与之共处好几个小时的大船。大家伙儿也上了船,玉宗和歪鸟解开大船上的锚绳,又系到了小船上。九发在驾驶室里鼓捣着轮机,随着柴油机的轰鸣声,大船终于朝着湾外破浪前行了。
玉宗叫我到船头坐下,他拿了一块平整的塑料泡沫垫在甲板上。船驶出大山鼻头,海浪就开始变大。大山鼻头是内湾的海岬,宽阔的东海在这里骤然收紧,海浪争着朝湾里涌去。小山般的浪向船打来,船首破开的浪花不时打到船上,这艘船就像流水里的浮叶一般摇摆不定。我坐在船头将视线放远,看着渐行渐远的湄洲岛,它的面目开始变得神秘。山岬和夜色像门一样将岛屿的村庄隐藏,只留下孤山在外,难怪古早的湄洲人都把家乡叫湄洲山。
一番颠簸,船驶出近海,海浪小了些。我们朝大碇屿灯塔驶去。岛上的习惯,捕鱼的位置是通过抓阄决定的,今年玉宗这一船抓到了比较远的“大碇外”。大碇屿离东岑祠大约有6公里,开渔船过去大概要40分钟。在晚上的这段航程里,只有如华的月光与我们相伴。我从未这么晚夜航过,即便是黑夜笼罩的海面,对我来说也是新奇的。船头为了加固焊了一条横杆在船尖下面,我一时兴起坐了上去,下巴搭在船尖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货船,脑袋里突然闪现出《泰坦尼克号》的经典画面。不过要是有过往船只的探照灯正好照到我们,看见船尖上摆着一颗头颅,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大碇屿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塔上的灯光自顾自闪烁着,明灭间隔很长。灯光不是用来照亮海面的,是用来提醒船只:你可别找死,把我给撞了。据说岛礁上是海鸟们的栖息地,靠近大碇时,一只停在附近浮球上的海鸟被我们的船只惊飞了。不知道这鸟能不能吃?或许可以烤着吃。
玉宗的网就挂在大碇的不远处,这里的海有二三十米深。前一段时日渔民们把竹竿钉入海底,渔网系在竹竿上,涨潮的时候渔网拖起,把鱼捞走,把网放回去就行了。
我们的船到了作业海域。九发打开船上的大灯。没想到线路出问题,大灯像迪厅里的射灯闪个不停。这光只适合蹦迪,不适合捕鱼。我心里产生了一丝忧虑。九发转头回到驾驶室,切断电源,嘴里咬着手电筒,手上拿着一把小弯刀开始修电线,神情专注。我站在驾驶室外,打开手机闪光灯一起照亮。可能是接触不良,九发用刀子剥开电线胶皮,将两股铜丝重新捻在一起,一处理完就弯腰进轮机房重新打开电源。这下可以了,灯不闪了,开始捕鱼!
船在一颗塑料泡沫浮标前了下来。玉宗在船头启动绞绳机,歪鸟站在右舷前方,九发站在右舷后方。紧张的气氛随着他们的专注度陡然上升。
玉宗操起长篙,将船前的浮标钩近。歪鸟探出身子一把拽了过来,再解开绑在竹竿上的网口绳抛给玉宗,连着渔网口的绳子出水了。
玉宗把网口绳绕到绞绳机上,将渔网慢慢拖起来。渔网口刚露出海面,他就松掉绞绳机上的绳子,又递了一条六七米长的拖绳给歪鸟。歪鸟身体倾出船舷,把网口绳系回竹竿上,再用拖绳扎住渔网口扔回海面,拖绳前端给了玉宗绕在绞绳机上。
渔网太重了,虽然出水了一次,但直接用人力拖是不行的,必须依赖绞绳机。不过我爷爷和太爷爷当年都是用人力拖的,那时候船上人多。
绞绳机转啊转,将渔网口和前网拖到船上。歪鸟解开绑在网口的绳子,抛给九发,九发束在刚露出水面的网上。歪鸟把前网再抛回海里,玉宗紧盯着伙伴,松弛有度地操控着绞绳机。
这是我第一次跟船出海,在船上跑来跑去,看着他们劳作。当我靠近每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都对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目睭看!”提醒我多留点神,别踩到拖绳了。船上的绳子是很危险的,小时候曾听过隔壁村有人在船上被绳子勒死的骇人事。我一个大表姐夫,出远洋的时候被绳子拽到海里,用了通天的本事才脱险,为此还废了一条腿。自然,面对这种要命的事,我比谁都小心。
他们三人把渔网绑了解,解了绑,四五个来回。圆鼓鼓的尾网出海了。玉宗和歪鸟走到右舷后方,和九发并排站着,三人弯下腰。
“一,二,三呀!”
花了好大力气,尾网被拽到了右舷上。九发从身后抓了一个大竹篮放在尾网下面,解开网尾口子,鱼呀,虾呀,蟹呀,乌贼呀,海蜇呀就一泄而出。九发又将网尾系上,丢回了海里,这一网就捞完了。
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配合得可真默契,渔船在海上摇来摇去对他们竟一点影响都没有。
总共有五张网,渔船在大碇外兜来兜去,我有点迷糊了,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回头看一看飘忽不定的大碇和湄洲岛才想起来,噢!那是西边。
想着让自己忙起来可能会好一点,我就开始帮忙递绳子,递箩筐,搬鱼获。可等船转场的时候,我真的不行了,感觉所有的食物都莫名其妙地往胸腔里跑。想起早些时候我爸说的那句“到时候别晕船到连屎都吐出来”,我就越来越恶心起来。
呕!一股酸水夹杂食物残渣从食道里涌出。我一手抓着驾驶室的门框,半个人探到海面上大吐了两口,呸!我真是愧对祖上!
可见晕不晕船和血统一点关系都没有。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我的狼狈样,露了马脚。不顾满手鱼腥,我擤了一把鼻涕甩到海里,侧过头用袖口蹭了蹭鼻子嘴巴。
刚吐完,我假装镇定看着他们重复劳作。今晚抓得不怎么样,巴浪太少了。于是大家伙就打算再来一轮。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整个海面都热闹了起来,翻飞出水面的巴浪鱼在月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有的不请自来直接蹦到了船上,让我一把摁住了。这下应该有个好收成了,果真,二轮收获好多了,出网的时候看着整整齐齐的巴浪鱼真叫人高兴,连我的晕船症都被丰收的喜悦冲没了。
箩筐都装满了,回程九发驾驶着船只掉头,顺着海浪归乡。我又坐到了船头,同在船头的歪鸟问我有没有晕船,我说:“小可,小可。”远处明灭可见的湄洲灯火像一条金项链围在山腰,海岬如同母亲张开双臂等待着我们归港。
渔船摇进了澳里。靠近接驳船,玉宗和歪鸟绑了大船解了小船,九发和我在小船上一筐一筐接过大船上递来的鱼获,满满当当地排放着。
小船的动静小一点,九发看了看我的状态说:“这个后生仔挺厉害的,都无晕船。”
我笑着说:“也无啦,还是有小可晕船的。”我心里想,其实何止是“小可”,简直是“中可”!
“第一次出海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今天海上还是有点浪的。”九发说,“我儿子第一次出海晕得像只瘟鸡,回到岸上还晕山,躺沙滩上睡了大半天。我刚出海的时候也晕船,后来习惯了就不晕了。”
“是吗!”我嘿嘿笑了。
小船在海水还有半米深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家都下了水,推船走。我也下了,这下不能这么矫情了。还好穿了解放鞋来,要是拖鞋那还不得陷下去。到了岸上,九发开来拖拉机,把船拖上岸。他真是个厉害的司机,什么都会。我们把鱼获搬到了拖拉机上,送去了鱼寮。
上了岸,我活蹦乱跳跟着玉宗去了鱼寮。春魅和另外一群妇女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我做了点简单的搬运,就和大家一起分类。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几种鱼,拿着筷子刨来刨去,问春魅:“咦,这个是假巴浪吗,这个是散头虾吗,这个是红九吗?”看来我是有猜中几种,九发在旁边连连称赞我懂得多。真不好意思呀,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今晚的巴浪都被春魅自己包下了,没过多久就全部挑了出来,装在了筐里。玉宗用电动车载着我和鱼回家,这时候已经凌晨4点半了。
我洗漱完就去睡了,一觉睡到了中午。我妈说玉宗和他的伙伴一直没合眼,在我睡觉的时候又下了两趟海。
午后,我背着行囊出门,准备出岛工作,正好遇见玉宗回家。我站在门口礼貌性地问了一句:“玉宗,吃未曾?”玉宗答道:“刚要到厝吃。”他从电瓶车前提下一桶巴浪,身体微微倾斜,看样子很累了。望着玉宗的背影,觉得他愈发苍老。在这小岛不断城镇化的进程中,渔民一个个地上岸,他们的后人终将像我一样背着包出島讨生活,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有鱼可以吃吗?
责任编辑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2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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