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光了,旧料运到三妹家放妥,清净废土弃渣,左右宅屋门脸拆卸后还剩后端,两排房屋未拆未动,家顺的宅基便在凹字形状里的凹处呈现出来。他用卷尺前后仔细丈量,宽3米深3米,担心看走眼,绷紧了尺条又量一遍,仍同样数字,这才松手直腰。他点支烟,蹲在宅基思忖,这巴掌大的地怎么盖?
一
家顺暂居在三妹家,这天吃罢晚饭,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梁头骑自行车拐进来。
“商量个事,左邻右舍的,话呢,就直说,你看你那块地就剩巴掌大,要盖呢楼梯都没地摆,你看这样行不行……”老梁头是凹字形的东邻,修表匠,说话习惯圆瞪双眼,好像在看表壳里的精细零件,“按政府给的拆迁地价算呢,再补给你1万块,把宅基讓给我,我呢连着一起盖,门店也宽敞些。”他架好自行车,递了根烟给家顺,话里带着一串儿亲切的“呢”字,圆眼在家顺脸上来回热切扫描。
“没想过卖。”他接了烟架在耳朵上,“怕富儿回来找不着家。”他大儿子叫强儿,10岁,今年读三年级,富儿是他小儿子,8年前也就是两岁时跟妈妈上街,在一地摊旁走失,他和妻子秀枝疯一样找寻大半年无果,秀枝心重,哭干泪水,跳河寻了短见。这么些年他心底一直埋藏着祈盼:早晨开门,已经长高长大的富儿就站在门前!
“等这么多年,你等傻了,这次整条街改扩建,大拆迁,家家户户都变模样,怎还认得老宅子?”老梁头挨着蹲下,语气亲昵,身子也贴近了不少,只是唾沫不时溅落在家顺脸上,“你想想,那地盖起来也就够摆张床,我呢给你补钱,你呢到别处批块地重新盖,说什么也比这里强!”
“街还是这街,地还是这地,怎么会不认得?”他侧了侧脸。9平方米上盖房,他也不知螺蛳壳里如何摆道场,不光楼梯没处摆,一层仅一间房,摆了床和桌,加把椅子都勉强。也动过别处择地的念头,可一想到富儿和秀枝,他又掐了想法。
“那要讲定,不卖就罢,要卖,头家得卖给我。”老梁头知晓他话不多,人实诚,见没松口迹象,便拍了拍他肩膀以示郑重。
他点点头,见老梁头去推自行车,也未挪身。30多年街坊,没有多余客套。
二
城建设计室杨工画图画得好,家顺几次求上门,他总说忙,得等些天。这天再去,他挪张椅子坐到办公桌前,摆出不答应不走架势,这才约下测量宅基具体日期。
出了设计室折到宅基转悠,思忖旧料如何使用,身后传来叫唤,扭了头看,金叔正站在自家楼道向他招手。金家在凹字形底部位置,小时没少在金叔脖子上骑马、没少跟他下河捉鱼爬树掏鸟窝,两人亲近着,“远亲不如近邻”用在他俩身上最是适当。金叔在牌坊街打金,街坊属他挣钱多,住的三层小洋房。金店现由儿子接手,他有空过去转转,日子清闲着。
金叔平底布鞋,对襟稠衫,手掌上揉搓着两个核桃,“吱吱咯咯”作响。待家顺在客厅坐定后问:“听老梁头说,找过你,你没点头?”
家顺耷拉着脑袋嗯了声。
“他说你怕富儿回来找不着家?你这是担心六月天没太阳!富儿走丢整条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真回来找家,进谁家谁会不当个大喜事!”他将核桃搁茶几上,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浅浅饮一口。
家顺却觉这话玄。街上人家搬进迁出多了去,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还人人记得富儿?完全说不准!金叔今天说这事,想为老梁头说情不成?
金叔沉吟片刻道:“我有个想法说来给你做个参考。后朝弄我有几间祖宅,两间一厨房,拢总30多平方米,我们对调一下,房子现成,搬进就能住,将来那片如果政府改造,是个不错的地。”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对调一下两边都好做事,你住着宽敞些,我也可以把你宅基盖起来连贯到我这边,到时把金店搬到家门口做营生也图个方便。当然,这么换,我这边吃点亏,可看你长大,肥水总归没流外人田,你看行不?”
家顺自然死活不同意,可后朝弄还没去看就当场回拒又觉得不知轻重,会拂了他老人家颜面,毕竟平日金叔多有关照。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嗫嚅道:“换不成也别怪我咧。”
“哪能!对调不成再做邻居就是。”金叔神情轻松起来。
三
转眼就到与杨工约定的日子,家顺提前去宅基,先去回了金叔。“后朝弄宅子看过了,里头住的人太杂,前屋几个女的裤衩晒得满天井,后屋一群年轻人,个个脸青发乱,一看就是鸦片鬼,哪住得了人!”金叔似乎不想放弃,说他让租在那里的人搬走就行。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好应答,说:“那两间房和厨房都在大宅子中间,和你兄弟的连在一起,今后要重新盖,也是麻烦事,要几家一起拆才行哩。”金叔便不再吭声。事情挑明说清,家顺了却一桩心事。
出了金家,杨工已在宅基地等他。此时,他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划着计算,良久拍了拍手上的渣土站起,“这地太袖珍,关键要处理好楼梯,尽量不占用有效面积。楼梯肯定无法用钢筋混凝土,那样差不多要占去很大面积,按目前情形,上楼只能用单根木梯或竹梯一层一层往上架,就像平时上阁楼取东西那样,会不美观些,但不影响上下楼。砌砖用18砖砌法,一块躺一块站,省钱还省地。”
然后商定画图价钱,又顺带把聘用施工队的事敲定。纠结多日的事情三下五除二就被统统搞掂,家顺满心欢喜。
四
送走杨工,正要回家,凹字形西邻的七婶满脸堆笑边招手边跑过来,大声说正要找你商量个事。家顺说啥事我知道,宅基自个盖,不卖不让也不换,工程师刚才来量地画图纸了。
七婶愣怔一下说:我还以为这屁股大的地你不盖,你要自己盖就自己盖得了,我不稀罕!说完又像想起什么,跑到她家墙脚旁,指着从她家延伸到9平方米之上约半米宽的屋檐道:“你把这地量去没?这可在我家屋檐下。”
“你墙基在这里!”家顺奔过去,用脚踹了踹七婶宅子基脚。只要长眼谁都看得清事实,她却如此蛮横不讲理。家顺心头有些冒火。
“你懂什么?盖这房子你还没出生,当年这半米地基就是我们家的,为了让你们家房间盖得直些,大勇他爸就把这半米暂时让给你们家,可当时说好的,再拆了盖就要还给我们,这半米你不能动,要盖你那边去盖!”七婶有5个儿子,底气足,声情并茂的大嗓门吸引来行人和街坊围观。
“我有房本,这地明明在我房本里,怎么成了你家的?你拿出证据来。”家顺口钝,这几句话却有理有据。
“那时的人大字不识一斗,能立什么字据?都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算话。哪像现在有些人,见着有利的事就像疯狗去扑抢。”七婶一脸不屑,一手叉腰一手戳着他鼻尖。
他嘴不利落,只急得血冲脑门,就要扑上前拼命,却被老梁头等邻里紧紧拽住。那边一拨人也七手八脚将七婶推进屋去,临进门时,七婶转身从人缝里戳出手指嚷道:“敢动一锄头,都放不过你!”
五
家顺心情烦躁,嚼了半碗饭就蹲到门槛上抽闷烟。他打小知道七婶属于那种“摔倒也要抓把沙”的女人,心眼如针鼻,喜欢有理无理搅三分。宅基本来就小得转不过屁股,让出半米还怎么盖?三妹将七婶祖宗八代诅咒一遍,却寻不出对策,直到三妹夫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有房本,她胡搅蛮缠,你就报警,家顺才松口气。
破土启基那天还是闹出了动静。挖基挖到七婶宅墙脚下,她领着5个儿子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争抢铁锹、镐头、土箕等,还威胁工人再动就拳脚相见。面对凶神恶煞的大勇兄弟,家顺孤掌难鸣,赶忙按三妹夫说的报警求助。警察来了,将大勇等人训斥一顿,等大勇兄弟悻悻退回家便走了。家顺让工人赶紧动手赶工,才挖几铁镐,他们又呼啦啦冲出阻拦,还踩扁几只土箕。家顺只得再报警,警察这次赶到后训斥完没马上走,拿了小板凳坐在人行道和人闲聊,大勇兄弟进屋后没敢再出来。家顺赶忙挥手让工人抓紧抢工,正挖得欢,却见七婶提着一只红漆马桶冲上前,往基坑里的工人泼去,家顺伸手欲拦已不及。工人被泼得半身污秽,怪叫着四处逃散。警察立即上前扭住七婶,七婶却无惧无畏,英雄般站着不动,冷笑道:“我老太婆一个,死都不怕,还怕公安?明明是我家地基,他凭什么拿去盖!”
大勇兄弟妯娌听到动静,黑压压扑出门来将七婶抢进屋去,警察一脸无奈。粘了污秽的工人面色苍白,干呕连连,想找水冲洗,却没人愿意让臭气熏天的他们进宅,只得脱了衣服在头脸上又擦又揩,说得赶紧回去洗澡,再无法干活。精心选择的黄道吉日便如此这般被一只马桶泼得七零八落。
六
“天下没见过这么赖皮女人,摊上这样邻居八辈子倒霉,如果是我就卖了宅基,省得跟这样的人住隔壁。”三妹青着脸骂,“明天让大姐二姐还有她们老公都去!不然房子明年也别想盖成。”
家顺蹲在门槛上,蜷缩身子,垂勾脑袋,默不作声,好像三妹说的与自己无关。七婶这样拦着,要她让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这可怎么办?宅子什么时候能盖起来?干脆卖了,省心省事,一了百了,在哪儿不是一样过日子!这样的念头不时袭扰他,可一想到富儿和秀枝,这念头便如火花坠水瞬间熄灭。让妹妹、妹夫们一齐上阵,当面锣对面鼓来个针尖对麦芒,这法子也想过,关键是行得通吗?他们肯定也会像对付警察那样,到时还是啥事也没法解决。
工地空寂,保持着动工那天的原样,挖起的泥土原封不动,污秽之物仍清晰可见,多日毫无头绪的焦虑和寝食不安令他神情颓丧。无奈之下,家顺让三妹装瓶红酒,染了红鸡蛋,拎到施工队租房,一则给工人冲晦气赔个礼,二则想问问在其他建房工地是否碰上类似事情,人家又如何解决。
领头师傅说争吵的事多少遇到过一些,可像那个疯婆子一样蛮横的女人却从未见过。
“你可得快点把事情解决好了,我们七八号人要吃要喝要算工钱,没法子这样干等下去,实在不行我们得另找工地。”
家顺垂头丧气回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想,只有自己亲手去挖基坑。多年街坊,想必他们还不敢动粗。早晨换了下田穿的衣裤,扛了三妹家的铁镐、铁锹就往宅基去。声响立即引起反应,七婶领着大勇兄弟涌出阻拦,家顺只当作没看见,依旧一下一下狠劲刨挖。大勇跳入基坑摁住他,他用力抖脱一下,紧攥镐柄,双目圆瞪,双颞青筋暴胀,多日的憋屈、焦虑从喉咙口吼出:“走开!别拦我做事。”
“装什么样子,你先滚开!”大勇兄弟你来我往推搡他。
家顺没言语,如发怒公牛,又如猎豹出笼,突然镐柄一横将大勇扫在地,然后抡镐就劈。惊恐万状的惊呼声中,大勇机灵地翻身躲过,镐尖深钉于地。他没停手,一转身操过铁锹,跃上基坑来回劈杀。七婶失魂落魄,连声惨叫“杀人啦”,拉起大勇兄弟就往家狂奔。他“啊啊”怒喊着,举锹一路狂追,追到门口,大门被大勇返身紧急闩上,他挥舞铁锹不管不顾猛劲乱砸,厚实门板留下一道道锹痕,“咣当咣当”巨响震动大街。老梁头住最近,第一个赶到,正烧早饭的他系着围裙冲上前,将家顺死死抱住,圆眼瞪得比牛眼还大,后面陆续赶来的街坊合力将铁锹夺下。
家顺摇摇晃晃走回宅基,一屁股坐地上久久不动。
七
风波就此平静,工程重新启动,重活粗活家顺基本包断,三餐外都在工地忙,不惜力气卸沙石、水泥钢材,搬砖挑混凝土。领头师傅劝他不要这么玩命,他说种田人就一把蛮力,做不坏。心里却想,不这么做对得起走失的儿跳河的妻吗!
砌砖砌到七婶延伸过来的屋檐无法接续。担心出人命,金叔、老梁头都主动请缨帮助协调,协商结果是屋檐锯平,家顺给予补偿,工程继续推进。楼层一天一天往上长,他一天比一天黑瘦,一身衣裤脏得认不出颜色。底层盖好模板上移二楼后,为防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被盗,他卷了铺盖住进工地。
冬至后夜间寒冷,家顺买了顶毛线帽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鼻子睡觉。一夜做梦,富儿回来,瞧他这副装扮,竟不认识他这当爸的,惊醒后久久无法入睡。第二天金叔到工地送茶水时,他将梦境说了。金叔说富儿托梦,迟早回家。他听得心里热乎乎。
整条街道这个时期正变成庞大而热闹的建筑工地,家家户户都抓紧在好天气里或盖房或补建拆卸的宅屋门脸,满世界脚手架、安全网、建筑模板,运载沙石、水泥车辆往来穿梭,搅拌机震动声响此起彼伏。腊月十六,家顺的四層新宅率先封顶,黝黑得像非洲人的他松了口气:可以好好过个年,年后雨水多,剩下工程都在室内做,不用担心天气。沿着木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心里暗自规划:一楼门店出租,二楼做厨房,三楼自己用,四楼强儿住,富儿回来就和哥哥住一起!
八
过年在三个妹妹家轮流吃大餐,餐餐好菜好酒,妹妹们都说到同一个话题:该娶一位新嫂子,新房没个女人哪像个家?这么些年愧疚秀枝,富儿又无音信,家顺对续弦始终无兴趣,现在新房盖好,心情舒畅,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位女人洗衣做饭照顾强儿,又听妹妹们异口同声,便赧红着脸请妹妹们操个心。
春播前如愿搬进新家,在酒店设席宴请故交亲朋以贺乔迁之喜。三妹携一位年龄相仿女宾赴宴,跟家顺介绍叫丹丽,在一家公司做收费员。丹丽小巧玲珑,高鼻梁,丹凤眼,笑意盈盈,模样儿俏丽可人,美中不足的是双颊散布着星点雀斑。他见三妹对自己挤眉弄眼,便意识到是在替他穿针引线。
“我把你情况都说了,你可得主动点。”宴罢,三妹帮助收拾残羹冷炙,往食品袋装一只吃剩的猪蹄膀,老对不准袋口,他连忙过去搭手,“她老公好赌,输得倾家荡产,最后离了婚,女儿今年10岁,判给她。她做事风风火火,性子直爽,跟你那老实脾气倒般配。”
“长得这般洋气,只怕人家不肯。”他有些信心不足。
“人家可没嫌你,临走时答应先处一处,如果能成,多了这么个漂亮能干嫂子,也是我们做妹妹的福气。”三妹将食品袋抖实落打包,“这几天都到我那边吃,把剩菜剩汤吃干净,我让丹丽也过来,多接触接触。你嘴巴要利索些,别整天闷声不响。来时穿清楚点。过年你穿的那件夹克就挺精神。”
尽管觉得高攀不上,可又想姻缘最讲个缘字,这世上不是也有歪瓜裂枣的男人娶到如花似玉的媳妇吗?他不禁有些憧憬。
傍晚大家如约而至,丹丽把女儿娇儿也带来了,问了,竟与强儿读同一所学校的同一年级,只是不同班。两个小朋友不认生,挤到电脑前全神贯注玩游戏。丹丽显然经过精心装扮,五官、头发、衣着,处处拾掇得恰到好处,紧身牛仔裤将臀部和腰身曲线完美勾勒出来。家顺局促起来,眼睛不知往哪儿放。
残羹冷炙经三妹加料烹饪,一桌菜色香味俱全。丹丽、三妹和三妹夫都有酒量,彼此斟酒敬酒,谈天说地很是融洽,又诅咒房价高得吓人,不吃不喝一辈子买不起一套商品房。
“我哥倒福气,住四层小洋房不算,还有临街店面。”三妹不失时机把话引到正题。
“巴掌大的地……”听三妹这么说,家顺连忙插话,三妹立马将他堵了回去。
“那房可在市中心,值多少钱!小点有啥?总住得下一家人。”三妹瞪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去参观参观。”丹丽笑意盈盈举杯道。
“好好。”家顺酒量浅,好在自家人不用敬只敬客人,还留着酒量,碰杯时两人不由得对视一下,他的目光却如小白兔怯生生一触即离。
丹丽问今后有啥打算,他回说田里挣不了钱,只够糊口,前几天跟人谈好,准备盘一辆三轮车运客。她欣赏道:做这行倒稳当,不欠账,一天跑勤快些,也能多赚些钱。
看没嫌弃意思,他添了份信心。
又说些闲话,丹丽要回家,家顺主动相送,娇儿走前头,她说喝多走路都走不稳,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到公交候车亭,他去旁边水果摊买了水柚、猕猴桃、苹果,她大大方方接了,还让娇儿谢谢叔叔。候车的人们投眼来看,他有些不自然。她一手牵娇儿一手拎水果仍紧挨着他站,缕缕淡雅香水味幽幽袭来,家顺一时魂不守舍。
九
春风吹皱湖面,心扉悄然开启,靓影令他心动,包括她双颊上的雀斑也让他着迷,觉得那些星星点点衬得她妩媚而真实地存在,不是天界仙女高不可攀,而是接着人间烟火甚至灶火炉火。她已牢牢占据他的内心,须臾未曾离开。家顺觉得一天漫长,自己总在等待什么,空空落落守不住心。他不敢闲下来,开三轮车满城运客,心存渴望:下一位客人是她就好。经过丹丽上班公司,有意减速慢行,祈盼邂逅偶遇,可心愿每每落空。三轮车限号运营,跑一天休一天,食宿不香的他下决心,明天轮休,无论如何得邀约她,理由就说带她参观新宅。
第二天按计划行事,丹丽也说正想去看宅子,他开三轮车将她母女俩和三妹一起接来。上下楼走一遍,便坐到三楼说话。
“位置不错,就是实在太小,像个鸽子笼。”丹丽用牙签挑苹果片吃,快人快语道,“都是过来人,我也不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如果嫁过来,娇儿总得有个地方睡吧,现在可以跟强儿一块住,可过兩年住哪?孩子说长就长大。”
“到时厨房搬一楼,大人住二楼,强儿住三楼,娇儿住四楼。”从见到丹丽那刻起,家顺热切的眼神便没挪过。好在事先打好腹稿,这时便抢先应答。
“门面房拿去做厨房亏你想得出,一个月得损失多少钱!再说也没人当着满大街灰尘煮饭炒菜。”她摇了摇头,“还没有卫生间,洗个澡找不着地,上一趟厕所得走多少路?”
家顺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晕乎杂乱的脑袋清醒下来。这事他事前没考虑过,9平方米的地连楼梯都险些摆不下,杨工自然没设计卫生间。他和强儿都带把,大解到公厕,临睡前站到树荫下撒泡尿就上床,从没想过上趟厕所会是个事。洗澡原本站在天井下冲,搬新居后就爬天台上照着太阳冲,可女眷情况不同,还真是个事。
三妹平时伶牙俐齿,此时也缄默不语,事摆在明处,怎么说都不是个理。
“还是卖了买套大点的商品房,卖的钱总够首付,房贷我们一起慢慢还。”丹丽这话等于把事挑明了,与他有意组建一个新家,也愿意一起还贷款,可住鸽子笼不成。
心悬在半空凝固不动,情形突变,家顺措手不及,周身却如刺猬遇敌,条件反射张开如戟尖刺,护卫着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这宅子是他与富儿唯一的关联所在,好比两根电线要在这里才能连接上,才能通电,才能点亮心灯照亮生活。丹丽的话和自己内心的执拗来回博弈,憋得他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烫。
三妹接了话头才没冷场,她没提卖房买房话题,而是说了富儿走失,秀枝伤心欲绝寻短见的事,又说了街坊要买要对换宅基,家顺不答应,和七婶一家胡搅蛮缠差点闹出人命的事。
“死恋着这地,他就想守在这里等富儿。”她试探着提出能不能在这里先对付着住些日子,等家顺对富儿心死了再卖房。
丹丽仔细听,听到与大勇拼命时,不禁瞪他一眼插话道:“你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娇儿却一脸凄楚,小眼睛红红的,眨巴眨巴问:“富儿弟弟有没有书念?”
整个房间沉寂下来。他绷紧神经,竖着耳朵静候丹丽对三妹建议的态度,可她没点头也不摇头。送丹丽和娇儿回家时,临出门,家顺将一袋昨天挖摘,已洗净的萝卜、紫薯说送给娇儿尝鲜,丹丽也未拒绝。
十
没拒绝便留下无数念想,与秀枝结婚系媒妁之约,没积累多少恋爱经验,他凭着性子追。早晨开三轮车到楼下候着,丹丽母女从楼洞出来便迎上,她好像没看见,拖着娇儿走,家顺不恼不怒,开车缓行跟在后头,跟了一段,娇儿嚷着要坐车,她斥责几句,一脸无奈让娇儿先上,然后自己再上。接送多了习惯成自然,好像本该如此。菜地采摘时令蔬菜,拎些给金叔后也捡看相好的捎几捆给丹丽。她初时扭扭捏捏,后来似乎心安理得,只是出楼洞时手里多份早餐,让他吃饱再上路。家里换灯管修水龙头或错过公交车,她向他求助。包水饺、薄饼、杀鸡宰鸭,也请他来家里打个牙祭,还会专门给强儿备一份。秀枝走后从没女人对他如此贴心,家顺想:能娶到这样女人,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便心存幻想,这么久她没再提卖房,会不会已想通了,放弃原来想法了?或有了感情忽略不计较了?
这晚她打电话说要搬家,让他过去帮助找出租房。家顺纳闷: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她说房东来通知要加房租,得找处便宜的。
“不找咧。”推门进去见了她,家顺劈头就说。
“你会出房租是吧?”她歪头娇气问。
“搬我那边去!”路上他想,应该像三妹说的那样主动些,她不提卖房买房,也许想通,也许羞涩不好开口,作为男人这话得由他挑明。可刚说出口又涨红脸,心咚咚跳都听得见。
“就你那房子?”她斜睨着他,笑意渐收。
“就是,再不用缴房租!”他被看得发怵,可话说出了就想说完整说清楚。“也有地方洗澡了。”前些天,他在四楼露台上用木工板钉起了一个漂亮的小洗澡间。
“也能当卫生间?”她的眼神让他陌生。
“我们那条街没几户人有厕所,也一样过日子的。”他信心不足,嗫嚅道。
“你实在、善良,对人知冷知热,我舍不得放下这段感情,以为你也会珍惜我,尊重我的想法,该卖的卖该买的买,不想这么久你不但一动没动,还压根没往心里去!”她抿抿嘴,眼圈湿润,似有万般委屈,“你知道吗!我是个离婚女人,不想再离一次婚,搬进你那房子,就是一辈子的事,让我一辈子住鸽子笼,我不甘心!”她抹把泪花,濡湿后的雀斑在灯下格外明显。家顺递过纸巾,被她挥手拍落地上。
想通、改变、忽略、羞涩,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这么久她不提,只是为了等待,等待他给爱一个答案。她说得没错,他始终都没认真去想,甚至心里还一直抵触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离开这宅子,不论住多宽敞多明亮多豪华的房子都无幸福可言。家顺腿脚发软,想往身后凳子坐,却不留神,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好好守着宅子,今后别来找我!”丹丽呜咽着甩手跑出家门,转眼淹没于浓浓夜色中。
十一
每天拨几次电话,响着没人接。去公司门口候着,她明明看到他却像不认识。打听到她新住处,拎了时令青菜去,房里亮着灯,唤了多遍没应答,把青菜搁在门边窗台,几天后再去,青菜原封不动,只是缩了水变得蔫头巴脑。他黑瘦一圈,越发沉默,整天不歇气闷头跑车,直跑到困倦才归家,不出车就挑粪桶到菜地田间一身泥一身汗地劳作。街上盖房要请小工,他也去做,只要不闲着就行。
这天晚上又是跑得困倦想瞌睡才往家回,车灯前却突然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一声闷响,家顺瞬间清醒过来:完了!
把受伤老婶子送入手术室,他从恐慌中定下神,先给三妹打电话,让赶紧送钱过来救急。又给金叔打电话,说出车祸,让他去家里陪强儿睡,不然强儿半夜醒来不见大人会吓得满街找。金叔问人有没事,他說才进手术室,不知命会不会保住。正坐下喘口气,走廊那头忽然响起纷杂脚步,一群人神色慌张跑来。有人问值班护士被车撞的老太在哪里,护士说刚进手术室。又问,开车的人呢?护士没应答,只拿眼角往他这边瞟了一下。那群人立即气势汹汹围过来,一个铁塔似小伙一把揪住他胸襟吼道:“你眼瞎了,怎么开的车!我妈没事就罢,救不过来你今天就死这里!”瞬间拳脚雨点般呼啸而至,他抱头从人缝钻出,后背挨了几拳才突出重围。
老婶子一口气留住活了过来,颅脑损伤加腿骨骨折,医疗费却如洪水猛兽不断咆哮而至。保险赔款只够手术费,盖房时起早贪黑做小工省下的钱一个星期耗完。想把三轮车卖掉解燃眉之急,可车子还扣在交警队。三个妹妹凑来的钱缴到医院账户没几天又催钱,最后家顺都不敢接催款电话。
“再不拿钱,明天老子就来拆你的房。”老婶子铁塔似的儿子领着一帮子人找上门,手指戳着家顺鼻尖训斥。
他只得向邻居开口,大家都没拒绝,或多或少借了些,但杯水车薪顶不了几天。金叔便说:“要不把宅子卖了,不然这一关过不去。”老梁头说:“事先说好的,要卖得先卖给我。”几个妹妹也到家里劝:“借一家是一家,总不能再开第二次口,我们几家也都挣的辛苦钱,没多少节余,真不行就把房子卖了,挡过眼前这一难关。”
他头发蓬乱,嘴唇开裂,双眼布满血丝,听着这些替他考虑出路的话,埋头一支接一支吸烟不吱声,心里却在哭泣:这日子,真的只剩卖房这条路?真的不让我在这里等富儿?
十二
丹丽不期而至,魂牵梦萦的女人活色生香站在跟前,家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思恋、伤心、委屈、愤懑、温暖各种情愫糅合着碰撞着,让了座倒了水愣着,一时手足无措。
“听三妹讲,这房你还不舍得卖?”几个月不见,丹丽风采依然,薄施粉黛,双眸看着他,好像两人从未有过别扭,反客为主扯了把凳子让他坐下说话。
“唉——”家顺长叹一声,对问话未置可否。多少个失眠之夜想象可能的重逢,没想到她会主动到家。富儿生于此,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秀枝勤俭持家,早晚劳作……没了宅子,这些情感便从此割裂,他只有在这里守着过去、守着富儿,才是做人本分,才是完整人生。这跟她说得清吗?其实,面对巨额医疗费,他曾动摇,可想到真要永久离开,痛楚又弥散全身,这种痛似曾相识,富儿走失秀枝寻短见都曾有过。他像只困兽拼命冲撞现实牢笼,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漆黑之中仍寻到光亮。
“问过银行,可用房子贷款,有种贷款分5年还,把车祸的事处理了,用力点挣钱,5年总还得清。”这就是那一线光亮,尽管仍打的房子主意,但与卖房子两码事。
“看你平时愣头愣脑,脑筋转起来也不比别人差。”丹丽的言语里透出欣慰。
“逼急了才想到。”他喜欢听她不经意间的赞许,他仿佛回到从前如沐春风的时光,却不敢再有任何展望,只想能与她说说话,再看看她笑意盈盈的双眸,便已是幸福得不得了的事。
十三
该赔的赔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家顺将三轮车也卖了,然后找活干,却天不遂人意,粗活重活脏活毫不挑剔去干,刨去糊口钱,离每月还贷差着一截,照这样下去,这宅子早晚得归银行。
在门口张贴“店面出租、价格面议”,看店的人络绎不绝,大多嫌太窄,也有满意的准备租下卖香烟或纸品,但看到上下楼要从店面穿过,担心货物不安全。
这天家顺到菜地采摘了一土箕青菜拎到金家,愁眉不展说了眼前困难。
“我琢磨,”金叔将青菜退到菜篮后,一手拎着空土箕一手摇着蒲扇从厨房出来,胸有成竹地说,“卖体育彩票有用。你那店面做别的生意嫌小,卖彩票却合适。你注意到没,白马街那家彩票店总是人挤人车挤车,我们这条街还没一家,办了准不错!”
这门生意就是想破天他也想不到。家顺欣喜之余,不禁暗自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毕竟生意场上跌打滚爬多年,金叔眼光独到。庆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生意本钱不大,买台电脑,买几张桌凳就行,多卖就多赚少卖就少赚些,谈不上亏本,也谈不上技术活。”金叔将茶几上核桃握到手心里,轻轻搓揉起来,“本来呢,我是想自己做,可岁数大了数字都看不清,儿子又在金店那边忙得脱不开身,就介绍给你,总归肥水没流外人田。”
“不敢忘记这份恩情哩。”他郑重地点点头,心里热乎乎,尽管八字没一撇,可他仿佛已看到藍图上的高楼大厦。
十四
应了金叔金口吉言,彩票店开张就顾客盈门,热闹非凡。收钱、录码、提交、出单,家顺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做,几天后便娴熟掌握,操作中少了生涩多了从容,只是上厕所得一路小跑,顾客集中在煮饭时段就得与强儿吃快餐。生意兴隆,心情畅快,他拧巴多年的眉头舒展开,脸上天天挂着笑意。夜晚店前成了休闲纳凉场所,左邻右舍聚坐店前人行道喝茶摆龙门阵。开业那天,丹丽没买花篮鞭炮,送了几把实用的塑料圆凳,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金叔也常来赶热闹,家顺念着恩情,毕恭毕敬端茶倒水不敢丝毫懈怠。
有街坊涎着脸皮,要金叔也指点一条发财路,金叔用蒲扇柄敲着他脑门说:“像家顺一样沉得住气就教你,不止一条,教三条。”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应客户要求,家顺还绕墙钉一排迷你货架,买香烟饮料酱油火柴等日常用品。七婶有时也到店前扎堆闲聊,家里缺啥也像其他邻里就近到店里买。大勇兄弟喜欢打麻将,赢了钱说今天手气顺到店里买几注,输了说得翻本也过来买几注,成了常客。家顺一视同仁一样挪凳让座,互敬香烟,两家为宅基打斗的事好像烟消云散。夜晚逛街的路人也常会进来试一试手气,有的夫妻一起编数凑码,有的让牵在手里的小孩出数字,展望中奖后奖金用途,把大家思绪带到遥远的梦境里。
这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让家顺过去一趟,他心中一惊:卖体彩国家允许,不是赌博,过去干吗?心里悬着没谱,便让金叔帮忙看店,邀上老梁头等几位会说话的街坊陪同去。不想民警问的却是富儿走失案件,做了补充笔录,又让他捋胳膊抽血提取DNA样本,还告知几个网站,让他回家后将富儿信息发送上去,越详细越好,说网上有许多民间人士和志愿者也会帮助找。他神情恍惚,如踩云端,头晕目眩找不着地,回店里还魂不守舍,一问三不知,顾客大声问话才缓过神来。
街坊邻里炸开了锅,纷纷过来打探消息,都说这次可能真会梦想成真,他只是嘿嘿傻笑。这晚似睡非睡间突听窗外“哇哇”的婴儿哭声,电击般坐起趴到窗户寻望,只见大街上两只硕大家猫在路灯下一闪而过。家顺轻叹口气,不禁潸然泪下。
他打电话请丹丽过来帮助发送信息,她常网上聊天购物,比他懂电脑。彩票店开张后,丹丽常到店里玩耍,她说乡下娘家邻里也这么串门扎堆,特喜欢这样的氛围,她现在住的地方邻居从不串门,路上相遇也不搭腔,还板着脸,好像不认识的陌生人。在店里,她起先看热闹唠闲话,后来就主动帮助接钱递票卖烟卖水,人俏丽嘴又甜,为生意添色不少,与街坊处得也像家人一样随便。不明就里的顾客喊她老板娘,初始她不回应,一脸别扭,叫多叫久了她也就答了,自然得就像是这儿主人。老梁头拿她开玩笑:都三十好几的人,老大不小,还不抓紧把酒办啦!她笑嘻嘻说:到时灌死你。
接到家顺电话,她知道事情重要,早一天将信息发送上去就早收获希望。她请假专门过来一直忙到晌午。娇儿知道妈妈在彩票店,放学与强儿结伴回家,两人进店放下书包就嚷肚子饿,她赶忙到二楼厨房做饭。煮好饭菜,又将折叠桌搬到店面,围坐在一起吃。两个小朋友抢着吃饭吃菜。她说小孩有伴吃饭就香,平时娇儿在家半天一碗饭还端在手上,像数着饭粒吃。强儿大声说:阿姨煮的饭比爸爸煮的好吃一百倍。
家顺与丹丽不禁相视一笑,她说:以后阿姨天天给你煮。
责任编辑陈 健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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