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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大路茶(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6877
  戴春兰

  池塘

  只有池塘才是故乡的眼。老井不是,虽清澈却缺少了生气。溪河也不是,它远远地绕开村庄,过于仓促而疏远。只有池塘,如同邻居家那条无赖的土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庄边缘某座黑瓦白墙的土房前,丝丝入扣地记载着整个村庄的酸甜苦辣,但恒久地保持沉默。

  池塘是村子里醒得最早的。不等第一缕阳光照射,它就调皮地在满塘的绿叶上留下露珠的吻痕。池塘里大多是水浮莲,叶子像婴孩的小手般大小、肥厚,握成一簇,摸上去毛茸茸的,水珠在叶子上滚动,珠玉般晶莹剔透。水浮莲在池塘里长得挨挨挤挤,却被相互绑着的竹竿规整地分成几块,这是矮嫲家的,那是河田佬家的。当然,水浮莲没那么老实,长着长着就爬到竹竿上偷渡过去,也没人计较的。隔不两天,就有人挑起畚箕捞起满满一担水浮莲,挑回家去,连根须一起剁碎了,再撒些盐巴当猪食,长膘。一头头水浮莲像小白菜一样整齐地码进了畚箕,还要记得把其他角落的水浮莲往捞得稀疏的这头赶匀,也不需泼洒肥水。肥沃的池塘能诱惑得水浮莲们春心荡漾地疯狂生长,很快又密不透风了。

  不要被水浮莲温柔多情的表象给迷惑了。抓抓它们,原来只有手会痒,不抓不痒,越抓越痒,全身起小疙瘩了。以前都是妈妈或奶奶剁水浮莲,我很惊奇她们不会过敏,一问,她们淡淡地说:“命好是装出来的,谁不会痒?反正都是要干的活,忍忍,再难也就过去了!”

  秋末,水浮莲人老珠黄,打捞净了,趁着赶圩的时候买来一担箩装的薸子,放在塘里不几天便长成绿茸茸的地毯,猪爱吃,池塘便一年四季也不感到寂寞。

  自小体弱,盛夏里大都在家帮忙,洗衣、做饭、晒谷、喂猪,自然得捞水浮莲。池塘里流水脉脉,阳光下波光粼粼,明澈得能清楚地看见水底黑油油的软泥,鱼儿虾仔快活地穿梭其间。烈日炎炎,下到池塘里还能冰爽一下。但我一向忌惮下池塘。最怕的是蚂蟥,典型的“吸血鬼”,阴暗里妖娆地舞动,悄无声息地“巴”到身上,麻酥酥的,令人浑然不觉,吸附力又极强,只有等它喝饱了鲜血,整个身子鼓胀到圆滚滚的,才心满意足地松口掉落。而那伤口还要流好些血才能止住,听说,蚂蟥喝了多少血就还要流掉多少血。鲜红的血在沾满淤泥的腿上蜿蜒成小溪,形容不出的诡异恐怖。

  有时还能碰上泥蛇。我曾目睹塘中的小伙伴突然欣喜若狂,双手迅疾地抄入泥中攥起一条滑溜扭动的物体:“快看!快看!黄鳝!”他得意地挥动双手喊,声音又陡然提高八度,“啊!泥蛇!”他打了个寒战,远远地抛开那个物体,连滚带爬地窜到岸边,脸色惨白,半天没喘过气来。我至今还区分不清黄鳝和泥蛇,因此对他如此之快的反应竟生出几分敬佩。老辈人讲,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泥蛇本来已经向菩萨讨到一份毒了,却不知足,把毒藏到牛屎堆里,想回去再讨一份,被菩萨罚做无毒蛇。只有被它咬了,踩到了牛屎,毒性才会发作。泥蛇穿越在时空隧道里,时时警醒着客家儿女呢,倒让我觉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自然不会去踩牛屎堆,但也不想跟蚂蟥、泥蛇之流亲密接触,于是特制了长长的竹笤笊,伸到池塘里随心所欲地打捞。自然不会忘记打捞池塘的乐趣。田螺是最常见的。跟在田埂上捡花生一样,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到脸盆里漂净了肚肠,大灶上花生油烧得滚热,加上蒜末姜丝酒娘,倒下去爆炒一番,在缺油少腥的年代,简直是无上美味。菱角一伸手就能钩到,生吃甜脆可口。小鱼小虾下锅一炸,连舌头都快吞下去!还有一种五彩斑斓的“蓑衣帕”,养在玻璃瓶里,仙子一般,喂些饭粒、死苍蝇即可,命很长,能牵绊住许多痴痴的眼光。

  女人们提桶衣裳来池塘边浆洗。木槌敲打着青石板,“梆梆”作响,叽叽咕咕的说笑声交织,戴家的田头、黄家的灶尾被清亮的嗓音迅速传播着。听得高兴了,戏水的麻鸭扇着翅膀嘎嘎应和起来,大白鹅忙不迭放下矜持踱着方步走来。也有人挑了塘水到旁边园里浇菜。坎上绵延着繁茂的金针菇,艳黄的花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摘下来凉拌,相当开胃爽口。

  中午的池塘最是热闹。半大小子脱个精光在水里扑腾,除了眼白和牙齿,全身比烧炭的还黑。害羞的人便在边上的小树林里用蜘蛛网捕蝉。蹑手蹑脚地进了树林,蝉憋足了劲儿嘶鸣,绞满蛛网的树杈谨慎地一点点靠近,猛地一罩,蝉便只能徒劳挣扎。撕去翅膀扔到袋子里,理好蛛网再瞄下一只。大约蝉太专注歌唱,往往一中午能捕上十来只,架在火上烤了吃,色香味都比瘦肉要好得多。

  笼罩在晚霞里的池塘是蜻蜓的天堂。鼓着无辜的大眼,迅捷地在空中盘旋、起降,远远地停靠在刚露出水面的小荷上、紫得像梦一般的水葫芦花上,轻轻颤动的翅膀变幻着五色。“从来不曾忘记晚霞中的你,踏过青青草地,夕阳在心里……”若干年后,当我听到这首《晚霞中的红蜻蜓》,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腾起来,那些绮丽的图景一一展开。

  暑热渐渐消散,池塘边上凉风习习。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拍着蒲扇拖了竹椅乘凉来了,稻花香里说说年成,谈谈孩子。在青蛙和虫子们的欢唱声中,孩子倚在大人膝上蒙眬欲睡,又突然被一阵嘈杂的骂声惊醒。支棱起耳朵一听,总是边上的马金家。她家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靠着几丘薄田,自然生活拮据,哪个孩子稍不注意便会招来打骂,而其他孩子竟能充耳不闻地在昏黄的灯下苦读。平日里见那幾个孩子,都长得高而瘦,衣服明显窄小破旧,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不料几年后,这五个孩子先后考上重点大学,轰动一时。远近的人聚到那座土房前后仔细查看,终于恍然大悟:“你们看看,马金家前有池塘,有活水,这是财运、家运呀!”

  走走停停,到过不少村庄见过不少池塘。有些污浊不堪,完全是失去神采的死鱼眼;有些被各式楼房推挤,瑟缩在角落,仿佛迟暮的老人,早没有了活力。故乡的眼啊,我暗自庆幸又隐隐担心。暮霭中为你深深合十祈祷,我愿用一生期许换你永远澄澈清明!

  大 路 茶

  我接过一个封口的塑料袋,打开简陋包装,茶叶乌黑,轻卷如索,叶梗粗粝,硬似劈柴。抓过一捧,凑近一闻,新翻的春泥的青腥味儿扑鼻而来!我失口惊呼:这不就是我们以前常喝的“大路茶”吗?

  幼时家住农村,大家的生活都不宽裕,几乎家家户户都喝这种“大路茶”,自己村或隔壁村制的,实用又实惠。

  只等第一缕春风降临,蓄积一冬的茶便能在清明前后春雷的呼唤下蓬勃地萌发。春日暖阳下,山坡上一行的茶树像绿茸茸的毛狗懒洋洋地趴着,更像父亲书写的蚕头燕尾的隶书,整齐好看。清晨时分,它们把露珠分成一行一行;入了夜,它们把月光分成一行一行;秋冬季节,它们又把霜雪分成一行一行。不管是不是诗人画家,读了这些一行行的茶树,诗情画意便自然而然根植在心间了。

  明前茶叶出落得清清秀秀、香气袭人等待一双双纤细的手轻轻掐下。

  采茶的客家妹子,麻花辫直垂到腰间,白底蓝花侧襟衫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晨光熹微时结伴上山,颔首低眉,手指翻飞,嘴里叽叽嘀咕着女子间的秘密。腰上系着的竹篓渐渐满起来。天儿热起来,额前凝成亮晶晶的汗珠,反手一擦,乌溜溜的眼睛直瞅着你,眼神清亮无邪。这些妹子采茶久了,身心也常年氤氲着茶香,嫩生生的似高山野茶,即使在茫茫人海里也格外出挑。偶尔有人带头飞出两句山歌,不拘起兴,不一会儿四下里和声四起,像山间的清泉直泻而下,真真是龙吟凤哕,引逗得天上的云雀直从云端盘旋而下。

  “百花开放好春光,采茶姑娘满山岗。手提着篮儿将茶采, 片片采来片片香……”多年以后,我欣赏到舞台上表演的《采茶扑蝶》,茶公茶婆和采茶女捏绣帕,持彩扇,颠起扑蝶碎步疾旋一圈又一圈,拨草叶、摘茶尖、扑蝴蝶,那紧紧扎根于生活的“俏”能令人不自觉地大声喝彩。

  不管制作红茶还是绿茶,都要经过高温杀青。把嫩叶倒入烧得通红的锅里,一阵噼啪作响,几番大铲翻炒。温度几何,湿度几多,全凭自家手势控制,直至茶叶褪去青涩,委顿紧缩,生命定格成棕褐色的小团。那轻描淡写的香气,仿佛能穿透厚墙等一切,丝丝缕缕渗入每一寸肌肤中,让你清醒又迷醉。

  制好的茶叶,往往随意用竹箩挑着,赶着圩天到街上卖。我家有个能装十多斤茶水的锡壶,灰黑色的,黯淡无光,窄口,大肚,弯嘴。由于浸染多年,壸里早已呈红褐色。每天一大早,母亲在柴火灶上,前锅煮粥,后锅烧水。待水滚开,抓一把茶叶放入壶中,再加入开水,茶叶在开水中翻滚,那水迅速浸染出色。随后起床的家人,洗漱完毕,必定轻轻啜饮着青绿的茶汤——旁人实在意想不到,我们在贫寒的日子里,竟保持着高贵典雅的“喝早茶”的习惯,日子日日开出艳丽的花儿。茶水温热,一入口有种涩涩的苦,顺滑而下,那浓酽的香在喉咙打了个转儿,竟化作甘甜回味,更觉唇齿留香。茶水下到肠胃,人的胃口被訇然打开,吃嘛嘛香,捞饭存木香,小菜滋味长,偶尔吃得油腻,也被化解得浑身通泰。

  五六月间,天刚蒙蒙亮,农人们三三两两在田间挥汗如雨收割插禾,茶水消耗得特别快。早饭时分,半大的妹子便用竹篮担着茶水饭菜,一路颤悠悠风吹荷叶似的走到田头地尾。一声轻唤,客家话特有的尾音在心尖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大家便停了手上的活计,走拢到田头树荫下,摘了草帽扇凉。这当儿,妹子早把饭菜摆好在塑料薄膜上,笑意盈盈。饭菜只是平常,往往也没汤,只把饭泡在茶水里的“淘茶饭”便极合适。蓝汪汪的天,白云四处溜达,不知名的鸟儿悠游啁啾,小蚂蚁匆忙来去,路过的风带来丰收的消息。吃饱茶饭的农人们,像踩进泥土里吸取了足够的养分,又抓紧在田地里弯腰苦作,直到正午时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日头越毒辣,精神头儿越足,可一刻也耽误不得哩!

  下午的劳作是上午的翻版与延续。

  到了月华中天,苦累了一天的农人们搬了竹椅端了茶水拿了蒲扇到晒谷坪来乘凉歇息。漫天灿烂的星光下,青蛙蛐蛐呱呱唧唧,孩子们呼啸追赶。谈谈说说今年的收成、村里的新闻,渐渐凉意上来了,睡意也上来了,萤火虫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茶香慢慢合上一双双疲倦的眸子,带它们进入清凉的梦中。

  小时候,我常常“烂嘴角”——记得当时,周围的人常笑称是我太爱骂人的缘故,让我倍感委屈,长大后才知道这叫口角炎。其实也容易医治:母亲打了滚烫的茶水,撒上一把盐,制成“盐茶”,小心清洗消炎即可。偶尔伤风感冒,往往只要连灌两碗滚茶水,赶紧钻进被窝,逼出一身汗,便浑身轻松。上火了,从河里池塘里捞上两条鲫鱼,放入茶叶,滴上茶油蒸好,绝无腥味,清甜得连舌头都要吞下。上学时,揣个茶叶蛋在口袋里,茶叶的清香弥漫在字里行间,嵌入小小的脑瓜。就是泡剩的茶叶,也细细地培在蘭花根周围,那花儿开出来如将歇未歇的翩翩鹤影,隐隐茶意盎然。

  这个“茶”字,原本就是“人在草木间”呵!正是这清新的、浓烈的、酽酽的、幽幽的茶香,跟每一个农家小院如影随形,一走就是几千年!不管是挥汗如雨疲惫不堪的父母,还是满头大汗欢蹦乱跳的孩子,只要一踏进炊烟袅袅的家门,捧起蓝瓷大碗“咕咚咕咚”畅饮一番,哪怕粗茶淡饭,惬意幸福便如潮水般涌起。

  而今,我坐在光影斑驳的阳台,啜饮着熟悉的茶汤,慢慢咀嚼粗涩的叶梗,人生的酸甜苦辣、乡间的过往情事一一浮现心头。“睡起有茶饴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朝花夕拾,茶水重新滋润我的生活,富足得妙不可言,就像一滴水重回镜面的湖,就像一朵花开在不谢的春……

  责任编辑林 芝

  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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