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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滨江花园门前,被那巴洛克风格的巨大门雕戳住眼帘,郑一介才从翻江倒海的愤怒里抽离出来,恍惚间另一个自己跳出在几米开外,注视对面这个被愤怒灌满的可怜虫,他扯动嘴角,似在笑这世界的荒谬,又似在替这个世界对自己无情嘲讽。
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刚才的愤怒带有极大的表演性。一个男人,上一刻亲眼撞见自己的妻子和异性在床上纠缠,愤怒是当然的,可在郑一介这里,却怎么还有一种终于落实了的松弛感?他驾驭不住她。像一辆狂野的车,推开驾驶室,被别人操作了,他恼火,也隐约有预料。
这时候他才明白透露给他信息的人的阴险,还不如不戳穿呢,至少还能维持一个和平的假象,不像现在,既已撕破脸,连装作糊涂下去都无以为继。路堵死了,他只好弃车而逃。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林碧微破碎后的得意,终于被你撞见我的背叛,如果你是个男人,就请骂我一声婊子然后甩了我吧,甩了我吧甩了我吧……那自由正是她想要的,正合其意。
门口岗亭保安拦住他,“找谁?”“沈虹。”“哪一栋?”望着园区里同样造型的别墅群,忘了沈虹所住是哪栋,翻出电话,打过去,声音还带着溺在愤怒里的虚弱。他是可怜的,需要安慰的。所以进了小区,穿花园,过匝道,推开门,到客厅,他一路过关斩将,是急切地扑向沈虹的。可沈虹的样子,让他像遇到急闪的红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庆幸及时刹住了脚步。
沙发上的沈虹穿着宽松的绸质睡衣,胖的速度和体积都不可思议,睡衣被她撑得命悬一线,完全没有传递出绸质的轻盈感,暗色的材质更加剧了她身体堆积的臃肿。上次见她还是正常的,怎么几个月不见,竟如此可观?她快被肉河淹没了,郑一介差点没敢认,心里还想,这胖娘们是谁?细一看,从一堆肥肉里才把她原来的样子删繁就简扒拉出来。好像她的身体是此起彼伏的,瘦的时候皮包骨头,胖的时候像被恶劣情绪撑满的气球。
她能感觉到她此刻在他眼里,很丑,可她无所谓,因为她再怎么样,也比他混得好。住别墅的女人,在一个屌丝跟前,可以坦然地不用刻意考虑在他眼里的观感。
“拍到了吗?”她问,“可是有几个月了,”她带着一丝怨怒,“你后来也一直没个回信。”
她之前让他偷拍她老公周海光和别的女人胡混的行踪。他没顾上拍,近来糟心事太多。可郑一介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她给他专门买了相机的。
“还在跟踪,”他说,“你也知道,他开车,我两条腿儿,有时候难免就跟丢了。”
“拍不着就算了,”沈虹说,“反正现在我的事你也不怎么上心,”她幽怨又疲惫的样子,仰躺在美人靠上,吐一口气,回过头问,“你来有事?”
郑一介这才看清她的脸,是无悲无喜的虚胖,眼中充满了倦怠的浊光,面前堆积着虫草燕窝之类的补品,茶几上那个精巧的砂锅在咕嘟咕嘟沸腾,稳定的电流和沸水在殷勤挥散着药材的体香。
“你病了?”
“这几年就没好过,”她说,“在调理身体,补一补。我想要个孩子,也该要了。”
“和周海光吗?”
“难不成和你?”她哼一声,笑,像在解嘲,自言自语道,“也许生个孩子,他就会收敛一点吧。”
“你打算原谅他?”
“这一段我读了点书,有句话说得好,什么能大于生活本身呢,”她说,“日子总得继续过下去,就算离婚再找一个,能保证就比周海光好到哪里去吗?男人还不都一个德行?”
这样郑一介就无话可说了。可他咽不下林碧微给予的恶气,以己度人,忍不住愤愤,“我跟了两次,每次他带的可都是不同的女人。”
沈虹的嘴角抽动了下,“随他闹去,身子是他的,他爱咋作死就咋作死。”
“几个月不见,你变得很大度嘛。”
“别说风凉话,说穿了,你穷,有钱了你敢保不拈花惹草?”
这真是一举歼敌的回击。郑一介闭上嘴,脸上一块青一块红,憋得便秘似的,他本来就该知道,他现在哪里还有底气和她争执?他低下头,捏着手里的无辜的纸杯,纸杯被捏得撇着嘴洒出眼泪。“你怎么选择那都是你的生活,跟他过日子的又不是我。你考虑好就好,我是替你不值得。”
沈虹笑了,很笃定,“他心里明白着呢,至少找不到我这么能干的,我对他还有价值。”她说,“不说这个了,你还没说忽然来找我有什么事。”
郑一介不能給她说他一个小时前目击了妻子出轨的活春宫,也不能说他可怜可悲的处境,“没什么事,路过这附近,想看看你。”
她知道他没说实话,他的脸色摆在那儿呢。“真要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就吱一声,”她说,“跟我就别死犟了。”
郑一介闻言,不禁唏嘘动容,不单是出于感动,她加了修饰的空头支票,离兑现还远着,不过是秀一下优越性。另外一层,是他觉得这话应该由他来说的,在她弃暗投明选了周海光之后的某年,他混得光鲜亮丽而她沦落得悲惨晦暗,在街上偶然相见,他说给她听:“有什么困难给我说声哦,毕竟我们……”这个场景他想象过很多次,甚至有点上瘾,他还假想相遇时她会有什么表情,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该如何应对,才能既表现出对当年她的背叛无所谓,又暗示出她必须为自己愚蠢的选择而后悔……结果呢,他想多了。命运这辈子不打算给他这样的机会,沈虹抢了他熟谙的台词。郑一介哭笑不得。
“前几天我去龙华园区了,”他说,“我们住过的宿舍楼都没了,小书店成了餐馆,食堂也重建了,不过,那片棕榈林还在。”他认清现实,只好打感情牌,以期四处漏风的破网还能网住一点浮光掠影的旧事,然后攀缘这点旧事在她的资源版图里谋求个位子。
他停顿下来,留给她适当的空白。那片棕榈林可能是他们这些年唯一的一方净土,他们在那里确定关系,在那里牵手亲吻定下终身,那些惊悸、心跳、幸福、慌乱,挂在记忆日渐枯萎的枝头上,依旧殷红……郑一介以为她会闭着眼沉浸到往事里,然后慢慢眼眶泛起水意,对他充满依恋。可是没有,他的意图,沈虹洞若观火,她一句话就拉回干瘪的现实,“没出息的人才爱念旧,不过是隔着时光打量,凸显了那些温情的地方,其实哪有那么好?穷兮兮的,别说衣服、化妆品,连吃个炒粉要不要加蛋都思想斗争半天……”
他发觉与上次见面相比,他们的关系因为这几个月的相对深入了解而颠倒了过来,上次她对他还算客客气气,这次就很赤裸裸地现实主义了。郑一介黑着脸,瘫坐在沙发上,抽烟,带着被激起的怒意,挑衅似的,偏要拿往事做石子朝湖面掷去:
“你要吃葡萄,我就跑出去买,回来洗好,一颗颗喂你……还记得吗?
“我吻过你的脚,覺得好心疼,脚趾变形,还有好多茧……它走了那么多的路……
“那时候我太幼稚,每次亲热完,只觉得热,很少抱着你睡……想来很后悔……
“姐,其实你的内心还是一个缺少疼爱的小女孩……”
她比他大两岁零六个月,在极致的欢爱中他抱着她,像抱着最好的世界,他叫她姐姐。姐姐,一声声贴心贴肺,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郑一介,你今儿发哪门子神经?”沈虹忽然喝一声,走过来,没闻到酒气,却嗅到一个男人过早步入灰白中年的失意,以及为了抵抗这份落魄力不从心的倔强气息。沈虹扳过他的肩膀,看到他憋在眼眶的泪,平静地充溢在那儿,像是下水道冒出的污水。“怎么了?”她问,“你今儿很不正常,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姐,就是有时候,在这世上,什么也不管,就想死一回。”
2
林碧微没再回出租屋。郑一介清楚,并不是她羞于面对,反而是她的蛮横之处,反正事儿老娘已经做下,你也看到了,有种的话,最好就一刀两断吧。一刀两断吧。
郑一介没种。
这个女人是他的软肋,她的性格里有一腔分明的激烈和舒朗,他亲眼见过她对能和她全方位呼应的男人的盛大激情,也真切体验到她对不在意的男人的冷漠疏离。他保持不吭不哈,不追究她的责任,也不主动联系,至少她和他还绑在一张结婚证上,形式上还是夫妻。他想,就像试图用根绳子去捆绑流水,流水注定要流向看不见的远方,而他能怎样?还是要胼手胝足地去绑。郑一介涌起一阵无能的悲凉。
到了公司,郑一介找到总经理张工,有意申请调岗到销售部。“不是刚提了研发二组组长?怎么,不满意吗?”
“呃,不,不是,满意,满意……”他那个不成器的死样子,见了领导,舌头仿佛瘸腿的狗,主题的骨头横在那儿,可狗跌跌撞撞的,就是表述不清。
“组里不配合?”
“没有,没有……”
张工笑了,笑得像所有的一把手一样宽厚,给人一种错觉,即便公司里那些负责考勤的人事部负责工资的财务部负责后勤的行政部都布满了各种刁难的贱人,但上面大领导还是好的,好经被底下这帮孙子念歪了而已。张工摆摆手,意思是小鬼,别捣蛋了,没看见我要批阅的文件堆成什么样了吗?好好回去写你的代码。
郑一介夹着尾巴灰溜溜退朝,出了门口恨不得掌嘴几下。不就是现在销售部效益好,都传说那帮人的月薪比他们高了一倍不止,怎么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呢?他刚要折回去,瞅见研发部总监杨镇与屁颠屁颠过来找张工,经过郑一介时瞪了他一眼,认为他背着顶头上司来张工这里说了什么。自从他阴错阳差成了研发二组组长,狗屁大的小头头,杨镇与就看他极不顺眼,大约是防着他在部门篡权。郑一介骂一句,笑得跟啥似的,谁不知道你那个位子是跪舔出来的?装啥呢?可临到下班,杨镇与又给他们小组下达了新的进度,“今晚必须修复好上次的问题,”他摇头晃脑下达指示,严肃的皮相下绷不住掌控下属的得意,循例不忘强调一句,“张工说的。”
杨监走后,大家点了外卖,扶扶眼镜,只好继续干。直干到九点多,才打卡下班,通勤一个多小时。回到出租屋里,郑一介狂打一会儿游戏。他想应该开发一种技术,把像他这样的矮矬穷都从基因就把所有的欲望都摘除干净,白天兢兢业业上班,晚上屁也不想,一觉睡到天明,然后启动机器似的周而复始,直到“死”才按下停止键。这样多好,省却多少烦恼。
泡了一碗面,郑一介就着烟,潦草吃完,凉也没冲,黏腻腻的,刚要撂倒床上昏睡,忽然来了一个微信,是沈虹。“周五去银屏山,你也来吧。”
不是商量,不是征求,只是陈述,甚至是命令。这让郑一介恼火,眼看着又成了另一个林碧微的风格。周五?那不就是明天吗?还一大早?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是自由的?老子是卖身给人的贱民,临时得请假呢,如此,这个月全勤奖肯定泡汤了。郑一介叹口气,一边飞快地回沈虹一个“好”,然后索要定位、时间之类;一边给杨镇与干巴巴发个短信:“因病请假一天。”杨监倒是回得快,“什么病?”“蛋疼。”
这半夜郑一介没睡好,他还是有点小激动的,毕竟,环顾四周,他现在有沈虹这根稻草可以利用。那些在命运的急流里认真抓住每根漂过来的稻草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都觉得可以理解,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溺水的滋味太难受了。他在想,前几天见面沈虹应该早看出他的企图,要不然也不会对他是那副冷嘲热讽的态度。他告诫自己,拿捏好分寸,不能太急切了,要不然嘴脸难看,让她起了恶心。
郑一介先看不上自己,第一次他还极力维护着那点可怜的尊严,这才几个月,妻离家散,决定认清局面。一个失败者,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呢?他决定卖力奉承,重修旧情,修不成他也没啥损失,修成了,说不定在现实里就走了一条捷径。他如此市侩,也如此清醒。他在想,林碧微,我不会输于你的,放心吧。又想想沈虹现在壮观的身体,郑一介运了口气,说服自己,可以消受的。就当是飞机起飞前,她是必要的滑行地。
一早顶着黑眼窝到指定地点时,他的激动还未发育成形,沮丧便当头棒喝。他想多了。以为就他俩自驾游呢,却发现车上还有一对夫妻,更失望的是,路虎揽胜后排的三个座位,他和沈虹各据一端,中间是鸿沟天堑。咫尺天涯,他断送任何想法。
车主低矮壮硕,愈加凸显了车的开阔,副驾驶座上的女子一身吊带背心的清凉打扮,发梢打卷,挑了很细的一缕浅蓝,在茂盛的金发衬托下,特别抢眼。她先打招呼,“我叫陆佳,我老公程松,欢迎你哦,我们好好耍一哈。”陆佳眉脸窄窄的,糯糯的,小兽般锐利的牙齿,露出快乐的笑容。沈虹的反应很冷淡,本该由她来介绍的,她没吭声,郑一介无奈,自报姓名,好在陆佳嘻嘻哈哈,冲淡了他的尴尬。
这是一场怪异的旅程,一路上前排小夫妻嘁嘁喳喳,后排他俩几乎无话。不知道前排夫妻怎么想他和沈虹的关系,在他自己,则带着一种窘迫。这窘迫一路积累成拥塞的怒气,郑一介扭头盯着窗外虚无的景区。中间服务区程松和陆佳下来方便,车里只剩他们俩,沈虹用脚踢踢他,倒是主动说话了,“生气了?”
“哪敢?”
“嫌我现在丑,和你在一起,不长脸?”
“那更不敢。”
“不敢……哼,你也就剩下不敢。我可没逼你,要是不情愿上山,这里有回市区的车,别勉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一介脸黑如炭,一把推开车门,呼啸而下。在服务区转了一圈,蹲在洗手池边,一根烟抽得日薄西山。但凡要一点脸,也该到路边拦辆出租车回去。可他使劲踩灭烟蒂,买了水,又折回车前,拽开车门,率先把笑脸和一瓶水丢给她,堵住她即将吐出的话。“姐,喝点水吧。”是她以前爱喝的当地产的一种玻璃瓶的柠檬味盐汽水,难为他还记得。她有好多年不喝了。
沈虹将舌尖备份好的“怎么不回去了?刚才开车门我看决心很大嘛,是不好打车吗”随着汽水“咕咚”咽下去。他的笑透着乞怜,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耻劲儿,老子就不要脸了,怎么着吧!这是一个被现实逼到角落的男人,她再逼,可能就是深渊。她心里交织着可怜可恨可悲之类,水微咸微甜,喝下去却泛起一阵苦味。
“上次见你低沉,也不说什么事,怕你寻死觅活,才特意叫你出来散散心。”
“算了吧,再这么一路怄我,死得更快。”
沈虹再踢他一脚,他架起胳膊,又落下了,按照拍拖时的惯例,他该去虚抓她的眼睛,她便往后退,他再追……他们都有点发愣,然后退回安全线内。无法深入,只好薄情。
车继续前行。
到了山下,没想到会有这么长的车龙。景点是陆佳选的,她说:“我上次来还没这么多人呢,真的,虹姐,不骗你,山上特别美,有大片大片的柳杉,还有山泉,最刺激的是那个大峡谷,里面的各类古藤错综交叉,壮观诡异……夜里露营在山坡上,星星像蒲公英一样落满山冈,美得让人窒息呢。”
“上次什么时候来的?”沈虹冷冷地问。
“就是这个季节嘛,两年前来的。”她沉溺于对美景的赞叹,还未意识到失言。果然,程松接着问一句:“和谁来的?”这么个崎岖幽深的群山,不可能她一个人来玩。
“肯定和帅哥一起来的嘛,还用说。”陆佳撒娇似的笑了,她脸上那种坦然,让你无法计较所言的真假。她一笑带过,“这样,我们掉头去后山吧,要不在这里堵着不知到什么时候呢。”
程松还陷在刚才的语境里,“看来你对这山很了解啊,肯定不止带一个帅哥来过吧?”
“什么人啦!”陆佳打他一下,“好心给你们指路,看你那心思吧。”她说,“郑哥你下来,我们去租帐篷,刚才我查了下,所有的酒店都订满了,看来今晚只能露营了。嘿嘿,如愿以偿。”
等郑一介也有资本有了别的女人,他才能发现陆佳的不易,当时他只觉得这女孩性格能开能合,容易兴奋快乐,可谁知道笑的背后是什么呢?甚至也许笑的幅度都是策划好的吧。
一个帐篷租一夜和买一个价钱都差不多了。“我要紫色,”她对郑一介说,“你们的你选个颜色哈。”倒把郑一介给难住了,不是颜色,是他能确定他和沈虹是“你们”吗?他也不能确定他俩是买几顶帐篷,所以还得请示。“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去选一下吧。”他对端坐在车上的沈虹说。
沈虹明白了,下了车,冲陆佳说:“再加一个,颜色随便。”
陆佳刚要说:“你们俩……”被程松使个眼色挡住了。她吐吐舌头,调皮地嘀咕:“我们也买两个分开睡吧?”程松拍拍她裸出的腰窝,暧昧地笑,“放心吧,等着看,绝对得浪费一个。”
尴尬的是郑一介。他算什么?面首都不是,就一拎包的,勉强算个跟班。
转到后山,因还没整体开发,人确实少了许多。山路盘旋,夹峙高山,鸟鸣婉转,古树冠盖,杂花乱开,触目青碧,山风徐来,逃离了市区的溽热和拥挤,一时天也开阔人也开阔。到了山坳,有一处湖泊,青石环护,翠树披拂。有人在湖边垂钓,大约水并不深,只一味沉碧。
陆佳和程松划着小皮艇在湖面游弋了几圈。上了岸,陆佳从后备厢里捧出一个小酒精炉,还有刀具和案板,材料也一应俱全,指使程松去钓友那里议价买来了几尾淡水石斑,就在水边收拾了,锅里倒入矿泉水,咕嘟了一会儿,就是一餐清香的火锅。郑一介发自内心地羡慕,她可真会生活,值得男人格外宠她。
二人邀请沈虹他俩,沈虹摆摆手,大约他们那幸福甜腻的样子,她心里总归不舒服,表示无功不受禄,不打扰你们了。啃了一个面包,在郑一介的安保下,朝堰塞湖反向信步。
“猜他俩什么关系?”
“不是夫妻?”
沈虹微微一笑,郑一介就懂了。也是,正常夫妻不可能这么黏腻,何况老程那张一步到位的黑脸确实也配不上陆佳的伶俐风情。可沈虹随即却坚硬地说了句:“狗男女。”三个字在她嘴里使劲咬嚼过的,吐出来带着一股子冲击力。
他决定忤逆,“那我们算什么关系?”
“你想是什么关系?”她很动气,“我平日就够累心的了,你能不能别憋那么多心思?要不看见你就觉得也累。”
郑一介试探的鸟还没飞出去呢,就被猎人一枪狙击,他很泄气,一屁股坐到路边石头上。沈虹脚步没停,继续往密林深处走。路旁山冈上坟冢三五,四方的墓碑和精致的基座上安放着小小的楼阁,虽不恐怖,獨行的话,却也怵人。“前面都是坟头。”他吼一声。沈虹不为所动。郑一介骂了句,真倔,和林碧微一个德行。能怎么办?他认怂,跑过去,气喘吁吁,像跟在主子后面的狗。他恨不得说一句:“沈虹,我真想掐死你。”却被沈虹抢了先机,“你要不行就还坐一边凉快去,”她说,“别弄得像是任务。”
郑一介又被生生呛住,脸红脖子粗,倒笑了,摊摊手,表示无所谓,你开心就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虹身后。沈虹却忽然转身,瞪视着他,“郑一介,我最看不上你现在这副样子,臊眉耷眼,苦兮兮的,怎么搞的,像个小老头?”
这不是屁话吗?你有连锁店有超市有楼,当然活得兴兴头头,老子啥也没有,哪那么大兴致呢?对你们来说坐拥各种资源,就好比端坐在山顶上,雨露阳光,充沛足量,生活是享受的,而对我来说,在下面挤挤挨挨,生存如同哮喘,一场苦熬。郑一介冷笑,回身走掉,老子不伺候了。
回到湖边,径直坐到火锅前,程松备了白酒,随他们吃喝起来,他们说笑,他不多言,吃完躺在草地上抽烟。陆佳问他:“和沈姐吵架啦?”“呃……没。”“也是,她脾气挺怪,我都有点怕她。”她撩起头发,“你多哄哄她,出来玩嘛,开心最重要啦,是吧?她也不容易。”
郑一介不置可否。等他和沈虹和好,他再重复他以为陆佳关切的话语时,沈虹忽然间就恼了,“她有什么资格同情我?勾搭个矬男就以为了不起,就幸福得忘乎所以了?狐狸精!我当然不容易,我的钱是自己双手挣来的。”沈虹的敌意来自一个自诩为良家妇女的正妻,站在道德高地对所有来路不明要勾引老公瓜分原配利益的野女人的天然愤怒,她们普遍没有能力制约和谴责老公,或者还自以为是利益同盟,只有迁怒于小三,上演一出出嘴脸难看的大战。
而当时郑一介只能自嘲道:“我哪有本事哄她呢?人家可是雷厉风行的沈总。”
陆佳抿嘴一笑,道:“郑哥,你是老实人。”这点郑一介还是听得懂,从这种通达的聪明女人嘴里说出来,“老实人”不过是傻瓜的代称而已。她接着说:“快天黑了,你去帮沈姐选露营的地点吧,”她狡黠一笑,“选个好地方哦。”就差要说出“好好把握机会了”。
郑一介在向阳的草坡上把两顶帐篷固定好,兩者之间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程松和陆佳则选定了山岩下一处隐秘的空间。“省得打扰你们,”陆佳吐吐舌头,“看你俩帐篷摆的,也在互相置气的样子,不会近一点?”程松推推她,“到了晚上,帐篷不会走,人还不会吗?”
郑一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笑纳了他们的玩笑话。坐在草地上,山间的落日与城市里大不同,似乎连接着茫荡天地的蛮荒力量,狂野盛大。青山蔼蔼,云彩变幻,每一朵失火的大云在天空独当一面,内部焰火熊熊,惊奇的是边缘却都刀劈斧砍一样棱角分明。那种内心兀自汹涌澎湃又界限冷静分明,像极了某些人,比如该死的林碧微,比如更该死的沈虹。
落日燃尽。郑一介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和傻子哥哥无意中撞见的那些平原上的黄昏,那些黄昏连同亲人都滞留在日益破败的村庄,只剩背叛炊烟的他孤身一人,在远方辛苦生存,雨淋火焚。
这一晚他怀着孤绝之心,谁也不想逢迎。对此山野风景,谁也不值得逢迎。郑一介难得一夜心无旁骛,一觉天明。迎着日出,心地澄明。就着矿泉水刷牙的时候,陆佳凑过来,带着困惑的神情,“嘿,郑哥,你俩到底啥意思啊,真就一夜按兵不动?”
“你俩不及时行乐,偷着观察我们干什么?”
“那不是关心嘛。”陆佳用胳膊亲昵地撞他一下。正好沈虹从帐篷里出来,陆佳扮个鬼脸,轻捷地跑到一边,并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沈虹脸色明暗不均,大约没睡好,掩着嘴打个哈欠,“你属猪的?呼噜了半夜。”
“吵到你了?”
“哦,那倒没有。”
“今儿再陪你一天,明儿一早得回去,要加班。”他说。郑一介做好了求而不得的准备。他为自己傻气的天真感到汗颜,以为还能收服旧女人而走一点捷径,却不知时过境迁,早已分化了阶层。
“借口。加班加班,这么卖力工作,也没见你挣到什么钱。”这就伤人了,可她不管。
“从昨天来看,你觉得还用我自作多情地陪吗?”
“那你别管,就是不能走,”她说,“我补你加班费行了吧?”
就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郑一介压抑在心底的自卑。“有点钱了不起,天天把你傲的,拜托,大姐,你就一丈夫出轨精神抑郁言辞刻薄步入中年的胖大妇女,也就是在我这样的屌丝跟前秀秀优越感,真以为自己很牛呢!”
他近乎控诉,把坐在帐篷边上看着朝霞吃东西的程松和陆佳都吓住了,他俩面面相觑,悄悄钻进帐篷里。沈虹满脸错愕,脸像是一块冰,被砸出错落的窟窿。缓了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合拢了嘴唇,机械地说道:“好,好。”
实际上话说出口,郑一介就泄气了,这几句话语的石头,不单撞伤了对方,也砸了自己,他收不住了。朝阳下他嘴巴大张,是摊开的、猩红的肇事现场。
这个白天过得格外漫长,后悔和对现实的考虑促使郑一介几次想迈出道歉的腿,可作为男人残存的那点尊严又拽住脚步,就这么几次三番的斗争中吹着山风挨到了下午。
陆佳他俩去了附近的森林公园逛了半天,回来见他呆若木鸡坐在那里,观察了一下,走到他身边,拍拍他,“喂,我的傻哥哥哎,你是老实还是傻啊?”陆佳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耳提面命了,“你是真不懂女人呀。”她贴着他耳朵,“你没发觉这几天她说话带着攻击性,抵抗什么似的?其实沈姐是第一次这样和男生约会,她也紧张。明白没?”陆佳说完跳着跑开了,留郑一介在那儿目瞪口呆。
傍晚他们驱车去了一家农家乐,招牌菜是鸳鸯鸭炖锅,可以点菜,也可围着地锅自己做。也许是太无聊了,他们选择了后者。选好了鸭子,领了配料,生起炭火,店家要拎着嘎嘎叫的两只牺牲品去池边宰杀,沈虹道一声:“不用,自己来。”取了刀,撸起袖子,一手掐着鸭翅,脚下踩着鸭头。沈虹语气粗鄙,说了一句:“去他的野鸳鸯。”手起刀落,一钩儿血红滑过,动作重复一次,两只鸳鸯就身首异处了,头落在地上,身子还在扑腾。沈虹一手攥住一个脖子,让血喷在碗里。等手里的家禽身上颤抖的涟漪渐弱渐息,沈虹把两具尸体掷给店主去开膛破肚,她脸上犹存霜雪杀气。
程松和陆佳脸色煞白。
“佳佳,不用这么麻烦,一路鼓动男人拿下我什么的,”她说,“我和老程多少年的朋友了,你想盘下我的门店做点生意,你明白说一声,这还不好说吗?”
陆佳的脸色更白。
郑一介知道她是做给他看的。他反而笑了,她的凶狠和林碧微不同,她是装出来的,只有个凶狠的架子,而林碧微是手抛琉璃不转身,一旦舍弃,绝情到骨子里。
这顿饭他旁若无人,吃得狼吞虎咽,肉是真香,不愧是鸳鸯,一点肥肉也没,炖得烂烂的,配上烈酒,吃喝得痛快。
到了晚上,他没再啰唆,觑着沈虹刚躺下,他就大摇大摆地钻进她的帐篷。她还在挣扎,“你干什么?”
仗着酒意,他眼目灼灼,“没吃饱,想吃你。”
“不怕我也给你一刀?”
他笑,近于无耻,“十步之外,就是他俩,要不要我喊他们递刀?”
这会儿不应该再说什么,他在动作,很粗野很直接很热烈的动作。他粗糙地剥出她被时光碾壓的核,然后抱紧,贴上去,继续动作。她开始轻声喊叫,开始撕咬,开始哭泣,她说:“我老了,不好吃了。”她说,“昨晚你死了?”她苍老又委屈,繁华又妖娆,她又说,“你把那天下午在我家的傻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吧……”时隔近十年,再度爬到她身上,像是爬上熟悉的旧床垫。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肚皮可以像水袋一样,向四处流淌,胖得像是坐在一艘肉船上。郑一介闭上眼,该对准的对准,该接榫的接上,然后过电一样,一阵对撞,不过多时,收取一些聊胜于无的快感。
像一场搏斗,完成了,两人爬起来,看漫天星光。
宇宙一切都在离散,相逢只是偶然,谁都终将面对孤独的星辰。
因为各怀鬼胎,他们背靠着在寂静里抽烟,谁也不想主动看对方一眼。
3
他不在的这几天某个深夜,林碧微来过一次出租屋,她是来还给他那只碧玉手镯的。手镯的珍贵来自物体之外的情意,她不敢亵渎。这是婚礼当天婆婆给她的家传物件,一看见手镯,她便想起婆婆白发巍峨而又端庄慈悲的样子。那是一位坚毅沉静的母亲,历经岁月艰苦而散发着从容不迫的芳香。她的形象符合林碧微对母亲这个概念的想象。在婚礼上,她屈膝,朝郑白氏跪拜,谁都没想到这娇艳的新娘子会行这么大的礼,但林碧微甘心,她一是偿还郑一介在她流掉别的男人的孽种后对她的收留和宠溺,二是觉得对这高堂白发的母亲心怀愧意,您这么了不起,拉扯大两儿一女,大儿是个傻子,还要照顾中风的丈夫,可是,对不起,我还是爱不起来您的儿子,可我会好好跟他过日子。郑白氏极力忍住眼泪,对新晋的儿媳说:“贫家小户,委屈你了,闺女……”然后将红布包着的手镯交给她。
可一旦离开那个语境,她们便各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婚后不到一年,她再次节外生枝,和郑一介难以为继。握着手镯,她默默地对遥远的北方平原小村庄中的那位母亲,再次说声对不起。
她掏出钥匙,却开不了门。
郑一介换了锁芯。
这几年,她习惯了他对她的敞开模式,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闭门。走出楼道,把钥匙随手扔进垃圾桶时,林碧微确实还有点怅然若失。
走到小区门口,正是夜深,城市收起奔忙模样,显出疲惫和寥落的底色。门口小吃店,出租车司机、附近商场上货员、快递员等等,聚在饺子馄饨摊前,也没几个人说话,大约都累了一天,这会儿才敢把“男人”俩字从肩膀上卸下来,散落在店前桌子边,从从容容吃一碗,慢慢抽支烟。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林碧微认识,她和郑一介以前也常来这里吃。丈夫在后边包饺子馄饨下锅,妻子在前面打点客人,很默契,也很温馨。林碧微走过时,女店主寻常招呼她一声:“靓女,好久不见了哈。”她看着锅里热气腾腾、上下翻滚的饺子,“大姐,煮一碗。”大姐就往后边喊一句:“饺子,小碗,茴香鸡蛋馅。”她的喜好、分量,大姐都记得。
林碧微在一帮男人中间坐下来,蘸着醋和辣子,吃刚出锅的饺子。她以前其实不爱吃饺子,包括所有面食,黏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呢?可北方平原出产的郑一介几天不见面食就垂头丧气,吃一碗面吃一盘饺子就神采奕奕。有那么夸张吗?林碧微老觉得他土气,连乡土口味都改不过来,也算他没出息之一种。不过在他的怂恿下,她还是接受了饺子,一试才知,非但不难吃,还挺美味。这玩意挺奇怪的,把菜和肉剁得惨不忍睹,一张面皮,大包大揽裹起来,丢锅里一煮,竟各种滋味都水乳交融。
林碧微一边吃,一边也是在等郑一介回来,她以为他在加班。她想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他早把她拉黑。真幼稚,她想,这一回,这怂货到底起了脾气。真是泥人逼急了也有三分土性。她想,这次可能彻底伤了他。可是林碧微也委屈啊,她和那个税务小官员真的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什么,那就是她的老板周立这个狠女人的一个计策。周立把所有人都给算计进去了,既以她为诱饵要挟了税务稽查,为了打压她犯上的气焰,还顺带泄露地址让郑一介成功抓奸,撕开了他们婚姻最后一层遮挡。她不恨周立,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她明白。可她怎么给郑一介解释呢?他撞开门,她正和税务官光溜溜地欲行船入港……
邻桌一个汉子咔咔嚼蒜瓣的生动脆响打断林碧微的心绪。以前他们来这吃饺子时,郑一介就爱剥一瓣蒜,扔进嘴里,一口气吃几个饺子。咔哧,咔哧,那是嚼蒜,咕咚,那是吞咽饺子,呼噜,呼噜,那是连喝两口面汤,一顿饭不够他热闹的。不说那吃相,单那蒜味,能把林碧微恶心死。可他狗改不了吃屎,每次来吃,还是忘乎所以大嚼蒜瓣,吃完还冲她嘿嘿傻笑。林碧微想想那场景,泛起恶心的同时,却笑了。她也剥开一枚蒜瓣,用舌尖咬了一点,也不知是辣到了,还是别的滋味杂陈,时光和情绪交织。那一瞬,林碧微清冷的眼泪滴落碗里。她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没出息的傻人哭的。林碧微想找抽纸,一时没找到,被大姐看到了,递上自用的湿巾,拍拍她的背,继续去忙了。
林碧微一怔,来自陌生人自然流露的善意,让她一时承受不起。看着这一对平凡忙碌的夫妻,守着一爿小店,没那么多欲望,勤勤恳恳挣钱养家,她知道,对这种生活,她可能这一生都将临渊羡鱼,却做不到退而结网。她要的很多,唯独不包括平淡。关了一扇门,固然可惜,可还有更大的天空等着她呢。推开碗,抬起头看看夜空,林碧微甩甩头发,大步流星,打车返回。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做,她不必留恋那些没出息的小伤感。
4
爬山一样,郑一介以为侥幸抓住性这根绳,就可以轻易到达峰顶。不是的,回来之后,沈虹的态度好像露营那档子事像是一坨排泄物,不愿回顾,很久没联系他。他的期待冰疙瘩似的在那滴滴答答兀自融化。
他在公司部门的处境,因和杨镇与的摩擦升级,变得越来越烦心。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是一些无谓的刁难和龃龉,让人忍不住想施以老拳。小组和他相熟的同事建议道:“郑哥,那家伙不就好个色?你请他喝顿大酒,搞下特色按摩,保证他以后闲屁再不放一个,信不信?”“算了吧,有那工夫老子还不如和哥几个耍呢。”这点郑一介倒还不错,自他做组长后,小组每个月的下午茶费用、他的个人差旅补贴、团建费,常被他拿出来给弟兄们撸串了,是以人缘挺好。
晚上加完班,他们去南岸的夜市聚餐,席间最小的孟炫喝了酒才說他刚拿到了行业最顶尖公司的offer,做到月底,下个月就走了。郑一介顿顿酒杯,祝贺孟炫。这事又刺激了他一下,这小孩才多大?二十三岁多点,就马上年薪几十万,关键这家伙活得多精彩,玩滑板,拍视频,泡妞,光他在主播平台上拍的在海边捡蛏子、贝壳、海星的达人小视频的打赏都够郑一介大半个月工资了。想想他自己,好像就没这样肆意年轻过,除了和沈虹在厂子里短暂的恋爱之外,他的人生似乎一出厂就自动设置为中年苦逼模式。
“郑组,在这儿干得不开心,你也可以换一个嘛。”孟炫举杯回敬他。
“不像你,哥老啦,没人要。”他学历自考,简历也不出挑,能进目前这家公司都算成功的了,他和孟炫一个是蜗牛一个是飞鸟,人家随便一踮脚,都够他吭哧吭哧爬半天的。“没听过那个段子吗?不要责骂年轻人,他们会立刻辞职的,但可以往死里骂那些中年人,尤其是有房有车有娃的那些。”他大着舌头,“何况我没房没车没娃的,更失败,更不敢离开。”
“可你有那么漂亮的老婆,还想什么?”以前聚会郑一介撺掇林碧微参加过,那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也曾骄矜自喜过,你们比我混得好又怎样呢?老婆还不是不如我?现在才知道多傻,你混得不行,那漂亮老婆就要在市场流通,不再被你私藏。
“老婆,哈,死了。”面对众人的疑惑,他故作嬉笑道,“中年丧妻,人生大喜,有什么好惊讶的?来,喝一个。”
他很快熟谙地把自己灌倒。
郑一介搭乘最末一班公交车回去,刚上车,涌上来几个花枝招展穿着彩衣的大妈,大约刚在广场上秀完舞蹈。郑一介刚要占住一个座位,为首的大妈身手不凡,朝目标猛地一扑,一个矫健的横插,带着肥热的温度,将郑一介别在后面。然后但见大妈腰身一拧,臀部俯冲,吸盘一样,稳稳坐定,同时两腿叉开,高举臂膊,如同旗帜,冲后面挥舞,这儿这儿!后面姐妹款步跟上,相视一笑,坐享胜利成果。旁边,徒留懵圈的郑一介,被实力干败,灰溜溜地扫视一番,找一个栏杆抓住,因为喝得微醺,忍不住对大妈的身手赞叹道:“哎哟,真牛。”
大妈们已然坐定,闻听小子无礼,唾弃之声浩大喧腾,指指戳戳,大有将其就地正法之势。郑一介尚不知严重性,带点酒意,躁怒四起,言语间对大妈们颇为不敬。这下好了,还胆敢回击?安坐的大妈们怒而起身,争先恐后对其诛心,众口铄金之下郑一介沦为十恶不赦的人民公敌。在一片上下翻飞的嘴唇们夹击下,郑一介丢盔卸甲,节节败退。正当此时,但闻后边一好汉气沉丹田吼一句:“都给老子闭上臭嘴!”好汉言道,“吵死啦!”嘴唇们略一停顿,然后继续翕动,连带敌我立场不明的好汉也一并打击。二人寡不敌众,在下一站仓皇鼠窜。
也算刚才同仇敌忾过,郑一介和好汉略一寒暄,要请他在附近小摊吃个夜宵聊表谢意。好汉叫刘洋,“再往前一段是我们小区,走,那边有家烤鱿鱼的,好吃。”刘洋所指前面是品牌高档小区,“可以啊兄弟,这么年轻住这样的小区。”刘洋哈哈笑,“我们是小区看门的。”原来是保安。到了烧烤摊,刘洋又打电话,“得把我们队长叫来,要不他又说我吃独食。”
等队长来了,郑一介才觉得真奇妙。你道这队长是谁?竹篙。七八年前他有一段时间失业不好找工作,在一家售楼部做过几个月保安,竹篙就是那几个月最相熟的。两人刚一相见只觉眼熟,细聊几句,各自扒开堆积的时光,才打捞出一点印象,先感慨一番:“海城好小。”又感慨:“其实不小,这么些年在一个区域混,竟然都没遇到。”一个说:“你胖了,看来这些年混得挺好。”一个说:“你还这么瘦,竹竿似的,光顾着灌溉女人了吧?”
那时候,郑一介刚做保安,培训了一段,在售楼部实习。刚上岗,还没学会引导停车的手势,就接了一个新手开的车,那一刻,郑一介恨不得自己是个变形金刚,直接把她磕磕绊绊的车像拿玩具一样放在车位里得了。开车的女子估计是刚拿了证,手生,她紧张,他也紧张。郑一介打出倒车的手势,她竟能把车倒得曲线婀娜,他又打了一下手势,尽管倒,离黄线早着呢,倒吧。郑一介姿势打得有种过了头的郑重,以掩饰其生疏,女子就倒了,很猛,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加速冲了过来。郑一介懵了。售楼部内部装修无限奢华,而人们看不见的面向后院的外墙,其实只是一层简易的钢板。娇红小车性感的尾部即将要冲撞在铁皮墙上,他慌了,做出停止的手势,晚了!车主踩着油门跟他有仇似的撞过来,他恨不得一步跑上去横亘在加速的车尾和空心的墙之间。眼看着要撞上,郑一介闭上了眼,心想,完了,玩完了,这要撞上了,整个售楼部都得地震一样摇晃一下,他立马就可以滚蛋了。“咚”的撞击声一触即发,于此刹那间,一声炸雷般的喝止响彻整个停车场,他睁开眼,看见竹篙闪电一样跑来,把手里的路锥阻塞在车轮底下,然后,车身颠簸了一下,在竹篙声可碎瓦的呼喝下,终于挨着墙壁停下了。还好,离制造出撞击声,还差那么几毫米。郑一介的汗水涔涔而下,咧开嘴笑了。竹篙吊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甩着步子走开,不理会他感激的笑。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抛一句,轧坏的路锥可算到你工资上啊。他训郑一介,还愣着干吗?不清理掉?老实说他大声说话的样子很讨人厌,可郑一介却只顾傻笑。
那么多人都在岗亭那儿聚集着,看热闹似的,只有他冲过来帮了他,所以郑一介一直记得。
这一晚上郑一介彻底喝多了。他喝得多其实目的不纯,他有了比较的心。七八年过去,老哥们儿也只是熬上了个保安队长,当然,手下几十号人,比他显得威风多了,可到底是条“看门狗”,他自己说的;而他,好歹算个中级白领,工资也比他高不少,虽然是条“加班狗”。
郑一介和竹篙在员工宿舍里就着浓郁的臭袜子味道叙了半夜旧,其实他俩的往事不消半小时就说得差不多了,毕竟在一起也就几个月,然后就听竹篙吹嘘这些年他亦真亦假的风流史。“知道吗?我们小区里好多小三,搞笑的是,那些小三拿着金主的钱,转身再去养小白脸,我去检测消防栓,经常碰见。”竹篙说,“那些女的,在我们跟前装模作样呼来喝去的,老子可是知道这小区里所有人的底细。”他又说了很多瞠目结舌的秘密,偷情的,偷窥的,偷窃的,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假如说,要是想偷拍某个住户的隐私,能做到不?”
“你想干啥?”竹篙来了兴趣,半坐起来,“那得看谁去偷拍,别人不行,我就可以,我有一百种方法敲开他们的门,他们也信任,毕竟老子率领兄弟保卫着他们。”
“荔园小区你也熟?”
“江边那个‘荔园?那怎么不熟?隶属一个安保公司的,我们公司专做海城高档小区。”
郑一介觉得一晚上的酒喝得太值了,和大妈们的骂战也太划算,刘洋出现得也太及时,简直是,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觉得上天给他一道幸运之光,看来下山时没白拜那尊丑佛。
那天和沈虹置气,他一人沿山路闲转,在下山的路口遇到一尊佛像,前面摆着几个李子和稻穗。那佛像极简主义,在一块破石板画出来个眉毛鼻子眼的大概,雕工笨拙幼稚,像是小孩涂鸦,佛身上写一行“南无阿弥陀佛”,简陋到寒碜的地步,应该是山洼里那几户村子供奉的。佛像在阳光下,粗糙稚拙,可也朴实诚恳,透着一股气质。他想,那些镏金镀彩的大佛就给道貌岸然的西装们去朝拜吧,那些佛太辉煌,大约也没空理会他祈愿的那些小心思,倒是这山村的土佛,与他有缘。郑一介采了一朵野百合,供奉在佛前,念叨了几句心思,匍匐下来,磕了个头。
“真是巧了,兄弟有事求到你,我要拍荔园小区2期2104那户男的,”他说,“这事头疼我几个月了,做梦也没想到能在你这儿迎刃而解,”他给竹篙点上烟,“以前在售楼部你就罩着我,我都记得,现在又得让你帮我。”他露出照例讨好的笑。
郑一介第二天取了五千块钱,“给兄弟们吃顿饭,”并请竹篙做了按摩。林碧微在的时候,他花每一分钱都心惊胆战,挣得少,没本事开源,只好节流。林碧微离开了,他为了达成目的,花起来,心也不惊胆也不战了。
竹篙收了钱,也享受了足疗,吐一口烟,“这个好说,不费啥事,放心,你说你要拍什么内容就行了。”
就这样,上天助力,在竹篙的安排下,他变装成保安,在对面的楼里拍到了周海光和不同女人同居一室的照片,并且还有一次趁周海光不在家,在保安队长的带领下借故检查排污管道进入了他家,趁女主人不注意,拍到了室内男女内衣混在一起晾晒的风景。
5
当他把那些照片洗印出來,投名状一样呈到沈虹眼前,她翻了一遍,一半脸阴沉,一半脸却不出所料似的冷笑着,并没有郑一介想象中的愤怒,然后是崩溃后的号啕。他也就没有机会乘虚安慰。郑一介追加道:“很多更劲爆的场景因为角度问题,都没拍到,”他再撒一把盐,“只断断续续拍了十来天,就发现他前后至少和三个女人厮混。”
“别说了,”她把照片丢落在地上,像是谁破碎的心,“烧了吧,搁在这儿,我嫌脏。”
“烧了?”郑一介愤愤难平,你一句话偷拍他,我屁颠屁颠去做了,费这么大劲拍到的,你再一句“烧了”,就轻描淡写掠过去了,这不是耍人吗?“你地主老财似的,善心一发,把佃户所有的账单付之一炬,你落了个大方,可那狗男女却不一定承您老人家这份情。”
“让你烧就烧,”她说,“别婆婆妈妈的。”
郑一介将照片撕碎,丢到垃圾桶里。他从背后抱住沈虹,“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别强撑着。”他抵在她颈窝,以期制造出耳鬓厮磨的效果。可他预谋错了,沈虹的身体不配合,僵硬着,他不知收手,还试图将错就错,沈虹就甩开他了。
“笑话,我有什么可难过的,用得着你可怜我?”她说,“不就是个玩?只要我愿意,什么样的男的找不到?”她顺好被他弄乱的头发,“你也别自我感觉良好。明说了吧,露营那次不算什么,你觉得我之前会为他守身如玉?”
她的言语密集,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急于渲染某个东西还抵抗另外的东西。郑一介再笨,这点把戏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你今天打算宠幸哪个小白脸呢?”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她说,“正事还忙不完呢,没工夫跟你瞎扯。”沈虹抽上一支烟,“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也知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先别这么天真好吗?我不是十年前那个柴火妞,你需要再次认清一下自己:一个男人没钱没身份,年轻帅气时可能还有点机会,当然也就是暂时骗骗未经世事的小少女,到了你这年纪,刚进城的乡下妹子大约也懒得给你个正眼。现在明白你濒临离婚的原因了吗?并非你那个骚货惯于见异思迁。你要知道,大街上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子,都在中上层男人床上流转,你这样的最多眼馋,所以骚货能和你过一年多,已经算你幸运了,还所以,周海光一天换三个,出于利益,我暂时也不会和他离的。这回你听明白了吗?属于底层男人的,只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沈虹在电脑上处理文件,“顺便说一句,你那闷吞的性格和这张大国字脸,嬉皮笑脸起来,看着辛酸。”
郑一介讪讪的,心里想问候沈虹祖上。我对自己还能没个清醒认识?正是因为认识得太清醒,无门路可寻,才折返到你这里,期望你顾念旧情,在上升的途中施加援手。你倒好,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你不过机缘凑巧,占据了点资源,就高高在上对老子损起来没完没了。反正没脸了,郑一介嘻嘻笑,死乞白赖道:“沈总,你忙你的‘正事,我晚上能不回去吗?说不准待会儿你还再有灵感,在损我上面还能再翻个水花,我可不想错过了,今晚我就在这沙发上蜷着行吧?”
“不行。”沈虹下逐客令。
他大老远跑来,挨一顿骂,再大老远回去。他真不想回到那个孤独的出租屋里,那种百无聊赖的空旷如海浪,持续地对他进行拍打。他受不了。在这里,虽然成色差点,但到底有个女人,该有部件也足斤足两的,物理意义上不寂寞。
“我就这么回去?”
“那你还想怎样?哦,对,可以带上垃圾。”
门口堆着几袋子厨余。郑一介回天无力,趁她不注意,将装着碎照片的垃圾袋也一并带去。他知道那些照片过些天还会出现在她眼前的。你傲娇什么?郑一介甚至诡谲一笑,没事儿,我什么都没,就是有耐心,等着瞧。
果然,没两天,沈虹又召他过来了,这回直截粗暴,上来就要抽郑一介一巴掌,被他攥住了。
“你干的好事!”
茶几上摆着破碎的艳照,被胶带粘连成型,像要私奔的男女被揪回来五花大绑,泛着怪异的反光。是他寄到周海光公司的,他总不能白拍了,替沈虹给他个警告,如不能,那激化他们夫妻的矛盾也好。鹬蚌相争,说不定他就是得利渔翁。
郑一介笑,“这是我近几年唯一的一组摄影作品,名字就叫:‘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别说,挺贴切。”
“贴你大爷,你要成灰尽早烧了去,别绑上我陪葬。”
“他打你了?”沈虹穿着高领的衬衣,想挡住被周海光掐着脖子质问留下的印痕。周海光把照片摔到她脸上,卡住她的脖子,问她为何跟踪他,想干什么。
沈虹打开郑一介伸过来关切的手,“你再节外生枝,我饶不了你!”
“有没有搞错,大姐?是你男人乱搞在先,我只是奉命拍了点照片,犯错的你不追究,目击者你倒责怪他不该出现,你俩啥时候结盟这么牢固了?一致对外的决心很大嘛。”他收起桌上的照片,“好歹是我的作品,没想到你们都不喜欢,我还想拿到摄友群或者网上,大家一起欣赏欣赏呢。”
“你敢!”
沈虹抢夺那些照片,当她做出抢的姿势时,郑一介一声轻叹,就主动上缴了。沈虹拿到厨房油烟机下面去烧。
“我劝你还是留两张,”郑一介说道,“你要能确定你们俩一直是这么团结的利益同盟你就烧,不能的话还是留着做证据的好,”终于轮到他冷嘲了,“随你,只要你开心,反正脖子被掐身上被打得红一块紫一块也只算你们人民内部矛盾。”
“闭嘴,滚!”
郑一介滚走,路过保安岗亭的时候,笑了,他想沈虹还会再召唤他来的。
6
林碧微偶然间迷上换身游戏的。刺激,缓解工作压力,能带来不可预知的跌宕起伏的乐趣。
那次,因为一家金融企业的员工集体婚礼选择了玲珑山庄,给婚纱摄影基地带来了可观的效益,周立备了答谢宴,让林碧薇代她出席。吃好喝好之后,大小领导都走了,年轻的金领们还不尽兴,拥着去钱柜唱歌。林碧薇不好拒绝,进了“海市盛楼”。这帮年轻多金、压力也超大的金融狗们,撒欢似的,恢复了青春本性,一个个手舞足蹈,林碧薇被他们起哄灌了不少酒,勉强唱了两首歌,禁不住胃里翻涌,起身到走廊盡头的窗口吹风。
没多久,从旁边包厢出来一个女孩,脸色酡红,脚步软软的,一看就是喝高了,大约包房里的洗手间被人占用,才出来去楼层的公用卫生间。“姐,你怎么在这儿?”女孩招呼她。林碧微想了片刻,才认出前一段学车时在驾校见过的,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她说她叫段真真,就信她好了。
“你在这上班?”
“是啊是啊,”段真真并不十分漂亮,算可爱型的,笑起来眼睛眯着,齉着鼻子,流露出风尘而天真的习气,“这里挣钱快,我想买车嘛。”
以后公司再有类似的聚会,林碧微就电话她,让她安排,段真真能多拿一点提成,是以她对林碧微很亲近。
那天深夜从郑一介闭门无人的出租屋出来,她没直接回玲珑山庄的员工公寓,而是半道去了“海市盛楼”。到地方已是深夜,段真真和未上钟的姐妹们在休息区玩手机,见了林碧微很开心,约她一起夜宵。林碧微摇摇头,“你们去吧,我刚吃了。”
段真真揽着她的肩头,在姐妹们跟前她微微得意有这样一个高级的朋友。拉她到包房,亲昵地问:“姐,你好像不开心哦,不会有啥事吧?”
“没,没有,在市区办事,回山庄的路上,忽然想过来看看你。”
这疯丫头扑上来亲她一口,“姐,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点好吃的,我们喝酒聊天。”看着她即将交错而去的背影,林碧微忽然喊住她,“真真,等下哈,你的衣服能借我一下吗?”
段真真略带迷惑地看着她,眨眨眼,林碧微也对她眨眨,段真真很快就领会她的意思了。她一来气色就不对,还说没事呢,肯定有什么不开心吧,不过这些人,和她好像不是一个维度的,真不知在想些什么。段真真还是顺从地把工作服脱下,给她,然后穿上林碧微的衣服,没想到还挺合身。林碧微把项链也给她戴上,“都送给你啦,”她说,“快去吃东西吧。”
段真真看着她把工作服穿上,头发也散开,还补了妆,打了腮红。她问:“姐,你真要这么玩,才开心?”
林碧微抿抿口红,把裙口拉低,撩动眼风。“看姐像吗?”她说,“回头还你衣服。”梦幻一样,林碧微溜进了靠近的包房。
房间是一群陌生的男女,正在喝酒唱歌,一个坐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呷着酒,迷醉中见又来了一个新的陪酒姑娘,打个响指,招呼她过来,让其坐在腿上。林碧微便随遇而安,笑得媚媚的,软软的,学着段真真的模样,给客人倒酒,奉上。原来屋里陪酒的女孩陌生地看着她,觉得不对劲,一时又不分明,终于寻机问她:“谁点的你,叫什么名?”
“贾真真。”
“哦,你也叫真真,倒是已有个叫真真的。怎么看着眼生,新来的?”
“嗯。”
客人们热闹起来,男性一边拎个话筒,一边围着姑娘,有人趁乱摸她,摸得很放荡。林碧微不反抗,甩着头发,趔趄着身子,随着他们鬼哭狼嚎,纵情歌唱。然后,胳膊攀过来,手指抠进去,酒水洒出来,咕咚,咕咚,一杯一杯,喝得东倒西歪,步履踉跄。她打开还想继续高歌猛进的手,嗔道:“看你那没出息的猴急样,再摸可要加钱的,我们这可是正规场子,包房只陪酒陪唱,不干别的。”她一边骂着你老实点,一边和手的主人勾肩搭背碰了个响杯,喝得嘴角流水,酒液飞溅。
这尘世多么肮脏,多么无聊,又多么痛快,多么活色生香。在这乱糟糟的喧嚷中,抛去身份,摘下面具,剔除灵魂,唯余肉身,有酒,有歌,有男人,她感到放纵的快乐。
真好。
最后,在那陌生男人的挑逗和配合下,他们一起飙完歌的高音部分。林碧微出了一身汗,痛快淋漓,眼睛亮亮的,像是燃烧的炭火。男人脸膛热气蒸腾,还想再点一首歌合谋她的身体,林碧微借喝水的工夫,撤身闪了。
到了走廊,扶着墙,她一阵狂笑。稍后,她又进了另外一间包房,如法炮制地欢乐了一场。就这样,这个晚上,林碧微去了三个包房,唱了七八首歌,喝了不知多少杯酒,和六个男人耳鬓厮磨,抖落了一地荷尔蒙。
她真快乐。
回到山庄公寓,还觉得热乎乎的,仿佛世俗的活力又回到她的身体。
从此她迷恋上了这个客串的角色。她当然舍不得还给段真真这身衣服,她洗了,挂在阳台上,在夜里,像挂出一件隐秘的快乐。她发朋友圈,仅自己可见,她说,我今天做了一回别人,丢掉自己,真痛快。
过一会儿,她再给自己评论,你平常就做自己了吗?
7
陆佳发信息约他吃饭时,郑一介正在甲方那里检修电网软件。作为供应商这边的员工,孙子似的被对方采购经理骂了半天,这种辛苦还找骂的活儿谁也不愿干,杨镇与最爱拿他祭旗。陆佳的语音说:“晚上打个火锅呗,八达路上新开了一家,味道不错。”
郑一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和她走近了不好,不是她构不成诱惑,是沈虹貌似不喜欢她,他得做好利益取舍。可陆佳接下来的一句话,还是让他想入非非了很久,甲方的训斥也觉得悦耳多了,陆佳说:“程松出差了,我一个人闷得慌。”
出差了,出差了……郑一介一颗心像攥在手心的鸟,扑腾扑腾的,能感觉到那骚动。可动完了,他小心加一句:“还有谁呢?”
“只有,我。”
鸟扑腾得更厉害了。
下班时郑一介撂下没完工的活儿急慌慌去火锅店了,果然是陆佳一个人,比上次见更觉漂亮了。也可能是他上次太匆忙,看一眼都惊鸿一瞥的,这回不一样,算是包场,可以细细观赏。如果是别的漂亮姑娘,郑一介就怂了,肯定愣头愣脑拙嘴笨腮,可因为上次相处还算愉快,更重要的知道她是小三,知道了妖冶的狐狸皮相下藏着的尾巴,他仿佛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可以踩着她的底细攀一攀。
陆佳刚在沈虹的商场基座下开了家美容店,人逢喜事,笑逐颜开,他们喝了点酒,一放松下来,聊得很欢快。郑一介拼命把自己掌握的那几个笑话兜售出去,看似效果还不错,陆佳笑的时候,捂着胸口,他的目光几次溺水于那两个半球拱卫出的海沟里。那种芳香的、青春扑鼻的、危险的气息,刺激他闲置的荷尔蒙踊跃奔腾,不合时宜,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本能。郑一介浮想起程松抻着矮小身子驾驶路虎的样子,那样子滑稽也霸气,面对这个尤物,他纯粹从男人意义上嫉妒程松,这嫉妒春笋破土似的,鼓动得他心口涨疼。借着酒力,他问了几个形而下的话题,很沉不住气。诸如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之类,意思都出来了,他替陆佳着急。可陆佳也没生气,嗔骂一句:“讨厌死了。”郑一介虎躯一震,受用得鸡皮疙瘩密集起立。
饭吃完了,却觉得更饿。
明知是悬崖,郑一介却忍不住要跳一下,离开座位时,借替她拎手边的坤包,像是看错了目标,包没拿好,却捉住她的手,握了一把。小手滑滑的,心惊肉跳,像火苗,又像某种鱼。陆佳照他身上点了一下,道一声:“你呀……”语义复杂,似有惋惜又有原来也不过这般猴急之意,唯独没听出鼓励。郑一介此时应该意识到不好的,但喝了点酒,精虫上脑,满肠满肚都是浮躁,心急火燎的。
到了门口,陆佳把手机和包忽然都推他怀里,“帮我拿着,我上个洗手间。”
郑一介在门口抱着,等她,还在一味地窃喜如何这么好运,憋了这么多天,天可怜见,赏赐这香艳的一晚。正虚拟推演间,陆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竟然沈虹发来的,一行字:“知道了,接着往下。”
郑一介如五雷轰顶,不预演了,不沾沾自喜了,也不香艳了,前列腺猛的一紧,惊起一身冷汗,一时弄不清这是什么局面。但能肯定,陆佳刚才把手机故意设置成锁屏可见发消息的人和内容。
她在帮他?
郑一介要思考很久,才能大致还原出当晚吃饭的前后线索,他发现自己全程就是一个被逗弄的傻缺笑料。应该是沈虹授意她来试探下他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他还以为自己魅力无穷连程松的尤物都吸引住了呢。一顿饭吃完,他彻底原形毕露,到了门口陆佳还在给他暗示,却没能将愚蠢的他点醒。她貌似是在帮他,却打根子上,是看他不上,生怕这傻瓜待会儿真一股脑儿往酒店拽去开房,才赶快给沈虹发个信息汇报吃完饭了目前还没越轨的举动,然后请示一句:“底下怎么办?”把手机撂给他,装作上厕所去了,以期傻瓜能清醒吧。陆佳嘴上可以聊几句骚,真要动真格的,郑一介你滚开去。陆佳才不傻。
郑一介摁灭手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脸上的笑却 锅了,硬巴巴的,糨糊干住了似的,用手胡噜了一把,脸皮粉碎了,都能感覺扑簌簌往下掉的尴尬。陆佳也适时地出来,郑一介将手机和钱包还她。
陆佳肯定都明白,先抛出话,“我说这家味道还不错,没骗你吧?”
“那还用说,经你鉴定的,错不了。”
“底下怎么安排呢?看你了,郑哥。”
“真不巧,甲方那边催着要定稿,我命苦,还得回去加班,这样吧,你先回去,”他还笑了一下,争取过渡得自然,“今儿临时起意,我只请你一个,别客气哦,改天你再回请我们,把程总他们都叫上,我们好好喝一场。”他先笑,“被我算计了吧?哈。”
“我说今儿你抢着埋单呢,多奸诈,在这打着埋伏呢。”
他们逗笑了几句,出租车来了,陆佳顺坡下驴,由郑一介目送着远去。等到车子都消失不见,郑一介照路边榕树上捣了一拳,好险!
8
沈虹最近眼皮老跳,总觉得隐隐要发生什么似的,出门时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股价、融资、租金、人员变动,都够她忙活的。刚出门口,那个黑黑胖胖的保安喊了她两次她都没听见,直到横亘在她跟前,沈虹才反应过来,“喊我啊,什么事?”
平常谁会正眼看一下这些个保安呢?一身水泥灰,明明在小区里晃荡着,却像是隐身人,除非业主需要搬动杂物或是处理闯入的野猫野狗,才意识到,这些见天在眼皮底下活动着的,也是人呢。
黑胖子笑了,巴结地抛过来一个笑脸,笑起来厚嘴唇上翻。人胖,再加上有碍观瞻的笑,露出一副俗气的蠢相。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沈虹觉得低估了他的智商。他说:“姐,给你说个事呗,”他划开手机,“你看,我无意间拍到的,是不是姐呀?眼熟呢。”
沈虹侧身往屏幕上瞅一眼,可能在屋子里待久了,一抬眼,阳光扑上来围剿,她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扶住一棵花木才没摔倒。
照片上是前一段她和郑一介过从亲密的场景,也就那么一两次,不知怎么会这么巧被这个黑胖子给拍到了。这么熟悉的小小区域,暗藏一双眼睛,她自以为安全可控的生活,却被人秘密追踪,这种想法让沈虹不寒而栗。
“你认错了。”
“是吗?这车子,门牌,穿戴,我怎么觉得没错呢?”
“没工夫和你废话,有什么事让你们经理联系我。”她说。
“这会儿这么着急吗?我可观察过,这男人一次在你屋里滞留四个小时,一次三个小时,也没见你急嘛。”
“你想怎么着?”
“是这样,姐,我要说没别的意思,就是确认一下,别是有人进屋胁迫你干啥的,你信吗?”
“给我删了。”
“你刚才不说认错了吗?”
“删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胖子握着手机,姿势像是握着炸弹,“听姐的,删还不容易吗?”可是他却没下一步行动,嘴角挑着一丝浅笑,摇着手机,奇货可居。
“你要多少?”
“姐是大老板,您看着随便给点都行。”但同时他伸出三个指头,那指头像是出洞的警觉的蛇,一闪即过。
“你这是讹诈,信不信我一个电话你今儿就进去了?”
“姐,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我可能真认错人了,我还是去找一下你老公电话,最好先发给他求证一下?”
沈虹知道真是低估他了,他应该把所有纰漏都推演过,或者有人帮他分析过。是的,沈虹怕周海光,不是一旦闹崩了利益上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她一直以良家妇女自居,才能在打击周海光时那么有世俗意义的道德底气,也是他尽管胡闹仍不愿意和她离婚的资本,如果被他知道她也和他不分伯仲,不说他会采取什么动作,先就被他看轻了,再鄙视他时何以怀揣利器?
“我身上没带钱,”被一个小保安钳制住,她怎么都有一种可笑的辱没感,“你不是有胆嘛,跟我去取?”
“姐别耍笑,你手机里绑定着卡,是XX行的吧,我见你去办过业务,VIP通道。”
“你观察得够仔细的,可那是给员工发工资的专用卡,工资刚发完,卡给你,不信你去查。”
黑胖子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时骑虎难下。他所有的说辞大都是请教来的,缺乏现场随机应变的能力。要不是因为最近和售货员小姑娘的关系正到了攻坚阶段,他也下不了决心接这个活。和售货员逛步行街吃完小吃买完衣服,伊人还恋恋不舍,老是对那家珠宝店橱窗上新出的一款项链暗送秋波。他暗骂那些珠宝行也真缺德,展示什么玩意儿呢,吊得女人眼神一阵红一阵绿的,不是成心跟他的钱包过不去吗?
“要不你等我下班回来取给你?”沈虹抱着臂膊。
他横下心来,“别跟我扯这些,论精明我们哪能跟你们比?我就一句话,十分钟内不给,你就找不到我了。”他说,“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是去物业打探我的底细,可你觉得我还会再干下去吗?”他似乎掐到了对方的软肋,“而且明说吧,我进这物业公司用的就是假身份证,”他咧着厚嘴唇,焦黄的髭毛泛着恶心的油光,“快点定主意,要么回屋子给我拿钱,要么你就当没这回事,径直走掉,十分钟时间。”
他在下最后通牒了,沈虹一时进退两难。她退一步,“我身上确实没有,我打电话给个朋友,让他送来。”
“你看好了,这是你老公手机号,你要是耍花招,彩信他下一秒就会收到。”
沈虹给郑一介电话,“在哪?赶来吧,有多少钱都拿着。”然后坐在门前小花圃的休闲椅上观望。
二十多分钟后,郑一介才赶到,了解了情况,就要扑上去揍人。他的声势如此雄壮,像要豁出去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剧情,大有五步之内血溅当场的豪放。黑胖子紧攥手机高高扬起,作为最后的制胜武器,二人僵持在那里。反而是沈虹坐在那里轻描淡写地说道:“算了,给他钱,让他删掉吧。”
“就这五千,要就要,不要滚蛋!”郑一介声音很低,但声色俱厉。
对方还想讨价还价,郑一介却随即把钱朝地上小范围一撒,虽然只有五千,但草地上还是红彤彤的一片。唾手可得,黑胖子咽咽唾沫,眼睛被这红色映得黑油油的,忍不住弯腰拾取。郑一介再怒吼一句:“手机!”
对方也只好乖乖交来,与此同时,扑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圈钱,把草叶都扯断不少,一股脑儿捧在手里。收拾完了,刚要索回手机,郑一介删了两下,就气极,一把将手机掼在地上,摔出一地零件。黑胖子撇撇嘴,很委屈,钱没讹到多少,还折了个手机。郑一介抄起垃圾桶,要追击,“还不走,等着我再给你点吗?”
黑胖子鼠窜而去。
剩下英雄心意款款进屋安慰无端受惊吓的良家女。
9
一个月后,郑一介如愿以偿傍上了沈虹这艘大船,负责她的新基产业园商业铺面的运营。他还记得把辞职信摔在顶头上司杨镇与跟前的那份解气,老杨刚从总经理张工那里出来,就急不可耐地宣布了今晚要加班,“拿出一套解決方案,”还不忘照常加一句,“这可是张工的意思。”
郑一介把辞职信杵过去,石头似的砸落,对方惊愕过后,竟然是苦笑。“可惜了,”他说,“你尽管编程上灵气不够,但执行力在公司还是数一数二的。”得了吧,假慈悲,郑一介接一句:“可工资的执行力并不怎么跟得上啊。”“想好去哪里了吗?要我帮你介绍吗?”“谢了,我想先歇一段。”“也好。”郑一介递根烟,很郑重地说:“杨总,以后拜托对我们组那几个兄弟多照顾点儿,谢了。”他本想再加一句,你私下接单的那点事儿我都知道,老子干不来举报的事,不想和你计较。但威胁的意味太浓了,弄不好反而让其给兄弟们穿小鞋,算了。杨镇与拍拍郑一介的肩膀,一个螃蟹逃走了,另一只还得在高压锅里熬着,老杨继续冲其他人吩咐加班去了。郑一介解气之余,随之是失落,那坐了三年多的工位和兄弟们一起加班的夜晚,以后再也没有了。出了门,他习惯性地手指要摁到打卡机上,忽然愣了半秒,不用了,这打卡机蹲在那儿,定时炸弹似的,记录着每一次迟到,迟到四次兑换一次缺勤,每一天早上来的时候他都想把它砸了。以后终于不用理会了。就冲这一点,辞职都够他高兴得蹦一圈。路上,他买了一挂珊瑚吊坠给陆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要感谢那晚面对考验时她的帮衬。
而他的两个失而复得的好朋友,竹篙抽着烟,刘洋得了一笔钱够给女友买项链。黑胖子刘洋有一点不满,“郑哥,你蛮霸气嘛,一下子把我手机摔成饺子馅,你之前也没说有这一出啊。”不过等郑一介给他买了个新手机,他也就不嘟囔了,眉开眼笑的,一口一个郑哥,问还有这样好事没,演一场,不过瘾。
周五晚上,他们决定庆祝一下,先是吃了一顿大餐,意犹未尽,竹篙提議要去唱K,“好好为老郑庆祝。”明摆着要宰他一顿,可郑一介乐呵呵的,掏出钱包,醉醺醺的,“兄弟们,我把老本都取出来了,怎么样?咱们去最好的钱柜,”郑一介大手一挥,“‘海市盛楼,走。”透着踌躇满志的豪迈劲儿。
在坐车去钱柜的途中,经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区段,走高架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郑一介俯瞰着这座城市。在这里,我们都是在最低矮的暗处,拼了命地泅渡,挣扎着,撕扯着,像垃圾场上被吹起的塑料袋子,都试图往高处去飞,谁也顾不上谁。谁不一样呢?都渴望活得有点人样,正是千千万万人的这种渴望,才拧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这个城市灯火辉煌……可是,多少人豪华不可一世,多少人落寞独倚栏杆,谁不是背井离乡想做一场好梦?谁不是一腔孤勇想造出个锦绣前程?多少人美梦成真,更多的人却黯然心碎。像他一样,年华渐老,一身疲惫。费尽心思,像浮出水面的鱼,郑一介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到了包厢,他们点歌要酒,喝啊闹啊,好像锦绣前程无尽铺展,触目都是金灿灿的丰收感。刘洋和竹篙恭维着郑一介。再喝点酒,吃一口陪酒小妹叉到嘴里的果盘,在他俩鬼哭狼嚎的“朋友啊朋友”的逢迎中,他掐一把给他倒酒的小妹的腰,姑娘妖娆尖叫,郑一介飘飘然,感觉荒诞而美好。他想笑,心头发苦,眼底生悲。
他问身边的女孩,“你叫什么?”“段真真。”“还假爱爱呢,艺名取得也太假了。”“傻哥哥哎,人是真的不就行了嘛。”“这是真的假的?”郑一介虚张声势,假意要探究女孩某个部位的材质。
正于此时,门忽地被推开,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像朵牡丹盛开般走来。
段真真刚要叫一声,又自觉不妥,生生咽下。
刘洋说:“你谁啊?我们谁点了吗?还是额外送的?”
竹篙说:“这妹子正点,熟女范儿,老郑知道我喜欢,特意给我点的吧?来来,坐我这儿。”
段真真从沙发上挪挪窝,示意她坐自己身边。
郑一介手也收了,腿也放下了,眼睛睁大。隔了快半年,又见到她了,因为震惊,他大张着嘴巴,像某种隐喻的空洞。林碧微度过最初那一刹那的惊讶之后,倒是处变不惊,挨着他坐下来,不理会刘洋和竹篙的起哄。她倒上酒,拿起来,放到郑一介手里,然后以自己的杯子主动贴上去碰了碰,叮叮有声,“喝一杯吧。”她说。
郑一介机械地攥着杯子,脸上像是被大风刮过,空空的,愣愣的。许久,在别人的歌声掩盖下,他才失魂落魄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也在?我怎么不能在了?”
“在这儿上班?”
“觉得丢脸?你也管不着啊,咱俩现在还有关系吗?”
“有,”他说,“还没离呢。”
“那不就等着你吗?”
“你不会轻易得逞的,林碧微。”
“是吗?”她盯住他的眼睛,揶揄的口风,“我有预料,知道你会赖着拖延,不然也不符合你那性格。”
“我什么性格?”
“黏缠,软弱,韧性,认死理,”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是朋友的,这世界的男女不只有夫妻这一种相处模式。”
“刚才你还忘了说一点,小心眼,我记好,也记仇,夫妻都做不成了,还做屁的朋友,我可没你那么洒脱。你是我存钱一样一点点追到手的,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拿走。”
“我是自由的,并不是你的私有财产。”
郑一介手执酒杯,笑了,他也不是那个被动软弱的人了。没了感情,狠下心,谁不会果决?
段真真一曲歌毕,他俩在寂静里也噤了声,各自为营,笑意深长。竹篙和刘洋又起哄,“可以啊,郑哥,没一会儿你俩聊得挺投机啊,叽叽咕咕的,在那儿说啥悄悄话呢?”
林碧微撩起长发,“你们老板喝多了,向我求婚呢。”“答应了吗?”“拒了,”她笑道,“早点拒绝,对谁都好。”林碧微没心没肺的模样,被酒晕染的桃花般的脸庞,转向他,“一起唱首歌吧。”
她起身点了歌,在笑闹声中,拿话筒给他,是她喜欢的电影里的一首英文歌,曲调欢快活泼:
你是湛蓝天空中折翼的天使
你在逃亡的路上心神俱疲
你为天际的霞光穿上最美丽的新衣
但为什么到最后,你却形影单只
当所有人挥挥衣袖,离你而去
现在,你只拥有你自己
你的灵魂是否已被摔得支离破碎
你从苍穹坠落在地
你在瓢泼的雨幕中久久伫立
你从晨光里取下最美丽的云彩
然而现在你重拾孤寂
郑一介跟不上调子,看着她唱。莹莹灯光下,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前尘后事交织,所有的喧嚷静止了,世界上只有她,被命运打着追光,从天而降,他站在原地,如同中枪,这是宿命,是缘分,是悲欣交集。她还在唱,时光在她眉宇间汩汩流淌,往事一幕幕涌来,他初见她的惊艳,他追求她时的心酸,他结婚时的温暖,他捉奸时的愤怒,她离开后的思念……郑一介怆然而笑,不期然间,生活已把两个人弄成这样,名义上还拴在一张婚约上,实则早已崩盘。古人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里没有大难,却敌不过琐碎的日子的平淡。一曲唱完,郑一介瞥见她手腕上还戴着婚礼上母亲给予的玉镯,心中一恸,撇下话筒,“哇”的一声,眼泪冲决而出。他悲哀地想,又输了,老子已堕落到这个样子,怎么还做不到云淡风轻地心硬?众人都笑,“唱个歌还能把自己唱哭了,可以可以。”“老郑喝多了,喝多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
作者简介
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广东。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人民文学》《钟山》《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只为你暗夜起舞》、《孤步岩的黄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卷)等。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
福建文学 201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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