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去了辛弃疾的终老之地。那是十一月中旬,北方大地已经全面进入冬季,南方却依然绿着,虽然绿得已经有些不太情愿。
我先坐飞机,再上高铁,后乘大巴,再转三轮车,坐出租车,最终是为了抵达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以及下属的稼轩乡期思村。
我到达铅山县政府所在地河口镇时,已是下午四点了。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出去看古镇。这是徐霞客写过的地方,是辛弃疾当年遭贬之后择居的地方。古镇在信江旁边,江上有一座由许多只小船手挽手搭成的浮桥,我在浮桥上来回走了两趟,看到有人撑一支长篙,乘着竹筏载着两只鸬鹚在捕鱼。江的外侧,紧挨江畔卧伏着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小山头,每座小山头似乎都是由整整一大块浑圆浑圆的巨石构成,山上植被很少,仅仅从石缝里零星挤出少许,紧邻的山脚才会簇拥着蓬蓬绿色。至于那些山体的颜色,看上去基本都是黑褐色或黑棕色,有时望过去,略微发红,似乎有金属质感。我开始胡乱猜测,莫非这些山体石质中含着大量的铅元素和铜元素,所以才呈现出这种色调、质地和形态?铅山县中的“铅”读音作“颜”,它的含义还是铅的意思吧,地名是否由此而来?我还想出了另一种解释,武夷山呈东北、西南走向,横跨福建、江西两省,上饶正在江西东北部,这边的山仍然属于武夷山脉,铅山县就有一个镇叫武夷山镇,那么,即使作為最后余脉的这些不太知名的山,其地质构造也与武夷山是相同的吧,应该属于沉积岩地貌中的丹霞地貌——此处看到的山与武夷山确实很相像,只不过作为强弩之末,规模已经很小了。
从浮桥上沿着缓慢而开阔的江面,朝着信江公路大桥那边遥望,可见大桥另一边江畔同样圆滚滚的一座山头上站立着一个巨大塑像,背对着信江和铅山县城,朝向西北望去,不知望到的是长安还是浮云。看来那应该就是新闻中所说的高达三十二米的辛弃疾像了。把一个像塑造得如此巨大,放置到如此悬空而高调的地理位置,可见辛弃疾在本地已然成为某类可以镇灾祸保平安的“神”,看上去似乎是在保佑铅山县风调雨顺,保佑信江别有洪涝之灾。
我用手机百度出这个塑像来,算是从屏幕上拉近了细细看它。这个辛弃疾塑像真是极尽威武之能事,身板像银行金库大门那么阔大厚实,明显中年发福,挺胸腆肚,虽左手拿剑右手执书卷,但武夫气过重而文人气不足,从神情到姿态都表达着踌躇满志和铿锵有力,而丝毫看不出遭贬卜居铅山之后的苦闷与困惑,当然也看不出在铅山引渊明为知己时那种清平乐村居的呆憨与快活。
接下来去逛老街。这沿山河口镇虽说是在明清时期商业活动达到鼎盛,水运赣闽通衢,但其实这古镇在唐初就建成了,在北宋初年已经非常繁华,信息通达,距离南宋都城临安也不太远,又山清水秀,所以再到后来,被贬的辛弃疾就来了。他先是在不远处的上饶带湖住了十四五年,带湖宅子发生大火后,又搬到原本常去小住并已经建好屋宅的铅山来生活,在瓢泉边一住就是十二年,直至死去。他来到铅山时,这条古街虽不及后来繁荣,想必也已具备某种雏形。
进入那条信江和惠济河交汇之处的九弄十三街,保留下来的大多是明清建筑了。巷子里的路面是由长条的青石和麻石铺成的,石板上有凹陷下去的印迹,是年深日久轧出来的车辙,不一会儿下起了小雨,这些凹陷之处就变成了水洼。主干街两旁是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雕梁画栋,空气里有一种木质在时光里腐朽着的味道。大多数房子闲置着,有少数还在营业,茶行、纸店、药号、绸缎店、瓷器店。另有一些长长的窄巷子,杂草掩隐了高墙宅院,这么阴湿幽暗的古巷中,要么藏了佳人要么藏了鬼。当然有相当一些房子里面混住着不少百姓人家,还算是有人间烟火气的,有人正在古井汲水,井壁上生长着绿绿的蕨。我从河边只能容纳一人的窄道上走过,旁边的人家正开着门,茶桌摆在门口,这样经过时,几乎就进到人家堂屋里去了。“我有什么能帮你吗?”难怪男主人忽然这样问我。
天色渐晚,我在一个胡同里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来了。这时一家房门敞开来,一个端了洗菜盆的女子弯着身子走出来接水,我就上前去询问怎么从这里拐到大街上去,那女子抬起头来,我几乎被吓掉了魂。那应该是一个被烫伤或者被烧伤得完全变了形的面孔,牙齿全部暴露着或者长在了嘴巴外面,在黑下来的天色里,更显得白瘆瘆的。我迅速逃窜,确信自己真的见到了鬼。
我就这样胡乱撞来窜去的,结果又到了一个胡同口,遇见一家门店或者人家正吹吹打打,一群人挤在门口。定睛一看,不得了,那些人披麻戴孝,房门口街上摆了一副棺材,一个穿黄袍的,大约是僧人吧,正在那里做佛事或法事,口中念念有词。我走过时,那些人把头忽然一齐扭过来,在暗下来的天光里用诡异的眼神望着我。我大气不敢出,心里呼喊着:“辛弃疾救我!”就用一双已经被吓软了哆嗦得失去效用的腿逃掉了。
好不容易走出像迷魂阵一样的古街时,天已经黑透了。为了给自己压压惊,我决定大吃一顿。正好在古街和现代街道交会之处有一家看上去仿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公社食堂那样的建筑,里面是本地小吃大排档。我要了两大笼“灯盏粿”,一笼屉里有十个,两笼屉就有二十个。铅山是灯盏粿的发源地,糯米粿的皮可以是白色的,也可以是加了草汁菜汁变成绿色的,要先擀成饺子皮那样,中间平摊开来,同时让四周边缘翘起,做成灯盏的模样,也像一个浅碟,然后在这灯盏内部放进肉末、香菇末、冬瓜粒、萝卜丁和碎豆芽。把这样一个一个灯盏粿像小蒸包那样摆放在了笼屉上,再放到锅上去蒸熟,最后出锅时往笼屉里撒上一把葱花,就可以开吃了。灯盏粿真是好吃啊,又糯又香又清爽。而后来几天,我到上饶市区之后,又买过几次灯盏粿,运气实在不好,油汪汪的,腻得只剩了油味,吃一口就把嗓子眼给狠狠地堵死了,简直是在给铅山灯盏粿抹黑。那顿晚餐,我还吃了这里的另外一种小吃,叫“荞麦粿”,其实就是一种苦荞麦皮的蒸饺,里面的馅是白萝卜丝、虾皮儿和辣椒,又咸又辣,实在消受不了。还有一种“清汤”,其实就是小馄饨,我总不能因为馄饨改了名,换了马甲,就去来上一碗吧。当然还有米粉,放上酸豆角肉末,还是可以来一碗尝尝的。
据说灯盏粿与乾隆下江南路过铅山的某个传说故事有关。传说归传说,不能等同于历史,何况与乾隆有关的传说,基本上都不太靠谱,信不信都可。我想辛弃疾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像灯盏粿、荞麦粿、清汤、米粉什么的,肯定都是吃过不少的吧?这个山东大汉吃得惯吗?辛弃疾诗词中提及的食物,印象中不多,好像也只有酒、莼菜、鲈鱼、米饭、甜瓜、芋栗、荠菜、黄鸡、社肉什么的。
在河口镇的马路上,问过多辆出租车,竟都不晓得稼轩墓在哪里,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的干脆把江边山头望向西北的那座高达三十二米的辛弃疾雕像当成了墓地。
那天晚上我住在铅山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里,看上去有五星级的样子,每晚竟只要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我打开手提电脑,连上网络,开始做功课,好不容易搜索并联系到了一位对路线熟悉的出租车司机。
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司机五十多岁,叫朱小富,小富即安,又姓了朱,这姓和名搭配得真好。我当着朱师傅的面,给他的车牌拍了照,往家里微信群里发去了图片。女子孤身出门,又是与陌生人一起前往荒郊野外,这样做是出于下意识。
从河口镇去往期思村的路上,正好路过鹅湖书院。去往鹅湖书院的山间道旁,开满了茶油花,绿叶,白瓣,黄蕊,很好看。下车细看,并摘了几朵。想起辛词中写花的句子,虽然写的不是这秋末的茶油花,而是其他的花:“啼鸟有时能劝容,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已做白头新。”
大约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之故,鹅湖书院这个在中国哲学史上相当重要的地点依然弥漫着足够的古意,确实是“一榻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院落里只有我一个人。踩着石板上潮湿的青苔,脚下不小心就能滑倒。朱熹、陆九龄、陆九渊曾经来此探讨学术。把那说明文字一一看去,古人对真理穷追不舍的态度,深深打动我,对一向不喜欢的朱熹忽然间似乎改变了看法。其实,作为经院哲学家的朱熹在中国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意大利的托马斯·阿奎纳或者印度的商羯罗。他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单从字面上看其实没有什么不对,用来自上天的绝对真理和世间的普遍法则来约束人类日益膨胀并无休无止的欲望和贪婪,这不正是人类文明继续向前发展所需要的理性精神?除此,难道狂妄的人类还有其他出路吗?尤其在所有人欲横流的朽坏时代,这种提法和强调肯定是有价值的。天理和人欲,当然是可以共存的,而一旦发生严重冲突,到了非选一个不可、必须分出先后次序来的时候,应该选哪一个呢?毫无疑问,一定是天理。
中年以后的辛弃疾更是常游鹅湖。后来陈亮、朱熹、辛弃疾三人相约铅山,那次朱熹有事没来成,只来了陈亮也叫陈同甫的,于是辛弃疾陈亮这两个相差三岁的好友在此相会,就有了历史上著名的第二次鹅湖之会。那是冬天,“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他们同游同飲,议论时政,相处甚欢,在一起大约待了十天,还留下了一个有关立志收复北方失地的斩马桥的传说。别后二人不断写诗相赠,回忆美好时光,一个写:“佳人重约还轻别,铸就而今相思错。”一人回答:“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但莫使伯牙弦绝。”另一个又念叨两人住在一起的细节和对话:“事无两样人心别。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另一个再回:“叹只今,两地三人月。男儿何用伤离别。”而另一个干脆直接写了一首千古绝唱来回应,里面有名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双子座,陈亮天秤座,这两个风向星座的人可谓百分之百地合拍,二者之中,天秤更强势,双子在天秤面前要弱势一些,从他们俩给对方写诗词的数量和热情度上也可以明显印证这一点。我不禁想起自己在世间也有这样的同性好友啊,这比那种无论多么如胶似漆都会随时崩盘的男女关系更让人感到欣慰。
接下来从鹅湖书院去期思村瓢泉旧址。那就是辛弃疾此生最后居住的地方了。一路看到稻田里基本上只剩下了收割后的稻茬,还有个别早已熟透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收割的水稻,遗留在田里,望去一大片苍茫的金黄,也有零星的未收的甘蔗,一簇簇地,挺立在秋风中。常有一种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树木掠过车窗前,叫不出名字,看上去似乎是木槿的变种。
公路旁渐渐出现了散落的农舍。接下来车子开始从大路往一条窄小的土路上拐,朱小富师傅提醒我“马上就到了”。
最外面一家农舍旁安装着太阳能,它的平屋顶上站立着一只低眉顺眼的小黑狗,张望着大路和小路,和对面的秋野。
果真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只是丰年的水稻收割了,蛙声已歇。
再往里开,看到有一家很衰败的黑瓦农舍,似乎已无人迹,但门前一棵细小的柚子树上却结满了硕大的柚子,像橙色的圆灯笼。这是辛弃疾家的柚子,或者,这是辛弃疾邻居家的柚子。
再往里,是更低矮的废弃了的房舍,以及一些菜地,更多的是茂草丛生的荒芜。这里很像那个地方,就是那个温柔敦厚的邻家,大儿锄豆溪东,小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朱师傅指着荒地说:“辛弃疾家的别墅就在这一片,几年前还能找到他家大石头的屋基呢,现在不好找了,都弄没了。”
幼安先生,你的老家来人了,从趵突泉边来到瓢泉边,奔波了两千里。幼安先生,来看你的人,是你的济南同乡,也是一个诗人,她的头巾在秋风中飘着,也是朝着西北的方向。
车子很快在一座绿绿的山崖前停下来。一股潮润之气弥漫。
山崖上种了竹子,还有一些杂草和垂下来的铁线蕨,崖壁上有湿淋淋的水光。山崖的崖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青石表面上有两个紧挨着的天然石坑,看上去都是泉池。其实,我研究了好半天,认为似乎只有其中一个是泉,里面清水汪汪,一条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凿出的很细的槽,把水同时又引到了紧挨着的另一个石坑里。两个石坑看上去都很像瓢。好玩的是,第二个石坑的边缘上有一大一小的两个凹陷的小窝,据说那是辛弃疾家当年用来放置碗盘的地方。
这眼泉是辛弃疾卜居于此的重要原因。“瓢泉”是辛弃疾起的名字,据说他当时想到了孔子评说颜回时“一箪食,一瓢饮”之句,颇有励志之意,那么,居于此,他偶尔也会想到故乡济南那众多的泉水吧,故乡的泉水跟这瓢泉一样清冽。
我在瓢泉之畔徘徊了很久,想象着当年辛弃疾在泉边的情形。守着这样一眼活泼泼的泉水生活,多么惬意,这泉给了他喷涌的永不枯竭的灵感。
根据他那个时期的词,可以想象当年瓢泉居所附近的大致样子。他在这里修建了以长廊相连接的村舍式别墅,起名草堂、秋水堂、停云堂之类,种了梅花、菊花、柳树、荷花、连云的松树和竹子,池塘里养了鱼,园子里还种了菜蔬。他在家中小窗前读书,可望见山影、稻田、鸥鸟,看见倒映水中的星和月。他常常饮酒大醉,与远方来客唱和。他关心乡村风俗,与村中的野老和小儿交往,发现他们的娇憨可爱……
接下来去往石塘镇,途中拐了一个弯,车子开上一个地势稍高的山路,从车窗向外,越过一大片开阔的野地和河汊,还可以望见期思村那边的瓢泉旧址一带。中间相隔的是河滩、水田、芦苇、高高低低的竹林,全都在绿中带着秋意。一群赤麻鸭在溪水中游过,三两只水牛,那黑青色的身影,在滩涂丛林中忽隐忽现。我忽然对司机师傅说“停车——”,然后下得车来,站在那山路上眺望。我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辛词中所写乡村的意境,说不出究竟确切地属于哪一句,一下子冒出了一大堆,类似“斜带水,半遮山”“云烟草树,山北山南雨”“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
从期思村到石塘镇,走公路得绕不少路,似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而如果像现在这样望过去,两个地点之间直线距离其实相当近,只隔着这么一大片开阔的野地和河汊。当年辛弃疾从家门口乘上小船,横过河去,估计半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繁华的石塘镇了。
穿过石塘镇古屋林立溪水相伴的窄窄长长的街巷,到达了镇子的最东头,那里的视野忽然又明朗起来。那里有可俯瞰整个石塘镇的绿绿的小山,上有奇崛之石,山跟前弯窄的沙土路上有古界碑,还有一个小土地庙,庙门前的旧春联上的红色尚未完全褪去,一座古桥看不出年代,栏杆上长满了青苔,桥下是岸芷汀兰,鹅卵石浸泡在潺潺的溪水里。我站在那里,朝着河汊野滩的对面遥望,那有瓢泉旧址的期思村竟又一次重新进入了视野。刚才还大晴的天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抬头可见半个白月亮半隐在浮云中,不知何时竟有雨点落了下来……这不正是辛词里写过的吗?“七八颗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现。”
辛弃疾的生命在铅山达到了最自由的境界。他中年以后的词作越写越多,也越写越好,呈喷涌之态势。越到晚年,他的心理越是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大约也发现那“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宏大理想一旦放在更辽阔的时空里,未免还是很有局限的,于是写了很多关乎乡村野趣的生机勃勃之作。可见他心里至少还是比较明白了的。是啊,想必他年老时已经大致想清楚了吧,看那题目,多逗,《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意思是说,我打算辞职回老家,儿子用没有置办田地和家产来制止,于是就写了这首词骂他。
说到辛词,在我看来,什么豪放不豪放的,豪放当然不假,但别人也可以豪放,還有用典,当然不错,但别人也在用啊,而辛弃疾对于宋词的最大的也是最独特的贡献其实在于,他使宋词最大限度地实现了口语化表达并且加入了大剂量的幽默成分。
鲁迅曾经这样写道:“谨案才子立言,总须大嚷三大苦难:一曰穷,二曰病,三曰社会迫害我。那结果,便是失掉了爱人;若用专门名词,则谓之失恋。”而这些文人几乎或多或少都有的毛病,唯独辛弃疾一条也没有。除了老年时真的精力不济病倒在床的时刻,他几乎一生身心康健,天天嚷嚷着要去打仗,被贬,起用,又被贬,再起用,又被贬,直到再起用,那时他已病在床上起不来了。一次又一次,他都不接受教训,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赋闲在家,对于他是难受的,但自己劝自己,宜醉宜游宜睡,管竹管山管水,实在苦恼极了,排解不了,就登高楼,一遍遍地拍栏杆。他当然也不会失恋,上了年纪,就给些盘缠,把侍妾们一个一个地打发走。实在不行,到了最后,穷途末路了,还可以“论堆”,大叫着“吾衰矣”,还可以耍赖,“便休休,更说甚,是与非。”
这种结果,当然主要来自天性,但有相当部分或许也得益于他的出身。是的,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才子,他把肢体活动或者说体力劳动看得很重要,天天吵吵着嚷嚷着要去打仗啊打仗啊,不打仗我受不了啊。这在别人可能是耍嘴皮子,他可不是,他是真打过硬仗并以此为荣的,还想继续去打仗。如果今生不打仗,他会去做什么?他肯定会去种田,不是已经自号稼轩了吗?他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也是要施展体力。这种热爱肢体运动或体力劳动的人,跟那种纯书斋式人物不一样,其思维会常常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之中得到更新,保持活泼,不会变得酸腐。维特根斯坦厌恶了剑桥大学的所谓学术氛围对自己思维的禁锢,他的解决方式竟是主动报名上战场,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让身体活动起来。
谁知道呢?这个一辈子闹着要去打仗的人,上天偏偏要用跟打仗毫无关系甚至与打仗完全相反的事情来成就了他。这种想打仗而打不成的生命经历,也使他的词,无论写不写打仗,即使不写打仗而改写儿女情长或闲适的日常生活,也会写得比别人阔大清朗,仿佛接受了更多的阳光照射,洋溢健康之气,不缺乏维生素D和钙质,也不缺铁,与一般只以笔墨为生的文人们的那些软性作品很不一样。“闲愁”这种怪物,似乎只在中国才有,顶多是为东南亚所特有,辛弃疾恐怕是中国古代文人中写“闲愁”写得最少的了,他似乎也写过那么一丁点,但往往那愁并不闲,而是真的愁了,换言之,那是淋漓尽致的痛苦,“近来愁似天来大……又把愁来作个天”。当然,更多时候,最终他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竟是“要愁那得工夫”,那愁终于还是伴着春色一起归到天之尽头去了。
朱小富师傅继续开车,行驶在从期思村方向去往西南面的山里,在村野山间拐来拐去,拐了足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弯,才终于到达了瓜山虎头门阳原山,这里是有辛弃疾墓地的山前。墓地就在其中一面的半山腰上。山前开着茶油花,这里的茶油花比在别处见到的更高大。
师傅想陪我上山,我谢绝了,还是决定自己上去。在这荒郊野外,独自一人固然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而与陌生人一起,会更让我感到害怕。
顺着长长山路往上去,走了一段路,才到达一个朝向南面山坳的半山腰。那里矗立着一座四壁垒了麻石的圆坟,坟头覆盖着青草。坟前有一块青石墓碑,字迹已经因年代久远而模糊,难以辨认,只知碑是辛弃疾二儿子的后裔在清朝乾隆年间所立。
我把手里的一支茶油花顺手放在了墓碑上方边缘。
这座坟墓所在的高度、位置以及与周围地形的搭配,使得它都类似于一个点将台,这位将军死后依然站立在点将台上,居高临下,面对山谷,仿佛沙场秋点兵。只不过,他面对着的不再是士兵,而是满山谷的庄稼。那些庄稼有的已收获,剩下茬子留在地里,有的还在寂寞地生长着,似乎过了成熟期而被遗忘,看去似乎有玉米、豆子和芋艿。那个人每天眺望着这些庄稼。生前从他的带湖和瓢泉的居所窗前,都可以望见庄稼,死后,他依然可以从这半山腰望得见一大片庄稼,生前死后他都呼应着“稼轩”二字,住在稼轩之中。
我开始胡思乱想,坟茔中的這个人,从北到南折腾了一辈子,说他爱国者有之,说他酷吏者有之,说他贪污者有之。累不累啊,倒是真不如干脆贬回家去才安稳。现在,他抗的那个金没了,他爱的大宋也没了,而青山还在,流水还在,稼秆长短句还在。早知如此,倒不如金也别抗,宋也别保,只写“七八颗星天外”即可。但如果真的如我设计的这样,一个没有冲突的生命也便失去了质感和张力,一个没有直面过惨淡人生的人便不会产生出真正的激情和勇气,对自己进行重新安顿并且做出趣味之思想。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广阔的乡野把世间真理教给了他。
别埋怨那个没出息的南宋了,别埋怨主和派们的苟且了,别埋怨皇帝的昏聩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上天让辛弃疾中年之后脱轨,有了更多的机会、精力和个体经验用于写作,发挥其文学才华,得以挖掘出自身全部的文学潜力,否则这世上多个将领又如何?我们的历史当然需要将军,但并不独独缺少这一个将军,我们更需要的是一个诗人和其作品中的永恒——只有诗人才是时间长河里真正的赢家,他甚至可以赢了他所处的那个朝代。
四无人烟,这荒山野坟,以及植被茂长着的阴湿气氛,难免让人胆寒,而我还是硬逼着自己尽量绕着那圆圆的墓穴走了一圈,向这位词人致敬,八百多年,就这样被我绕了一圈,给绕完了。
接着,我以最快速度溜向山底,好像那个人的魂灵在后面追着我。空气中湿度很大,又有雨点落了下来。
朱师傅惊讶我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他刚刚为我采集了一些圆圆的茶油花的种子,用塑料袋包了,他让我带回北方,种在花盆里。
又沿着来时的九九八十一道山路开车回程。朱小富师傅告诉我,虽然来的次数很少,但他是去过那个墓地的。他认为应该修建一个亭子,从上方盖住那个坟墓,这样下雨的时候,就可以避免淋着了辛弃疾。我理解他的好心,但那样的好心会办成一件坏事。
在一个村庄外面的道旁,有一大片收割后只剩下了稻茬的水田,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叫作长箭叶蓼的水生植物,正开着细细碎碎的花,望过去,如同田间正升腾着一抹淡红色的云雾。我让师傅停车,我想去田里采上一支。下车后才发现,只站在路旁伸长胳膊,是够不到离得最近的花的,而田垄旁的沟渠有些深阔,里面全是松软泥巴,下不去脚。这时朱师傅过来帮忙,他忽然大步迈过了沟渠,一只脚踩到了田垄上,另一只脚却不慎踩进了旁边的泥沟,等拔出来时,裤腿沾满了泥。当他把采下来的一支花递过来时,我表示了感谢和内疚。
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我们打算就在那个采花的村子里吃午饭。朱师傅请我吃了一碗清汤,看到我对米粉感兴趣,又为我买了一份米粉,放到纸碗里打包带着。
原本准备再回到河口镇,去汽车总站乘坐去上饶的车的,朱小富师傅觉得那样太绕而且浪费时间,他打算在公路上替我拦截车辆。看准一辆中巴公交在前面行驶,后窗上贴着“铅山—上饶”字样,于是我们这辆蓝绿色出租车便加大油门追了上去。
接下来,我就转坐在了中巴上,颠簸着离开了辛弃疾的终老之地铅山。除了拖放着拉杆箱和双肩包,我还一路捧着那支采自辛弃疾墓地附近水田的盛开着的长箭叶蓼,还有那碗乡村小店里的米粉。我那副既兴奋又狼狈的样貌,真可谓“只为林泉有底忙”。
责任编辑 林 芝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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