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往事,总是难以忘却。也许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恰恰因为和你产生了某种割舍不掉的情愫,即便是一些琐事,也令人难以释怀。有这么一件小事,总蛰伏在我记忆的湖泊中悄无声息,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像鲤鱼跳龙门似的偶尔跃出湖面,没来由地拨动一下我的情感神经。
其实就是一本书。一本我年少时读过的书以及对它的印记,这种印记时常在我脑海里萦绕。时至今日,这本书早没了踪影,留下的只是一些难以忘怀的感念,还有对那本书寄托的浓浓情怀。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寻找这本书,这其中有对这本书的思念,也有对往昔岁月的留恋。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的年少时光,关于书的记忆的这么几件事儿,也许冥冥中预示着,我大半辈子将要与书刊打交道了。
刚上初中时,有一天上课前,一位同学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后,打开书包神秘兮兮地向周围几个同学炫耀着什么。我凑过去看,只见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一本外文书,淡褐色硬精装的外壳,显得很厚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精装书,没想到书还可以做成这个样子,这么精致。封面的外文书名,任谁也看不懂,同学拿来也纯粹是为了显摆。这本书在同学之间传看着,我拿在手中,这本外国书的样子让我着迷。与一般书方方正正的规整有所不同的是,这本书的外切口,也就是我们翻书页的那一侧,并不是直直地裁下,而是做成了人脸的侧面剪影形状,所以这本书并不是一般的长方形模样,看着真是有些稀奇。直到多年以后自己从事了出版工作,向老编辑请教才知道原委:原来有些书的制作者,会将书的外切口设计成不规则形状,以象形的手法将书的内容直观地展现出来,属于异形开本,当然这对制作工艺的要求很高,当年这样的书并不多见。少年时偶遇的这本书,难道是一本与人脸五官或人的大脑有关的书?这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本外国长篇小说,书名叫《汤姆的眼睛》。准确地说,我是用《外国名歌200首》这本“地下书”和同学交换,才读到了这部小说。
《外国名歌200首》是一本歌曲集,1958年由音乐出版社出版,在当时颇受欢迎。后来这本书一度被禁,只能在私下里传阅。当时不少人在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里抄录歌曲,这本书里的《山楂树》《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伏尔加船夫曲》《纺织姑娘》《阿里郎》《老人河》《铃儿响叮当》《小路》等,成为人们传抄的首选曲目。我大哥上中学时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这本书估计就是他当时藏下来的“私货”。有一天,一位同学到我家里来玩儿,见到这本《外国名歌200首》,就想把书换走,送给他姐姐。他姐姐喜欢唱歌,人长得也漂亮,我们都见过。我犹豫了片刻,但禁不住同学的软磨硬泡,还有,说心里话,把这本歌曲集送给他爱唱歌的漂亮姐姐,又有什么不可呢?过了几天,他拿来一本书和我交换,就是这本《汤姆的眼睛》。
《汤姆的眼睛》是一部美国长篇小说。可能是封面已经破损,或者是传看的人太多,同学用牛皮纸将书的大半个封面糊了个严实,只留下上半部分的书名。这么多年过去,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已记不太清了,但一个细节我却念念不忘——因为不解,所以一直没有忘记:汤姆将一枚硬币砸了个小孔,穿进一根细线系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投进煤气表的投币孔中,打开开关,等煤气炉燃起熊熊的火苗后,他又将硬币抻了出来下次再用。我读这部小说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于每天家里还需要点火生炉子做饭的日常生活而言,让我理解煤气表、煤气炉的概念還太早。这个模糊的细节折磨了我很长时间,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想象着小说中的场景,但一直不能确切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家家厨房通了煤气,我这才恍然大悟。黑人男孩汤姆的眼睛是在一次意外中受伤的。他在砸一个玻璃瓶时,飞溅的碎玻璃击伤了他的眼睛,他双目失明,从此陷入困顿之中,过着悲惨的生活。《汤姆的眼睛》大致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真正让我废寝忘食地体验到阅读的乐趣,对我有所触动,甚至说和阅读产生融为一体的感觉,还是一本“无名书”。当时确实不知道书名。
和这本“无名书”结缘,时间还要早些。那是在1972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已经认识了一些字,就不免对纸上的一些字感兴趣。可那时除了书包里的课本,想找一本闲书来看,真是一件很难的事。到新华书店去买书,无异于天方夜谭。当时,生活的温饱问题就让父母愁上心头,家里的粮食似乎总是不够吃的,哪里还有闲钱去买什么书啊?
有些书,虽然知晓书名,但也仅仅存在于“传说中”,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看到。比如《西游记》,其中一些令人神往的诸如“三打白骨精”“真假美猴王”等故事,也只能在盛夏的夜晚,在路边坐个小马扎,从街坊四邻叔叔大爷们纳凉消暑眉飞色舞的闲谈中,听个一二。
快临近年根儿,父母总是要把房屋打扫一番,用报纸把公房旁边自家盖的一间小平房的顶棚糊一遍,这是每年必做的一项劳作。糊在顶棚的报纸让小屋焕发出新的气象,而跟着父母忙碌过后,躺在小屋的床上,在房屋顶棚的报纸上“找字”,成为我和哥姐乐不可支的游戏。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也就越想找一本书看看。
当你对一件事情有了念想,每天视若无睹的情形,就会变得不同寻常。自从有了心之向往,这本书就神奇地出现了,而出现的那一刻不免眼前一亮,觉得自己像发现了宝藏。可其实它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像有句名言说的,只是缺少发现的眼睛。
这份宝藏就在母亲做针线活儿用的笸箩里。一年四季,母亲似乎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那个盛着针头线脑碎布头的笸箩,和家里养的一只温顺的虎斑猫,总是忠诚地守候着盘腿在床头做活儿的母亲身边。笸箩里,一本夹着母亲做活儿用的各种鞋样子、绣花样子的书,就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也不知待了多久了,就那么默默无闻地为不识字的母亲服务着。有了这一重大发现,我立即将旧课本拿来,替换了那些纸样子,把这本没头没尾的书据为己有。准确地说,这是我人生拥有的第一本书,只是不知道书名。这本书没有封面,没有封底,前面少了十来页,后面也不知道掉了几页,厚厚的一本书,斑驳的书脊上隐隐约约只留有“文学”两个字。前面几页还破碎成半页,但我如获至宝,急不可耐地翻阅起来。
后来,这本书我看了无数遍,对于其中自己比较喜欢的那些篇章,几乎到了能够背诵的程度。这本书里有小说、诗歌、散文特写、科学文艺作品、童话和民间故事、曲艺等分类,由此我也知道了“文学”体裁的大致分类。
最喜欢在下雨的天气里看书。屋外的小雨淅淅沥沥,时缓时急,空气也显得湿漉漉的。从窗户望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靠在床头读这本“无名书”很是惬意。看书累了,抬头看看对面的房屋,雨水把红瓦屋脊冲刷得更加洁净,房檐的雨滴如串串珍珠,快速地向下落个不停,砸到地面,形成花朵似的雨泡。躲雨的麻雀,在房檐下左顾右盼,叽叽喳喳,似乎在焦虑晚餐的无处着落。有时候,想到书里的内容,脑海里会天马行空般地遐想起来,幻想着自己成为书中的一个角色,或者看着窗外的某处场景,编织着一个什么奇怪的故事……这样的遐想,也许叫“瞎想”更合适。而晚霞的帷幕,也常常是在看书的不经意间悄然落下:一开始,你会觉得书里的字渐渐有些模糊,抬头眨眨眼,等眼睛适应了初现的昏黄,书里的字又显得清晰起来;再看一会儿,不由感觉到四周蜂拥而至的黑更加厚重,字迹也更加模糊难认,环顾四周,屋里的陈设已经开始隐入暗处,待眼睛适应了新的昏黄,又可以辨认出字来;几番挣扎之后,暮霭彻底包围了你,眼睛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了,夜幕倏然降临。
这本书里,《金钥匙的故事》中总是丢三落四的少先队员李小聪,为了集体的利益,和同学在夜半的星空下守护着仓库的经历,让人神往;《在灰色日子里》,三个小伙伴在曙光即将来临的前夕,面对父辈对革命的抉择,他们的心灵也在成长;《在原始森林里勘测》中的地质队员们,滑溜索遇飞石,顶风冒雪,在雪线上风餐露宿,洋溢着崇高质朴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一个天才的杂技演员》中,那个不思进取、一心沉醉在过去成绩上的杂技演员,最终成为可笑的“气球”模样;《摘草莓的故事》将太阳公公、雨婆婆拟人化,和孩子们在草莓园里“游戏”,形象地让人认知了大自然的奥妙;诗歌《战马和竹马》《北京的声音》《我的秘密》……让我第一次对诗歌的写作样式有了浅显的认知,原以为分行即成诗,岂不知韵律优美、引人想象才会让诗歌更有魅力。
《失踪的哥哥》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看的一篇作品。作者叫于止。待我知道笔名“于止”的作者是谁时,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这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当时标注为“科学文艺作品”,文末注明选自《中学生》6、7、8月号。初读此作,大为惊讶。奇思妙想的情节,引人入胜的故事,悬疑推理的诱惑,还有科普知识的深入浅出,让这篇小说生动有趣,每次读我都欲罢不能。《失踪的哥哥》讲述了哥哥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突然失踪了;十五年后,渔业码头第一冷冻厂速冻车间出现故障,工人们在检修时意外发现了一个冰冻的男孩。因速冻车间全部是自动化设施,自建成后就没有打开过,估计男孩是出于好奇,偷偷通过传送带进去的。报案后,弟弟见到了失踪的哥哥,科学家也利用“热波灯”的红外线快速升温技术,让冰冻十五年的男孩复活了,于是出现了哥哥还像个小孩、弟弟却比哥哥要高要大的奇妙结局。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本“无名书”成为我唯一的课外读物,翻来覆去地阅读,带给我无尽的满足。也许是阅读带来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对写作文不发怵,而且还喜欢上作文课。在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时,甚至还有些小冲动、小兴奋,因为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时间里,自己可以尽情沉醉于自由的空间,调动想象,斟酌构思,然后“奋笔疾书”。而当自己的作文一再被老师在班上宣读时,还有些小得意。当然我知道,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这本“武林秘籍”。现在看来,当年这本书不可避免地烙有时代的印记,但对一个少年来说,在书籍匮乏的年代,这已经是难得的雨露甘泉了。
不知什么時候,这本伴我多年的“无名书”也“失踪”了,不知丢到哪里。可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懊丧,因为上了初中后,我在区图书馆办理了一个借书证,这里书刊的海洋更加辽阔,可选择的余地也更大,渐渐地也就把那本书忘记了。
思绪不期然的撩拨,到了年岁渐长的知命之年,忽然有一天,我非常强烈地思念起这本书来。也许是时光的流逝,让我更加留恋往昔的岁月吧,或者是一种怀旧的心理作祟,我想一定要寻找到这本“无名书”,或者至少要知道这本书的名字。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从我最熟悉的那篇《失踪的哥哥》入手。很快,通过网络查询到了一些相关信息,这本书的大致信息也渐渐浮出水面。
“于止”是作家、编辑家叶至善先生的笔名,他是叶圣陶先生的长子。1986年我曾经和“于止”先生有过一面之交,但当时并不知道面前这位平易近人的老人,就是这篇作品的作者。生于1918年的叶至善先生,在他22岁时跟随父亲开始学习写作,1945年任开明书店编辑,编辑《开明少年》月刊和其他青少年读物。1952年编辑《中学生》月刊,四年后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成立,成为首任社长兼总编辑。叶至善先生对编辑工作有着自己的主张,他认为做一名编辑,首先要多学习,虽然编辑具有相当的专业知识,但不可能一辈子只编辑自己熟悉的专业的稿件,需要编辑什么内容就要学习什么方面的知识,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要学会“查书弄懂”后再进行编辑工作。其次,对于知名作者的稿件,不能只唯名而心存自卑心理,要敢于修改,但不能简单粗暴地将稿件改得面目全非,要细心体会作者构思的良苦用心,应努力帮助作者发掘出作品的优点。再次,编辑要有自己的创作实践,这样既可以提高思想素养,也才能更好地体会到各种稿件的特点;有了创作上的感同身受,体验到作者创作的甘苦,也才会在处理和修改稿件时有的放矢。在这方面,叶至善先生可谓身体力行,率先垂范,特别是在编辑思路出现“新点子”后,他总要进行写作实践来尝试一番。他以“于止”笔名和人合作创作的“物理学相声”《一对好伙伴》,刊发于1957年第2期的《中学生》杂志,就是以文艺形式对少年儿童进行科普的例子。后来我发现,这篇科学相声作品也被选入这本书里了。
基于这些思想,叶至善先生在1957年创作了这篇一万八千余字的小说《失踪的哥哥》。2005年,作家叶永烈对叶至善先生曾经有过一篇采访记,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这篇作品问世的来龙去脉。在谈到《失踪的哥哥》时,叶至善先生说:“我当编辑有个主张,要编哪方面哪种形式的东西,最好自己先写一写,试一试,尤其在搞什么新点子的时候,自己写过了,试过了,多少可以知道这个新点子成不成,好处在哪儿,以后跟作者打交道就不至于瞎出主意。”作为探路者之一,叶至善先生的《失踪的哥哥》出现在1957年,也并非偶然。
当时,科技发展被纳入规划,科技氛围浓厚,也影响到文学。科幻小说《火星建设者》还荣获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大奖,这是中国第一篇获国际大奖的科幻小说。《中学生》杂志遂打算刊登科幻小说。这在当时就属于“新点子”,作为主编的叶至善便想亲自“先写一写,试一试”,这是他的创作动因。
这一时期的科幻小说更接近于科普小说,大多是向低年龄段的儿童读者普及科学知识和对美好未来的畅想,而触发叶至善灵感的是当时报上的一则新闻:苏联有个人掉进雪坑,被雪埋了十八个小时,后来竟然被医生奇迹般地救活了。他由此浮想联翩,把十八个小时“扩大”为十五年,从而成为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创作素材,小说最初便叫《失去的十五年》。《失蹤的哥哥》发表后颇受好评,入选1957年出版的《儿童文学选》,也就是我手边的这本“无名书”。
这本书中的文字仍然夹杂着一些繁体字。原来在1956年,国务院通过了《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繁体字被大量简化。这是新中国对文字进行的第一次重大改革,但当时仍有少部分繁体字在继续使用。在经过几年的试用和推广后,直到1964年,简体汉字的形态才基本稳定。这本书出版于1958年,记录了汉字简化演变的一个阶段,而我也由此认识了一些繁体字,对于文字的认知,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1986年,我在《小说月报》已经工作两年。临近岁末,编辑部主任带着我和另一位同事去北京拜访我们刊物的几位顾问,并给他们送去这一年的《小说月报》合订本。叶圣陶先生是我们的顾问之一。那天临近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叶圣陶先生位于东四八条的家中。走进静悄悄的四合院,拐过一字影壁,进入二门口,庭院如平常人家。院内的那两株海棠树,已有些叶凋枝枯,但疏杈横斜蓄势待发,可以想见春暖花开时的茂盛和绿意葱茏。一位温和的长者在正房的廊檐下等着我们,待走进屋里,文雅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在客厅落座,这位长者说很不凑巧,“老爷子”因身体有些不适,正在医院住院。没有见到叶老,我们都感到此行有些遗憾。接待我们的这位长者,头发有些花白,慈眉善目,说话轻声细语。他对《小说月报》也很熟悉,具体聊了些什么,已经忘记,但当我们将《小说月报》厚厚的合订本交给他时,他站起身接过来仔细地翻阅着,然后小心地放到书架上。我注意到,书架上已经有前几年的合订本并排立在那里。他就是叶至善先生,我熟读数遍的小说《失踪的哥哥》的作者,他当时和“老爷子”——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住在一起。已临近晚饭时间,我们不好太多打扰,就匆匆告别了。这便是我和叶至善先生的一面之缘。叶至善先生生于1918年4月24日,2006年3月4日逝世,享年八十八岁,江苏苏州人。
我要寻找的这本书就是由作家出版社编选、出版的1957年《儿童文学选》。《儿童文学选》此前已经出版了两种,均是由中国作家协会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种是1954年1月至1955年12月两年间的一个选本,另外一种是1956年的一个选本。
仍然是借助于神奇的网络,在网上旧书店很快找到了这本书的下落。我是在新疆石河子的一个小书店下的单,买下了这本尚有七八成新、向往许久的少年读物。有些令人惊讶,当年的这本书还漂泊到了祖国的西北边疆,可见其影响之广。等待中有几分焦虑,也有几分期许的兴奋。不日,当书寄到我的手中时,打开贴心的包装后,见到既熟悉又有了几分陌生的当年熟读无数遍的那本书,不啻遗失多年的宝物又重新回到了身边,这种喜悦自不待言。翻开书页,曾经的故事伴随着陈年往事渐渐浮上心头,有一瞬间,自己仿佛又重回旧日时光。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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