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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沼泽来(福建文学 2019年3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7317
  完玛央金

  一

  早先是一片沼泽。

  后来有了零星布开的平房。

  平房坐北朝南、坐南朝北、坐西朝东和坐东朝西的都有,各据一方,圈出了小院。小院与小院之间,踩出了纵横便道。

  小院里住进了各种身份的人。小镇以一条沙石路半道的十字为界,十字上片的座座小院里,居住的都是在机关工作的干部,十字下片的座座院子里,多是当地居民,他们在临街开有卖油盐酱醋、布匹棉花、肥皂毛巾的小商铺,还有小粮店和裁缝店。

  风好大,四季都刮,在草芽生长和树叶枯黄的季节,尘土将每个行人严严实实裹挟,可以让人立马变成一座泥土雕塑。一些瓦片、油毡掉落在地上。

  瓦片是正房屋顶上的,油毡是正房对面或侧旁加盖的柴房上的(那时,我们叫它柴房房,感觉亲切。即储物间,里面存放煤、柴、铁锨、扫帚、背斗等物件。)

  这些情景十分清晰地呈现在脑子里,在夜晚反复梦到。

  而眼下,距那时,时间有五十年之遥了。

  眼下,我走在已发展成新型城镇、自儿时至今从未离开过的这片草原,不,是早先的沼泽地,欣然四顾,却鲜见熟人,仿佛自己倒成了一个外乡人,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地方。

  这样一个结果未曾料到,当跟兄弟姐妹谈到时,他们都笑了,笑得那样轻松,那完全合不上我有点悲凉的心情。

  我感到了被抛弃和被遗忘。

  那么,就在城镇西边这条笔直洁净、两侧高楼矗立的柏油路上走走吧。

  这条路,每日四趟,扎扎实实地走过九年。

  我一年比一年长大些,父母的欣慰一年比一年多一些,另一种担心也一年比一年增添不少。

  我,我的伙伴,从没有为明天担忧过什么。

  这条路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一段一段,被铺上了柏油,踩在上面,从未有过的平坦舒服由脚底传到心,再由心升腾到不明白太多世事的头脑,再从头顶迸发而出,整个天地间为自己开辟出一片只存有欢乐的空间。于是欢叫,高举双臂奔跑,俨然长出了一对翅膀。

  到了秋天,柏油路盖满落叶,那些落叶被一扫帚一扫帚扫进背斗,运送到各个小院,摊开,晾晒干,做烧炕的燃料。

  路的旁边,是父母上班的机关。路上行走的人,几乎天天遇见。偶尔,走过一个缩颈、左顾右盼的人,整条路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本镇人了。那条路上行走的人就会相互告知,来了一个外地人。

  有一个外地人来走亲戚(其实也算不上是完全的外地人,他来自本州下辖的一个县,只不过相隔一百多公里)。晕车,下了车,瘫坐在这条马路的马路牙子上。他脸色蜡黄,斜倚在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上。

  他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中装满了蚕豆、干麦索、青稞面饼子。这是他家最好的待人礼品。

  见走过来一个行人,他抬起头,无力地问行人,知不知道他叫某某的亲戚住在哪里。他虚弱得很,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行人。

  果然不多时,遇上了一个认识他亲戚的人。那个人刚好下班路过,顾不上回家,径直找到晕车人的亲戚,告诉了他。

  晕车人的亲戚到单位总务科借了一辆拉煤用的木排车,把亲戚拉回家。

  于是,沿路各家都知道了,那个外来人是某某的亲戚,皆心中释然了。

  二

  小河边是常去的地方。小孩子爱去,成年人也频繁光顾。

  小河在五十年前有四季不断的水流。清澈见底,其中有成群结队的鱼游过。河岸水滩就是小虾及蝌蚪的乐园了。

  河深没过小腿肚,妇女们在河边洗衣刷鞋,讲十字路上片和十字路下片贾家雷家王家李家的事,渐渐地,关系近的几个人凑成一堆,坐在草地柳荫处,各自说悄悄话去了。一边等衣服鞋子晒干。

  老师带着学生课外活动,也到小河边来。

  小学三年级,班主任换成了一位从北京来的女教师。

  女教师留短发,穿着笔挺,肤色白皙,只要她踏上讲台,那些爱在桌斗里折纸片、翻塑料繩的不折不翻了,都支起耳朵听她那悦耳的普通话。

  阳光温暖的下午,女教师带学生去小河边,大家在小河边一片河柳林子里围坐下来,女教师准备讲故事。

  开始讲故事之前,已经坐了好长时间。学生们叽叽喳喳,静不下来。女教师与另一个班的班主任闲聊,聊了很长时间。

  另一个班的班主任也是女性,她俩年龄差不多,似乎话题很多。班主任是当地人,她俩一个普通话,一个当地土语,聊得挺热乎。

  其间,不忘回头用目光扫视自己班的学生一圈,严厉训斥不许大喊大叫,不许乱跑。

  等了不知多久,我蜷曲的双腿终于支持不住,悄悄地、稍稍地作了伸展。我离老师太近,不过半尺,紧挨在她身旁。

  我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刚刚一伸腿,鞋蹭到了班主任的呢子大衣,一小块黑泥巴粘到她呢子大衣下摆上了。

  我不敢抬头,慌忙看看四周,同学们并没有发现,他们课外活动的热情正高涨,忙着争吵,相互拍打推搡。女同学有的让别人看自己的红指甲和花手帕,有的相互梳小辫。

  没有人注意。我折了一节草秆企图把老师衣摆上的那块泥巴扒拉掉,不想草秆折了。草秆沾有露水,虽然扒拉下了泥巴,又添了几道新泥迹,我更慌张了,不知如何是好。

  还好太阳透过树枝,照射到了老师身上。她整个人被太阳照得金黄,热气四散,不一会儿,那团泥渍便干了。印迹不那么明显,我紧张的精神终于放松了。

  一个下午的课间活动,老师讲的故事全没记忆,“泥巴事件”却刻在脑海,影响到之后几十年间我处事放不开手脚。有个同事直接讲我优柔寡断。

  班主任自始至终没有察觉,同学们也无一人知晓。班主任带着泥渍带我们去河里洗手,告诉我们饭前便后要洗手,一天要多次洗手。我在清清的河水中搓洗刚才拔了草的手,怎么搓洗,绿绿的草汁还是洗不掉。

  在不算大的年纪,我知道了一些印记是清洗抹擦不掉的。

  小河还在,只是空留河道,水不知何时起断流了。小河两岸修了供人休闲游玩的滨河小道。走在高筑的堤坝上,一入夜,悬挂的彩灯璀璨夺目。

  三

  在老師大衣上蹭了泥巴之后,我无意识地注意上了洗衣用品。我问母亲:衣服上有泥了,怎样洗掉?母亲说:不用洗,待衣服干了揉揉就掉了。我尝试着把泥巴弄到裤子上,在灶前烤干,再用劲儿揉,土是掉了,仔细看,布上还留有不明显的灰白印记,跟前几天留在老师呢子大衣上的一样。

  我走过十字,走到十字下片的商业区,即我们平时称的“街上”,一家一家走过小商店。我兜里没钱,自然不敢进去,不敢迎接售货员的眼光。

  商店有布店、日用品店、菜铺、肉铺、粮油铺、裁缝铺、药铺。为给班主任抓一服中药,我在药店里待过整整一天。

  班里劳动,积肥,就是把各家积攒的肥料(土堆上倒上尿,再经过发酵而成)背到学校,再由学校送到不知以什么名堂划归给学校的农田里。班主任允许我不参加劳动,去中药铺帮她抓药。

  到了药铺,人超级多,队伍排到了门口。抓药的都是老年人。我被他们挤过来推过去,始终到不了柜台跟前,还受到了几个人的呵斥,他们称:小娃娃一边玩去,不要挡道。其中,还有一个抓药的营业员。

  终于,收药方的营业员注意到了我,弯下腰问我是不是要抓药。我赶紧点头,连连说:是,是。她收了我手里的药方,开了票,让我下午来取药。下午我又去了一趟,同样是排队,受人推搡,看那些老大爷老太太一个个提药包走了,至药店快关门时才轮到我取上药。

  拿钱去商店办事尚且如此,闲逛,我更是不敢进去。我在外边溜达。

  有一家杂货铺,铺子里有四个售货员。这个铺子货物齐全,店面大,还有威严的六级水泥台阶,全城的人都在这里打醋打酱油。

  母亲递给我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瓶,交代:打一斤酱油两斤醋。母亲指给我看的瓶子,大的是酱油瓶,小的是醋瓶。站在酱油醋缸前,一个售货员盯着我问:一斤酱油两斤醋?酱油能装得下,醋装不下!我重复道:对,这是醋瓶,这是酱油瓶。我完全按母亲的交代办事。售货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就一斤酱油一斤醋吧。他三两下灌好,收了钱,转身去招呼另外一位顾客。我提着酱油醋瓶走回家,一路上心情怪怪的,有些难堪,有些倔强,有些理直气壮。

  我对母亲说:醋买了一斤,装不下。母亲笑着说:成,成,一斤就一斤,完了再去买。我知道醋用得快,不过三四天,又得上一趟街。我只需将两只瓶子调换一下,多跑一趟的事就解决了。可我的秉性中,就是有一种“固执”的因子,我不认为自己不聪明。酱油是酱油,醋是醋,装错瓶子,串了味道,便酱油不是酱油,醋不是醋了。我被姊妹们嬉笑的时候,母亲坚持地对我说:你是对的。

  所有的铺子现在都被收进了一个叫作“超市”的庞大建筑物中。这样体面的建筑物还有许多,它们抹平了原先一座座大小不一的院落,把人们分隔在不同楼层的单元房里。

  我住进高层电梯房时,秉性中那个叫“固执”的因子昼夜作祟,让我住其中,时时产生做客的感觉,直到我将住平房时使用多年的自己打制的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柜搬回,才有了一点点“家”的感觉,才能踏实安稳地睡觉。

  四

  越来越多的车停在了楼下,高中低档都有。

  楼下包括楼前和楼后。楼后在院子里面,楼前在大马路上。大马路靠楼一边,画上白线,做了车位。尽管有十二三个单元之长,仍然是谁早谁能停上车。

  过马路,即使走斑马线,也要警惕左右行驶过来的车辆。

  这个城市的出租车无异于无头苍蝇,横冲直撞,要特别提防。驾驶员多是周边和所辖县农村牧村来的中青年,行人走在斑马线上,他们驶过来,不减速,还不停地鸣喇叭,让行人让道。

  我慢慢习惯了这种交通状况,这总比以前便捷热闹了许多。

  单位院子里也是停满了车,除了公车,私车不少。有如此多的小车之前,是如此多的自行车。一家两辆或是三辆四辆。居住的院子,工作的单位,都有车棚。

  有趣的事就是擦车。我擦车的时候,单位守门人便会从大门口走过来,说:完玛,你不能擦车,你一擦车,天就下雨。果然,我刚擦了车,不是雷阵雨就是一连几天的阴雨。

  高原原本阴湿,天没常性,喜欢变脸,所以一放晴,人人端一盆水,出来擦车。勤快的人,车子总是锃锃亮,懒散的人,泥点子溅满车身不说,就差溅到车主人脸上了。

  上下班路过顺便买了菜,放在车头筐里,接了孩子,捎在后座架上,倒也悠闲自在。

  我学骑自行车只用了一个傍晚。

  邻家小妹扶住车子,让我骑上去,她跟着车子跑了好几圈。后来几圈,邻家小妹悄悄撒开了手,远远站着看我骑。我知道了自己是在独立骑行后信心大增,第二天早上便骑车去上班。

  进了单位大门,领导和我的科长在办公室门口谈事,见我骑车进来,领导说:不错,能骑车上班了。话音未落,我栽倒在一堆建筑用细沙上。要显得无所谓,有底气,我继续骑车上班。

  自壮自胆,果真无所畏惧了,一次竟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眼睁睁撞上车厢,倒在距卡车后轱辘一尺的地方。

  我还未起身,四周围上来晚饭后遛马路的人,他们多是老年人,很可能有几个是父母亲的同事。顾不得察看伤情,我把自行车从车轱辘底下拉出来,推上逃开。第二天,第三天,我再不敢碰自行车。

  左边一位邻居是机械厂厂长,四五十岁。他见我又开始走路上班,问:怎么不骑车了?是不是挨摔了?他讲他刚会骑车时,直接骑到路边卖梨子的妇女的水果的背斗上了,让她的梨子滚了一地。听到这里我笑了,我想象得出一个大男人跌倒在一位妇女眼前有多么的不堪。他却不笑,停了停,严肃起来,对我说:当时我尴尬极了,我再也不去碰车,到现在,不会骑了。你摔了,不要怕,还得骑,一撂下,就再也不敢骑了。我收敛了笑容,点头。

  我又骑上车了。手刚握到车把,心里一阵慌张,腿发软。我咬牙骑上去,左晃右晃一阵,憋足气,一下一下蹬下去,终于稳稳行驶了。

  熟练驾驶自行车多年,那只大卡车的后轱辘不时在眼前出現,只不过,它变成我以前小故事里的一个点睛之笔了。

  自行车直接代替了从前的步行。

  我的鞋脚尖最易破,走路踢石子踢的。

  走路无趣,自找乐子,便是踢石子。

  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到处是石子,我踢,同学也踢,他们的鞋跟我一样,脚尖打了补丁。

  打了补丁,照样踢。

  五

  在穿补丁鞋的年代,采蘑菇很容易。没有楼,汽车也不多见,空气没有污染,小院外的草滩里,下几天雨,便长出白嫩嫩的蘑菇。

  副食少,蘑菇显得珍贵而奢侈。

  采蘑菇是家中重要之事。想多采一点的,背起背斗到南端的大林廓里。

  小林廓近一点,大林廓远,采蘑菇不仅收获蘑菇,还收获羊奶头、酸啾啾、草莓等野果。为家里砍上金露梅,晒干引火或是扎成小刷子用来刷锅,细秆用来剔牙齿。

  传说采蘑菇是需要缘法的。有缘法的,看得见蘑菇,找得见蘑菇圈,没缘法的,一颗蘑菇也看不见。

  他在牧村做民办教师那阵,经常头疼,去看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一位妇女,她说:不要怕,这个药好得很,哪里疼都止得住。肚子疼,腿疼,腰疼,贴上马上就不疼了。她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帖伤湿止疼膏剪成两半,贴在他的太阳穴上,还用力拍了两下,看服帖不服帖。

  牧村远离公社和县上,他不能及时买到其他药品,只好将就。

  贴了几帖,头竟然不疼了。后来他得了肝病,这回是一个乡卫生院的大夫对他说:蘑菇对肝脏大有好处,有辅助治疗作用。

  这是个方便又少花钱的路子,牧村周边草场上大量的蘑菇自生自灭,他采了好多蘑菇,鲜的夏天吃,晒干的冬天吃,一年以后去检查,原来不正常的指标好转不少。他打理自己,有一套了,不轻易相信别人嘴里的大道理。

  在河水干涸,高楼覆盖了以前的平房,小汽车代替了自行车和双脚之后,人们与从前一样,珍惜起草、花、树、云、太阳和风了。久旱不落雨,人们陶醉于黏人的细雨,久雨不晴,人们见到霞光,欣喜不能自禁。节假日,人们开着私家车,节省步行的辛苦,来到郊外,坐在草地上,看野花前呼后拥,聆听每一只飞过头顶的鸟的叫声,感受带着泥土和树木清香的风吹拂脸庞。这些是冥冥中大自然的一种召唤,不至于使人类太做作,太任性,距它太远。我同样不能拒绝这种召唤,顺应着它,轻松许多。

  责任编辑 ?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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