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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组诗)(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4894
  雷平阳,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集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大 灵 魂

  一再的反对

  在南迁的鸟群里暗藏逃亡之心

  北归之日又怀着子弹的愿望

  向着活埋自己的地方飞行

  ——他生活在过去

  而且创造过去。过去的空间小如洞穴

  他说:“我已经不再信赖文字

  它们提供的空间可以放下我的书桌和床

  但放不下我的灵魂!”

  他认为自己必须在文字之外

  另建一座宫殿,而且

  宫殿的选址与建造,可能会突破时间

  也可能另造一种时间

  哦,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

  在过去,在过去之外

  他将致力于掘墓,致力于死灰复燃

  头顶闪闪发光

  天空在落雨

  我得积存几缸雨水

  下雪了,得腾空地下仓库

  储存白雪与储存白银

  性质相似。不过

  天上掉下的东西

  我其实最渴望珍藏

  彩云和飞鸟自由的影子

  闪电和雷声。为此我曾长久闭目

  想象所有被遮蔽的空间

  都可以存放它们

  在夜幕降临之前,身边的人们

  忙于收藏落日及其光芒

  我没有介入,站在黑夜的一边

  静候天空里走下来一个

  头顶闪闪发光的人

  天 空

  天空向我开放时,我看见

  屋顶与天空之间空空如也

  不知道谁推倒了

  我空中的书房、酒窖和邮局

  也难以查证,谁取走了

  我寄存的闪电、铜鼓和降落伞

  从此我能抵达的高度就是屋顶

  虚空不再向我提供生活用品

  我在屋顶上仰天长叹

  既不敢正视掠夺之后遗下的空白

  也一时难以制止天国消失

  在内心引发的崩溃。这比一场地震

  更突然,也更无视时间的存在

  和死亡的惨相。一具五内全是灰烬的躯壳

  拒绝复述碎断的经验,否则我会

  以焚毁空心木偶的形式重现绝望者的末日

  还原天灾与人劫之于个体的刑罚现场

  天空唯有白光闪耀,记忆里的

  鸟群、树叶和云朵

  均被它们的灵魂所带走

  没有以任何方式为我送上道歉和安慰

  我想到了公寓楼里断绝妄念的隐士遗风

  铁匠铺里锻打一个铁人

  替自己应对时光。但在转身下楼的

  瞬间,我又拾起了屋顶上的几块砖头

  不是将它们扔向天空

  而是用它们搭设了一个高于屋顶的

  洞窟。心有不甘,我先在这儿

  用几年时间抄一抄经书

  昆 曲

  昆曲里的人物

  是我出窍的灵魂,在我眼前唱戏

  欲火焚身又冷若结冰的瓷器

  我想收回他们,但他们

  已经找到了另外可以依附的人体

  我说:“我爱这无情无义的人世!”

  灯光转暗,地狱里响起的掌声

  赫然传回了人世,经久不息

  送 流 水

  情绪暴躁,心上尘土飞扬

  对万事万物总是出言不逊

  其实,这个春天

  我不适合行游江南

  应该在云南山中纵酒或者酣睡

  中缅边境两侧

  漫山遍野灰色的鲜花开了

  我可以带去滇中平原所有的颜料

  等把花朵都染红的时候

  我对落红与枯叶也该有了善意

  届时再返江南,才会弹铗而歌:

  “风在空中凉了,碎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人在世上笑了,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爱在雾里生了,灭了,我来送一送流水……”

  路 遇

  巨兽酣睡,群山沉默

  那些黑夜里向我迎面走来的人

  我分辨不清他们的面目

  没发现他们手持利刃或者玫瑰

  只看见他们有着人的形状

  风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脚步轻盈得像刚刚出狱的青年

  一點不像流亡途中

  满身沉疴的罪犯

  景 象

  火车从峡谷里经过

  车厢里装满巨石、波涛和教堂

  至埋玉的山野

  缅甸的边境线外侧

  月亮下,许多闪光的搬运工人

  “嗨哧,嗨哧……”喊着号子

  把草丛里的墓碑和象骨

  抬到了火车上

  废 墟

  夜已宁静,拆了一半的巷子里

  飘来阵阵花香

  诗歌朗诵会结束后,他们

  从废墟前往酒吧,有一场大醉

  蓄谋已久。诗歌令诗人蒙羞

  铸鼎一样写出的文字

  却是局外人生锈的眼中钉

  抑或档案袋里随时可能复活的罪证

  哦,绝望的歌者,一如葬礼上

  被生者与死者同时遗弃的超度师

  所以,也不知是谁发出了

  几声号叫,随后就是几个黑影扑进巷子

  他们采来成捆的鲜花

  并把鲜花一朵一朵地

  绑扎在废墟的钢筋和折断的

  墙柱上,门框和水管上

  废墟辽阔,鲜花有限

  否则,他们真的想在这个夜晚

  制造一个废墟上面鲜花怒放的假象

  在鲜花丛中,读诗至天亮

  遗 忘

  洒渔河镇的后山上,石狮子

  俯瞰着烟云下面的幻象。一个人或者

  一匹马的死亡,对不起

  它拒绝让自己成为哀号大军中

  盲目哭泣的一个。只有人类善于拒绝

  成为自己或急于摆脱自己

  是的,死者是无辜的,多少活死人

  也是基于尊严的丧失,或对活着缺乏信心

  他们都是悲剧中的演员

  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值得任何一块石头

  为之流泪。它看见一切

  又遗忘干净,使之如身上的苔藓自择荣枯

  一定有人想从它那儿获取

  它对时间的看法,但看见它的身后

  也有长眠地下的人,摇摇头

  走丢在了墓碑林立的山谷里

  责任编辑 小 山

  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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