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去外婆家,大都是过年过节。母亲领着我走两三里路,去镇上买好东西回娘家。
若是端午,按照习俗就要拎上一竹篮子印糕。印糕是老家毛脚女婿上门的必备,也是出嫁女子端午回娘家必带。这种崧厦产的印糕四块一条贴在粽叶上,四四方方,糯米面皮包着豆沙馅,上面印红纹红字,取福禄寿喜、春夏秋冬之类吉祥四字。印糕的外皮遇冷很容易硬化,我和很多别的孩子一样,喜欢吃香甜软糯的豆沙馅,剩下干硬的表皮。印糕带到外婆家,便被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挨家挨户地分送给村里邻人,大家说说笑笑、和气一团。
若是中秋节,自然少不了月饼。那时镇上多卖中等大小的苏式月饼,十来个一筒用半透明纸包着。月饼上印红圆印,有火腿、百果、椒盐、豆沙等馅。苏式月饼外酥里嫩,咬上一口,薄薄的皮就一层一层掉碎末,是一种很不利索的食品。我说不上喜欢这种月饼,只是觉得它是团圆的一种象征。
若是过年,那就得拎上双纸包了。桂圆干、荔枝干用黄色的牛皮纸包着,上面覆一张红纸,用麻绳包扎,朴质、喜庆,用今天的话来说,还环保。荔枝干尚能轻松剥了壳直接吃,很甘甜。桂圆干就没那么好剥、方便吃了,得耐心地不粘碎壳地剥干净,放入水中煮,快起锅时加入鸡蛋、糖。这两样东西甜蜜蜜的,吃多了就觉得腻,然而过年的欢快气氛轻易地盖过了这小小的遗憾。
去镇上的两三里地,对年幼的我来说太漫长,走着走着就没了耐心,记忆却还分明。有一次,母亲把我放在馄饨店里,自己去买菜。她刚走时,我还有点怕生,但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我面前时,我就只顾想着馄饨的好。还有一次,母亲买了一条很大的鱼。她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带我走过散发着木屑味道的锯木厂、学校围墙外的弄堂、窄窄的小桥,往外婆家走去。甚至有一次,还遇到河水被抽干,众人在挖河泥。听说人们捡到了不少鱼。
若是平常日子去外婆家,母亲带我走的是村北面的那条路。走完村里的石板路、石板桥,是机耕路。经过稻田,穿过后村幽静的小路,是另外一条河和稻田。这条小河弯曲、分叉,滋养着大块的稻田。每次走在小河的石板桥上,那几块石板总是使劲地晃动。这几块晃动的石板似乎从未被重铺过,越到后来晃动得越厉害。走出稻田,会经过另一个村子。那里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桥。再走过长年堆积着医疗垃圾散发着药水味的卫生院、小学一二年级参加过文艺演出的礼堂、母亲年轻时工作过的纺织厂,再望一眼令我向往长大的那所中学,外婆家就不远了。
二
外婆家有棵大银杏树,通体墨黑。家乡人管它叫白果树,树身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树冠也远远高出周围的房屋,赫然独立。一次我走近它,呆立好久,叹服它的高大雄伟。从前人们从百官走到崧厦时,好几里外就能远远地望到树冠。它的树根很深,传说连着夏盖山,镇压着恶怪。
银杏树浑身是宝,它的果、叶等都具有很好的药用价值。很多人便前来取用。渐渐地,树干被挖空,树皮被剥光,露出黄色的肌理。后来,它的身前竖着一块表征保护的石碑。但此时树已干枯,树冠的枝杈像被雷击过,只长些零星的叶子。仔细看,发现寄生着其他小小的植株,混淆视听。满身疲惫的银杏树,隐没在周围的楼屋间。
外婆去世后,我就很少去那里。银杏树,怕是晚景凄凉。
惦记的还有汽酒。
过年时,外婆家的八仙桌上摆满美味佳肴。锡酒壶里烫得火热的绍兴黄酒,冒着热气汩汩地注满长辈们的酒碗,汽酒就是专门给孩子们喝的了。
汽酒用玻璃瓶包装,和啤酒瓶差不多大小,瓶壁内沾满气泡、呈橘色,味道近橘子汽水。添加了酒精,闻起来有股酒味,让人醉。有时舅舅还没来得及买,我和哥哥总是兴奋地揣着零钱去小店。小店就在大银杏树的不远处,低矮、陈旧,紧靠人来人往的马路。房子小小的,开一个方方的木窗洞,里面黑沉沉的,堆放着花炮、黄酒等种类不多的物品,递出来的汽酒却充满欢欣的年味。
三
我外公精瘦、苍老,声音微弱。他近视、耳背,晚年更甚。可他善于审时度势、有经济头脑,把一家人的生计经营得滋润、富余。
我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时,全村只能吃上“花生藤草”和面的饼,家里吃的仍是全米面。他们姐弟三个看别的同伴吃,好奇而羡慕,外公就拿全面的饼跟人家换草饼,让他们尝。
小时去外婆家,我看到家东面的矮屋里养很多猪。母猪或站在槽边吃食,或躺在干草堆里让小猪吃奶,猪圈里散发着粪臭味。小猪们粉嘟嘟的,白茸茸的毛又短又稀,小尾巴卷着贴在屁股上,撒欢地满地跑着,有些皮实的还想冲出猪圈门来。外公还做过豆腐。做好的豆腐拿去卖,留下的豆腐渣就拿来喂猪。他还弹过爆米花。好几次我都看到外婆家里搁着弹爆米花的工具:黑色、有转环、圆肚子、很重的装爆米花原料的主件,生火的风箱,和装爆完的爆米花的大麻袋。靠近这些工具,还能闻到煤炭的味道,让我猜测别人口中外公的绰号“煤炭佬”是不是源于此。在人們的口气中,我听出了他们对外公的褒奖,还带着一丝丝的揶揄。弹爆米花是要骑着三轮车挨村挨户去的,有一回还到了我们村。爆米花出炉的一瞬间,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和香味,让人又害怕又欢欣。爆米花的原料不外乎自家种的玉米、大米以及晒干的年糕片几种,爆好的爆米花却是孩子们不可多得的零食。米爆的爆米花还可以加工成冻米糖。外公既到了村里,便捎来了冻米糖。只是打开发现碎了,还被奶奶埋怨了几句,我为难得不知该做什么。
后来舅舅把两层的老屋翻成三层的新房,养过猪的屋子也修葺一新。有一回,我和表姐在新屋的阳台上,一起听收音机。在电波的啸叫声中,表姐说外公很小气,连收音机也舍不得听,怕费电。说完是两个小女孩的嘻嘻一笑。
我读高中的一个暑假,在镇上的新菜场买了大颗的巨峰葡萄,去看望已经中风多年、坐轮椅的外婆。正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我和外公坐在一楼厨房与卫生间通风口的长凳上,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迷糊之间,我听到坐在长凳另一头的外公又轻又细的哼京剧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唱,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随着晚辈们慢慢成年,外公越发瘦弱、老迈,甚至对年轻的一代显出讨好的姿态。他的视力、听力越发差了,好一阵才能分辨出是我在他跟前。可是听说他还是会骑着三轮车出门,后来就不小心摔了。
外公最后的日子是卧病在床的。他再无法做一丝的安排与努力。卧床久了,身上开始长褥疮,最后被送到养老院去。母亲每次去看外公回来,心情都很沉重。她总提起,小时候外公经常半夜来给姐妹几个盖被子。终于,那年油菜花开时,外公离开人世。听邻居说,外公咽气前,发出很大的声音,捶得床板砰砰直响,外面听得清清楚楚。那日,等我赶到外婆家,外公的遗体已被停在堂前,地上点了油灯。外公穿着老式衣服,嘴上蒙着白布,脚上穿黑布鞋,躺在又窄又薄的老门板上,越发瘦小。
出丧路上,锣鼓喧天、炮仗齐鸣,队伍逢桥便停下来跪拜。外公的孙儿媳携着女儿,乘着租来的三轮车,每到一座桥才下来跪拜。全程仪式结束,外公的遗体被送去火化。在焚烧前的等待中,我看到了一堵堵灰暗的外墙上有很多亲人召唤往生者回家的句子,大都是孩子稚嫩的笔迹。
四
我还小的时候,外婆梳发髻,精神又慈祥。偶尔奶奶会与我说起她。从奶奶那里我才知道,外婆是抽烟的,还去讨人家产后的衣胞吃。言语间,奶奶默许了外婆抽烟的习惯,但对她吃衣胞颇有微词,意思是大可不必如此保养。
有一回我和哥哥两人从外婆家回来后,奶奶问外婆是不是做了桂圆炖鸡蛋给我们吃,她居然这么了解外婆。而我父亲去外婆家,不敢买好点的香烟,怕她去换便宜的。外婆去世后,每回上坟,父亲总要点一支烟在她墓前。我们仿佛都看到外婆抽着烟怡然的样子。
笑吟吟的外婆,与舅妈的关系并不亲善。后来外婆中风坐轮椅,油亮的发髻不见了,剪成齐耳短发,头发变得灰白、凌乱,随便夹着一枚发夹。她的脸也变得松弛、呆滞。
就是那个我带着巨峰葡萄去看她的暑假,她要我把她推到大门口,把带去的葡萄也摆在一边的凳子上,说是也让邻居看看,外孙女来看她了。
那年秋天,再次去外婆家。我发现家门前东南处、隔壁人家的一棵小树上挂着些小果子,走近一看发现是柿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柿子长在树上的样子,忍不住多摘了几个。回头看外婆正坐在门口的轮椅上冲着我笑,她是想起了母亲小时候玩耍的样子,还是想起了她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呢?这样一琢磨,感到人事是何其沧桑。外婆的这个笑容,后来很难从记忆中抹去。
当时听说外婆虽然中风,胃口其实还很好的,可是似乎并不能吃饱。多年疾病缠身以后,我高考那年的夏天外婆终于离世了。只是那时,还不能很好地体谅母亲失去老母亲的伤痛。想起早先母亲从老家的盒子里拿出一团绳子来,说那是外婆交给她的。现在亦为人母的我,终于明白这份母女深情。炙热的夏天,出丧的队伍湮没在锣鼓、炮仗声里,披麻戴孝的亲眷送完了外婆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后来的很多年,外婆几乎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发现我竟然连外婆的姓名都无从知晓。直到外公去世后的那次饭桌上重逢了外婆的娘家人,推断出她是王家的女儿。外婆去世后的那个春节,我还跟着大舅公去了外婆的娘家村。村子并不远,步行前往也不觉得费力。走在沿河的泥岸上,看到大块的田里种着结实的油菜和嫩绿的麦苗,走着走着就望见河流穿入村子后,被两边的房子包围不见了尽头,开始想象儿时的外婆是怎样在这里嬉戏玩耍的。
那次大舅公还带着我去看了后海。他用三轮车带着他再婚后比我还小的儿子,我骑着自行车。出村后是一段高高的塘路,两边是大块的海涂田,与塘路落差,显得田特别低。因为是冬天,显得萧条而毫无生机,只有看田的棚里被我们的车轮声惊动的狗的叫声打破寂静。骑在自行车上,冷冽的风刮疼耳朵,偶尔路过两边落尽叶子的枯树和已经荒废多时的多孔水泥拱桥,我猜想它们是不是停留在外婆的往事里。当横向的塘路出现在尽头的时候,地平线上的海天连接在一起,远处朦胧的蓝色与灰色纠缠在一起,让人感到晕眩。那是我第一次亲临人们口中的海涂与后海。站在包围状的入海口,看到远处水面上越来越近的翻滚着的浪迹线上卷来几只海鸟,潮水汇拢至岸边,水流成了个巨大的旋涡,停泊的几艘木船船尾聚集在一起抵挡潮水的威力,水流浑浊急速,令人叹为观止。潮水退去,我和我的小长辈下到成片平缓的泥地上,发现似断层的泥块上的泥土不同颜色一层一层地叠合在一起,十分美丽。大舅公看着我们欣喜的样子,露出快慰的笑容,想必在他的童年应该和外婆来这里捡过泥螺、螃蟹的。
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婆与阔别了17年之久的外公终于重逢,而我则成了一个没有外婆家的人。那消失的大银杏树、汽酒,都成了往事。只有过年饭后舅舅递过来的热毛巾,还温暖着心房。我已经有20多年没有梦见过,那条通往外婆家后门的泥路上蹿到脚背上来的五脚蛇。田里不再种着毛豆、番薯和甘蔗,屋边找不到长刺球的草、背面是紫色的有臭味的心形草叶和用来包粽子的竹叶。村子的河埠头边也不再浮着成群鸭子,看不到后门那个眼熟的、变老的婆婆坐在椅子上。周围新的、陌生的房子越来越多,后门仅剩的低矮的两层瓦片房陈旧得几乎倒塌,爬满篱笆的葡萄藤尽是枯枝败叶,粗矮的棕櫚树残留着、堆积着现在的孩子不再关注的、开过的、干枯的苞子……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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