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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三篇)(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1431
  王常婷

  黄连·厚朴

  有一种苦,叫黄连。

  有一种快乐,是黄连树下弹琵琶。

  有一种无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黄连的苦,中国人都知道。黄连这味药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内服可以治呕吐、泻痢、黄疸、高热神昏等,外用可疗湿疹、目赤、口疮……所以几乎成了家常药。在闽南民间,有些地方的老人们会在婴儿刚出生时,就先灌上一口黄连汤,据说这样的孩子今后一生都不会长疮。至于以后是不是真的不长疮,没人关注。只是苦了这可怜的小人儿,初来乍到,便遭遇如此荼毒,对人生会不会满是悲怆?抑或是一开始便是吃得苦中苦,今后也许没有成得人上人,却也没有什么苦难于忍受了?是否因为有了黄连这味药,中国人总是特別能忍辱负重?忍的本身是痛苦的,但有了黄连的苦垫底着,便可以黄连树下弹琵琶含着泪独自微笑欢唱。

  小时的我,先天弱质,三天两头闹病,动不动就发热,闹痢疾,人长得丑就算了,还满头满脸的长疮。家里人也不在意,实在病得没人样了,才花几角钱去药店抓一把黄连根,煎一碗浓浓的黄连汤,一股脑儿灌下,任我狼哭鬼号,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是犯贱,咽着苦水,噙着眼泪,灌了几次,毛病竟慢慢就好了。长大后,怀着对黄连的苦大仇深,和老中医探讨这黄连的苦。老人家笑了:“你是命大,还好瞎打盲撞治好了。黄连确实能治泻痢、高热、疮毒,可也不能常用。黄连是清热药,大苦大寒,过服久服易伤脾胃,一般还应加上厚朴,厚朴性温,顾脾胃,和黄连相得益彰。当年的你细囡体热,所以抗得住黄连浓汤不管不顾的猛攻。换了个体寒阴虚的,病还没治好,倒先败了脾胃。”

  第一次听到黄连加厚朴,便去网上查了它们的功用,没想到网上的黄连、厚朴竟然被叶广芩的小说《黄连厚朴》及由其改编成的同名电影刷屏了。世人对中药的关注远不如对文化艺术的关注度高。故事里,于莲舫帮御医整理医案,发现御医给肾虚胃寒的光绪皇帝诊脉开方时,每次几乎都用了黄连、厚朴,似乎没有对症下药,于是引出了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相差一日而亡的这段公案。关于光绪帝的死因,小说绕来绕去没有说明,却也在怀疑是被毒死的。小说往往虚构的,却是来源与生活和历史。2008年,专家们历时五年,对清西陵文物管理处提供的光绪遗体的头发、遗骨、衣服以及墓内外环境样品进行了反复的检测、研究和缜密的分析。经科学测算,光绪的头发截段和衣物上含有大量剧毒的三氧化二砷即砒霜,确定了光绪帝属砒霜中毒而亡这一结论。小说猜测与科学事实不谋而合。可怜的光绪皇帝,贵为天子,竟然把控不了自己的权利、地位、爱情,甚至性命!想起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前杀死公主时说的那句话:“汝何生在朕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并不一定就是幸运儿,喝着黄连汤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苦命人。

  “黄连苦胆味难分。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

  只要一听这曲子,我们就知道隔壁阿叔又喝醉了。阿叔做生意的,平时庄严肃穆,一旦喝上了酒,则谑笑科诨,望之可亲。那被酒神统治的身体,魂魄已经被酒精逼到了体外,在人生的大舞台上长袖善舞,可那身体还是热的,心是软的,柔肠是百转的,于是化身为舞台上的主角,一会儿是《杜鹃山》里的柯湘,一会儿又是雷刚,歌之、舞之、足之、蹈之。阿婶好不容易煎好一碗黄连厚朴汤,在凉水里浸温了,端给阿叔。阿叔端着黄连汤,气宇轩昂,豪情万丈,唱了句“今日痛饮庆功酒……”,一仰头,一碗黄连厚朴汤落肚。咽下了才发现苦不堪言,于是皱着眉头,曲风突变:

  人说道世上黄连苦

  你好比黄连苦万分

  爷爷有多少真情话

  无奈腹痛难出唇

  只能泪眼寄深情

  ……

  化身为沪剧《巡按斩父》里悲怆无奈而大义凛然的张棋!而在他身体里,那酒神统治过的五脏六腑,像战乱后的废墟,狼烟未散,每个器官如喊不醒、回不来的残肢断臂,主人的魂魄已经优游于古往今来西皮二黄,无暇顾及。只有那碗黄连厚朴汤,舒缓地在残垣断壁之间穿梭流淌,用寒气驱除狼烟瘴气,用苦味唤醒器官们的后知后觉,用辛温激发它们的工作热情与革命斗志。于是,阿叔唱着唱着,气息渐弱,当呼噜声雷响时,我们知道,他的魂魄又附到他那已经被安抚过的肉体上了。因着黄连、厚朴,刚刚算是死里逃生,可谁都知道,他很快又会再来一次向死而生。

  阿叔依然亦庄亦谐重复着他时而清醒时而沉醉的日子,大家都夸阿婶的耐心贤惠有气度。阿婶笑笑:“不就是一碗黄连厚朴汤!”黄连降心火,厚朴祛其湿,说的是解酒养身,又似是人生。人有六欲,药有七情,中药里的人生,或苦或辛,或寒或温,却时不时以温暖的一面示人。

  相比帝王将相的金玉膏粱,小民百姓的生活是琐碎无聊却又是优游自在的,一样的黄连、厚朴,在不同的世界里,便有了不同的况味。生生死死,嬉笑怒骂,在人们喧嚣的世界里,黄连厚朴们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地修行着。草木有灵,人间有情,相逢则境界生。

  剑麻·桑葚·吊死鬼

  谁见过吊死鬼?

  我见过。

  在哪里?

  在树上……

  吊死鬼,学名尺蠖,幼虫身体细长,行动时一屈一伸像个拱桥,休息时,身体能斜向伸直如枝状。成虫后称翅,称为“尺蛾”。吊死鬼平常是待在树上的,未老熟前也不能吐丝。但是到能吐丝了以后,它们并不立即钻入土中化蛹,还会在树上待一段时间,这时它们一旦受惊就会采取自我保护的措施——吐丝把自己悬在空中,脱离树枝。一般突然来的大风吹过树的时候就会有不少吊死鬼垂下来,就会伴随着女孩尖叫声。我是胆大的,碰到那玩意儿,也是一身鸡皮疙瘩。我国南北各地最常见的桑尺蠖,顾名思义,就是最爱长在桑树的尺蠖,我家最多的就是这东西——桑尺蠖。

  小时长在农场,房前屋后都种满了桑树。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是当时的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只不过是桃李榆柳换成了大大小小的桑树。并不是当时的人们生活多讲究诗意,只是房前屋后有空地,不能浪费了,而桑树是最好种的,剪根枝,往地上一插,几天就发芽,第二年春天就开花长桑葚了。这一树树的桑葚,给我们苍白暗淡的童年增添了不少色彩滋味。早春二月,桑树就如期发芽了,这在南方植物里很少见,因为多数植物都是四季常青的,只有这敏感的桑树却按着季节春天发芽开花结果,秋天叶落而知秋。发芽后的桑葚没长多少叶子,却急急忙忙开花结果,后来才知道,原来桑葚的果其实就是它的花。桑叶长出来后,我们就开始养蚕,我们养的蚕纯粹是玩的,用纸盒、铅笔盒养着,像养蟋蟀一样,上学放书包里,一下课就拿出来比比谁的蚕长得快。其实我们喂的桑叶是不适合蚕吃的,因为是果桑不是蚕桑,叶片小,筋脉多,蚕根本吃不饱,可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养出的蚕宝宝竟然也能结茧。

  阳春三月,桑树枝条上已是串串的毛茸茸的小桑葚,天气一热,桑葚很快由小毛虫长饱满,并且由青泛红。鲜红的桑葚其实不好吃,很酸,得等它由红变紫变黑才甜。可是,大人们常常就在它们刚发红时就采摘下来,因为等到桑葚变紫黑了,它就容易烂了,不能腌晒,也不能制药了。中药公司的人来采购也在这时,为了省事,他们常常在树下铺张大塑料纸,整个枝条往下捋,大大小小的桑葚就都连叶掉地上,半个小时左右,一串串桑葚就连叶带果都捋个精光,把塑料纸一卷,装袋称重,只剩下一树的残枝败叶。桑树也是没骨气没记性的,过几天,又是一树的葱葱郁郁。有些年月,桑葚没人来收购,一树的桑葚就任由鸟儿吃得欢,一场春雨后,就是一地的红的紫的。嘴馋了,我就爬到树上,桑树皮粗糙,枝枝丫丫多,枝条柔韧,特别好爬。我只挑个大乌黑的,也不洗,直接塞嘴里吃了。等到下得树来,满手满嘴都是乌黑的。大哥一见,夸张地大叫一声——妖怪!

  其实妖怪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吊死鬼。五六月份,桑葚采光、掉光了,叶子长出来了,虫子也跟着来了,最多的就是吊死鬼。其实虫子本不可怕,像我这种经常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区区虫子本是无足挂齿的。可怕的是这虫子还挂着丝,而这丝牵挂着的是丝丝缕缕的恐怖的传说和想象。小伙伴们说,碰到吊死鬼,要不你就绕道走,要不你就抓住踩死它,可千万不要让它的丝沾到了,那是最晦气的……那可是吊死鬼啊。还真是的,有一次我嘴角沾到那虫丝,竟真的就嘴巴长疮了,个把月才好。“你那是运气好,如果沾到脖子上,那你就没命了。”我很配合地脖子一伸,两眼一翻,舌头一吐。还好,没让吊死鬼附体!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就得爬到石板屋顶翻晒自家腌制的桑葚干,自家晒的桑葚要挑个大粉红色的,太青的没味道,太红的水分多。摘下的桑葚清洗干净,要先腌盐,盐要下好多好多,把水分腌出来后,才一天天地晒,要晒个十天半月的,直到桑葚缩到如老鼠屎般大小的棕褐色,一大桶桑葚往往只能晒出那么一小把。三叔公说:桑葚滋阴补血、清肝明目还润肠燥。怪不得农场剑麻队的阿姨经常问我家要桑葚干去泡水喝。

  从屋顶往远处看去,是闽南典型的丘陵红土地,层层梯田上,种的却是整齐得像卫兵般的剑麻。剑麻队的成员多数是印尼归侨,这些阿姨们看上去又黑又瘦,干起活来却精神利落。割剑麻是个体力活,压剑麻也是辛苦活,成捆的劍麻解开送到压麻机上,把剑麻叶片上的水分榨出来。送进去扯出来全靠人工,既要有力气又要心思细。可是百密总有一疏,我认识的一个阿姨就是在压麻时把手臂给碾碎了。每次看到阿姨空空的袖筒在风中摇曳,总让我联想到传说中的吊死鬼,看到阿姨来,我就想远远躲开。可偏偏这位阿姨常来我家,有时拿桑葚干,有时是折一些桑葚枝条树叶去煮水给工友们喝。阿姨断臂后被安排到食堂打杂,她闲不住,就经常煮桑葚条当凉茶。剑麻要割要压还要沤,沤剑麻其实就是让剑麻残留的叶肉腐烂只留下剑麻纤维,沤剑麻味道很难闻,还有毒,不小心碰到了还会皮肤过敏。阿姨煮的桑葚凉茶可以清肺驱毒,很受工友们喜欢。怪不得三叔公常念叨:“一株桑,四季药。春取桑枝祛风湿利关节,夏摘桑葚,生津止渴,秋打霜桑叶,疏散风热,冬刨桑根白皮,利水又消肿。”

  除了怕吊死鬼,我还挺忌惮剑麻的。曾经不小心被剑麻刺扎了一下,竟就整个手臂肿起来,个把月也不见好。在我以为我得像阿姨一样砍掉手臂甩着空荡荡的袖子时,三叔公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剑麻叶捣了一大砣,拌上黑乎乎的新癀片,包在红肿处,还让我天天喝桑葚茶。几天后,竟就消了肿。三叔公很得意:“剑麻刺有癀(引起炎症的毒性),细囡体内热,毒性就火上加油。新癀片去癀,剑麻汁以毒攻毒排脓消肿,桑葚茶驱火,里外兼治,总算是好了。其实不用这些,只要一片片仔癀就可以的,可是一片就一百多块,你们出得起吗?”我们当然出不起。其实我们就像那桑葚剑麻,只要扎根乡野,即使是贫瘠的红土地,也能顽强地生根发芽。即使是折了枝,割了叶,断了臂,长了疮,也得学会舔着伤口,忍痛疗伤,带伤活着。

  多少年过去了,剑麻园早毁了,桑树老了砍了,走在城市的街头,偶尔从道旁绿化树飘下丝丝缕缕的吊死鬼,还是会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里,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独活·苍术

  有一种药草叫独活。一下子被这名字惊艳到。

  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独活,该是房间里的人,还是敲门者?耳畔发际,瞬间扫过丝丝阴森之气。

  其实,独活本是一普通药草,由于一茎直上,不为风摇,故又名“独摇”。能独自招摇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绝代风华啊。独活据说是由戎王使者自西域带来,所以又名羌活、戎王子。杜甫曾经为它诗云:

  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

  异花来绝域,滋蔓匝清池……

  想来,自唐代以来,独活就已经是一种常用药了。古书《文系》记:辽代状元刘师贞的哥哥得了风湿病,刘师贞就是用胡王使者带来的独活浸酒治愈他的。而我认识独活,则是因为祖母的病。

  从我懂事起,祖母就是一个老弱病残的典型。因为多年的风湿病,腿瘸了,背也佝偻了。每次发作时,总是痛得不得了,“像无数钢针不停地扎在你全身每个地方,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每个毛孔都在呼喊着疼。”我爸就得去后厝五叔公家借来老烟枪,往长长的烟斗里塞点碎烟丝,阿嬷点上火,抽上几口,就不痛了。一开始,几个月借一次,后来十天半月就得借。五叔公害怕了:这样不行了,不仅风湿没好,还染上新毛病。于是配了副药,让祖母煎汤服用。我后来才知道那把老烟枪是五叔公家以前抽大烟用的,怪不得藏得那么深。因为用得久了,积了厚厚的一层鸦片膏,后人再抽,虽只放普通烟丝,鸦片功效还在。鸦片膏为风湿病止痛只是解表,却不能断根,阿嬷还好后来停下了,不然染上烟瘾就雪上加霜了。许多年过去了,阿嬷念念不忘当年抽的烟,说:“就是不抽,在旁边闻着,也是很香,那种香可以让你心平气和、神清气爽。”我这才明白,真正的毒,不是青面獠牙面目可憎,而是能解你疼痛,化你烦闷,让你念想,愿意为它剪断平生烦恼丝,宁愿曾经沧海今为水,甚至独活或者不活!

  五叔公配的药是独活苍术汤,除了独活、苍术外,还有防风、细辛、川芎、甘草等,都是极便宜的药材。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家祖厝萦绕着独活、苍术浓浓的药味。后来阿嬷的风湿病再也没发作,只是弯了的腰瘸了的腿再也没恢复过来。吃多了中药的阿嬷还推陈出新,冬至补冬,往羊肉里加点细辛、川芎,不仅没了羊肉腥臊味,还特别醇香诱人。端午节,阿嬷除了包粽子,还熏苍术,乌黑厚重的老厝在苍术的烟熏火燎下更加老气横秋,墙上祖父的黑白画像,在烟雾中更加静默深沉。也是奇怪,尽管灰暗陈旧,老厝却从没有蚊虫叮咬之苦。

  祖父在墙上挂了三十多年,才等来了阿嬷与他做伴。那年阿嬷九十一岁。尽管孤独辛苦,痛着累着,阿嬷一直坚持着,到最后一刻,“一茎直上,不为风摇”,把生命熬成独活草。

  总以为,独活的人该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

  而死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死去的人都知道。

  可是死人不能说话,所以活着的人都怕死,也把死看成一件多勇敢的事。以死明志也变成是一件多高尚的事,因此才有古往今来那么多的贞烈牌坊。如果抛开社会背景不谈,一个人在可以把持自己生命的情况下,以死作为表达方式的话,那真的是一种懦夫行径。可是,我们依然同情那些走上绝路的人们,实在是独活不容易呀!

  老人家说过:活得无滋无味,却抵不过怕死;爱得死去活来,也比不上贪生。所以有人爱好死,有人情愿赖活着。我还赖在这世上,没有多勇敢,只是一种惯性。我看到的听到的,有的遗忘在风中,也有些深深烙在生命里。“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有点煽情,可是在这薄情的世界里,如何深情地活着?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独活是一种信念,苍术是一种技巧,中药配方似乎便是人生的隐喻。

  叫作“独活”的药草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少见了,尽管有病的人依然不少,可是有太多替代的药剂可用,不必非得独活。“独活”不容易!反倒是断肠草,在小说里书剑恩仇,从艺术到现实,至今还毒性不改。凡人的我不愿“断肠”、也不敢想“独活”,我只愿化身为“鱼肠剑”,轻轻剔开生死的命门,等待风,或者河流。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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