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实现了国家的大一统。七年后,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下达焚书令,全国范围内大面积禁书,重点是记载六国历史的书、《詩经》、《尚书》以及诸子百家著作。“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文化官员用书),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全部上缴政府),杂等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其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主要官员)黥(脸上刺字)为城旦(守城)。所不去者(不在禁书之列),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史记·秦本纪》)。再七年后,公元前206年,秦朝灭亡,一个浩大的帝国只存世十五年,其中的教训应该深刻反思。也在这一年,项羽率兵进咸阳城,放了一把烧了三个月的火,整个秦皇城,包括国家馆存图书,全部化为尘埃。秦始皇的焚书之害,是恶劣的政治对中国文化传统的一次大扫荡,也是对战国以降百家争鸣宽松文化生态的终结。
从文化的角度看,由秦国终结思想活跃的战国时代,本身就是个悲剧,因为是法家胜出。法家是只讲胜负、不择手段的代表,打着文化旗帜做反文化的事情。《史记·商君列传》里有一个典型的“三丈之木”案例,商鞅在一系列改革措施出台之前,搞了个取信于民的测试,把一根三丈高的木头竖在市场的南门。市场是人多眼杂之地,便于广告。在木头边上贴出一张告示,谁把这棵木头搬到市场北门,奖励十金。告示贴了三天,没有人理会,因为奖金高得离谱,老百姓以为是政府设下的骗局。三天后更换告示,把奖金提升到五十金。一个混混抱着赌徒心理把木头搬到北门,于是他得到五十金。这是典型的秦政府思维模式,实质上不是取信于民,而是不管政府做的事情多么出格,多么不靠谱,都不要去怀疑,只管相信并遵守就是。秦国公元前221年实现国家统一,十五年后,帝国大厦崩溃,大秦政府不是让陈胜吴广的游击队打垮的,而是失信于民,民心丧尽。春天到了,一棵树上的叶子绿了,漫山遍野就都绿了。
有一句老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读了《诗经》《尚书》之后,气质就不一样了。秦朝高度警惕《诗经》和《尚书》,在于这两部书的思想价值。《诗经》是一部诗歌集,但位列“五经”之首。《诗经》的源头在周代,周代的政府发明了一种民意调查方法,叫“采风”,采风就是采诗,采撷民间创作的诗歌作品。政府设置采诗官,类似于文联这样的机构,上到国家下到省市县都有这样的编制岗位。各地的采诗官把搜集到的诗上呈各诸侯国,诸侯国再择优上呈周天子,还要配上音乐朗诵,这就是当年的“献诗”制度。采诗官采诗以及诸侯所献诗有一个基本标准,就是以“怨刺诗”为主,相当于讽刺诗。讽刺诗里边可能有过头的话,但心态是真实的。赞美诗里全是动听的语言,但可能掺假,会有邀功的东西。周天子凭借这些诗洞察各地的民俗、民风、民情、民心和民意。《诗经》中的“国风”一百六十首诗,即是黄河流域上自甘肃下至山东十五个地域里先民生态的真实写照。当年的长江流域文化欠发达,叫“楚无诗”。“男女有不得其所(不如意,不称心)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年过后,百姓们各种聚会结束,各行各业又开始忙碌了),行人(采诗官)振木铎(一种响器,模样类似大的拨浪鼓)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配上音乐),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不走出门,指天子在宫中)而知天下。”(《汉书·食货志》)
孔子在这些诗的基础上编选出《诗经》,收录三百零五首作品。孔子当年身在鲁国,是怎么拿到这些原始资料的呢?《春秋·公羊传注疏》里有一句话:“昔孔子受端门(国之正门,即周天子)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一百二十个诸侯国)宝书,九月经立。”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层信息,孔子受周天子诰命著《春秋》,派子夏等十四位弟子去搜集,得到一百二十个诸侯国的历史资料,这些诗歌是作为国史资料拿到手的。孔子著《春秋》之后,又捎带着编辑出《诗经》,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信息是,孔子不是以文学眼光编辑这部诗集的,而是以史家的态度,以醒世的眼光。
《尚书》,顾名思义,是高大上之书,集中国古代政治智慧大全。美国的多位总统有自己的回忆录,中国的当代领袖也有自己的思想集,其中毛主席一个人有五本,叫雄文五卷。《尚书》收录的是自尧舜到夏商周两千余年间中国古代政治领袖及政治大家(如周公)的治世言论和标志性行为,有些是史官记录整理的,有些是当时的演讲录。《尚书》也是孔子在晚年删定的,被视为治世大典,是后世的皇太子即位后必读的首要之书。
《诗经》和《尚书》作为头号思想禁书,遭秦火毁灭,尤其是《尚书》,至今仍存疑着“今文”与“古文”的真伪之争。“五经”中,只有《易经》作为卜筮之书逃过劫难。公元前213年和206年的两次火灾,断绝了中华文脉,浩瀚的中国大地上几无文字,成为荒蛮之野。必须感谢汉代,感谢汉代初年的政治人物和文化大家所做的抢救性工作,我们今天见到的先秦诸子著作,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经由他们复原的,“汉儒附会而得”。秦朝视《诗经》《尚书》为国家妖孽,汉代汲取教训,尊崇儒学,把《五经》当作治国的指导思想,甚至是官员们的必读书。汉武帝开始的“察举制”,即后来的科举制,是官员选拔制度,只有读通“五经”,再经过严格的考试,成绩优秀者,才能取得国家公务员的上岗资格。
《汉书·艺文志》中,对汉朝几代政府抢救整理典籍文献的状况有具体的记述。“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汉武帝)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悯)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传记、学说),皆充秘府(国家保存)。至成帝(汉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不成体系,不具规模),使谒者(皇帝传令官)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至元始(汉平帝年号)中,征天下通小学(文字学、训诂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大凡书(终西汉一朝抢救整理出的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汉书·儒林传》对政府在文化上所做的“退耕还林”工作这样评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办官学),设科射策,劝以官禄(学而优则仕),讫于元始(汉平帝),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枝)叶蕃滋,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禄利之路,指的是政府以实际措施推动文化复兴,百姓从读书著书中可以得到实惠。
公元前206年汉朝立国。汉高祖刘邦是成功登顶的草莽英雄,他骨子里蔑视文化,爱爆粗口,最出格的事情之一,是把儒生的帽子当溺具。但他识时务,而且具备超凡的洞察力。汉代初年,他重用了两位文化人,一位叫陆贾,楚国人,追随他多年,深得器重。陆贾和刘邦在一起时,常常念叨《诗经》和《尚书》的重要。有一天,刘邦烦了,骂他:“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老子是在马背上得到的天下,和《诗经》《尚书》有什么关系)陆贾回禀:“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马背上取得天下,难道还在马背上治天下)陆贾以吴王夫差和秦始皇失天下的惨痛史实直言上谏,刘邦被警醒了,让他以国家得失为核心撰写秦国及之前朝代的史识文章奏上(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陆贾由此著《新语》十二篇,每一篇均得到刘邦的高度重视。
另一位叫叔孙通,鲁国薛县(今山东滕州)人。叔孙通背景复杂,是大儒,曾受诏为秦朝博士,后降汉。最初并不被重视,第一次见刘邦时,因为衣着儒生冠服,甚至遭到臭骂,退下去换了行套再行晋见。“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楚人款式),汉王喜”。(《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
刘邦起于草莽,打天下的时候和手下称兄道弟,不太讲究上下级之间的规矩。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一些老部下,尤其是身边的近臣,仍然不讲礼数,酒后拍肩膀甚至瞎胡闹的醉态之事时有发生,刘邦为此深感头疼。“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上患之”。叔孙通上奏说,大户人家讲究规矩,大国更应该重视规矩。上古的圣明君主,比如三皇五帝都有各自的礼仪,让臣子的行为规范在制度的笼子里。我是一介儒生,什么也做不了,给您制定一套朝廷礼仪制度吧。之后叔孙通奉旨组建了一个近百人的工作班子,以自己的三十位儒生弟子为基本,再挑选部分懂点文化的官员,在长安郊外,从起草制订到实际操练,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套秩序分明又简易可行的朝礼仪程正式出台。汉七年(公元前200年)长乐宫落成,举办十月朝会(汉初沿袭秦历法,以冬十月为正月,十月朝会相当于新年大典),这套朝禮仪程得以首次实施。在司仪官的旗帜和号令引领下,诸侯及六百石以上官员(相当于司局级)依次入宫上殿,文武臣属分列就班,依职序层级向皇帝贺朝,井然有序,蔚然大观。朝会结束后,刘邦感慨:“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叔孙通自此受重用,拜为奉常,即太常,是主管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臣,位列九卿之首。汉九年(公元前198年)再拜为太子太傅,做太子刘盈的老师。刘盈即位汉惠帝之后,叔孙通得以进一步推行“把规矩挺在前面”的多项制度建设。刘邦从汉五年即位皇帝,到汉十二年去世,即从公元前202年到公元前195年,实际在位七年。他自己没有文化,也反感儒生,但他开启了重规矩、建制度的先河,为终汉一朝尊崇儒学、构建礼仪之邦的文化生态夯实了基础。
有一种史家看法,认为汉代的文化复兴受益于一个前提,就是刘邦去世早,仅享年六十一岁,如果再活个二三十年,以他的粗鄙性格,不知道会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模样。这种观点不太厚道,再说历史也不允许假设。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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