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在与二姐钟巧云合作的新著《邻里》后记里写道:“这是一个乡村的传记,一群村民的传记,一部乡亲人物的大辞典,大凡传记和辞典,真实是生命力。”作为《乡亲们》的姊妹篇,时隔两年之后,钟兆云、钟巧云姐弟再度合作,捧出面目一新的66万字传记体小说《邻里》,让我们再次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中国广袤的乡村。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乡村是我们的童年记忆,是作家走向人生道路的原点。而对于农家妇女钟巧云来说,乡村不仅存在于成长的记忆中,而且是每天鲜活的现实。因此,以正在蜕变中的乡村生活作为写作基础的创作,无疑是《邻里》最大的特色与优势。翻开厚厚的小说,我再次跟随作家来到闽粤边界的武平小山村,向那片深情的土地和它的乡亲们致敬。
要想归纳小说的特点,至少有四点是值得关注的。一是小说体现了中国乡村最真实的生存范本,作家所说的“真实”就是这种剥开了乡村外衣之下的真实境况;二是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传统乡村的结构在快速地消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基于人性的探索思考良多;三是小说中客家题材与客家语言的高度融合,向我们描绘了一幅美丽的乡村民情风俗画卷;四是从真实的描摹到艺术手法的使用,使《邻里》这部作品的小说叙事技巧日倾成熟。
如果要想认识真正的中国乡村,那么《邻里》和上一部《乡亲们》一样,依然是中国乡村最真实的生存范本。《邻里》所叙述的美溪村是南中国客家地区的一个普通乡村,介于闽南金三角和珠江三角洲的中间地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偏僻和贫困成为它的代名词。美溪因为小说使得它成为读者眼中美丽而伤感的乡村,成为作家创作的地域场。《邻里》不是一种完整的长篇结构,但每一个短篇中的叙事语境大都与作家成长的时期相近,基本囊括了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多年,可能毫不夸张地说,相对于大多作家对乡村的想象描写,《邻里》是乡村小说里最真实的乡村状态。钟巧云在劳作之余将思索的目光投向她身边的亲人、邻里叔伯,随时记录下他们的言行举止,作为小说的原型。作家在写作中坚持“踏在生存的地平线上”,“努力透视底层百姓的疾苦和内心世界,由表及里探寻,提示这一生命群体的存在形式”(钟兆云《后记》)。小说的农村是缓慢流淌的时光河流,它不像城市那么张扬、那么剧烈地变幻,它通过一个个人物的命运揭示乡村的变迁;与此同时,通过一件件典型的事例来反映农村的“新”、“奇”。《赌博风云》里的赌博风气,《养猪及其他》里大规模养殖业的兴起,《水牯买“牛”》里婚姻传统的消失……小说正是以横的事件,纵的人物成长历程,构成乡村变迁的座标。从外表看,乡村的生活改善了,建起了新房新舍,但垃圾增多了,环境污染了;从内部看,乡村的善良淳朴依然沿袭,乡村的愚昧落后也同样沿袭,再加上赌博风气的弥漫、乡村管理的缺失,乡村的精神生活空虚而迷茫。《邻里》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种矛盾交织下的乡村生活。
当乡村的孩子离开乡村,回头寻找出发的地方,却发现乡村早已不是我们记忆中的模样。这就是每一个中国人成长的困境。城市化进程带给我们的是陌生化,乡村的多样性正在消失,代替的是千篇一律的所谓城市生活。《邻里》正是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人性探索。美溪村的发展中不可阻挡地遇到了这股城市化潮流,一是打工潮,二是赌博风,三是征地拆迁。地处两省交界的美溪村,经历了两次大的经济转变,打工使村民们脱离贫困,征地拆迁使村民获得一笔可观补偿,然而更多的是村民思想和社会风气的转变。人性,就在乡村的变迁中凸显出来。小说紧紧抓住人性的闪光点和丑陋之处,向读者诉说乡村的精神困局。就编排来看,开篇是《天平上的亲情》,结尾是《父亲在天堂》,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完整的以子云、子龙家族的亲情故事,还有周围邻里间的家庭关系,承袭着古老的乡村传统,人性中的善良、质朴、无私,恪守家庭、重情重义得以彰显。《依依婆媳情》、《母和子》、《这样一个家》、《王桃花们的开心时机》都洋溢着这种温暖的情怀,让人留恋与感动。当然,人性中的丑陋也在此粉墨登场。好吃懒做的泥公、自私自利的菊花、守财奴细狗、忤逆媳妇菊招、无理取闹的菊英、赌博头子陈发贵、赌亏了的老板娘……甚至还有为一点钱财不惜铤而走险杀人害命的,上丰一个村的人争请庄家到自己家赌博。为钱财逐利,失去善良本真,失去亲情友情的事例在文中比比皆是。这是触目惊心的现实,也是人性丑恶的释放。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正遭遇着这种好与坏、善与恶交织的困境,令人感慨,令人深思。
近几年,客家题材的写作渐成风气,也有不少精品问世。《邻里》带给我们的惊喜是,这部作品题材与语言的高度融合,将客家元素做到无缝对接,而不是勉强将客家风俗风情贴上,使内容与表达成为两张皮。可以说,《邻里》中的客家民情风俗是渗透到语言里的。翻开全书,我们看不到纯粹的客家民俗的描述,而是在人物的叙述中自然展现这种风俗。客家订亲、过生日、葬礼等的风俗并没有大段大段描写,更没有对扛菩萨打蘸之类的浓抹重彩,只有像流水一样自然流淌,穿插在事件和人物中的讲述。而客家语言也在顺其自然中写出,如“酸夹女王”(形容很会说酸话的女人),“雪白的大脚髀”(雪白的大腿)、“鬼喔般”(鬼叫一般),形象而生动。更有那些诙谐的客家语言让小说增色不少。如说“目珠乌三寸”,“目珠”就是眼睛,意思说看了让人讨厌;“穷人不消多,有两甲米就会唱歌”,表示容易得到满足;“爷哩娭哩惜满子”,表示父母亲最疼小儿子。等等这些客家语言俯拾皆是,可以说是客家语言的活词典。客家题材与客家语言的巧妙结合,形成了《邻里》这幅美丽的客家乡村风情画卷。
作为小说,与第一部《乡亲们》相比,叙事技巧更加成熟。对于创作,钟兆云说“写作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过于虚构,或过于现实,往往就不是文学,难以牵引人,因此,这两者之间的桥梁,还就是文学。”从现实出发的虚构,不是简单地记录生活,而是对生活的重新梳理,取到拨开迷雾见真山真水的效果。《邻里》的小说叙事风格依然是写实的,但在篇章结构、心理描写、人物塑造上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像《赌博风云》、《养猪及其他》、《泥公的前半生》、《牛腚根》、《逆子》等都是很精彩的短篇。《赌博风云》从不同的人群涌向细狗家开始写起,先抑后扬,一步步将赌博的兴起作了交待,然后通过爱英、玉珍、香玉的亲身体验,细狗家因招揽赌博场地发生的纠纷,两个老板娘的赌博经历,最后引出赌王陈发贵,将乡村的赌博演绎得妙趣横生、风生水起。在小说中,还插入家庭纠纷、夫妻感情等,使作品更加充实厚重。在人物的篇章里,泥公、牛腚根、胖清等都是通过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抓住几件事情进行叙述,展示人物的性格及命运。人物个性各有不同,角色塑造立体丰满,特别是通过对话推动情节发展,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整部小说没有独立的主人公,邻里乡亲都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以美溪村为中心,人物关系构成一个网状,慢慢地向读者娓娓道来,有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大有深意。这种叙事方式沿袭了我国古代明清以来小说的叙事传统,往往被很多当代作家所忽视,然而《邻里》的实践证明它仍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乡亲们》和《邻里》是客家乡村的大书,也是为千千万万个美溪村和它的乡亲们立传的大书。它们既是小说,更是现实;既是现状,更是精神探究。《邻里》这部小说里,我们看到了作家一如既往的努力,看到了他们永远不变的乡村情怀。我们期待钟兆云、钟巧云姐弟俩的乡村系列第三部更加精彩、更加有味、更加经典。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4年1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