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桶·宝贝
□方达明
(方达明近影)
全家桶
窗外,午后的凤凰树绿得发了疯,两只蝉闪在树叶里,比拼胸部的发达程度,因为过于投入,声嘶力竭。日光火烧火燎,快把蝉翼烤化了。白水大学多媒体大教室里,授课的某著名教授端坐在计算机前半闭了眼面无表情地念着电子稿件,唐僧一般,底下的学员们则孙悟空似的说话、咳嗽、来去,或者吞云吐雾,仿佛全不相干。
教授头顶拉着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全省国税系统中层干部骨干培训班”。
蝉的嘶喊一声一声锯进来,长一声短一声,拉大锯,扯大锯。心都浮在了头顶上。
程万里没有学唐僧,也不像孙悟空,他看书,看小说。已经有五年多没机会坐下来好好看上一本书了,这一星期来,每个字都像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揪着眼睛往前飞奔,脚下一街的花朵,绚烂,空气都是彩色的,每一脚踩下去,心都快乐得尖叫起来。可是今天很奇怪,看着看着,浑身不舒服起来,心在头顶窜来窜去,抓不住。
他把双拳压在书上,狠狠伸了个懒腰。他双拳压着的书叫《狼图腾》。
封面上,两只狼眼,目光犀利,仿佛要看进人心里。
整本书都是臆想、玄幻,充满了意淫。每字每页都在鼓吹人要有狼性,要消灭竞争对手。万万没想到,如今竟然流行这种垃圾。难道非得活回畜生去才叫成功的人生吗?
他百无聊赖,于是把钥匙串拿捏在手里数数,一不留神按了摩托车报警器的遥控开关,摩托车在窗外唧唧呱呱尖叫起来,叫声放肆张扬,吓得两只蝉一齐把牢骚咽进胸腔里,连教授也猛然回到了人间,长了脖子两只眼睛穿过镜片爬到窗口去。因为不得要领,教授扭了扭腰,不想竟然扭出一粒屁来,声音娇嗔妖冶。教授的头脸一下成了火龙果,红彤彤的。教授狠狠咬了几下嘴唇。
程万里忍不住,笑了,心落在胃上面,脚底也踏实了。
其他学员还是像孙悟空似的说话,来去,或者吞云吐雾,根本没把这一些动静放在耳朵里。
程万里是骑着摩托车上白水来的,程万里的家离白水足足有一百五十公里。这事放在二十年前可以理解,可如今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都过完了,的确有点夸张。
但程万里喜欢,他就喜欢风不管不顾拍在脸上的感觉,啪啪啪,麻麻的,木木的,心里空荡荡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多少年没有轻松自在的感觉了?不知道。离开家的时候,程万里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他不想回头。培训的时间整整一个月,他至少暂时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用回头。
其实时间要是回到十年前多好啊。那时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反应太快了,快得影子也跟不上自己的脚步,每次都得在心里喊自己,慢一点啊,慢一点啊,你有的是时间。那时最好的是王君,王君就像一颗八月的石榴,饱满多汁,两只乳房又大又弹手,看一眼,眼睛就着火了,想化在她的身子里,化在她酸酸甜甜的气味里。夜里,他们谁也不肯放开谁,一齐使劲,往无限的深里使劲,使劲,直到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榨出去。可天色刚一翻成鱼肚皮,王君就要扯上他到中山公园打羽毛球,晨练,练得两个人像刚从水里拎出来似的。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中山公园里飞来飞去的羽毛球,爱情是王君一碰就着火的身子。那时怎么就不知道啥是累呢!
一直到儿子小航两岁生日前,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那天老同学毕扶生带了双胞胎女儿来给小航过生日。毕扶生是医生,白白胖胖的就像弥勒佛,孩子们都喜欢他,他和孩子们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滚出了一房子的笑声。可是小航架子很大,不理大家,一个人对着墙壁说话,说,爸爸,爸爸。其实小航的架子一直很大,他就喜欢自己玩,像头家一样,从不把别人的话放在耳朵里,也许他天生就是个当头家的料。
临走前毕扶生把程万里拉到走廊里,他说,小航好像有点问题,找个时间带他到医院查一查,可能是自闭症。
果然是自闭症。
程万里眼前一黑,感觉就像小时放学后一路蹦蹦跳跳,突然,背上的书包被人猛地拽住了,脊柱往下一沉,两条腿僵了,那人却不放手,死死拽住。活跳跳的世界突然死了。但程万里没有瘫倒在地,因为王君已经软了,他必须紧紧地抱住她。
他突然有点恨毕扶生。
他们跑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院,跑得王君的身子都瘪了下去。但是,进展不大,小航的架子还是很大,就喜欢自己玩,像头家一样,不把别人的话放在耳朵里。
从此整天脑子里乱哄哄,走起路来脚步都是虚的,行尸走肉一般,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多久,程万里头顶的皮露出来,在镜子里闪亮。他有时就不愿意看到梳子了。
王君常常在夜里突然打开灯,看着孩子熟睡的脸,两眼直直的,流泪。
孩子上学了,王君忙得像个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每次提到老师的眼神,王君就噎住了,眼泪像汩汩的泉水。老师需要成绩啊。家庭作业不完成是不行的,老师说了,天下哪有不做作业的学生!小航不肯做作业,哭,闹,疯狂地敲打桌椅,文具扔得到处都是,逼急了,他拿头撞墙,梆梆梆!程万里抱起他想把他抓到书桌前,可是他乱踢乱蹬,哭喊得像吃了刀子的小野猪。
太吵了,邻居们有意见了,敲开门了。夫妻俩只好赔笑,赔笑。笑容是挤旧牙膏壳一般挤出来的,挤得声音都走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好好教育孩子的,我们会注意教育方式的,我们会用爱心对待孩子的。谢谢您,谢谢您。对不起,对不起,谢谢您,对不起。
毕扶生说,要有耐心,要有信心,小航只是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前方一片渺茫,不知道彼岸在哪一个方向。眼睛一睁开就发现自己是在战场上,两腿发软,迈不动步子,可你还是得向前,向前。你时时刻刻都得跟着小航,因为一不留神他就会跑得不见踪影。小航不爱说话,可他的手脚利索得很,程万里常常追不上,更不用说王君。程万里有时就想到了死,带着孩子一块去死。可是人来到世上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赴死……
程万里上大学时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高大魁梧,还挺得住,但王君先受不了了。因为要照看小航,王君经常请假,王君的单位不是慈善机构,人家是县人事改革试点,大刀阔斧,一斧头就把王君劈回了家。
王君没了单位,整个人像出了水的鱿鱼,连骨头都是软的,从此话也不想说完整了,憋坏了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王君的骨头软了,但王君的乳房硬了,硬得像两坨石头,不是翡翠,是花岗岩。到医院切开一看,坏了,都化脓了,癌症,晚期。只好切除,完全切除。然后是化疗。王君没有了乳房就不是王君了。化疗后头发掉光了的王君更不是王君。是谁?程万里一直没能搞清楚,反正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女人了。她不让程万里看到她的身体,程万里一打开她的衣服,她就暴跳如雷。程万里开始还能体谅她,可是日子一长,他渐渐对王君的身体和表情产生了敬畏感,每天都要一遍一遍地劝说自己才能走进家门面对王君那洗衣板一般的身材和脸庞。这才明白,原来,面对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
程万里只好一有时间就把自己丢进网络里。这样就可以暂时用后背面对王君,面对小航。他打心底感激比尔·盖茨。
右腿突然一麻,是短信。打开一看,是小云的:“你能带小蜜蜂吃一顿肯德基吗?今天是她六周岁生日。”
小云是程万里的网上好友,住在另一个县城里,那个县城离台湾海峡很近,放只纸船下去,船帮还没湿透就到了。
在网上,小云有个可爱的女儿,叫小蜜蜂,特别爱跳舞。程万里有个可爱的儿子叫航航,大小蜜蜂一岁,很有主见,最喜欢自己一个人搭积木,玩迷宫。两人特别聊得来,还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小云的QQ头像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有闪过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程万里不知道为什么,一到白水就给小云发了一个短信。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要是白水之行能见到小云那肯定是件挺愉快的事。白水市区离小云她们县城不到二十公里。
当时小云回的短信是:“白水有很多好吃的小吃呢,你要去吃个够!”
他拇指马上一阵跳动:“你要是来白水,我请你吃个够!”
小云回了一个笑脸。
当时他脸一热,把手机收了起来。
——“你能带小蜜蜂吃一顿肯德基吗?”当然可以!
教授的灵魂还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进进出出程万里就摸出了教室。
回到宾馆的房间里,他把浴缸灌满了,漂进去,好好打了一个盹,顺便想象了一下小云的样子。程万里没见过小云。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小云是个长圆脸,个子高高的,很饱满,服装款式和颜色无法确定,声音沙沙的,甜,像糯米糍。
太阳好不容易才跑到城外去。程万里套上了压在旅行袋底的牛仔裤。他感到屁股紧绷绷的,下身充满了力量,忍不住站到大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镜子里的程万里头皮锃亮眉眼清楚,脸部棱角线条简单劲道,腮帮子青愣愣的,像一个人。对,像法国足球队的灵魂齐达内。真好!于是深吸一口气,胸部鼓胀起来。
宾馆走廊拐角的墙上有只小箱子。程万里心中一动,踩着毛绒绒的地毯走过去,喂了它一块一元的硬币,接了一只安全套,塞进裤兜里。他知道这也许没什么用,但是放一个在裤兜里,感觉挺好。
宾馆的大院里暗香浮动,甜丝丝的,哦,是洋玉兰。宾馆的大院种了一圈的洋玉兰。果然,满大院的洋玉兰都开了,星星点点,热热闹闹,香气一点一点溢出来,空气一晃,香气就漾开了,一波追着一波。
程万里两腿一热,蹦起来,掐了一朵在手心里。洋玉兰白嫩嫩的,花瓣柔韧有弹性,躺在手心里,跳跳的。一只蜜蜂匆匆忙忙爬出来,转了两下头,没整明白怎么回事,翅膀一举慌慌张张飞走了。程万里把花托到鼻尖下,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呀,全身的毛孔都熏开了,眼眶有点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口袋里。
见面的地点定好了,在中山路的金都大厦大门口。小云的短信问,要什么接头暗号?程万里自信满满:“我肯定认得出你来!”他发完短信就回宾馆泡澡去了,也没征求一下教授的意见。
肯德基在金都大厦的隔壁,全白水市的小朋友和父母们都知道。
小云上车时又发来了一条短信。她说,把小蜜蜂抱在腿上和人拼车,只要十块钱,一人平均才五块,占了便宜了,哈哈。
金都大厦的门前都是人,像汛期的沙丁鱼,密密麻麻。程万里的眼光只在异性的身上停留。可是才看了一会,眼睛就看花了。女性们大大小小着装都很清凉,连六七十岁的阿婆也穿着吊带裙,老天,女人们都争着抢着把身上与男人不同的部位展露出来。这世界是不是疯了?
迎面走来一个女郎,眼影吊带高跟超短裙,露着肚脐眼,像一只直立行走的母猫。程万里的眼光钩在她的腰上,舍不得下来。见程万里眼里都是自己,女郎笑了,女狐狸一般吊了他一眼。
女郎一笑,程万里的小腿肚就软了,这才明白自己应该把眼光挪动到别的方向才显得像个文明人。
女郎真香啊。女郎将要走过程万里的身边了,却突然停下脚来个转身,大半个胸部怒放在程万里的眼前,仿佛东北吉林的丰满水库起了风,波光潋滟:
“大哥,一个人哪?要不要小妹陪陪?嗯哼。”
女郎的声音甜糯轻飘,声声入耳。程万里脑子一热,下身有了动静,脑子里蹦出“亮剑”两字,差点把持不住。还好李云龙那张苦瓜脸及时出现了,把不良的势头按压住了,脑子恢复了清新——李云龙是前一段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亮剑》的主角,他一个人就把二战时的所有鬼子赶出了中国。
“不好意思,我,我,我等人。谢谢。”
女郎用绿色的嘴唇“啵”了一口面前的空气:“不客气!”
女郎一扭一扭地踩着猫步走了,香味拖在身后迟迟不肯离去。程万里知道,要是她回过头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自己肯定就会听她的安排了,万幸的是,她没有。
程万里把抄在裤子里的上衣下摆扯出来,休闲。还撮起下唇学了一声鸟叫,画眉。小云的短信说了,问过司机了,大概七点十五分会到。现在已经七点十六分了。
前面不远处来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车里下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左手牵着一个扎着俩小辫的小女孩。一下车,女人急急忙忙打挎包里摸出一只手机。女人个子高挑,一身浅灰套裙,脖子长长的,脑后绾了一个发髻,站在洪水一般的吊带裙们中间,仿佛一只走错了季节的天鹅。那身套裙七八年前流行过,程万里的女同事们一人都有四五套。女人的身子不胖,但还是恰到好处地把套裙撑住了。要是她今晚能留下来多好啊。
女人看看手机,抬起眼,从金都大厦门口扫向肯德基的门口,又从肯德基门口扫向金都大厦的门口。程万里紧走两步,闪进她身后的一棵行道树下。
女人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右手拇指开始在手机按键上走动。程万里的手机很快就抖动起来。程万里一看,果然是小云:“你在哪里啊?”
程万里不回短信。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按了呼叫。女人手里的手机很快就唱起歌来,是田震的《干杯,朋友》。女人刚打开翻盖,程万里就把手机关上了。女人把手机放在耳朵边,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卷着眉毛转过身来。哦,不是长圆脸,比长圆脸还好。她的眼光一闪——程万里正在笑呢,牙齿整齐闪亮,手里举着手机,摇。
女人举起手中的手机作势要打他,动作做到一半,收住了,腮帮子着了火。
果然是小云。
小云的脸好像年画里的王昭君,杏仁形,笑容淡淡的,不是很流畅。她说,本来想叫个女伴一起来,可是人家没空。说完,又笑一笑,浅浅的。她的声音果然沙沙的,甜,柔软,像糯米糍。
她的眼光不好意思在程万里的脸上停留太久,很快就转到了小蜜蜂头上,她拨了拨小蜜蜂的小辫子,脸从底里红上来,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灯光打在那些汗珠上,程万里眼前一亮。
女人会害羞真好,真好啊。
小蜜蜂果然像只小蜜蜂,一张小杏仁脸,眼睛大大的,眼珠子黑漆漆,穿着公主裙,没有白丝袜,凉鞋明显是旧的,鞋帮都车了两圈了。公主裙太小了,后背最上面的那粒纽扣也扣不上了。
小蜜蜂伸出食指、中指对着他,嘴里含了笑模样,接着双手掌心向上,在胸前上下扇扇扇。
小云说,小蜜蜂说很高兴见到你。
程万里有点奇怪,小蜜蜂干嘛不说话,非得用手比划呢?但一时也不好意思多问。他摸摸孩子头顶,说,走,我们先到商场里走走,今天是我们小蜜蜂的六周岁生日啊。
小云有些犹疑,小蜜蜂已经点头了,还跳着脚拍了拍手。
服装卖场在商场的三楼四楼和五楼,海洋似的,眼睛都不够使。小蜜蜂左手拉着小云右手扯了程万里,在花花绿绿的衣服间一蹦一跳地穿行,看样子,要是有翅膀,她会飞起来。不少人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这一家子太美好了。程万里心里喝了雪碧一般,清凉,甜美,忍不住胸一挺,探手摸摸小蜜蜂的头顶心,两嘴角向上弯起来,一脸心满意足的微笑。
走到五楼儿童服装专场,小蜜蜂站在一个和她一般高矮的模特儿前,挪不开脚了。那小模特儿穿着一条泡泡裙,歪着头笑得蜜糖似的,太可爱了。小云嫌贵,想把小蜜蜂拉走,程万里拦住了她。程万里比着孩子的脚,又要了一双娃娃鞋。
从更衣室出来,哇,整一个小公主啊。
小蜜蜂高兴啊,在穿衣镜前跳来跳去,摆出各种可人的姿势,前前后后地照。太可爱了,像一滴露珠,在清晨微风里的草叶上,蹦。
小蜜蜂右手拍拍自己的前胸,伸出左手十指交叉放在前胸微微点头,接着右手食指指着程万里,翘起左手大拇指,右手手心顺着左大拇指的轮廓从上至下轻轻抚了一圈,然后翘起右手大拇指,收回右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小云说:“孩子说,她相信你是个好爸爸。”
小蜜蜂点点头,右手贴在嘴边向外一挥。这回程万里一眼就看懂了——飞吻!
眼泪差点掉下来,才两百多块,就可以让孩子如此的快乐。程万里他们局长一顿饭就可以签掉两三万。程万里侧过身,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把眼角的睫毛蹭干了。
程万里要小云也挑两套,小云死活不肯。灯光里,小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躲躲闪闪。小云涨红着脸说,不行,已经让你破费了。
一家子高高兴兴地走进肯德基。
一进门,大堂里迎面挂了几排新书包,很热烈,原来是肯德基正在搞派送活动,准备迎接新学年。有带小孩的家庭都可以参与。活动很简单,就是每家派一个代表把面前的二十来块纸片在三十秒内拼成一个肯德基老头像,成功的,奖励新书包一个。最快的记录是十七秒。
小蜜蜂看到一只粉红的书包,高兴得握紧了拳头,眼睛盯着书包上的那只头扎蝴蝶结的米老鼠直咬下唇。程万里有些手痒,于是看看小云,看看小蜜蜂。小蜜蜂冲他直点头,还使劲挥了挥拳头。小云捅了捅他的右肘尖,程万里就上去了。
程万里的手如蝴蝶翻飞,一眨眼,面前的纸片只剩下了两块。程万里得意了,侧头冲着小云眨了眨眼。却见小云的眼睛死盯着自己的手,紧张得鼻子额头都是汗,两眼水汪汪的,像个十七八岁不懂人事的少女。
程万里的脑子一时短路,拿着纸片发了呆。
小云见程万里突然没了动作,侧头一看,见程万里正痴痴地望着自己,脸“腾”,烧透了。
这时有个胖子挤过来,说,我来我来。小蜜蜂卷起眉毛食指竖在紧闭的嘴巴中间轻轻吁了一声。胖子乐了,赶忙双手合十闪到一旁去。
小蜜蜂跳到他面前,伸直了右手,拇指食指互相垂直比作手枪模样,掌心向左,以食指为轴,里里外外翻,一脸疑惑的表情。程万里明白,她是在问,为什么呢?
程万里不知道为什么。
小蜜蜂挺起胸膛右手自信地拍拍自己的前胸,十指交叉放在前胸微微点点头,又伸出右手指着程万里,翘起左手大拇指,将右手手心顺着左大拇指的轮廓从上至下轻轻一抚,接着对程万里翘起右手大拇指,然后收回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小云这时已缓过神来,她推了推程万里:“小蜜蜂说,她相信你是个好爸爸!”
最后一句说得相当用力,一下把程万里敲醒了。赶紧把剩下的两块纸片塞上去。
小蜜蜂把大拇指竖到程万里的鼻尖前。程万里很自豪,把胸口往前一送。
18秒!服务员说,真不错,恭喜你们全家!
接过书包,小蜜蜂高兴得蹦到半空亲了程万里一口,程万里的脸竟然红了。
吃什么?当然全家桶!听说小蜜蜂生日,店里特意送了小蜜蜂一块小蛋糕,还在上面插了六根小蜡烛,火苗蹦蹦跳跳。
小蜜蜂高兴坏了,忙不迭地吹灭了蜡烛,舀了蛋糕喂了小云一口,接着又喂了程万里一口。程万里胸口都融了,忍不住探过头去亲了小蜜蜂的腮帮子一下,仿佛她是自己丢失多年的亲生女儿。
小蜜蜂把自己埋在鸡块里,放开手脚吃。程万里和小云一人握了一根鸡腿面对面坐着,微笑着看小蜜蜂,好像一对从没红过脸的夫妻。
小蜜蜂的肚量很小,一个鸡块一根鸡翅半杯可乐就饱了,她擦了手和嘴,飞进游乐区去玩了。游乐区里都是孩子,树上的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程万里回头看小云,小云鼻尖一动,问,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洋玉兰吗?我家老院子里就有一棵,可惜拆迁时让铲车铲翻了。
程万里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鸡块,擦净了手,轻手轻脚拈出上衣口袋里的洋玉兰。
一股甜丝丝的香气漾开了,一波追着一波,把烤鸡的气味挤到了墙角。
小云接了花,别在上衣的扣眼里,低头看了看,想想,拿下来,别到鬓角去,抬起脸,整张面孔生动起来。程万里心里甜沁沁的。
程万里问,小蜜蜂为什么不会说话呢?她听得见啊。
望着小蜜蜂飞来飞去的影子,小云的眼白红了:“小蜜蜂天生没有声带。”
程万里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小蜜蜂天生没有声带。找了许多医院,都没办法,小云说。小蜜蜂是个好样的,她看着盘片自己学会了哑语,还学会了很多种舞蹈。小蜜蜂的爸爸是个小学老师,喜欢打麻将,不知道为什么,小学老师都喜欢打麻将。小蜜蜂不会说话,她爸开始也着急,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小云说,他不是不爱小蜜蜂,他肯定是不肯面对,可打麻将要钱啊,他输光了,上个月竟然把计算机也搬去抵钱了。小蜜蜂不知道,因为小云说是计算机坏了,爸爸拿去修理。小云在县宾馆当前台服务员,一个月工资才六百块。服务员也有收入高的,但那得做不是正经人做的事。是啊,谁不喜欢钱哪,可小蜜蜂的妈妈怎么能是不正经的人呢,小蜜蜂的眼睛多亮啊。小云身上穿的是工作服,因为实在找不出合身的了,宾馆效益不好,已经几年没换服装了。为什么不离开宾馆?事业单位呀,再熬几年就可以退休,养老的问题有保障。再说宾馆的活不重,回到家还有力气陪孩子玩。去年小蜜蜂生日就答应她了,今年生日一定要让她吃一顿肯德基,小蜜蜂的幼儿园同学大多吃过肯德基了,远的去厦门,近的来白水市区。小蜜蜂没吃过,所以每次电视播肯德基广告,她都抢着看,两眼直愣愣,看了人心疼。可是这两个月小蜜蜂的外婆生病了,前后花了一些钱,今天想起肯德基,却想不起买肯德基的钱在哪里,还好,想起了程万里,于是发了短信。小云说,就知道你不会笑话我。
程万里说,哪会呢,谁都可能碰到难处的,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啊,小蜜蜂太可爱了。
小云说,你还没跟我说起航航呢。
程万里于是说了。他说到了航航喜欢叫墙壁:“爸爸。”
小云说,航航没问题啊,很可爱啊,他只是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你要耐心地等待他。他能天天叫你“爸爸”呢!要是小蜜蜂能喊我一声“妈妈”,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啊。
——他只是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毕扶生也这样说过。自己怎么一直就不肯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呢。是啊,航航只是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已。知音是什么?知音就是小云,就是眼前这个美好的女人。
小云的双手搭在可乐杯口上,象牙一般颜色,几条淡蓝色的血管隐隐约约。这是一双情人的手吗?程万里心中一动,忍不住探出手去想把它们捏在掌心里。只是双手走到半途,突然望见小云的胸口有一点莹莹的绿。
那点莹莹的绿是一尊小小的观音。这观音程万里也有过一个,那是谈恋爱时王君到白水最大的寺庙栖霞寺求来的,不要钱。记得王君把它挂上自己胸口时,程万里那颗心一下找到了依靠,不再随意蹿跳,呼吸也平稳了。天,自己把它丢在哪里了?好像王君进了手术室后它就不见了。
感觉一股泉水从头顶一路走下来,清凉,每个毛孔都心甘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程万里的双手醒过来,折到全家桶里拿起了一根玉米棒,递给小云。
小云发现程万里看着自己的胸口,低头一看,明白了。小云于是把观音托在掌心里,说,我有时心里也苦,但是看到观音我就跟自己说,面对它,接受它,放下它,这样心情就好多了。
面对它,接受它,放下它。面对它,接受它,放下它。程万里没开口,他把这句话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眼眶里渐渐汪上了水。
面对它,接受它,放下它。面对它,接受它,放下它。
小云说,你们比我们还不容易,航航的妈妈肯定累坏了。
程万里揉揉自己的手掌,把王君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他突然特别想说话,连自己第一次不小心看到王君只有两块伤疤的胸口时的感觉也说了。那是什么感觉?陌生,惊讶,仿佛突然一脚踏空了,而脚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要命的是一说到王君手术时自己在手术室外颤抖的感觉,双手竟然抖起来,眼眶里的水不听话,摔出了好几颗。
小云丢了玉米棒,把他的双手紧紧抓在自己手掌里。小云泪汪汪的:“航航妈太不容易了!”
小云说,你要多陪陪航航妈啊,她太难了。
小云的掌心长着硬硬的茧子。这不是情人的手,这是一双大姐的手。
外面刚刚落过一场小雨,街面是湿的,空气是湿的,树叶也是湿的。天空洗干净了,月亮大而且圆,把天空照蓝了。深吸一口气,胸中凉丝丝,每个毛孔都醒过来。
小云她们上了车,程万里拿出钱要给司机,小云死活不让,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回去的车钱了,如果让程万里再出钱,那太不讲道理了。
车子启动了,小蜜蜂探出车窗来,拍拍自己的下巴,挥挥手。
程万里明白她的意思:爸爸,再见!
程万里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身冲进肯德基,要了一份热烘烘的全家桶。
我要回家。我要听航航叫我:“爸爸!”
对着墙壁叫也行。
回家的路上没有多少车辆,月亮把公路照得像一匹银白的绸缎。摩托车行驶在水一样的月光里,路边的树啊山啊溪水啊轻手轻脚地向后退去,风吹到程万里的脸上,风吹进程万里的胸口里。程万里的眼泪像水,像月光,尽情地淌过他的脸庞。
宝 贝
6月10日清晨七点半,太古桥温泉澡堂里静悄悄的,大池的水里摊着七八条人,好像沉睡中的小鱼不小心肚皮翻了白。小池那边雾气腾腾,三道白肉在雾气里时隐时现,不时长长嘶上一声,仿佛远古时代的灵魂醒了过来。突然一声惊叫:“哎呀,看,他死过去了!”
雾气吓得闪到了天花板上。池里一阵忙乱,很快,大小两座白肉托上一副骨架子来,这副骨架子上上下下烫红了,只有脸、头顶、手和内裤头是黑的。大胖的白肉一边探摸骨架子的鼻息一边抽下肩头的白毛巾递到身后:“没事没事,蘸点冷水来,他晕汤了。”
晕过去的骨架子是位安徽淮北人士,今年虚岁五十八,学名叫吴有财,不过通常叫“喂!”或者“捡垃圾的!”
七年前,他在老家养黄牛,每天跟着日头一起出入,日子虽然紧得像竹桶箍,但是,梦还是有得做的,有几回甚至在梦里捡到了金元宝,开心得笑醒过来。要不是那个电话,他做梦也不会来到这海边的城里。电话说,儿子病了,重病,要钱,尽快,不然就见不到了。老吴赶忙翻箱倒柜,还找村长借了两万块,利息四千,急急忙忙汇过去。儿子是全村的骄傲,大学生,在北京。想想不放心,老吴把牛也押给了村长,凑了一叠钱,冲到儿子的学校里。儿子不在医院,儿子和女朋友登长城去了。儿子的同学说,儿子真潇洒,和女朋友一起在校外租房子,还给女朋友买了苹果笔记本。老吴知道苹果和笔记本是啥,但闹不明白什么是苹果笔记本。同学说:“苹果笔记本就是最时兴的电脑,敲不死,牛啊!”等半天,终于在出租房门口等到了儿子,还有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屁股很大嘴唇很红,蛮好,可惜的是脸跟屁股一样,没有表情。老吴还没开口,儿子硬起脸:“你跑这来干啥子?!”
老吴一口痰堵住了嗓门眼,只好一跺脚回了家。回家一看,天塌了——老爹一听儿媳说宝贝孙子重病,直了过去,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话也不会说了,白着两个眼珠子,好像对天花板很有意见。村长懂政治很敏感,知道他一时半会还不了钱,担心利息太多压坏了老吴,已经主动帮老吴把牛卖了,把钱还了。老吴一时没了主意,还是村长人好,叫老吴留下老婆服侍老人顺便看管一下家里那一亩多地,扛上席子和被子,跟着县里的干部上了火车。火车一路奔到了台湾海峡边上,这里空气腥腥的,很提神。
老吴第二天清晨就上工了。因为初来乍到,一切从头开始,扛包。不知道是包太重还是水土不服没睡饱,老吴的腰吃不住劲,让大麻袋压塌了。老板人不坏,送他住了两天医院才叫他把行李搬出去。有人建议他找老板讨个说法。老板板起脸:“喂!是你自己不小心!再说你还没签合同。”说得老吴脸火辣辣的。
腰坏了,干不了重活,总不能不活了吧。怎么办?要饭?不行啊,老吴手脚都齐整,只是腰坏了而已,腰坏了谁看得见。这样子要饭,要吃唾沫的,再说老吴不姓朱,老家又没有出过皇帝。
老吴拾荒。这城市有许多垃圾桶。这里的人讲话糯糯的,很喜欢丢垃圾。这个城市很干净,因为有许多像老吴这样的人。这个城市浮在海上,海时不时在城市的角落探出头来。海面上,常常有一大群的白鸟儿大雪一般盖下来,听人说,叫白鹭鸶。老吴喜欢大海,有时看着看着就呆了,不由得想啊,要是老婆也在就好了,可每每就想起老爹的白眼珠子和儿子那张脸,天就阴了。这个城里一到夏天就刮一种很凶猛的风,叫台风,台风把大海提溜到城市的头顶,一松手,天就塌了,一片汪洋。老吴第一次见到时,吓得两条腿都成了别人家的,不听话,抖、抖、抖。
老吴来南方是准备要赚钱的。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一个叫名仕豪庭的小区里发现了一个宝贝。那小区树大花多,小洋楼一排接着一排,男人仿佛一尾尾直立行走的大金鱼,女人都端着架子,一脚一脚耐着性子丈量时间的长度。当时他正在收拾一大堆废纸箱,眼皮冷不丁扑扑扑跳——纸箱底下有只黑色的小木箱!伸手一拎,没拎动,差点摔进纸箱堆里,太沉了!赶紧抢张牛皮纸包严实。
回到租来的柴草间,掩上门一看,妈呀,这个箱子竟然是雕出来的,细腻得跟十八岁妹子的皮肤没两样,一股淡淡的香味靠过来,对,老家大庙里那尊香火最盛的檀木送子观音就这味。箱盖一打开,老吴差点晕死过去,宝贝啊。
老吴再也不敢往名仕豪庭那条路上走。他买了一台黑白电视,一有空就支起天线看鉴宝节目。他目不转睛地看,把鉴宝专家的每句话记在心底,再套上一副洗得白生生的纱手套,把宝贝请出来,仔仔细细地瞅,瞅着瞅着,心大起来,快把胸膛胀破了。因为怕宝贝长翅膀飞走了,这个春节,他干脆不回老家了。
宝贝把沉甸甸的天空撑得高起来,高得可以看见老家的小山包。
电视说,大型民间寻宝鉴宝活动“我们一起来寻宝”今天上午九点将在白鹭广场准时举行。特邀国家级权威专家来鉴宝,届时有大批海内外经济实力雄厚的收藏家当场收购。电视说,这次活动将有效增强全市人民对文物收藏品的识别与鉴赏能力,再现中华古代文明的真谛。电视还说,不用入场费报名费,没有门槛,只要藏友对自己的宝物有疑惑都可以来请教专家;只要藏友对自己的宝物有足够的信心,都可以来打擂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将发生。
宝贝显灵了。老吴昨晚一夜都是梦。老吴梦见自己买了车买了房,推开门大海就在眼前,白鹭鸶雪一般盖下来。老吴梦见老爹坐在阳台上,看着日头一点一点让海水吃进去。老吴梦见老婆环着自己的腰,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模样,辫子粗得像蟒蛇。老吴梦见毕业后就连声音都找不着的儿子敲门进来了……
老吴决定好好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人生的崭新阶段。
太古桥温泉的门票每人次五元,老吴咬咬牙,买了一张。
老吴没泡过温泉,一进去,有点闷,脱了老半天,才照着别人的样子把自己脱光了,但想了想,又把内裤头套了回去——老吴从没在城里人面前脱光过,不习惯。大池子已经摊了七八条人。小池子还好,雾腾腾的,就大小两个胖子。老吴往小池子走。大胖子正在梦里进进出出,花白脑袋一动不动。小胖子三十出头,眯着眼睛柔声吟唱:“在每个想你的夜里,我哭得好无力……”见老吴看他,他笑了笑,肥肥的嘴唇噙上了,身子往下沉了沉,很享受地长长嘶了一声。老吴侧着身子走到小池子的拐角。
脚探进去,哇,烫,几十根针一齐扎进脚底板,忍不住“嘶——”,狠狠吃了一口气。脚触电似的缩回来。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于是模仿小时候冷天偷偷下河游水的样子,先把脚摁在水里,手一点一点把水拍到腿上胸前,然后闭眼撮起眉毛和鼻嘴,缓缓蹲入水里。果然好多了。一入水,汗“啪”地就炸了出来,爽。脑子飞了,里面肉红色的百元大钞鹅毛大雪似的,上面的人头似笑非笑。大钞铺满了老家的平原。老吴上电视了,胸前大红花,因为老吴捐了一所小学。鞭炮锣鼓一路吵到了天上。一位肥肥的领导抓住老吴的手,摇摇摇。老吴觉得自己该说两句,说什么好呢……
忽然,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尿泡也胀了。不知怎么办才好,一急,身子散架了,滑进了水底,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吴接受了两位胖汤友的建议,美美地吃了一碗米筛目,胃踏实了,每个毛孔都眉开眼笑。
老吴挖出一套西装一副墨镜。可惜没有领带,要是拾荒时也能淘到领带那多好!老吴把宝贝请出来,给它上了一炷香,说了一连串的好话。香燃尽了,他将宝贝请回箱子。宝贝抱在胸前,墨镜罩上,天一黑,信心就站起来了。
白鹭广场有点远。当然不能踩拾荒的三轮车,当然。当然打的。
天阴沉沉的,电视说了,是台风外围的影响。风正使了吃奶的劲要把房子和树拉到天上玩,一团团乌云像惊吓过度的牛群,向着西北方向狂奔。赶到白鹭广场,正好九点,哇,人已经排成龙了,还扭了好几下腰。红地毯一路长进广场中心的博物馆里。两队奇形怪状的老太太围着人龙乐颠颠地扭来扭去,打腰鼓,咚咚咚,咚咚咚。一队绿军装,一队红旗袍。不少人正在队伍旁边的红顶帐篷里交钱。原来,不要入场费报名费,但是,“只需缴纳专家鉴定费每件250元。”
心疼是疼,老吴还是很利索地把二百五交了,换了一张扑克牌,扑克牌一面画着一只青花瓶,另一面是个烫金的数字:168!真好。
站在红地毯上,老吴担心宝贝长了翅膀,于是将箱子紧紧箍在胸口。忽听得扑通一声,大家笑了,前面那人吊着小嗓子说:“哇,谁家的国宝摔碎了啊。可惜了。”老吴一看,是打腰鼓的一个老太太,让地毯绊翻了。风把她的旗袍下摆撩到上身,水桶腰,丁字裤,大屁股,肥肉四处乱窜。前面那人又说了:“哇,原来是个老宝贝。”声音走入耳朵时熟门熟路。
眼前一紧:小鼻小眼肥嘴唇,是把自己捞出汤池的小胖子!背心短裤,像粒气球。小胖子笑了:“您也来呀,好多了吧……我带这青花坛子来鉴鉴。我知道不是官窑,是我奶奶的妈留下的。这样算起来也是祖传三代了。小时候我妈拿它盛猪油,后来觉得,怎么都是个纪念,就收起来了。你看,青花的纹路确实蛮好看。您那是啥宝贝?”
老吴得意:“没什么啦,一件小摆设啦,就是年代久一点,传了十八代了,不值钱的。”
小胖子嘴巴圆了:“哟嗬,那值大钱哪……”
老吴正想客套两句,一座玫瑰花园撞过来,香味把老吴的话熏回了大肠里。老吴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好漂亮的妹子!白生生的,比老吴高了半个脑袋不止,前凸后翘,一身奶白的短裙,将将把屁股抱住了。妹子的眼睛真深啊,望不到底。妹子俯下身来咬着小胖子的耳朵:“大哥,您能让我吗?人家今天鞋跟尖,站不久的,疼。”
小胖子眼睛恰好撞在妹子的胸前,直了:“好好好。”
妹子大大方方地种在老吴的前面,手里捏了一个小盒子。老吴的眼光不好意思往上挑,矮下来顺着妹子的颈腰臀一路往下,到了大腿,下不去了。妹子咳嗽了一声。老吴赶紧甩头,甩了两次,终于把目光甩到了一边。可是没两秒,它们又转了回去,紧紧地钩在了妹子白花花的大腿上。老吴发觉自己的裤裆起了动静,连忙腾出手把西装的扣子扣上了。
小胖子闪在旁边望着妹子嘿嘿嘿傻笑。
红地毯的尽头是鉴宝现场。专家肥嘟嘟的,像一尊不会笑的弥勒佛。两位助手一人握了一支放大镜一左一右簇拥着专家。嘉宾和摄像机乌压压的。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主持人,青花大瓷瓶般站在镜头前。女主持人说:“有请下一位持宝人。”
妹子一听,两条大腿一闪一闪走上前去。女主持眼睛一大:“哇,这位姑娘本身就是一宝啊!这样的一宝,带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宝贝?我看你手表就很厉害,香奈儿吗?”
妹子抬起手腕:“对,香奈儿的J12,陶瓷的,白陶瓷。”
主持人:“好东西。自己买的吗?”
妹子摇摇头:“干爹送的。”
主持人:“干爹送的?”
妹子打开了小盒子:“对,干爹对我特别好,还送了我这个宝贝,我今天拿来让专家鉴定一下。这是一个绿色的翠观音,绿翠观音。”
观音?老吴的心咯噔了一下,脖子不由得一长。
主持人:“哎哟,你为什么不戴在脖子上呢?”
妹子:“太贵重了嘛,你知道吗,干爹给我说,这个观音非常值钱,能买好多个LV包包呢。”
主持人:“你干爹对你可真好!他为什么要送你翡翠,而你好像又不喜欢这个翡翠?”
妹子侧了侧头:“我特别喜欢呀,因为他说女孩子戴这种玉的能美容养颜,对身体特别好。”
主持人点点头:“哦。”
妹子把盒子送到主持人的鼻子前:“你看,金镶玉的白链子,应该非常值钱吧。”
主持人笑了:“你干爹出手真大方。他是做什么的呢?”
妹子:“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
主持人:“你做什么呢?”
妹子柳腰款摆:“我呀,我什么都不用做呀。”
主持人:“好吧,让专家来鉴定鉴定吧。”
专家的眼光在妹子身上乱走,走到胸口,愣住了,像蜜蜂一头扎进了怒放的牡丹,半天才拔出来:“你干爹送你这个东西呀,你觉得怎样?”
妹子:“我觉得很漂亮呀,色泽很翠啊。”
专家:“你刚才一直说它很贵,是吗?”
妹子:“对呀,我觉得干爹送的应该不会有假东西。”
专家:“这个颜色确实很漂亮,而且呢是蛮翠的,如果要再是真的话,很值个钱。”
妹子急了:“您的意思这不是真的吗?”
专家:“问题就在这儿。”
妹子:“不会吧,不可能啊。干爹不会骗我的。”
专家:“而且这个问题很大,就是说什么呢,翡翠我告诉你分三个级别,一个是A货,A货就是天然翡翠。第二个是B货,B货呢是用强酸洗过,把杂质洗出去,实际上那个翠啊已经碎了,然后又用胶把它粘起来,这是B货。第三个就是玻璃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合成的。对不起,你这个就是第三类。”
妹子:“不可能吧,您再帮我看一看好吗?”
专家:“我看的已经是很注意的了,而且呢特别是你说的那个白金链子也有问题,它不太像白金。”
妹子:“您的意思是这链子跟那翠……”
专家:“像是合金。”
妹子声音带了哭腔:“都是假的吗?”
专家用力点点头:“可以直接地说是个大赝品,谢谢你来参加我们这个节目。”
妹子哇的一声冲了出去,差点把老吴怀里的箱子撞掉了。
主持人轻轻摇摇头:“不说了,这个一言难尽,我一听到干爹这两个字呢,就害怕。来,有请下一位,168号。哇,好吉利的号码。”
老吴抬起腿,又收回来,想一想,跺跺,咳一声,挺胸,迈步,左,右,左右,左右……
看到老吴怀里的箱子,专家眼睛定住了。老吴一打开,专家深深吃了一口气,眼睛大了两圈,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戴上白手套,把老吴的宝贝请出来。宝贝太沉了,专家的手有点晃。
这是一尊金色的滴水观音。观音面目祥和,半闭着眼,仿佛刚刚看破了红尘。
专家坐稳了,翻来翻去地看,还从助手手里抓过了放大镜,照了观音的脚底,又照了她头顶的发髻。
女主持说:“请专家点评。”
老吴的心提到了嗓门眼。
专家上上下下打量老吴,最后目光停在老吴的领口上,眉毛卷起来:“您这宝贝是哪来的?”
老吴的手见专家盯着自己的领口,连忙赶了过去。老吴西服里穿的是睡衣,枣红的,好几个地方洗掉了色,摸起来软塌塌。老吴左胸突然有点痒,手于是跳过去使劲挠了一把,正挠在心口上。老吴决定实话实说:“捡来的。”
专家肩膀一松,浑身的肥肉散开了,身子一仰摊在椅子靠背上,把刚才吃进小肚子去的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那口气拖着尾巴飘到天花板上去了:“我说呢。”
老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尽力把要跳出来的心摁在胸膛里。专家屁股一长十指交叉架在桌面上:“我乍一看还以为是春秋战国的。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说,这件藏品是个假货。”
他把肥脸转向摄像机镜头:“他说这件藏品祖传十八代,怎么可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包浆是不错,但是工艺太细腻了。人人都有追求财富的权利,但是不是人人都可以追求到财富。天上也许会掉馅饼,但是白日做梦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老吴懵了,他怎么知道我跟小胖子开的玩笑?!眼前金星点点。
专家回过头充满怜悯地看着老吴:“这样,我给你一百元,你卖给我?这东西很沉的,带来带去不方便。”
老吴的脑袋左左右右地晃。
专家沉下脸,盯着老吴的领口,右嘴角往右耳根走走走:“舍不得对吧?我说您哪,回您睡觉的地方挑几块木板,钉个盒子,把您的宝贝观音供上,每天清晨一炷香,供个十年八载,兴许能发财。观音很灵感的。”
老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到了广场上,小胖子还在地毯上种着呢,见老吴过来,一把薅住了:“怎么样怎么样?”
老吴没反应。小胖子握着他的臂膀晃了好几晃,老吴终于回到了人间:“啊。秦朝的,滴水观音!秦始皇家供奉的。专家说了,价值连城!”
小胖子的眼睛和嘴巴一齐大起来。
老吴走到广场边的彩虹桥上,把观音请出来,举过头顶,小跑两步,一发力,观音飞了出去,飞进了桥下的观音河。
老吴拔脚就走。走到桥下,又折了回来,把箱子捡起来。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很晴朗。
责任编辑 练建安
福建文学 201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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