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天气渐渐暖和了,空中淋漓着细细的春雨,晚饭后撑把小伞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闭,想必店主人回家过年了。冷清的长街在灰暗的天色中匍匐着,只点缀着几盏阴暗的路灯。
不觉间,雨渐渐急了起来,小伞已不能遮挡,无奈只能收起伞到店铺的屋檐下避雨。听着雨点拍打地面的“哗哗”声,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蜷缩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流浪狗,头紧贴地面,一动不动,如一滩烂泥。唯有那眼中一轮,才证明它是个活物。它察觉到有声响,艰难地抬起头朝我望了一眼,咕噜噜地似乎想吠一下,可终没能叫出,接着整个头又俯伏在地面上。我走近它,立刻就闻到一股腥臭。它全身湿淋淋的,白色的毛发像刚从泥里打过滚一样,有的变成了灰色,有的黏在一起。它的身体瘦削不堪,一根根背骨似乎想要冲出皮肤的包裹,隆起一条条棱。在它蓬乱脏污的额头上,有个瓶口大的伤口,伤口上已没有了毛发,只露出掀翻的表皮下带着污血的肉,而这暴露的肉也变得乌黑,偶尔还会从中渗出一道黄水。它呜呜地喘着气,干瘪的肚子即使在呼气时也不能撑开,整个身体像天上的风筝抖动不已。它看着我,双眼充满着哀求、恐惧。雨越来越大,还伴着嘶吼的狂风,狭窄的屋檐也遮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暴雨,我赶紧用伞遮挡住自己,而一些雨水落到了它身上,它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猛地抖了一下,身体像弓一般弯起。我移近小伞,为它遮挡,而他的眼睛里仍是哀求和恐惧。
我不知道它从哪来要到哪去,在这即将到来充满喜庆的春节,或许一些家中的哈士奇、贵宾犬、吉娃娃正在食用特制的狗粮,或许正和主人玩耍,就连一些土狗,或许主人念在春节,也会额外奖赏它一块大骨。我也不知道它额头上为何会有即将腐烂的伤口,或是别的狗嫌弃它而故意咬伤的,或是它偷吃了别人的食物,而受到的惩罚;或是店铺主人看到一只又脏又丑的狗蹲在屋檐下,影响了生意,非要打它一顿才行,或是偷狗人想用它饱餐一顿,它挣脱溜走了。而我更不知道它为何满眼哀求、恐惧?这被称作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整天为主人摇头摆尾,绕膝嬉戏,此刻看到人类竟像遇见天敌一般。
曾记得奶奶说过,人活一辈子,有狗的一口,人欠狗的情呢!奶奶说当万物刚刚创造的时候,狗就跟着人。那时人以山洞为房屋,人在洞里睡觉,狗出去给人找食物。人就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用不着干。有一日,狗还没有回来,饥饿的狼无意中发现山洞里有人,就冲进去把小孩叼走了。当狗回来时,听到人在嚎啕大哭,知道遭遇了野兽。次日,那头饿狼又来山洞吃人。狗明知不敌,却还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撕咬,最后虽赶走了饿狼,自己的脖子也被咬破了。人没有了狗的觅食,抵挡不住饥饿,才出去找食吃,渐渐就学会了各种生存技能……
少时家里也养了一只土狗,整日嘻嘻哈哈与我玩耍。当家里人出去办事,它把我们送到门口,归来时,它也必在门口摇头摆尾地迎接我们,当我和邻居小孩吵架时,它也会显出凶恶的表情,翻开嘴唇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怒吼吼地朝小孩狂吠几声,直把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有一日,我放学回家,到处寻它喊它,问家里人,他们也不知道。我以为它出去玩耍了,就在房间里看电视。我隐约听到屋里有“呜呜”声,好像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我钻进去,没想到它竟窝在这里,旁边还有四只小狗,如碗口一般大。它正伸着肥厚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它们。我不知所措,跑出去拉母亲来看。母亲看了也很惊奇,说它生小狗崽了,竟到床底下生,还怕羞似的。母亲还郑重嘱咐我,现在不要去碰它,尤其是它的小狗崽,现在它可能连主人都会咬的。我挡不住好奇,等母亲走后,立刻钻到床下。它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直舔它的小狗崽。这四个小家伙眼睛闭着,紧缩着像蚕豆一般,都有着和它们母亲一样乌黑发亮的毛发。我大着胆子,一边看它,一边伸出手去摸其中的一只,生怕它护子心切咬我,没想到它还是不看我继续舔。我得到了默许,一把把其中一个抱到自己身边。它抬头看了我一下,又继续刚才的动作。我满怀欣喜,抱着小狗给父母看。母亲说,这是一条好狗。
从此,它除了每日看家、迎接家人的工作外,就整日围着它的孩子转。或用舌头舔它们一下,或用头轻轻顶一下,乐此不疲。邻居们看了个个称赞小狗漂亮,都争着抢着要抱走。父母也觉得同时养五只有点力不从心,就偷偷地趁它迎接中午放学的我时,用纸箱装着四只小狗从后门抱走了。它回来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汪汪”地叫了两声。床底下、门后、脸盆里、厕所里、衣柜里,甚至连院子里的老鼠洞,它都跑过去用鼻子闻闻。它失去了温顺,变得狂躁起来,发疯似地跑到院子外寻找。跑一段路,停下闻闻,然后再跑,再闻……任我怎么唤它,它都不理。母亲担心它发了疯,不让我跟着它。
一直到夕阳西下,残破的东风吹着下垂的柳条,呜呜作响。它垂着头,六神无主,一歪一扭地走了回来,地上的一个小石头绊了它一个跟头。它爬了起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箭似地跑了过来。抬着头看我,眼睛里充满悲伤、疲劳、哀求、恐惧。我蹲下身子抱着它,明显感到它在浑身发抖。我不知道它是否跑遍了整个村庄,四条腿上全是泥,身上粘着蜘蛛网、刺球、枯草、棉絮、玉米须,背上还有一道被荆棘似的尖物划开的口子。我把它领回屋里,喂它东西,它连闻都不闻。我偷偷跑到厨房拿了一块肉给它,它仍不吃。到了夜晚,我给母亲说,把那些小狗要回来吧!母亲说,都送人了,怎么再去要!哪家的狗生了小狗崽不都是要送人的嘛!怎么可能同时养这么多!说完就睡觉了。那个夜晚,我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好像是它的。
第二天早晨,它似乎消瘦憔悴了很多。我不知道昨晚它干了什么,想了什么。不过它仍像往常一样乐颠乐颠地把我送到门口。
日子也恢复到了往日的嬉戏、欢笑。唯一不同的是,当它碰到小狗时,总会先瞪大眼睛注视,然后跑过去围着转一转、闻一闻。
终有一日,它误吃了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趴在地上,“嗷嗷”地大叫,四条腿蹬得很厉害,全身不停地颤抖,口中流出一道道白色的泡沫。我哭喊着抱着它,而它仍用充满了哀求和恐惧的眼睛看着我。在兽医赶来的途中,它全身痉挛了几下,发出一声嘶吼,停止了挣扎,而那双眼睛仍在看着我。
母亲说,这是一条好狗,为我们家付出了太多,把它埋了吧!以后要经常去看看它。
母亲抱着它,我在后面哭哭啼啼地跟着。到了田地里,母亲把它埋进泥土,又插了块木板做碑。以后我每天都会去看它,直至搬家到县城。
现在想来已有十多年没去看它了,甚至连它被埋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了。
雨渐渐停了,几颗星星眨着眼窥视着。街道两旁的路灯也明亮起来。我收起了伞,向另一条街道走去,想为这只流浪狗找食物。可转了几条街,都未曾看见营业的店铺。无奈往回走,在街口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流浪狗旁。我加快步伐走到他跟前。他浑身散发着恶臭,满脸泥污,高高的颧骨,肆虐的胡子,头发黏在一起,单薄的紫棉袄又脏又破,露出灰白的棉絮,下身一件极短的黑布裤,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洞,小腿暴露在外边,满是泥泞脏污,脚下踏着两只颜色不一的开着口的旧皮鞋。右肩上挂了一根粗绳子,绳子上系着矿泉水瓶、破拖鞋、旧衬衫、发霉的黑馒头。这分明是个乞丐。他凝视着流浪狗,仿佛是木刻似的,对我的到来置之不理。突然他蹲下身子,解开右肩上的绳子,抽出旧衬衫把流浪狗一裹,抱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我喊住了他,他回过头指着怀里的流浪狗,支支吾吾地说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然后用他那支尖瘦、粗糙、污秽的手轻轻抚摸流浪狗的毛发。那只流浪狗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安详地闭上眼睛。
我站在屋檐下,长久地凝视着,直至那人那狗消失。
我不知那只流浪狗的命运如何,也许从此会和它的新主人浪迹天涯,乞讨为生,也许再也睁不开眼睛。
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抱它一下,甚至连微不足道的抚摸都没有。或许是它的脏乱和异味使我躲避,或许我已不是儿时那个仁慈善良的我……
福建文学 201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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