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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围(福建文学 2011年1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6924
  王方晨

  1

  那年夏天,裘文珠一改往日的缠绵悱恻,而万分刚强起来。

  裘文珠做出了震惊全厂的举动。她直接找到毛斯象厂长。

  跟毛厂长面谈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她在厂长办公室门前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

  康庄服装厂濒临倒闭,背负大量外债,目前更是一无货单,二无货款,职工的吃饭问题又屡屡提到厂领导面前,都快把厂领导给急疯了。毛厂长已暗暗向主管部门打了请调报告,因有了一点眉目,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准时上班。

  裘文珠没有半点扭扭捏捏和吞吞吐吐。她就是要做一个女追款人,并要求承担华东地区的供销业务。不过,她首先讲明了条件,那就是追回的货款要与厂方三七开,现销货按百分之五提成。

  表面上,毛厂长好像在考虑她的问题,手指在桌子上掐来掐去,实际上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哪管得那么多!手指掐来掐去,终于说道:

  “我们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看不见别人对这个差使都躲得远远的?你要有能力你就干吧。现在有些事你是厂长了,大面儿上别跟我过不去就行。”

  那心里呢?就像一两句话打发了一位前来诉苦的弃妇。

  裘文珠镇定自若地走出厂长办公室,可厂子却不平静了。大家不光怀疑裘文珠干不了这差使,而且还猜疑她的动机。她疯了吗?在家里憋急了?一个女人跑供销、追款是闹着玩的?但也有的人意味深长地说,女人嘛,干这个,好干。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裘文珠义无反顾。她把女儿送到母亲家里,开始匆忙地打点行装。但她的计划耽搁了一天,因为毛厂长大约真正考虑了这件事,有些反悔。他对裘文珠同情地说:

  “家里还有个孩子,就算了吧。”

  裘文珠果断回答:

  “我想做就做到底,厂里不用给我负责!”

  毛厂长其实想到厂子多年来滞留在外的货款近五百万,如按三七开,个人将获利一百五十万,数目未免太大。看来裘文珠是狮子大开口,自己心里没谱儿。但她的坚决使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心想,不等她返回来他也许早换了地方。她想去就去,即使回来是两手空空,也跟他没关系。

  头一趟出差,裘文珠没落一个子儿。

  自此,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长途奔波的女人孤独的身影。厂子的人也只是开始有些关注她,到了后来,就再没有谁注意还有这么一个影子如何地来,如何地去。她每次带回的一千两千元对整个厂子来说无济于事。而她每次回来,大家都会想,她不会再走了,──可她又走了,执著,匆忙,但仍旧对所有人无济于事。

  随着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们就像忘了她这个人。只是到了年底,她才让人惊喜了一下。

  十万元货款,突然从远方打到了厂子的账号上。这虽是几点细雨,可对于久旱的土地,毕竟算得上一片湿意。全厂职工齐声欢呼这十万元的到来,一连几天涌在车间门口,等候着厂里分配的决定。

  新年终于可以欢欢喜喜地度过了,大家都在想怎样地奢侈一下。

  裘文珠赶回来的晚上谁也没有发觉,她在第二天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神情是冷峻的。

  七万元给工人发了工资,另三万元并没有马上按约定交到裘文珠手中。

  这时候还是毛斯象当厂长。上级主管部门对他的请调报告的意见是搞垮了一个厂不能再搞垮另一个厂,便没有批准他离开,但口头上仍对他表示肯定,并予以相当多的鼓励和理解。毛斯象既然还是厂长,自己的允诺就不能置之不理。

  过了新年,脸上有些喜色的职工参加了一次全厂大会,裘文珠被安排在主席台上。她沉默、疲惫,好像身心都已麻木。

  职工大会决定三万元如约发还。

  裘文珠并没有像许多人想象得那样到此为止。虽然追款的分成降至百分之十,裘文珠仍在开春不久再次踏上远去的征途。

  在过去数月的奔波中,她发现了自己不亚于任何男人的商业上的精明。就是依靠这种精明,她为厂子打开了一定的市场。但那些三角债多已成为死账,裘文珠讨回来的寥寥无几。在人们的眼里,她逐渐地富了起来。在厂改公司之后的半年里,她以别人猜测不到的方式,拉来了大批业务,使公司真正地起死回生,那些离岗多年的职工,也纷纷回到车间上班。

  裘文珠在郊区购置了房产。正当她准备彻底放松一下时,她病倒了。

  在她生病期间,毛总多次前去医院探望,使她备感欣慰。她觉得自己很不该病,一心要在好起来之后,马上开始工作。

  2

  半月前,裘文珠搬进新居。

  那套房子花了她近七十万,加上装修,她几乎投进去八十五万。房子是洋式的,水、气、暖设备齐全。唯一的缺憾是远在市郊,女儿上学不方便。如果不是这个,远离尘嚣倒算是一项优点。

  一切都好了起来!

  出院后,回到家里,裘文珠楼上楼下地走个不停。

  她感觉一切都好起来的“一切”,就包括明朗的天空、幽静的环境。在市区,很难找到这样透亮的蓝天,这样干净的土地。而且还另一件事让裘文珠心情愉快。在她住院期间,邻居老胡一直在帮她接送女儿。

  两家的孩子同校就读,老胡已经主动提出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两个孩子可以同去同归。

  裘文珠看上去是一个沉静温顺的女人,内心却很要强,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因沾人家的光而觉得有失骨气。也许认为人家真是一片好心,也许她争了这几年,累了,有些看开了。她只想马上开始工作,挣回钱来买辆车。

  这下一步的生活目标一旦确立,她又觉得浑身是劲,而且也觉得自己的病完全好了。

  但是,家里散发的温馨气息使她不忍离开片刻。房间里那么美观、舒适,周围是那么安宁、整洁。

  裘文珠独自倚在窗前,倾听着春天的脚步悄悄来临。她忽然想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女人是最易感到春天的。

  当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也就随之而软化,她的在这几年支持她东奔西走的意志,也几乎马上就要消磨掉了。

  3

  裘文珠感伤起来,自然而然地想起丈夫罗岱伟。

  如果丈夫在世,此刻一定会很温柔地拥着她。她一生中还没有见到过一个像罗岱伟那样对人体贴的男人,性情里总带着一种温蕴优雅的气度,想一想都会让人柔情难舍。

  裘文珠也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有头脑,却能发出单纯如孩童的笑语的人。他不狂妄,也不乖僻,情感专一,绝无旁顾。裘文珠有时候竟想到他只是一个专为当丈夫而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用不着伟岸、强壮和威猛。

  他们在婚后次年生下了女儿。短暂的产假结束后,她就去上班,因为厂里工作非常紧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女儿三岁了。夏天,丈夫带着一家人去海通酒店吃饭。回来的晚上,丈夫全身发热,起初她还以为是天气的缘故,给他吃了解热药,又用湿毛巾反复擦洗。可到了天明高烧仍然不退,只好进了医院。谁知竟没有活着出来!

  裘文珠痛不欲生,天就像塌了。她深切地感到了属于女人的悲哀,一旦离开了相爱的男人,她们就会发觉自己的脆弱。

  世界暗无天日。裘文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被高高地悬空一样,时刻都有坠落的危险。丈夫带着未竟的事业,永远地去了。在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上,裘文珠只剩下幼小的女儿熙熙,和对丈夫绵绵不绝的回忆。

  丈夫临终时对她说过,要好好地培养孩子。

  他说话时已经没有力气,别人听着好像随意在说,而她比谁都明白丈夫此时心里的歉疚和眷恋。他一直都在想让她们母女过上好日子,而且永生永世地陪伴她们。他认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太多,每多说一句话都会加重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内心痛苦。

  后来,女儿熙熙成了裘文珠生活中的一道光明,但她永远怀念着丈夫。

  熙熙四岁生日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让裘文珠非常伤心。

  母女俩坐在插着四根小蜡烛的蛋糕前,熙熙若有所思地望着飘忽不定的火苗,迟迟不吹,她终于问道:“妈妈,有爸爸给过生日是什么样儿?”

  裘文珠揽过女儿,轻轻地告诉她:“爸爸就像我这样搂着你,但比我搂得紧。”

  熙熙缩一缩自己小小的身躯,说:“不记得了。”

  裘文珠很吃惊。她打量了一下熙熙,发现她比一年前大了许多。仅仅是一年的工夫,她会把一切忘得这么干净么?于是,裘文珠试探着问她:“你还记得爸爸喜欢干什么吗?”

  熙熙好像知错一样摇摇头。

  裘文珠有点动情。“他总喜欢抱着你,不想把你放下。”她说,又问道,“你还记得爸爸的声音吗?”

  熙熙又摇摇头,只不过这一次比刚才摇得慢一些。

  裘文珠显然激动起来,她说:“你爸爸的声音就像吹过花园的风,唱起歌来就像云彩里射下来的阳光。”

  熙熙很害怕地望着她,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脸上便重新浮出笑容,用手抚慰了一番女儿,说道:“再许个愿,吹吧。”

  裘文珠终究没有弄清楚女儿许的什么愿,她含泪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朦胧的烛光熄灭在她的眼中。

  这天夜里,等熙熙睡下,裘文珠跑到墙角,捂着嘴哭了半宿。

  为了不使丈夫的形象在熙熙心中真的消失,裘文珠开始有意地唤起和加深她对依稀往事的记忆。

  把丈夫的照片扩得足够大,挂在床头上,每过几天都要当着熙熙的面收拾丈夫的遗物。她总不忘指着家里的某件物品说,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就像丈夫还活着,会在某一天突然降临。

  隔了一年,又到了那一回全家人去海通大酒店吃饭的时候。裘文珠突发奇想,决定带着女儿去重温当时的情调。

  这时母女俩的日子很艰难了,因为服装厂发不出工资,她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有上班了。丈夫在世时也没能留下什么积蓄。

  裘文珠和熙熙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可是海通大酒店已改为伊蕾大酒店了。虽然名字比过去好听,裘文珠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现在的伊蕾大酒店气派非同以往,大玻璃隔板、大门窗,把酒店装扮得玲珑剔透,就像一座水晶宫。裘文珠暗自庆幸当年用过的座位还在,她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坐在那儿。不料酒店的服务员却说已有人预订下了,把她安排在另外的位置上。

  裘文珠马上明白,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她和女儿要的是零餐。她气愤极了,再次声明了自己的要求。那服务员口上虽说着对不起,但那眼神已有大大的不屑了。

  裘文珠拉着哭闹不休的熙熙拂袖而去。来到家里,受到屈辱的心仍然不能平静。她知道,要在这个世上昂扬地活着需要什么,可是她缺乏得太多了。

  “要好好培养孩子。”她又想起丈夫临终的叮咛。

  怎么样才算好好培养孩子?给她创造良好的教育、生活条件,开发她身上优雅的品质,可是在服装厂工人宿舍这个嘈杂穷困的环境里,她又能做些什么?裘文珠讨厌这里,拥挤、杂乱、肮脏。当初,本指望再过一两年,他们能够从这里搬到丈夫单位的宿舍,丈夫却早早撒手而去,裘文珠只好跟女儿一起蜷缩在这鸡窝一样的低矮的瓦棚,简直没有出头之日。更可厌的是那些穷得要死的男工人,还不时地来骚扰。

  裘文珠要让女儿住上安宁、整洁的房间,要让女儿自由出入任何豪华的场所,要让女儿进本市最好的学校。她决心为女儿付出一切,她相信丈夫本来可以做到的,她都可以做到。

  4

  刚刚恢复健康的裘文珠,奔跑一样,快步走下楼梯,匆匆离开家门。

  住宅区附近有一路通往市区的公共汽车,裘文珠没等多长时间就等来了一辆。她到了市区又叫了一辆出租车,也不往服装公司去,而是直奔熙熙上学的学校。

  学生们刚刚下课,校园里热闹非凡。裘文珠眼花缭乱,根本看不出熙熙在哪儿。她想去熙熙的班上问问,在走过一段较为僻静的道路时,她的眼睛忽然发现有一个孩子正躲在一尊小雕塑下沉思。

  “熙熙!”她叫了一声。

  那孩子转过脸来,接着惊喜的神色就充满她的眼。她嘴里呼唤着妈妈跑过来。母女俩久别重逢似的拥抱在一起。

  最后裘文珠把熙熙放下来,说道:“我今天要去公司看看,你怎么不跟小朋友一起玩?”

  熙熙说:“我正想你呢。你现在好了吗?”

  裘文珠心里热乎乎的,往日的忧愁、困苦都好像不曾有过。熙熙要去上课了,裘文珠情绪欢快地来到大街上,春天的迹象随处可见。

  裘文珠觉得生活仿佛假的一样美好,但她要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5

  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康庄服装公司的人们长期对裘文珠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裘文珠被蒙在鼓里,从第一眼看到毛总经理,就感到迷惑不解。毛总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热情地起身,欢迎她的到来。他甚至没有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动一动身子,而他于十天前还到医院探望过她,并说了那么多代表全公司员工感激她的话!

  裘文珠的快乐劲儿一下子消失干净了。她几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从毛总面前走开。但她还是竭力浮现出一丝笑容,向毛总说:

  “你好。”

  毛总随口“嗯”了一声,稍微挪了挪注视着桌前的目光。

  裘文珠感到非常的难堪,她站在桌子旁,心里有些颤抖。毛总终于做了一个要她坐下的手势,他的冷淡没有一点遮掩,裘文珠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坐,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毛总便道:“你来了。”仍旧很冷淡,显然在敷衍她。

  裘文珠努力振作一些,她坐下来,镇定地说道:“毛总,我过两天就想去T市。”

  毛总却打断了她的话:“你刚好,在家歇着吧。T市已有李广兼负责了。”并没有一点关心的意味。

  裘文珠听了,有些张口结舌。“我是最熟悉T市的,”她着急地说,“这笔外销业务可够我们公司干一年的。”

  毛总好像也碍于什么,不好多作解释。他沉吟了半晌,才说:“这已不仅是工作问题,还涉及思想作风,等等。”

  裘文珠脸都急黄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率直地说道,“没有工作,生存都不可能。我是怕弄不好这笔生意要从手边溜走的。”

  毛总古怪地咧咧嘴。裘文珠一眼就看见他牙齿上沾着一缕烟丝。毛总是喜好嚼烟丝的。他大约是想笑一笑,以缓解一下气氛,但那笑却变成了一种费解的表情。裘文珠听他说道:“过去公司不景气,一度放松了职工的思想道德教育。现在好了,就该认真抓一抓。明天公司开群众大会,你也来参加。到时候就明白了。”

  裘文珠隐约觉得毛总对她的态度绝非偶然,但想来想去,依旧想不出个前因后果。离开毛总办公室,似乎头一次看到走廊里焕然一新,但她确实感到有一团凉意从走廊的尽头向她逼来。裘文珠通过走廊,也没心情到别的房间见见别的人。走廊里是很寂静的,她快下楼梯的时候才觉察到这一点。但在这寂静中却包含着一阵阵窃窃私语,倾听时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她回头朝走廊深处望一望,意外地发现有一些目光在暗暗闪烁。

  裘文珠从家里出来的好心情全部丧失了。她垂着头,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每一步都要自问一句怎么了?她只顾自己,到了一楼车间门口也听不见里面嘈杂的机器声。正要走过去,一个人在背后叫道:“文珠!”她回过头,见是一楼的车间主任老王,便勉强笑了笑。

  老王说:“祝贺你好了。我们都没来得及看你。”

  裘文珠说:“多谢。”

  老王又说:“以后就不用操心了。说实在的,跑供销累在其次,主要是不讨好。”

  裘文珠并没有马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说:“跑惯了,在家呆不住。”

  老王试探地问道:“他们没告诉你?”

  裘文珠不解:“告诉我什么?”

  老王欲言又止,停了停才笑道:“没什么,我们都想看看你的新房子。”

  裘文珠似乎明白了,一转身又飞跑上楼梯,把老王甩在那里。她再次推开毛总办公室的门,喘着气,大声问道:“毛总,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毛总正嚼烟丝,见她突然闯入便急忙停下来,用巴掌捂住嘴,把烟丝吐在掌心。裘文珠气冲冲的样子让他不敢看她,过了一阵才慢吞吞地说:“不要急嘛。公司也是为你考虑,一个女人家,也有了不少钱,房产也置下了,就安心在家过日子吧。你又何苦再去千里之外受那个罪?”

  裘文珠紧盯着毛总,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着。末了,她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钱都是我拿血汗换来的,你们到底眼红了!”她不想再说什么,便如丧魂失魄地走了出去。

  但事实比裘文珠意料到的复杂得多。她回到家里就独自坐着,一直到熙熙放学回来,都没有动一动。尽管她表面上装得挺高兴,但熙熙仍旧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就变得沉默了。母女俩相依相偎,彼此温暖着对方的身体和心灵。

  6

  第二天熙熙上学后,裘文珠犹豫不决。

  今天的职工大会一定会有她的内容,她倒要看看一般职工的反应。难道他们真的就不想想如果没有她裘文珠孤注一掷,服装公司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还要照月拿工资、奖金,真是妄想!毛总还能够安然坐在豪华的老板台后,逍遥自在地嚼烟丝?

  可是,裘文珠打心眼里惧怕那种热闹的群众场面,她惧怕吵,惧怕注视。一想到这个,她的身心又开始累乏,好像大病将临。

  裘文珠坐卧不宁,走来走去。

  客厅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她以为是公司打来邀请她去开会的,没有马上去接。铃声很快息了。裘文珠想,如果是公司领导真的亲自来邀请她,她也许会去的,便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接电话。

  房间里的空气压抑得很。裘文珠简直都快喘不过气来。

  电话铃又响了,她赶快拿起电话去听,而里面并没有声音。她有些失望,却听到里面“喂”了一声。

  “你找谁?”她问道。

  里面的声音说:“是裘女士吧。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那人笑了。

  裘文珠紧张起来。“我听不出,没事我挂了。”她说。

  对方马上止住了她:

  “我只想告诉你,我来了。”

  裘文珠很生气地说:“我不认识你。”

  对方又大笑两声,说:

  “我是贾光铭,老朋友了嘛。”

  裘文珠愣住了。

  贾光铭缓缓说:“本想直接去找你的,又怕你不高兴。我就想先打个电话。”

  裘文珠厉言正色:“你来干什么!”

  贾光铭笑嘻嘻地说:“想忘掉你却总也忘不掉,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小洋楼也买了,标准的一个女大款,为什么这几年把老相识丢在脑后了?”

  裘文珠厌烦地说:“你不会满意的,我劝你还是回去。”

  贾光铭的笑声变了调。

  “你这样不客气也赶不走我,”他说,“我已先去了服装公司,准备把生意扩大来做。现在正有一批样货运往Q市。”

  裘文珠说:“我怎么不知道?”

  贾光铭说:“怎么?他们没告诉你?”他冷笑了一声,“我就是要叫他们挤开你。”

  裘文珠的背上冷飕飕的。她知道自己碰上了无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

  那贾光铭又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公司的职工大会?他们开得正热闹,你要去,就更热闹了。”

  裘文珠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贾光铭压低了声音:“直说了吧,我想搞臭你。”

  裘文珠喘息着说:“妄想!”

  贾光铭慢慢说:“那你走着瞧。你跟我睡觉的录像带我一直没有销毁,你从我这里总共弄回一百八十万,实际上你只交给公司一百五十多万,有三十多万是我帮你留下的,你另外还从公司提成十八万。这些账我都给你记着。你说说职工大会能不热闹吗?离开了我你是住不稳那小洋楼的。”

  裘文珠头都晕了,她拿着话筒不知所措。贾光铭的声音虽然没有了,而她的心情却很难平静。现在她终于明白毛总昨天对待她的态度了,但是她的忧伤多于她的气愤。往事涌上她的心头,使她无限地悲哀。

  在她勇敢地出任追款和推销之初,她几乎没有一点成果。眼看年底将至,她不能就这样承认自己的失败。在这时候她遇上了Q市外贸公司的主管贾光铭。为了那十万元,裘文珠献出了自己的身体。

  那天夜里,裘文珠躺在贾光铭的床上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她睁眼看着贾光铭被情欲扭歪的脸,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苦闷吃掉了。她忽然想起与丈夫行房时丈夫总是那么喜欢她在上面,于是她翻身骑在贾光铭身上,发泄仇恨一样,疯狂摇动身体,竟把贾光铭乐得嗷嗷直叫。贾光铭此生阅人多矣,还没见过像裘文珠这样的。她不停地摇,不停地扭,就像一个了不起的征服者。结果贾光铭痛痛快快把十万元划了出去。谁知整个过程被可恶的贾光铭用录像机录了下来。他一再地要挟她,她都设法躲避了。因为第一次三万元的分配使她信不过公司,就预先把自己应得的份额在电汇前扣除。等追回了八十万元的货款之后,贾光铭的要求变本加厉。而她也意识到其余的货款已不可能讨回,就马上跟贾光铭断绝了来往。贾光铭气急败坏,四处寻找她,她也便抽身走开,再没到这座海滨城市里去。

  事隔几年,裘文珠没想到贾光铭竟追上门来,还是死缠住不放。她从贾光铭处获利虽属正当,一旦说出去却有损她的名声。况且,她的确向贾光铭出卖过肉体。她不想否认这个。几年来,她是那么想忘掉它,因为它一直在折磨她的灵魂。

  那年冬天,她在外地滞留了几日,才敢回到家乡的城市。每当她远在外地时,她都会觉得她亲爱的丈夫还在那里活着。而她竟背叛了丈夫!她无颜再走到丈夫身边来。她几乎在那个冬天垮掉了。但她已不可能就此罢休,也便重又踏上远途。她不知有多少次自我宽慰,她那样做是为了孩子,她别无他法。她也几乎成功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她觉得自己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永远活着,他正跟她一起抚养女儿。不料,贾光铭对她的思念日深,为得到她不择手段,已将一切全部暗示出去了。

  裘文珠还能向别人分辩自己是清白的吗?她知道这件事会在社会上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且不光会影响到她的生活,还会影响到女儿的生活和学习。

  裘文珠一筹莫展。

  7

  这一天,竟没有人再来打电话打扰她。

  她很想知道公司大会上的事情,因为没有谁来告诉她,就准备亲自去公司看看。她已不想躲避现实,便暗暗告诫自己,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当众失态。要去见毛总,她开始感到为难。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大,他是高高在上的总经理,而她仅是一名普通的公司员工。她对公司好像已不如往日重要。但她没想到,毛总躲她唯恐不及。

  其实那天她见毛总时,他的态度还算温和的,但在职工大会上却是言辞激烈,毫不讲客气了。他拿出自己做过多年企政工作的经验,对裘文珠的作为上纲上线到已有贪污腐化的嫌疑。他以她为例,来警诫每一个在场的干部职工。一番慷慨陈词,大有不惩之,不足以泄民愤之意。散会后也觉得过火,但他这样讲话的原因之一,就是裘文珠不在场。如面对她,他多少有些愧色的,便早做了打算,处理决定由一楼车间主任老王转告——裘文珠原是一楼车间的缝纫女工。

  裘文珠当然不知内情,径直去找毛总,门关得紧紧的。问别人,也都答不在,或干脆说不知道。她已预料个八九不离十,便心怀怨恨,忽然又想起前天老王主动与她搭话时吞吞吐吐的样子。她有些明白了,便走下楼梯,在一楼车间门口停下脚步。

  车间里立刻鸦雀无声了起来。所有的女工,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注视着她。她感到一束束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芒刺,齐刷刷地向她抛来。

  在这目光之墙下,裘文珠难以向前走近,但她没有被逼走。她身上已练就了一种临危不乱的气质。她静静地与所有人对视着,双方相持不下。

  只过去短短的一刹,裘文珠就觉得付出了半生的精力。幸好监理台后的老王通过玻璃看见了她,便走了过来。

  “你知道了吗?”老王问她。

  裘文珠颇显疲倦。“是的。”她答道。

  老王又说:“他们让我告诉你。”

  裘文珠转身慢慢走了两步,但她又回过头,用一种沉稳的口气说:

  “我会来上班的。”

  老王刚想再说什么,她却又走了。在她的背后再次响起繁忙的机器声。响得很厉害,裘文珠听着很陌生。

  8

  毛总鬼使神差地接受了裘文珠的单独邀请。

  他乘车来到美乔大酒店门口,就打发司机回去了。在他走进美乔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那天裘文珠求见毛总不得,一过就是四五日,她也没有再去一趟公司。她想自己回车间上班是可以的,但她不能糊里糊涂地让人涮了。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她也并不想对谁承认与贾光铭有过密切的来往。她觉得只要自己言辞恳切,毛总是会相信她的,而贾光铭未必就会拿出那本录像带供人赏看。

  裘文珠主意一定,就打电话给毛总。既然毛总来了,她也就觉得事情成功了大半。毛总那个回头动作她也从前厅看到了。这几年她通过跟他打交道,了解了他的性格,她感到好笑的同时,也暗暗决定自己该保持什么样的态度。她大大方方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含笑说道:

  “谢谢毛总来了。”

  毛总自如了许多。他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两人来到一个清雅的餐间,对面坐下了。毛总不失领导风度地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办公室里谈,这样是大可不必的。”

  裘文珠心想自己绝不能让毛总太占上风,他要是来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教,她可是听不了的。于是,她直接说:“在这里我可以痛痛快快地谈。我这几天想不开。”

  毛总是很不愿意跟裘文珠面对着说起她的事的。在椅子上还没坐稳,他就开始后悔了。

  但他强使自己坐得端正,不让裘文珠说完,就截断她的话:“你闹情绪我理解,可这关系到整个公司的发展,也是公司领导的决定。你给公司出了大力,领导班子也考虑到了。人都该见好就收,这样安排也是为你着想。”

  裘文珠看着毛总发亮的额头,不由得想到那种在水面上扑扑直跳的油滴子。过去几年里,她遇到过许多强有力的对手,可没有一个像毛总一样,让她难以捉摸。他的油滑很容易就能挫败她的计划,她不甘心自己没说的了,也截住他的话。

  “我不是不知感恩,”她郑重地说,“公司对我理解我当然很感动,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影响公司发展了?现在公司业务量增加,市场扩大,是正需要人的时候。对那种出过力的人就应该一脚踹出去吗?我倒知道有个叫贾光铭的男人不久前来过公司。他就在本市。”

  毛总睁大眼睛。“贾处长还没走吗?”他问。

  裘文珠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心猛地乱跳起来,她简直没法掩饰。

  毛总看在眼里,他大有深意地笑了一声。

  “他三天前就走了,”毛总慢慢说,目光盯在裘文珠的身上。“我们跟他的外贸公司正准备签署一份合同。这比T市的生意大得多。”

  裘文珠的神情回复过来。她迎着毛总的目光问道:“你们为什么要信他胡说?”

  “他并没有说什么呀。”毛总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讲他认识你。”

  裘文珠清楚他在撒谎,也清楚自己再做什么辩解都是徒劳的。她沉默了。

  毛总见状,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放心吧,公司亏不了你。我们能有那么多人替换你不好吗?你又何苦再抛家舍夜地四处奔波?想开点,你愿来上班就上班,不愿上就在家歇着,基本工资照发。你还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番话,他心里也就安稳了,因为自从几天前开过那次职工大会后,他一直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裘文珠。他知道他在讲话中对裘文珠的评判会在人们中间引起什么样的反应。现在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不管贾光铭的暗示是真是假,他都不想太计较。他毛斯象做事向来仁至义尽。他倒是想如果贾光铭跟裘文珠有一小腿,就真是拔屌无情。贾光铭举止风流,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好色的男人,毛总虽谨慎规矩,但对这种人心里多少是有些钦羡的。没有哪一个男人不想有朝一日打破醋罐罐。

  但是毛斯象总经理有着非凡的克制力。裘文珠柔弱地坐在他的对面,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都没有多看一眼。

  裘文珠虽信不过两面三刀的毛总,但他的话的确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用不着再像过去一样苦争苦斗了,更用不着去向什么人做辩白,只要她和女儿的生活不受干扰,她也就求之不得了。

  9

  从大酒店回到家,裘文珠就不愿出去。

  她想她是早应该好好跟女儿生活在一块了。过去几年,女儿一直寄居在她父母家里,她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从没有在一起呆过五天时间。

  那做母亲的柔情,使她忘掉了近来发生的不快。她挣的钱够她和女儿花好长一阵子了。服装公司并没有留给她美好的印象,如果那里不再适宜她,她可以另谋高就,不信她真的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裘文珠开始享受从未有过的轻松,每天精心照顾女儿上学后就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做家务。

  春意浓了起来。裘文珠计划在这个双休日带女儿去某风景区春游,并为此做了充分准备。

  双休日到了,熙熙很高兴。

  母女俩牵着手正想出门,一个戴墨镜的女人一声不吭地走了过来。裘文珠刚想问她是谁,那女人竟粗暴地用身体挤开她们,大模大样地走进门内。裘文珠这才隐约地认出她是毛总的老婆。

  “你请坐。”裘文珠温和地说道。

  但那毛老婆并不答言,她阴沉沉的,四处打量了一阵,就走上楼去。裘文珠跟上这位不速之客,只见她仰着那张黄黄脸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察看了一遍。裘文珠竭力压住内心的气愤,因为她并不想得罪这位总经理夫人。她默默地跟在毛老婆的后面,不料毛老婆突然回过脸来,带着服装公司第一老婆的高傲冷不丁地问道:

  “你还是一个人住吗?”

  裘文珠如实地答道:“不,我和我女儿。”

  毛老婆以一种讨厌的腔调说:“就是门口的小东西?”

  裘文珠深深地感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她还是克制着自己。“她就要长大了。”她肯定地说。

  毛老婆稍微改变了一下态度,她假惺惺地说:“你为什么不再找个人?”

  裘文珠说:“没想过。”

  毛老婆像动情一样,拉拉她的手。“你还年轻,”她取下墨镜,“你看看我,多么老!老得让人害怕。”

  裘文珠朝她脸上一看,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皱纹足有二尺深,但都被白粉填满着。乖张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不管那眼睛被描画得多么妖媚,都掩不住里面的一股股翻腾的浑浊的杀气。裘文珠低下头,默默念叨着丈夫的名字,“岱伟,岱伟,快来救救我吧……”

  毛老婆在裘文珠面前体味到了那种以强凌弱的快乐。她的脸和心一样地残酷起来,那声音也变得冰冷异常。

  “你这个烂货!”她猛地这样叫道,吓得裘文珠一下子跳开了。“你跟多少男人睡过觉!为什么不先烂你的脸!还要让你靠它勾引我的男人!”

  毛老婆步步紧逼,裘文珠退到墙下,被她一把抓住了胸脯。裘文珠本能地捂住脸,毛老婆的手举起来,但没有落下。

  “你说!你说!”她继续恶狠狠地叫道,“我不打你,但你要说这房子是你跟男人睡觉换来的。说呀,说呀!男人怎么喜欢你,怎么×的你!”

  裘文珠无力地倚在墙上,痛苦地把脸扭到一旁。

  毛老婆松开了她,像拍尘土一样拍了拍两手。“你要再近我男人一步,看我不撕烂你!”她压低声音警告了一句,转身从楼梯上走下去。

  熙熙吓怕了似的,趴在楼梯口的扶手边上。毛老婆从她身边走过去。

  “小东西!”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嘴里嘟哝着,开了房门,消失在那儿。

  熙熙回头看见妈妈表情麻木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迎上去,两人就一同在楼梯上坐下。

  裘文珠发现熙熙小小的身躯在发抖,她轻轻地说道:“别怕,孩子,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在她心里已经开始深深地仇恨起毛斯象来。她猜不出他给老婆说了什么,但她肯定他向老婆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她。

  10

  事实上这回毛总纯属是说漏嘴。

  在枕头边上,夫妻之间本来不会有太多的忌讳。毛总接受裘文珠的邀请已过去了好几天,起初他还怕别人知道,渐渐地也觉得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嘛。这防人的心也就淡了,兴之所至,无意中笑着对老婆说,裘文珠心虚了,把他给请出去恳求他,而公司可怜她一个寡妇人家,并不准备细加追究的。

  谁知听者有心。他老婆叫魏淑娴,是个好女人,但好女人更惹不得,醋劲上来就变成魔王了,当夜就审了毛总一场。毛总有口难辩,只得顺着她的话茬承认裘文珠是个千人踏万人骑的骚女人,是艘重载货轮。既是这么个货色,你毛斯象也该早有防备才是,竟跟她单独约会!是她勾引你还是你有了贼心了?我魏淑娴对你怎么样?是你的枕头,你的马,热了给你打扇,凉了给你捂着,你有良心没有啊?

  毛总指天发誓,良心是有的。

  那就是别人把你勾引坏了。这个可恶的东西,竟然欺负到第一老婆的头上来了!我岂能饶了你,你有了头一次,那还了得!我已是人老珠黄,老公一旦鬼迷心窍,要他回头可就难了。

  于是好女人魏淑娴精心打扮了一番,直接来找裘文珠算账,结果大胜而归。她以凌人的傲气和自己半世的忠贞青白,轻易就能将这烂货挫败,连一个耳光也不用费力扇她的。

  11

  裘文珠和熙熙都感到危险正一步步到来。

  好女人魏淑娴在她家的横冲直撞,使她意识到自己早就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这里远离市区,但仍不是世外桃源。对于她们孤儿寡母,这世界毫无安全可言。她安慰着孩子,自己却什么也不相信。

  春游的计划泡汤了,两天时间她都有些提心吊胆,既怕门响,又怕电话铃响。

  还好,门和电话铃都没有再响。

  星期一早晨,从窗子里一看就知道这天是个不错的天气。

  裘文珠为熙熙收拾好书包,又亲手帮她背上。熙熙出了门,她就走上阳台,看见老胡的女孩像花蝴蝶一样,正娇滴滴地跟家里的妈妈挥手告别。裘文珠也微笑着注视她。在她闪进车门时,熙熙快步走了过去。裘文珠心中甜蜜,熙熙也没忘了给自己的妈妈招招手。裘文珠眼睁睁地看着熙熙刚刚转过身去,那辆红色的车子突然轻轻一跃,从她身边向前滑行了起来。熙熙稍微一愣,就拔腿就追。

  可是,车子就像冰上的一道火焰,滑得更快。

  “等等我!”

  熙熙跟在后面大声呼叫着。

  裘文珠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被刺穿了,而且那尖锐的声音还在刺向她的心脏深处。

  熙熙边追边喊。

  红色夏利车并没有停下来,它猛地绕过碧绿的草坪,向东边的一条路一拐,就飞速地开走了。

  熙熙终于意识到车子已经远去。她收住脚步,在水泥路面上,就像一株迎风的细草。

  裘文珠眼前一黑。她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梯,夺门而出。但是她没有马上走到熙熙身边。她远远地站住了,眼望着无边的优雅。

  彩色的天空就像用酒洗过的一样,醉醺醺地就要滴下来。

  12

  裘文珠长期渴望搬出康庄服装公司,实际上是想甩掉它,虽然那里有她和丈夫共同欢度的五年岁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愉快的记忆。

  在刚刚过去的这几天里,服装公司对于她倒是若有若无的,而现在她明白自己什么也没有甩掉。服装公司就像笼罩在她头上的一片巨大的阴影,并无孔不入,她即使有孙行者的功夫也翻不出去。

  这阴影已变得愈加浓厚,裘文珠陡然觉得自己的家又开始摇摇欲坠。

  在好女人魏淑娴来过不久,她意外地通过老王的口,得知服装公司正准备对她经手的业务从头进行盘查。她是在送熙熙上学的路上偶遇老王的。

  自从那天熙熙被邻居家的车丢在路旁,裘文珠更坚定了要好好培养女儿的信念。她要紧紧守卫着女儿,绝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人的伤害。一连几天,她都亲自送女儿上学,也并不马上回来,而是在学校附近等待女儿下课。

  这一天,裘文珠母女俩走下公共汽车,正欲转乘出租车,老王迎面走了过来。裘文珠本想装着没看见他,她已在努力忘掉服装公司,也试图跟它断绝一切关系。可是老王就像专门来找她一样,急忙叫了她一声,她只好应答了。老王推着自行车,来到出租车前,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问道:

  “第一老婆到你家闹了吗?”

  裘文珠漠然地点点头:“是的。”

  老王颇显义愤地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你也不要太怕她。”

  裘文珠止不住用眼打量了他一下。

  那出租车司机在车里一个劲儿地催她,老王就紧接着说:“我提醒你一下,那女人不想放过你,硬逼毛斯象查你的经济问题。有没有都防着些,该说的要说,该吵的要吵。女人家撒泼谁还笑话?大不了再回服装公司住,还能怎么了你?”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出租车开走了,裘文珠从车里看见他在原地意犹未尽,久久没有离开。她沉思着转回头,发现熙熙正以探寻的目光注视她。她不由自主地向熙熙微微一笑,又一眼发现司机映在后视镜里的脸。那张脸上空洞的神情就像是种渺茫的梦境,裘文珠由它而想到自己也是那样子的。

  熙熙走进校园里,裘文珠不安地在学校门口徘徊。这所学校是本市一家大型国企兴办的,师资设备都属一流,因此本市许多的达官显贵都乐意把自己的后代送往这里就读。一到上学放学时间,学校门口就汇集了形形色色的车辆。

  裘文珠心神不定,很容易妨碍车辆通行,于是就遭到不少人的叱咄。她只好留意起来,忽然看到熙熙停在了校园里,她在担心地回望她。她又一次向熙熙挥挥手,熙熙这才松松爽爽地向教室走去。

  13

  裘文珠来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广场上,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觉得世界上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的,有这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让你猜不透他们要去干什么和怎么生存。

  也许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要跟人挤一挤。裘文珠处在汹涌的人流中,有时是在高峰,有时是在低谷,但不论在哪儿,她都觉得自己是轻飘的,她不可能像礁石一样岿然不动,也不可能像蒲公英的种子,逃逸到隐蔽的岩缝里。裘文珠虽不愿再过那种漂泊流转的生活,但她总由不得自己,威胁时不时地降临在眼前,并有力地冲击她。现在,裘文珠不断地思考这一次自己将被冲到哪里去。

  一个上午过去,裘文珠惶惶然,小广场就像一个飞旋的罗盘,没有给她安定,倒使她有些头晕了。

  从学校里接出熙熙,母女俩径赴伊蕾大酒店。裘文珠想到那里去,还是为了寻求一点外力的意思。她觉得她会从那里再次听到罗岱伟已逝的声音,多年来它总是在必要的时候给她力量。

  一进伊蕾大酒店的门,熙熙就对她说,我们来过这儿的。服务小姐早不知换了多少茬,根本认不出她就是当年拂袖而去的那人。她指定了老座位,由一位服务小姐热情地导引过去。

  离开大酒店时,裘文珠陡然觉得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她握着熙熙的手,止不住频频回望。而熙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只是隐约记得来过,却不记得为何而来。在那个精致的餐间里,熙熙的眼睛里也并没有一丝回忆的神色。这也怨不得熙熙,因为餐间的确没有过去的一点影子。除了裘文珠自己,谁还记得曾有一位名气不大的青年作家将妻携雏来此落座?

  面对熙熙,裘文珠切实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帮助她,她必须依靠自己柔弱的肩头,来抵抗呼呼将至的暴风雨。她今天决定再次光顾伊蕾大酒店,不能不承认还包含着祭奠往日的意思。

  裘文珠的眼前有几片纸灰,黑羽毛似的,从绿草地上高高扬起,飘摇而去。等她的目光从伊蕾大酒店收回时,内心立刻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攫住了。

  14

  裘文珠在莫名的紧张中度日。

  应付那种吹毛求疵的盘查和来自各方面的疑问,是与出门推销商品时的讨价还价截然不同的,后者纯属商业上的利与利之争,而前者则是一个人的尊严受到侵犯和怀疑时的痛苦煎熬。裘文珠相信自己的做法虽有不当,但情有可原,而她并不幼稚到期望谁来为她开脱。结果怎样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种被粘着不放的尴尬和无奈的过程。

  裘文珠又要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了!

  但是出她所料的是,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她没有得到外界任何信息,只是有一天的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可等她心里怦怦直跳地拿起话筒之后,里面没人讲话。她满腹疑惑地挂上话筒,感觉着夜色鬼鬼祟祟地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走动不停。

  毛斯象总经理却在一天早晨不期而至。

  裘文珠像往常一样,正要出门送熙熙上学,毛总和一位副总一同走到她的跟前。裘文珠对他们视若无睹,毛总争着让司机把孩子领上小车。裘文珠不知他们有何贵干,心里暗暗猜测着,眼望着熙熙乘车走了,又一眼望见邻居老胡的红色夏利车,仍旧停在草坪旁的路上。她知道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一边把他们带往家里,一边注意到那辆夏利车慢慢地发动起来,像只烧红的鳖一样,向前爬去。

  毛总和其副手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裘文珠守在房门后,随时都要请他们出去。她低声说道:

  “有话讲吧。”

  毛总只顾含笑说道:“今天我和佘经理代表全公司职工来请你回去上班。你也休息了很长时间,等车回来我们一起走吧。”

  裘文珠从一见他们就感到吃惊,现在听他这么说,又疑惑起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裘文珠已经断定事情起了变化,但她还必须保持谨慎。这些人平时耍花招耍惯了,一不防就会被糊弄住。她暗暗地打量他们俩躲躲闪闪的神态,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段时间公司出于对你身体状况的考虑才有了那个决定,”毛总又说道,“我看你身体好了,还是多到公司走走,尽量地做点事。”

  裘文珠却冷笑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毛总看看其副手,他本想对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不快只字不提,但裘文珠的态度使他觉得无法轻易回避。于是,他又这样说道:“你也许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这是工作中免不了的。我请你不必挂在心上。公司里更多的人也都是不相信的。你为公司出的力谁也忘不了,我可以说,佘经理可以作证,没有你,就没有服装公司今天的规模和效益。”

  裘文珠厌烦这种假话,就突然开口说:“我不知道有哪些风言风语,我只知道自己早想离开服装公司。你等着,我这就去写辞职报告,你们正好拿去。”

  慌得毛总一下起了身。“别,别,”他摇着手,“你生气是可能的,但要以大局为重嘛。”

  裘文珠心怀着一股怨恨,她加重语气说:“像我这样的人也配谈大局?”

  可她又克制住自己,便又淡淡的了。

  “你们快把清查的结论告诉我,让我安心地过日子。”她说,“我不会跟你们吵的。”

  毛总立刻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清查什么?”他反问道,“别人都告诉你什么了?”

  裘文珠冷笑道:“别人倒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怕你们在这房子里呆久了也会有嫌疑。”

  毛总一个劲儿地说:“你这是怎么说呢?”

  送熙熙上学的小车返回时,客厅里已经冷场了半天。裘文珠漠然的神气使毛、佘二人难以启齿。现在他们也只好离开了。

  在门口那儿,毛总悄悄和佘副总经理对看了一眼,佘副总经理就像毛斯象身上结出来的东西一样,会意地说:“总之,文珠,服装公司诚心诚意欢迎你重返工作岗位。”

  毛总也说:“请你再考虑一下,我希望这两天能在公司见到你。公司已给你安排了重要任务。”两人向门外走去,裘文珠背过身,毛总却又探头说,“明天一早我让小车来接你。”

  在他们乘车远去之后,裘文珠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来过。她竭力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使高高在上的经理们屈尊纡贵?他们绝口不再提思想作风,不再提经济问题。在他们闪烁其词的样子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让人羞耻的目的。裘文珠判断他们是有求于她,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的。她虽然不能明确想到他们有求于她什么,但她隐约觉得,这个要求一定让他们自己说出来也感到脸红。

  裘文珠不相信公司对她经手的业务的盘查已有结论,只要有人成心找茬,你就不会清白如纸。

  裘文珠现在对毛总更多的是深深的蔑视。服装公司在她的心目中也不让她有丝毫留恋,毛佘二位的到来更加激起了她与公司决绝的勇气。随着公司对她的结论的下定,她不想失去与它一刀两断的良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了。

  裘文珠的心情不知不觉地获得了平静,好像她和女儿又得到了安全和保障。她被无缘无故地折磨这么多日,到头来竟是他们自己前来解放她。

  她准备近期再去公司证实一下,然后正式提出辞职。她要高傲地走进康庄服装公司。

  金鲤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她预先感受到了自由的乐趣,会心地露出了笑容。

  15

  毛总满怀焦虑,不可稍释。他对裘文珠将领命前来没有一点把握,第二天一早,就特意安排小车去接裘文珠。司机回来告诉他裘文珠拒不乘坐,怎么劝也没用。看着她和女儿上了公共汽车,司机才自己开车返回的。

  第三天的情况也是如此。毛总经理再也坐不住了,就回家跟老婆商量。

  魏淑娴一听就火了:“什么?让我去求那个烂货!”

  毛总说:“这些事都是你惹出来的,你不出面,自然解不开她心中的疙瘩。”

  “好啊,你个毛斯象!你还要给她解疙瘩,索性让我给她解裤子好了。”

  毛总经理生气地说:“你胡搅蛮缠!”

  “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你当然不高兴啦。”

  毛总经理一脸严肃地说:“姓魏的,你去不去?”

  魏淑娴坚决地说:“不去!”

  毛总一把扭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不去,就眼看我急死吧。就眼看我像几年前那样,当那种提不起精神来的鸟厂长吧。就眼看我夹着个破皮包,迈动着这双短腿去上班吧。就眼看我一回一回地打请调报告吧。”

  魏淑娴翻着白眼,被他的不知多少个“眼看我”弄得心又好起来了。她闭上眼睛说:“那好吧。”

  毛总就说:“这回就看你的了。我可是好话说尽了。”

  “只要为你好,她是个烂货我也认了。”

  “什么烂货烂货的,还不防口?”

  “你放开手,我收拾一下。”

  毛总这才松开了她的脖子。

  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带上礼物,再次登上裘文珠的家门。

  16

  裘文珠万没想到,毛总身后的竟是那位盛气凌人的魏淑娴。他们谨慎小心的样子,就像是拜见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裘文珠心中不光是疑惑,还有对魏淑娴的怨气。她极不情愿地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熙熙正做家庭作业,一见到毛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浑身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裘文珠轻声安慰着她,把她送到楼上去。

  魏淑娴早就抓着一条手绢放在脸旁,裘文珠还没走下楼梯她就抽泣起来。“我很难过,文珠妹妹。”裘文珠听她哭道,止不住吓了一跳,看看毛总,发现他面无表情地向旁边扭着脸。

  那魏淑娴继续说道:“文珠妹妹,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你有肚量,千万别把我的不是放在心上。”

  裘文珠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竟能作如此丑态。她远远地坐下了,只向毛总开口道:“你明白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干。”

  毛总吞吞吐吐:“还能有什么事?就是要请你回公司。”

  “我不懂,就为这个值得你三番五次地到我家来?”

  毛总从容了一些。“都是因为你嫂子得罪过你,另外公司的确需要你。”他说。

  裘文珠冷冷一笑。“公司里的能人有的是,还用得着我吗?我早就声明过了,我不会再为服装公司卖命了。”她拿出一张纸,起身递到毛总手中,“这是我的辞职报告,批不批我都不会再到公司里去。”

  毛总头上开始冒汗。“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好不好?”他恳求地望着裘文珠,“公司需要你,我们也从没有想到不用你。你嫂子对你多有得罪,我也真是难开这张嘴。你就当我是一个厚脸皮的人,答应我不计前嫌继续为公司做贡献,我就代表全公司职工谢谢你了。”

  裘文珠暗想,毛总竟然如此低声下气,他所遇到的事一定非同寻常。她不妨问问,也好明白一些。

  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魏淑娴误以为她心理活动了,就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说:“妹妹,这件事你要做是再容易不过了。你和贾光铭是多年的老相识,要签一份合同还不是一句话?”

  裘文珠像火烧着了一样,打了个激灵。她紧盯着魏淑娴那张不青不白的老脸,久久不作声。

  魏淑娴又很亲热地说道:“这是一笔大生意,你帮着做成了那功劳可不小。”

  裘文珠却把目光移向毛总。她声音很轻地问道:“说到底原来就为这个?”

  毛总点点头。

  裘文珠的头也乱点。“这的确是很容易的。”她微微笑地说,“我和他是老相识,不就是为了那张纸吗?你为什么不早说,毛总?”

  毛总不甚解其意。裘文珠的笑容和声音让他有点胆怯。“我们担心你对公司有意见,”他说,“误解很快就消除了嘛。”

  裘文珠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魏淑娴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大家不会忘掉你的,”魏淑娴亲热地说,“我都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像你那样。”

  裘文珠仍旧不理她。“那么,”过了半天,裘文珠才低声对毛总问道,“你明白告诉我,公司目前的状况怎么样,就使你非要跟贾光铭签合同?”

  毛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二十天商家退货的退货,中止合同的中止合同。本想指望的T市的外销业务也有别人捷足先登了。李广兼十天前两手空空回到公司,说是人家只认你,不认牌子。”他停了停,又说,“我已经怕了,公司的工作一旦脱节,要重整旗鼓可就难了。前几年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贾光铭所在的外销公司本是我们的老客户,过去只是没跟他打过交道。现在我们的货也发出去不少了,如果合同如期签下来,倒是能够救急。这是目前唯一的一家大客户,所以我们才看重。大家的意思……”

  裘文珠低头说:“我明白。”

  毛总很郑重地说:“你在家多闲一天,就会为公司多造成一天损失。作为公司的一员,谁都有责任做出牺牲,这是很值得赞扬的。我们大家都盼望你能来完成它。”

  裘文珠忽然抬头问道:“这是他提出来的吗?”

  毛总沉吟了一下,才说:“不是的。这是公司主动安排的。”

  裘文珠轻声笑道:“你们自然就想到我了。”

  魏淑娴不知深浅地插嘴说:“服装公司的女人就数你是个人物。我都羡慕得要死。”那手顺着裘文珠的胳膊往上摸,她歪着头眯眼看着裘文珠,好像是在专注地欣赏她。

  不料裘文珠猛地抽出胳膊,将这女人一把推倒在沙发上。她气咻咻地盯着他们夫妇俩,大声叫道:

  “滚!滚!我答应你们了,你们满意了吧。快去把贾光铭领来,为了公司,我跟他睡觉。你们都来看吧,让所有的人都来看吧!”

  在毛斯象夫妇眼里,她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像一头母兽。她很快就要扑过来,撕破他们的皮肉,喋尽他们的鲜血,嚼碎他们的骨骼。他们还从没有见过那么狰狞的面孔和凶猛的眼神,两人不由得紧抱在一起。可是裘文珠的胸脯仍旧不停地剧烈起伏着,好像时刻都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爆出。她真的在向毛夫妇逼近,毛夫妇在极度的惊慌过后,准备反击了。

  裘文珠愤怒的身体凝固住了,而这个样子比她发作时更显得不可侵犯。

  毛斯象总经理面色惨白地分辩道:“文珠,你错会了我的意思。”

  裘文珠没有动。

  毛夫妇也不再多作停留,两人无声地从她旁边绕过去,匆匆走开。

  裘文珠没有听到夜色里传来的小车发动和远去声音。她觉得自己已经冷飕飕地逸出了身体,正像风一样地在荒野上呼啸。

  17

  贾光铭以自身特有的魅力,松懈了毛总的防范之心,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康庄服装公司弄走了大批成衣,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坑蒙拐骗服装公司的意思。在他手上,的确掌握着一份数额可观的外销合同。

  毛总的胃口已经被他高高吊起,但他仍不罢休。在本市的六七天里,又是考察公司的实力,又是监督公司制定完成合同的方案,煞有介事地忙活了一阵之后,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毛总一直都在想方设法使他开心,每顿饭局都由公司的几位头面人物陪同左右。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了,通宵舞会也举办过了,本市的旅游点也逛过了,但这位贾处长的心情好像愈来愈糟。那天,在本市有名的风景区天鹅湖回来的路上,竟很不满意地说:“这么个破烂玩意,一个臭水湾,也配叫天鹅湖!”

  到了下榻的西城宾馆,他坚持自己回房间,晚饭也不让任何人来陪了。

  毛总有些提心吊胆,贾光铭的脾气让他捉摸不透,好的时候,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坏的时候,就像个任性的大男孩。因为担心,毛总就在这天晚上给他房间打了电话,小心地问他好了没有,还需要什么。他不掩饰自己的火气:“我大老远地来,需要什么,你还不知道么?我走后你再想吧。”

  毛总发现他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就很害怕他,但怕也得见。第二天试探着提出了裘文珠的名字,他一下子从贾光铭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自然流露的笑意。

  这时候,公司已中断了对裘文珠经手业务的盘查,因为要以全部精力应付这位贾处长,事实上还碍于贾光铭的面子。贾光铭与裘文珠有过密切交往,这是谁也不想否认的,虽然他并没有特意询问过裘文珠的情况。

  贾光铭是那种搭眼看上去很有修养的潇洒男士,两次来西城宾馆下榻,已跟不少服务人员混熟了。只要他一走出房间,那些小姐就对他微笑致意。他的房间也被收拾得格外整洁。

  18

  这一天,贾光铭独自留在宾馆里。

  他已吩咐过公司的人不要来打扰他。从早晨醒来,他就感到有些百无聊赖,勉强起床去过餐厅,在服务台与小姐们逗笑了一阵,就回到房间。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只手压着话筒。

  他来本市已经七天了,可是他还没见到裘文珠。他在白天朝她家里打过电话,但总没有人去接。那天夜里,他再一次拨下了裘文珠家里的电话,可是等对方拿起话筒,他却失去了跟她讲话的勇气。

  贾光铭并不否认自己从未对裘文珠动过真情,裘文珠只不过是他得到过,却仍想得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并不多。他能够很容易地忘掉那些与他有过一夜之情的女人的。可是裘文珠竟使他梦绕魂牵了三四年。起初他来本市还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不料他一下子就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了。他准备为了裘文珠付出足够大的代价,因为他觉得她值得他这样做。每到夜间,或摆脱了他人而独处时,他都会感觉着裘文珠正伏在他的身上,像个疯狂的溺水者。他沉浸在那种惬意里,浑身像火烧一样。可是,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害怕起裘文珠来。当他每一次拨下已记得烂熟的那串电话号码时,他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他不敢肯定如果真的见到裘文珠,他还能够像两年前那样轻狂起来。裘文珠的神气和语调都会让他感到深受拘束。几年前的那天夜里,裘文珠委身于他,是他乘人之危。在她有求于他的那段时间里,他都没能再次得到她,实在是畏于她的高傲和冷漠。这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女人无疑,她只是偶失前蹄,而后就更加严密地保护起自己来。

  贾光铭就要失去耐心,也要失去信心了。

  电话又通了。贾光铭知道此时自己正在考验自己的勇气。但是,接电话的是一个小女孩,问他是谁,并告诉他她家里只有她自己。他颓丧地丢开话筒,像死一样地继续躺在床上。

  这是第七天了,他想,再加上三年,他贾光铭追女人从没用过这么长时间。他不想再等了,他要找到她家里去,让她明白,他并不想把过去的事公之于众。但是如果他不念旧情,你裘文珠的日子可就难了。

  贾光铭快速地思考着,他腾地坐起来,接着,惊异的表情布满了整个面孔。

  裘文珠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淡雅的装束更显出了她的那种漠然的神气。

  贾光铭一下子就发现了她与往日的区别。那一份沉稳和成熟自然使她独具风韵,而增添的憔悴几乎改变了她的面容。但贾光铭仍然能够认出她来。

  裘文珠转身走出卧室,来到会客间。贾光铭整整衣服,也跟了过去。裘文珠已在一把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了,贾光铭就坐在沙发上。

  “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裘文珠平静地说。

  贾光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裘文珠又说:“你搅散了服装公司的生意,还想怎么样?”

  贾光铭急忙分辩:“别冤枉我,我可是清白的。”

  裘文珠冷笑说:“谁不知道你贾处长神通广大,要玩转一个小小的服装公司还不易如反掌!你明白说吧,你想要什么?”

  贾光铭想了想,他开始镇静了。“我不想隐瞒,”他说,“这样做全是为了你。”

  “我要不答应呢?”

  贾光铭站了起来,慢慢走动了一阵。他又坐下来,忽然把手放在裘文珠腿上,急切地说道:

  “我已经够讲交情的了,你不要装不知道。念在老交情的份上,我这样苦苦想你,你就不动心么?”

  裘文珠推开他的手。“我跟你没有交情,”她声音颤抖地说,“只有耻辱。让我忘掉它!”

  贾光铭微微一笑。“好吧,”他说,“我不求更多,只求你再给我一次。以后你不忘,我也要忘掉,谁要再提到你谁就是真小人!”

  裘文珠坚决地摇摇头。

  “那不可能!”她说。

  贾光铭向后仰一仰身子,他紧盯了裘文珠一阵,脸色急剧地阴沉下来。“那你就别怪我不仗义了。”他冷酷地说。

  裘文珠迎着他的视线。

  “不用你去说,我就可以坦白告诉人们,你跟我睡了觉,”她说,“你帮我扣下了我该得的钱。到现在你们还欠着服装公司四十万。我真不明白,服装公司为什么还要跟你们这种言而无信的人做生意,还像老爷一样供着你!”她的情绪激动起来。

  贾光铭着实慌乱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你就不想想你的名声吗?”他提醒道。

  “哼,名声?”

  “我马上就可以让你们全市的人知道,一个女人来找我睡觉。那些服务小姐都乐意听我的。”他得意地笑了笑,又说,“另外,你忘了服装公司的货款有十五万下落不明。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如数交还服装公司,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腰包。面对着那笔钱,裘小姐,你当时是显得贪心和幼稚了些。换了现在的你,你肯定不会采取那种做法,而且还欺瞒了公司那么久。这笔账全由我说了算,而那又何止是十多万,其余的四五十万货款,我都可以转嫁在你头上。况且服装公司已被我攥得紧紧的,要操纵毛斯象不会比对付你更难。”

  裘文珠默默无言。

  贾光铭趁势搂住了她的腰,又伸手用力地揉搓着她的胸脯。

  裘文珠叹息一声,仰起脸来。

  贾光铭情急地喘息道:“早这样乖乖的不就结了吗?我贾光铭不会亏待你的。你用身体我用钱来完成一笔交易,不是很公平吗?”

  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裘文珠又成了他手下的猎物。面对着这个温暖芳香的宝贝,他不想再耽搁一点时间,也不看看裘文珠对他这番赤裸裸的话有什么反应,就要把她抱到床上去。

  可是,裘文珠以冷静的声音说道:

  “你等我想一想。”

  “还想什么?”贾光铭嘀咕一声。

  裘文珠看着他的欲火纷纷的眼睛说:“这个时代,这种事儿又到底能算个什么事儿!可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贾光铭急得摇头发誓。

  裘文珠突然挣开他,一步跳到房门口。

  “你错了,贾光铭。”她庄重地说道,“就是拼着去坐牢,我也不会让你称心的!”

  没等贾光铭醒过神来,她就飞快地从背后伸出手,把房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两个前来收拾房间的服务员。

  裘文珠微笑着对愣在那里的贾光铭说一句:“我走了,贾处长。”就在服务员猜疑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离开了房门。

  19

  来到大街上,裘文珠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贾光铭这一回该知道她裘文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吧。她不会那么容易让他要挟住的。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此耗神多久。忧愁又涌上心头,使她好像辨不出路径。

  本以为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可一回头,发现还在西城宾馆附近。她忽然觉得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竟又走了回来。

  西城宾馆蔚蓝色的玻璃墙壁,熠熠生辉。被贾光铭揉痛的胸脯提醒她,在这座豪华的建筑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事。

  她停住了脚,想道,如果自己不出来将会怎么样?这段时间的纷扰烦乱将会一笔勾销吗?她继续走过去,身体不由地挺得笔直。

  “呸!裘文珠,你真不要脸!”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头脑中说,“你怎么能想到再去接近一个灵魂如此肮脏丑恶的臭男人?你还要跟他再度共效鱼水之欢吗?你要完成的那笔交易意味着什么?”

  裘文珠喃喃地说:“我还要活着吗?我还要活着吗?”

  她走不动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的旁边,司机从车窗里问了她一声:

  “你去哪儿?”

  裘文珠一愣,“我去哪儿?”她猛地想到了女儿。这时候她是那样想念她。于是她急不可待地坐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到我家里去。”

  “家在哪儿?”

  裘文珠神情狂乱地用手指着:

  “朝前开!朝前开!……”

  20

  裘文珠几乎丧失了清晰思维的能力。她一直说不出自己家的地址,但司机仍旧把她送到了家。

  “熙熙!”她心里迫切地念叨着。

  等她打开房门,她一下子愣住了。

  客厅里坐满了女人,她们一齐望着她微笑。

  裘文珠还没看清熙熙在哪儿,就被一个女人亲热地拉过去坐下来。

  她们给她剥好特意买来的橘子,沏上茶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裘文珠这才望见熙熙正远远地坐在楼梯上,她好像觉得跟熙熙隔着整个世界,即使她想呼唤她,她也听不到了。

  熙熙也没想到走到妈妈身边去。

  从这群陌生的女人涌入她的家里,她就再没说过话。她眼看着她们在每个房间里出出进进,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后,又汇集在客厅里,把客厅弄得乱糟糟的。她们在这里等候出门未归的妈妈,一边吃着水果和瓜子。

  不大一会工夫,水果皮和瓜子皮就被丢得满地都是。她们还跟她讲到一个叫贾光铭的男人,还有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现在,她们又开始对她的疲惫不堪地妈妈讲那些她听不懂的话了。

  裘文珠的耳朵里充满了女人们的聒噪。

  她们都在夸她是一个好女人,夸她有本事。她们真是对她心怀感激。讲到动情处,有一个女人止不住哭了起来。头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啊。她边哭边说,厂子里一年半都发不出一分钱的工资,她就只好轮流到各个集市上摆地摊售卖厂里发的裤衩儿。丈夫工作的厂子也不景气,孩子还要上学,一家人就靠那点卖裤衩儿的钱过日子。眼看没法活下去了,厂子又好了起来。

  这个女人搂一搂裘文珠的肩膀,真心诚意地说:

  “多亏了你啊,文珠妹妹。”

  “谁说不是呢?”

  没有裘文珠的背水一战,服装厂早就淹死了。谁敢小看咱们女人家?女人是半边天,撑起来可是整个天。那些男人见裘文珠干出名堂了,也不好意思再闲在家里。出去跑总比不出去跑强,但又有哪个比得上裘文珠!不是空手而归,就是猪尾巴牛尾巴地往家带,羞死人哩。文珠妹妹,你就是那盖世无双的巾帼英雄,是活花木兰,活穆桂英,活江姐,活……你的大恩大德俺们一辈子也报不完。

  自然她们还要巧妙地提到贾光铭的名字。

  贾处长年轻才俊,谁见过这么潇洒的男士?

  在这帮天生的超级说客的摇唇鼓舌声中,熙熙悄悄从客厅走了出去。

  21

  居民区里的鲜花已经开了,并向温暖的空气中播送着阵阵撩人的香味。

  熙熙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孤独地走到居民区附近的路旁,站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几张降临人间的上帝散发给红男绿女们的福音书。

  熙熙倚在那儿,心里想着上午那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她知道他是从哪儿打来的,因为他失口说出了他打电话的地方。而且熙熙也想到了这个陌生人跟家中那帮女人所谈论的男人,有什么关系。

  路上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小女孩。

  22

  贾光铭也在西城宾馆的房间里呆不住了。他随手带上门,烦躁地来到健身房,那儿只有几个人在无所用心地锻炼。

  他站在台球桌前,一个男人走过来想跟他打对手。他很没礼貌地拒绝了,然后就一个人在那里玩。

  今天贾光铭的球技发挥得并不怎么好,满桌的台球滴溜溜乱转,却一个也不掉进洞里。他停下来,拄着球杆休息了一阵。

  再打,就听见球桌上啪啪地响成一片,进完了花色的就进全色的。

  球打完了,贾光铭的主意也拿定了。他准备不辞而别。

  在服务台那儿,有人想跟他说话,他也无心去理。垂着头,通过走廊。来到房间口,推门进去。他叹息一声,在门后闭目养一会神。他想自己这样做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为什么非要把合同送给康庄服装公司?这个城市让他的尊严受到极大伤害,回去以后他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快走!他现在就走。

  贾光铭大步跨进卧室,但他马上立住不动了。

  一个像小公主一样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向他,向整个世界,说道:

  “你,来吧!”

  小女孩就是熙熙。

  福建文学 201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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