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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福建文学 2011年9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7293
  李兴义

  

  西峰开往环县四合原的班车引擎已经响过一阵,正待起步。兰州开往西峰的大巴倏地停在了近旁。车门刚一打开,一位七旬老人便踉跄着下了车。他一手提着一只大塑料壶,一手拿个鼓囊囊的布袋不停地向四合原的班车摇晃:“师傅,请等一下,我要去四合原!”老人提着沉重的水壶,艰难可是迅速地挪近班车。乘务员将他挡在了车门下:“老人家,您提着液体东西不能乘车。”老人急了:“师傅,我提的是水,黄河的水。估计你也看见了,我刚从兰州的车上下来。”乘务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行就是不行,我不管你从什么车上下来,要上车必须安检!我们马上发车了,你就坐明天的车吧。”西峰发往四合原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老人家急得满头冒汗,赶紧打开水壶盖子,将嘴噙了壶嘴,浅浅地抿了一口,咕噜一下咽了。乘务员浅浅一笑,说:“上来吧!”老人艰难地将水壶放上车,上来了。我的身旁正好有一个空座,老人和我成了邻座。看那老人,面部黝黑,满脸皱纹,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身子骨却还硬朗。

  他挨着我坐下,掏出一方手帕左一把右一把地擦汗,不停地说:“总算赶上车了,总算赶上车了。”

  乘务员走近老头。老人赶紧停下擦汗,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床单,在折缝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缠得硬邦邦的小塑料袋,解开来,取出一些票子,说:“去四合原。”满车的人都将目光转向他,看了那么一瞬。接着便有人和他搭话,问长问短。

  老人本是四合原人,居住在山区。十年前,政府将他们全家移民到了兰州榆中。一去十年,老人这是第一次回故乡。他说,他早就想回去了,可是家人们都不让他回去,说他年纪大了,路途遥远,受不了这长途跋涉的劳顿。这一次,他是背着家人偷偷回来的。看看他的行李,我突发奇想,环县是全国有名的干旱县,四合原是最严重的干旱区,老人带的这一大桶黄河水,该不是给乡亲们的礼物吧。

  说到四合原的干旱,老人的故事很多。他说,从前,山下还有个很小的泉子,向外渗着些许的水,那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眼山泉。环县境内河水和泉水都是苦水,唯有这个山泉的水是甜水,方圆几十里的山民和牲畜都饮用它。白天黑夜,通往这眼山泉的所有沟岔里都有赶着骡子驮水的人和挑着担子挑水的人。可是后来来了石油,钻机在山山岭岭上到处打井,石油钻出来了,泉眼却干枯了……车上坐着的大多是穿红色标志服的石油工人,听着老人的话,他们的脸似乎都红了红。因为老人在叙述中说了一句:“狗日的石油鬼子来了。”

  汽车在山道上盘旋。酷热的初夏,车内闷热得慌,有的人昏昏欲睡,东倒西歪的样子,有的人已经将头挂在胸前呼噜大睡,有的人拧开纯净水瓶给身体补充水分。老人还在继续着他的故事。

  夏天里,赤日千里,环县北部的山都被晒焦了。趴在山坡啃草根的羊群远远地看见山下一泓清水,会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坡,奔向水源。常常会有一些羊只冲下高崖,摔得头破血流甚至毙命。有一年,一个农人在山下的地里用塑料薄膜养了一畦菜苗。老实的羊群看到白亮的塑料薄膜,误认为是一池清水,冲下山来,直奔菜畦,有一只绵羊发现那不是水,对天长号一声,一头撞地,惨烈而死。

  前些年,为了解决这里的人畜饮水,政府曾经用罐车给各村庄送水。罐车一进村,就有好多头牛尾随其后拼命追赶。罐车一停,雄壮的犍牛就拼命地用头牴撞水罐,头也撞破了,犄角也撞掉了,还在撞。那种悲壮的场景实在让人心惊肉颤。

  三个多小时后,班车出了环县县城,向北,向北,再向北。沿途又上来几个乘客,都是当地人,有人向老头搭讪,互致问候。下午一点多,开始上山。山路越来越陡,弯道越来越多,转弯越来越急,路面越来越烂,而且全成了土路。过去一辆车子,便会卷起一条土龙,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久久不肯散去。班车在艰难地行驶,一颠三簸,有时碰到一道坎儿,引擎发出无奈的呻吟,吭吭哧哧老半天,上不去;有时还会向后溜出一大段,吓得满车的人大呼小叫。就有人对着车上的石油工人骂开了:该死的石油,弄没了我们的水,踩僵了我们的地,碾烂了我们的路,逼走了我们的人……

  苍山如海,苍山如海!到了这里,让你最先领悟的一个词儿便是苍山如海。车到半山腰,从车窗望出去,你便会看到无数的山头起起伏伏,挤挤挨挨,连绵数百千里,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初夏时节,本该是花儿的季节,草儿的季节,树儿的季节,可是这里全无。光秃秃的山岭赤裸着身子晒太阳,皮肤被晒得焦黄黝黑。连绵的山岭又似一群跋涉中的驼群,冒着烈日,蠕蠕地艰难前行。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绕过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剧烈的颠簸让每个人都醒来了,陡险的山路让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他们抱紧了前面的座背,抓紧了身旁的扶手,用眼神和心脏诠释着提心吊胆四个字。车子没有空调,车内空气燥热得紧,乘客们闷热得慌。大家一个劲地将一瓶瓶矿泉水灌进腹内,想要熄灭心头不时窜动的火苗,可是总难奏效。一车人中,只有我身边的老人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座山。他稳稳地坐着,目光一直盯着窗外,看远山,看近山,看路,那目光中,一直饱含着深情。我几次拧开水瓶,让老人家喝口水,老人家总是谢绝,说他自小儿生长在这干旱缺水的大山,旱惯了,是条旱虫,三天不喝一口水都不会渴。“再说了,我比你们带的水都多。我有一大壶的黄河水。黄河水比你们的矿泉水好喝多了。我不渴。”

  又翻过几座山,又绕过几道梁。

  “师傅,请停车。我到家了。”老人突然喊了一声。

  车子在一个山梁的半腰停下来。老人向我笑笑,说:“我到家了。”我向他点点头。他提起那个布袋,提起那个沉重的水壶,向大家笑笑,说“我到家了”,然后下车。

  大家一致请求师傅停下车子吹吹山风,休息休息,师傅答应了。大家纷纷下了车。

  直到下了车,我才发现了一棵树,一棵合围粗的大杨树,孤零零地站在眼前的这道山梁上,站在这群山荒岭之中。树顶如盖,枝繁叶茂,树阴如伞,遮蔽了大半个山梁。我像山里的羊只看到清泉一样,撒腿跑下山坡,跑到大杨树前,惊讶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看了看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然后深情地将树身抱住,久久不想放开。

  这时,我才看到,坐在我身旁的那位老人,提着那个塑料桶,提着那桶沉甸甸的水蹒跚着也来到大树前,定定地站住,热泪盈眶地凝视着这棵树,许久,许久,然后拧开塑料桶的盖子,将清冽的黄河水哗啦啦浇到树根下,末了,还摇了摇,摇落最后一滴水……

  我惊得发呆:“老人家,您这是……”

  “这棵树是我栽下的。我的家就是树前面的那两孔窑洞。”沿着老人指示的方向看去,左前方,不远处的山洼上,面南有两孔窑洞,山墙已经坍塌,只留下两个黑窟窿。老人说,当初,那就是他的家。二十岁上,他结了婚。结婚那天,他栽了这棵杨树。这里连年干旱,山上寸草不生,根本栽不活树。栽下这棵树,他每天都下到山下的泉眼上挑水。挑回的水,人可以不吃,牛羊可以不喝,可是树必须浇。就这样,他每天一盆水,整整浇了四十年,生硬地将这棵树浇活了,浇大了,浇壮了。移民的时候,他向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交代过,千万不要砍伐了这棵树,过些时候他会回来看它……

  师傅在坡子上面喊上车。我招呼老人走,老人说,“我不走了,我到家了”。我迟疑了,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是他的家,他晚上住哪儿?老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那个布袋,呵呵一笑,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我带着塑料床单,晚上,在树下铺开,睡上一夜,天一亮就坐车回兰州。

  我迈着迟疑的脚步向坡上走去。一位七旬老人,为了看一棵树,为了给一棵树浇上一次水,为了陪一棵树睡上一个晚上,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这里面有没有更深的含义?

  口渴了,我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放在嘴上,又取下来,盖上。我转身跑下山坡,再跑到那棵树下,将包里剩下的两瓶矿泉水全打开,哗啦啦浇到树下……

  福建文学 201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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