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 势
映 泉
官帽岩壁立千仞,横贯数公里。远远望去,主岩两旁还有两座小山,仿佛官帽的双翅。遇见有雾时候,尤其像是一顶官帽。最让人惊奇的,是岩上方边沿挂着一幢土木结构的老房子,那是杨老槐的家。凡旅游者到了这里,无不惊叹这一奇特景观,无不对着它伫立老半天。
其实这不过是一面之相。如果从另一边绕道上山,它并非在山下远望的那么凶险。山上如丘陵,几个小山包之间散住着一些人家。杨老槐家出门转过一个弯,也就是屋背后的山包那边,是十几户人家的聚集地,村委会就设在那里。从那边往杨家走,非但不危险,反而别是一景。站在这里,望着的是每天变化的图景。山下的变化很大,远处县城一天比一天多的幢幢楼房,夜晚一天比一天亮的灯光,如在天上俯看人间沧桑。
生活贫穷而平静,不过这平静要被打破了。
县政府有个重大决策:山上的人们都搬到山下去,一来解决贫困人口的生活,二来退耕还林,保护生态环境。这无疑是个好政策。大家都想着下山的好处,可是忽然离开呆了几十年的家,多少有些留恋。村主任一再向大家宣称,县里为我们都考虑周到了,安家的地方就在县城附近,种菜养家,而菜是城里人每天必买的。虽如此说,人们通过电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便要村主任向上级报告,新地方的房子不能差,设施不能马虎,不能欺负山里的弱势群体,等等。这些话自然是要向上说的。为了把上级的指示落实,镇上领导们能妥协的尽量妥协,给他们安得好好的。通过几个月的来来往往,总算都搬下去了。
镇上的领导们松了一口气,忽然传出消息,官帽岩还有一户人家没搬,他就是挂在岩边上那幢旧房的主人,杨老槐。
最应该搬走的杨老槐不搬,成了镇上领导的一块心病。干部们大多数人去过那里,知道那幢房子隐患颇大。它虽说座落在岩石上,地基却是在一堆泥土上,如果被水一泡,整个房子就会滑下万丈深渊,真正堪称危如累卵。他不搬,嘴巴说得动听,说感谢政府为人民着想,领导这么忙,不需要为我们一家操心。有了问题我也不找领导,再说新社会了,样样都好,会有什么问题?总之他坚决不搬。镇上领导村里领导一次次去他家动员,动员到后来,他竟然老泪纵横,说他世代祖宗都葬在这里,他不愿离开他们。几次要说动他,几次都无功而返,只好这么拖着。
杨家也不是铁板一块,杨老槐的儿子杨中华初中毕业,满脑子新玩意儿,羡慕的是城里人的生活。对于老爹不愿下山一肚子怨气。杨老槐自然知道儿子肚子里在怎么折腾,见他闷声不响,便喝道:
“不愿在这里住就给老子滚!”
儿媳自然不敢说话,其实她的心早就飞下山了,因为她娘家就在背后山包那边,早就搬走了。弟弟回来说,搬的地方就在县城郊区,种菜过日子,比在山上强多了。公公这么个态度,她插不上话,就在枕边对丈夫下工夫。但老头子不是一个杨中华对付得了的。至于杨老槐的老妻,嫁鸡随鸡,哪样都行。
一连下了许多天雨,干不了活儿,这天吃晚饭时杨老槐开口了,算是家庭会议。
“我跟你们说,你们都想下山,我晓得。你们都把政府的话当真,以为下山可以讨便宜。哼,今天下山,他们恨不得喊你亲爹。等下去之后,人生地不熟,再去找他们,就不是这副面孔了。在山上多好!那年人民公社闹得多凶?哼,老子照样单干。这几块田集体种,要跑半天路,谁来?不是照样让我们自种自食吗?现在他们搬走了,林子里野猪麂子就会多起来,我们打了哪个晓得?你看现在兴搞旅游,天天有人来围着我们家转。老子这幢房子就这么挂在岩边上,谁来看都得吃饭。城里人喜好吃野菜,我们请他们吃,一高兴,多少钱随我们要。再说我们自己酿酒,城里人一斤几百块钱,我们让他们喝了还想喝,你们说那是不是钱?嘿嘿,下山赚不了的钱,老子赚给你们看看!你们平时不关心国家大事,这怎么行?现在有政策,水泥路要修到每家每户,我们在这里不动,还怕他们不为我们修?新社会,还让我们点松树枝子?他敢拆电线,老子就敢出他们的洋相。再闹狠了老子就上访,这是当官的最怕的事。”
一脸老实相的老爹,竟然有如此深的心思,让杨中华惊奇不已。老爹的划算可谓天衣无缝,不说别的,仅高山的菜都可以卖大价。可是话说回来,呆在这个山上,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他在电视上知道了外部世界在怎么过日子,舞厅、网吧、公园……在这里呢?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老爹的意见,沉默着。
杨老槐让镇政府的官员们心头布满阴影,忽然下起雨来,阴影变成了块垒,沉重地压在当官儿的心头。宋光明是镇党委书记兼镇长,刚挂四十岁的边儿,原本这官儿当得顺利,县里期望的许多大事他都干得不错,不想偏偏遇到了杨老槐这么个东西。那地方他去过,站在场子边上朝下望,腿直打哆嗦,如果一场雨,岂不连人带屋都溜下去了?那个老东西为什么就不搬呢?
秋夏之交,正是暴雨常常降临、山区遭灾的季节。市里领导们大声疾呼,要各级领导保证不让一户人家受灾,防患于未然,要动员处于危险状态的老百姓赶紧撤离,等等,交代得很细致。恰恰杨老槐的家都符合这些症状。怎么办呢?
很早时候他就想自己去一趟官帽岩,可是派了那么多人去都没解决问题,自己去行吗?犹豫间,天忽然下起雨来,灾害的前奏开始了。这下宋光明不想去也不行了。这天早晨正打算开拔,忽然县里电话来了,命令各级领导把人都派下去,主要领导坐镇指挥,随时接上级电话。这下急得宋光明团团转。他的眼前老是看到杨老槐那幢房子往岩下溜的场景。壮观倒是壮观,只是心随着往下陡沉。怎么办呢?上面下了死命令,哪里死一个人,哪里的一把手将负全责。
望着窗外止不住的雨,他大骂:“王八蛋,如果老天是个人,老子一枪毙了他!”
正感到焦头烂额,忽然来了一个人,是老崔。老崔一辈子没混个名堂,直到退休了,才混了个副镇长。人们这时才发现,此人一辈子堪称兢兢业业,因此县里就给他补了个政协委员,镇上给他补了个顾问的虚职,算是对好同志的奖励。他打了一把伞,脸色因雨天而发青,一副苦相。宋光明不敢在老干部面前拿大,憋出一个笑脸问崔委员有什么事。老崔回以愁苦的笑:
“为官帽岩杨老槐操心吧?”
宋光明如见到了救星,马上将老崔扯到沙发上坐着,又忙忙地泡一杯茶。“崔委员啊,还是您关注大局。您说,那个人怎么办呢?我夜里做梦都梦见他的房子溜下去了。”
老崔脸露慈祥的笑,说:“我去吧。”
“那怎么可以。光爬山就要爬三个小时呀!”
“不要紧。本来就是山里长大的,爬山算什么?再说那个地方我爬了一辈子呢。若是平时,我就不会捞这种事了。现在是特殊情况,受了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的教育,这时候办公楼里也没几个人了,我不去,哪里还有人派呢?不要紧,又不是打仗。再说我跟那个老东西打了几十年交道,哪个去也镇不住他。我走了。”
巴不得他去,却又着实不放心,一下雨,大山就像倒扣着锅盖,住在家里都恐怖。宋光明说:“要不,明天早些走?”
老崔摇头:“早去比晚去好。官帽岩那道大岩石,看着很大,早先就有专家说过,这道岩石一直在往下溜,何况杨老槐的房子又是在岩石之上的泥土里呢?说句不好听的话,假如今天夜里溜了,我们明天再去,罪过可就大了。你说呢?”
谁说不是呢?宋光明点头。
“我走了,你也别着急,当领导嘛,总是有解决不完的问题,不然要这么多干部干什么?……”
宋光明的脑袋嗡嗡叫,不知哪里不踏实。老崔那低频率的腔调如水田里的水一直咕嘟着,等他想起老崔前不久去县医院检查病,这才想起是要问一声他的病情。抬头望时,老崔已经走了。他追了出去,老崔已经走远。只见雨雾蒙蒙中,远处一把红伞向前晃荡着。看老崔的脸色青中泛黄,莫不是胃癌吧?可是人家已经走远了。老崔走山路如急行军,比一般小伙子都行。
山上,杨中华两口子睡在床上心不踏实。风如怒吼,雨似撒沙,他们老觉得这屋子正在往岩下溜。没人说这屋子危险时,谁也不知道这屋危险,自从知道了屋子下面的地质结构以后,每当起风起雾,他们就感到灾难降临了。老这样不说话似乎更怕,于是翠花开口了:
“喂,你说,老爹说逼着政府为我们一家修路,从山下到我们家几十里,为我们一家修这么远?心够黑的。”
杨中华不忍心骂亲爹心黑,可像老爹盘算的那样,心肠也的确算不上白。他恨一声说:“还有电线,这一路扯了几十里路,光维修费要多少钱?”
“我弟弟回来说,那边挺好,一个月的收入抵我们过去一年。”
“这话我跟爹说过,他说现在我们的收入一个月抵过去两年。他比我的理由更多。”
翠花悻悻哼一声道:“过去一分没收,现在收了一分,还抵几千年呢!”
“这话你去跟爹讲,跟我说没意思。”
翠花摊上这么个没用的丈夫,心里的怒气越来越大,使劲蹬了丈夫一脚。“老不死的!”蹬的是丈夫,骂的却是老爹。
杨中华跟翠花比嘴巴更不行,只有以脚还脚,于是两个人互相扯被子,使脚劲,展开了无声的战争。正打得浑身发热,忽然翠花的一脚格外的重:
“喂喂,听!”
杨中华还了一脚,听见老婆的声音,才明白这一脚是要他听声音。两个人休战,听着风雨中别的声音。果然,仿佛外面有人敲门。再听,不错,是有人敲门,还有叫“老杨”的声音。杨中华飞速爬起来,趿了鞋要去开门。可是刚出卧房,从老爹房里就传出一声低喝:
“睡你的!”
原来老爹也听见了那敲门声和叫声。杨中华不好开门,却又没进卧房去,愣着。只听见好像还有喊叫的声音,这声音在怒吼的风雨声中显得无力:
“老杨……老杨……我是从镇上来的,我是老崔……”
杨中华跑到爹的卧房门边低声说,是镇政府的老崔。老爹从里头传出话:“老子听出是催命鬼的声音。管他老崔还是老几?睡你的!强盗不会冒充老崔?”原来老头子的耳朵极好。
杨中华愣着,去开门?他不敢。他自小受老爹的管束,老爹既教他尊老爱幼的好传统,却也教他不管人家死活的恶经验。老崔据说领导过官帽岩学大寨,没有少批杨老槐中农思想,老爹说是不恨他,却也不好感。
忽然大门被狠狠踢了一脚,传来老崔的怒吼:“杨老槐,你个老杂种!政府对你是好是歹你都分不清吗?杨老槐!……”
杨老槐仍不吭声,仿佛家里没人。过了好半天,杨老槐一声低喝:“还不去睡?”他竟然知道儿子还站在他的卧房门口。
杨中华拗不过老爹,听听外面没有叫声了,只好进房去。他老是想,老崔回去了还是到哪里去了?无论到哪里去,这一夜都是难过的。山后已经没人了,只剩下破烂不堪的房子。回镇上更远,如果碰见野兽……经不住瞌睡如山倒,他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家人都忘记了这事,生活跟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朝前一望,岩半腰布满了白雾,白雾下面传来隆隆的响声。脚下是岩石,也感觉得到大地的震动。显然山间河里涨水了。杨老槐十分积极地准备铁卡子,下雨了,涨水了,山上的野兽肯定多起来了。
杨中华媳妇去菜园摘菜,回来时披头散发,脸上发灰。杨中华问她是不是碰见了鬼,她点头。
“什么?”
“菜园有个死人……”
杨中华心头一炸,莫不是老崔吧?他不通知老爹,一个人跑去看,只见一个死人背靠着老祖宗的坟碑,睡觉一样坐在那里,浑身都湿透了。这不是老崔是谁?他吓得不轻,这才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他赶回去告诉老爹,昨夜叫门的果然是镇政府的老崔,死在菜园里。杨老槐愣了一下,眉头一皱,低声道:
“别吭声,只当不知道。”
“人家镇上找来了呢?”
“就是要让他们找来。”
“要是等几天呢?”
“随他等几天。下雨,没上菜园,谁知道那里死了个人?”
这下出不了门,干什么?开电视。岩边上置了个收信号的锅式天线,下雨就收不到。雨下小了,电视只能收市里的台。杨中华一看忽然大叫:
“爹,爹,快看!”
“什么事,乍乍乎乎的?”
“你看,市长说这里可能要滑坡,要各地作好群众的转移工作!老崔是来干这事的?……”
“听他们胡说!住了几百年了,什么时候滑过坡?别理他。电视关掉,下雨打雷,电视没开。”
这意思很明白,如果镇上有人来了,就说没看电视。到了这时候,小两口子却又不得不佩服老爹的沉着和心肠之硬。
从市里到县里一片忙碌,各级当政的领导们,最怕的是群众受灾。镇上干部们除了守电话的和炊事员,都下去了,值班的过一个小时就接到上级的电话,问安排好没有,并下死命令,不允许有一个人死伤。宋光明一会儿向上级汇报,一会儿向下去拿不定主意的人发布决定,都是电话去来。没电话了就抽烟。他终归还是放心不下杨老槐那个家,更放心不下的是老崔。老崔有严重的胃病,有人怀疑他是胃癌。尽管老崔不承认,但现在宁可相信老崔就是胃癌。这时刚处理完一个地方的李副镇长回来了,满身泥浆。宋光明一蹦而起,扯住老李说:
“老李,对不起,你不能休息,赶紧带上随你赶回来的人,上一趟官帽岩,再叫几个街上的人。老崔一个人去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老是乱蹦乱跳。”
大灾来临之际,干部们都知道轻重,李副镇长赶紧命令回来的人跟着他走。一行人都感到事态可能有些严重,在街上吃了点儿东西就赶路。紧赶慢赶,也赶了大半天才到官帽岩,个个都是一身汗。想想老崔一副病身子还爬上这么高的山,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杨老槐家,只见岩边上汹涌的云雾向岩边撞来,然后如海潮似的向上飞去。面临岩边的大门和墙上,被风雨打得湿漉漉的。显然昨夜这雨大得吓人。一家人都没出去,守在火塘烤火。山下不下雨时还热,山上却冷。见镇上干部们来了,杨老槐一家十分热情,让坐,泡茶,敬烟,一套礼数很到位。李镇长问,老崔呢?杨老槐装聋作哑:
“老崔?没看见呀!他不是退了吗?”
李副镇长刚坐下,吓得一蹦而起:“没看见?不对吧。昨天下午他专程到你们家,怎么会没看见?”
“真的没看见。一个大活人,到我家来了我会把他藏起来吗?”
大家一想,也对。那么老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有走到官帽岩就被野兽吃了?这也太离谱了吧?一定就在附近。老崔的作风大家都知道。李副镇长命令:“分头找!”
一群人顾不得满身汗,顾不上口干舌燥,马上出门去找。老崔是个好人,镇上干部无不尊重。出门后,大家心里总觉得杨老槐隐瞒了什么重大线索。可是人家不说,也无奈他何。
在稻场边沿,终于有人发现了重要情况。在深深的泥巴里,有几个鞋印,那是老崔的老式旅游鞋留下的。接着,又有人发现了新情况,在杨老槐大门上,也有一个同样的泥巴印。李副镇长发怒了,站在稻场大声喝道:“杨老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杨老槐跟着干部们出来了,仿佛眼睛不好,低头仔细打量了大门上的鞋印半天,喊叫儿子:“中华,这是怎么回事?昨夜是不是听见叫声了?”
杨中华不敢说真话,摇了摇头。
“唉,除了老崔,还有谁到这里来蹬一脚?老崔呀老崔,你到家门口了,怎么不使劲叫几声呢?唉,又是雷又是风的,我们没有听见呀!……”杨老槐砸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哟!老崔,多么好的人……”
有个小伙子顺着不太清晰的脚印寻到了菜园,一声大哭,引去了所有人。只见老崔坐在大石碑下,怀里抱着伞,他是想让石碑那一个窄窄的帽沿遮挡一下雨。所有人都哭起来了。
杨老槐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哭了起来:“老崔,你是我们的恩人啊!……那年头,若不是你保护我们,我要挨多少斗啊!……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吃的,是你送来的几升麦子啊!叫你吃饭你不吃,请你住一晚你不住,你是政府的好干部啊!……”
见老爹哭得如此伤心,杨中华觉得老爹是在老崔的感召之下忏悔,也跟着跪下来,哭得一塌糊涂。因为他知道,如果让老崔进门,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悲惨。
李副镇长做主,马上把老崔抬回去。好在来的人多,由杨老槐找来两根杠子一捆绳子,扎了个担架,将老崔抬走了。走时,杨老槐带领全家再次磕了一个头。
人家一走,杨老槐命令老婆赶紧做饭,天已经黑了,他说他饿了。一边命令时一边独自咕哝:“那捆绳子还是新的。还有两根木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砍回来的。”死了一个人,他倒为一捆绳子两根木条心疼。吃饭间,杨中华为抬老崔的那行干部们操心,天又黑,又没吃饭,现在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了。同时又还为老爹哭诉的故事感动着,便问,老崔那时候对我们家有照顾?杨老槐不正面回答,说:
“你懂什么?现在这群贪官污吏,若不是上头催得紧,他们会来关心我们?管他们个屁!老崔这个憨狗日的,一辈子没混个名堂,现在死了,当着这些头头的面不说点好听的,死了也落不了什么好处。再说不说几句好话,人家不怀疑我们故意不开门?人呀,没一点良心怎么行!”
杨中华弄不懂了,老爹讲良心,可昨夜里却不是有良心的人做的。
李副镇长回到镇上已是第二天早晨,天刚亮。
闻听老崔是抬着回来的,宋光明跑到大门口,担架刚好从他身边抬进来,他歪倒在地下,无声的泪滔滔往下流。他好几天没睡,也没好好吃一顿。几天像是过了半世纪,老了几十岁。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扯起来,要他去睡会儿,他摇头。他让人们把老崔停在会议室,一屁股坐上沙发,脑袋无力地耷着。李副镇长让人们保密,不要让崔家人知道,又让跟他去官帽岩的人去吃东西,他顾不得满身泥浆,陪宋光明坐下来,告诉他官帽岩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而他又感到这里面有些什么问题。
宋光明对这些话倒是听进去了,点点头说:“即或是你们分析的情况,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弱势群体。那混蛋没开门,你也没办法说他是故意杀人,不但不能惩办,我们还得不停地关照他。你刚才说杨老槐说了老崔许多好话,先把老崔排排场场地送走再说吧。天气预报说天要晴了。尽量把老崔家安排好。”
李副镇长体谅宋光明的苦衷,赶紧去办,要宋光明去休息一下。宋光明摇头,带着哭腔说:
“让我陪老崔坐坐吧,只怪自己无能……”
杨老槐跪在老崔面前哭着数落的话起了作用,老崔的形象成直线上升。县里为抗灾死了干部,最聪明的办法是把老崔的事迹上报。县里对这事十分重视,只能拿老崔当牺牲在抗灾第一线的好典型也往上报。但死了人,宋光明作为镇主要负责人,不能就这么了事。怎么办?县里有个处理意见,宋光明的书记、镇长职务撤销,成了代镇长,而另派个书记。把老崔的后事料理完毕,县里的处理意见也下来了。
李副镇长成了镇党委书记,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大叫不公平,要往县里反映。这天夜里正在奋笔疾书,宋光明悄悄出现在他的案前,止住了他。宋光明好言劝他:
“老李,感谢你们对我的体谅和理解,有这一点我也就知足了。县里给我这个处理也不算过分。想想老崔的死,无论受什么样的处分我也乐意接受。如果你拿我当朋友,就不往上面反映,好不好?经过这件事,我也想通了许多事情。当个官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个人的前程总是和老百姓连在一起的。人家死伤,自己升迁,只要不是狼心狗肺,谁都不会这么干。当干部不光是能干事,我看第一要具备的,就是要受得委屈。你说呢?”
李副镇长见他不像是有情绪的,只好作罢。再说宋光明的话对他也有启发,便打住了。
不久报纸登了老崔的事迹,老崔成了为人民服务的好典型。之前报社还几次到官帽岩找杨老槐采访,杨老槐就带着悲痛的腔调讲述着老崔对他一家的体谅和照顾。对于搬家这件事,杨老槐是这么说的:
“老崔说,老槐呀,政府让大家搬下山,也是为老百姓着想,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既然你是这么个特殊情况,政府也有难处,专门修一条水泥路,几十里,政府哪有那么多钱?再说电线,也是几十里路,几十根电线杆子。这样吧,政府给你些补助,有些困难就自己克服一下,好不好?……”
这段话在报上一登,起了大作用。为了落实英雄人物对老百姓的承诺,只有把假话当真话听。县里命令镇上,按英雄人物说的,给了杨老槐一大笔钱。其实老崔已经退休好几年了,退之前好长时间没管事,动员搬家是前年才决定的,老崔什么时候上过官帽岩?有人想到了这一点,但报上登了,任何人不敢瞎说。
这段时间,对杨中华的刺激颇大。他感到老爹是真正的缺德,却也是真正的好手段。但老爹是长辈,他不好批评。吃饭间,杨老槐卖弄起了他的得意:
“你们看,这不是弄了一笔钱吗?”
杨中华忍不住了,冲口而出道:“你尽撒谎,人家什么时候来官帽岩跟你说过那些话?假如那天夜里……”
“你懂个屁!要不是老子那些话,老崔能够捞到那么多钱吗?”
“你怎么知道他捞了多少钱?”
“你不会动脑子?他是英雄,政府不给钱行吗?现在当官的哪个不捞钱?有的揪出来了,那是他点子低,跟上级不配合。没揪出来的哪个晓得?”
反正杨中华没进过政府,也不清楚英雄是不是可以捞许多钱。再说即使钱再多,人家丢了一条命,没有什么人愿意这样干。杨中华想想老崔那副可怜样子,终于忍不住,吼似的哭了一场。他哭老崔死得冤枉,也哭老爹太缺德,还哭自己面对是非挺不直身子。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雨过天晴,别的地方真的有滑坡塌方的事情发生,官帽岩并没有滑坡。许多人为了吃绿色食品,当真爬那么高的山去官帽岩旅游,杨老槐就请人家吃野猪肉麂肉獐肉,国家保护动物在他那里不当一回事,杨家当真赚了许多钱。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下山的路上长草了,电视看不成了,翠花跑下山了,把娘家的情况一看,就不愿意再上山了。杨中华去接她,她在山下学了一些民主意识,严正声明说,要么你下山,要么我们离婚。再像以前那么管着,小心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捅出去。杨中华回家,将事态的严重性委婉地告诉了老爹,老爹也发横:
“要下你下。我们混了政府那么多钱,现在又说下去,有没有良心?不下!”接着他又怪模怪样笑了起来,“有本事她去讲,看哪个相信。”
的确,杨老槐没读过书,不明白世界大事,对人情却摸了个透彻。其实翠花已经在人群中宣扬杨老槐的歹毒了,但效果很差,要么人家不相信,还劝她不要把家庭不和扩大化;要么相信了也没人去纠正,因为那要推翻过去的许多决定。杨老槐坚持在山上,有客来就做饭赚钱,没人来就去森林打野兽或者熬酒,过得很滋润。老妻有时候也想着到山下老姐妹家看看,杨老槐就一声吼:
“看你妈的什么X?”
杨中华两边跑,以可怜的姿态让翠花不至于离婚。
后来电灯也没有了,杨老槐当真点松节。每当那幢挂在岩边的单门独户冉冉飘起一缕炊烟,就要勾起人们的许多感慨。有的是思古,有的是生活太累想出家,还有的是悲天悯人想着老百姓的苦。不过渐渐地,没有人去那么高的山了,因为路上不但长草还长了小树,不但难爬而且凶险。大自然收复领土的能力大大超过了人的估计。
杨老槐老两口子守在那个孤山上,除非盛夏连续几天太阳,平时就一直守在火笼边,两个人如两只大虾,耳听着风声松涛声野兽的凄鸣声,幻想着下山的人们呆不下去再搬上山来。火笼中间吊着一只大铜壶,再上是熏的数不清的野兽肉。没有人来吃饭,因为退耕还林效果显著,森林的蔓延让许多濒临绝种的动物死灰复燃。
他怀念着那种虽穷却可以给人家出难题的日子,虽说样样不便却有人周旋的岁月。下山去干什么?有吃有喝却没了分量,那样的好日子还不如不要。老伴有时咕哝,说他是头犟驴子,他就一声吼:
“老子不下山,看他当官儿的上不上来。老子就是不让他们过得安逸!”
现在他对自己的目的性更明确了,那就是让那些当官的不安逸,因此就守在山上。一年一度的慰问,总是有干部要爬这座山的,他守株待兔,图的就是让当官儿的爬一身臭汗。
又到了过年了,天下大雪。干部们到处慰问走访,到了腊月二十九了,只有一个地方还没去,那就是官帽岩杨老槐的家。干部们也要过年,宋光明让能走的都走,回去与父母妻儿团聚,他留下来值班。李副镇长知道他要去爬那座山,就要求自己留下来。但宋光明不许。他说,不能让同事间再出一个老崔。他把父母妻儿接来,让他们在家操办过年的东西,自己去爬那座山了。妻子体谅他,也不说什么,可他知道妻子为他报屈,便苦笑着打趣:
“我现在只图人缘儿了。让大家回去过个年,都是有家的人,不会不体谅我的苦心的。”
妻子还是无言,点点头而已。
他带着个值班的小青年,两人各背一个背篓,装着大米、对联年画以及其他食品。小青年嘟哝着,说杨老槐就是要整干部。宋光明倒开通,笑道:“有人要整我们,也是我们的福分。什么时候他们不相信我们了,也就不整了,你说是不是?”
风雪漫漫,路边人家无不紧关着大门在家围着火,山路上两个人不久就成了白的。不久就爬那座山,山下某一户门开了,女主人叫来丈夫问,那山上两个点,是人还是什么?
丈夫还没看清,忽然一阵风,大雪掩盖了那两个黑点。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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