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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不老(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2924
  柏祥伟

  青草不老

  柏祥伟

  1

  刘青草搬进新房的第三天,就觉得头开始疼了。这种头疼不是刀砍针扎的剧疼,只是没完没了的、丝丝袅袅的、蚂蚁啃骨头一般的隐疼,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忍受。吃过晚饭后,刘青草在卧室里换衣服,打算去楼下倒垃圾。她抬头朝窗外瞥了一眼,忽然觉得就像被一把锤子砸了一下似的,头疼更加厉害了。她皱着眉头奔出卧室,坐在沙发上,闭上眼。摸过一个绒毛小熊靠背盖在脸上,差点就把刚吃完的面条吐出来。她极力掀开被子,冲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马向阳说:快给我倒杯水喝,我头疼死了。

  刘青草第一次对马向阳说头疼时,马向阳以为她是受不了刚装修完房间的那种油漆味儿,再不然就是这几天他们夫妻俩忙活着安置家具、收拾琐碎物件和洗刷碗筷。再加上亲朋好友来看新房子表示祝贺,迎来送往的,身体不适应,积劳成疾了。刘青草说不是,马向阳想了想又说:咱住的这才是十二楼啊,你总不会是有恐高症吧?刘青草表情厌烦地摆手说:我没有什么恐高症。也许歇几天就好了。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刘青草的头疼不但没减轻的迹象,反而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势头。刘青草真的有些受不住头疼的痛苦了。不过受不了也得受,按照马向阳的话说,有些人就是受穷吃苦的命,一辈子吃糠咽菜、颠簸流沛,反倒心情快乐,身体倍棒。一旦熬到锦衣玉食,住洋房,出有车食有鱼的时候,反倒全身的毛病都现出来了。刘青草说:你是不是说我命里不该住这新房子?马向阳说:我不是具体说你,我只是泛指某些人。当然,我看你真有点红颜薄命的意思。刘青草听着马向阳的戏谑,恶狠狠地打断了马向阳的话说:你这人真恶毒,不但不同情人家的头疼,怎么还巴不得自己的老婆薄命呢?马向阳看刘青草怒气满面,悄悄关了电视机,一个人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一直到了半夜,刘青草还躺在沙发上没动弹。马向阳从床上探头对刘青草说:不行你就别硬撑着了,去医院看看吧。刘青草摇摇头,双手捂住脸不吱声。马向阳说:你打算在沙发上过夜啊?刘青草翻了翻身子,不说话,背朝马向阳。马向阳忍住怒气说:你不怕感冒啊?还不赶紧上床来睡?刘青草对着沙发靠背说:我不能进卧室,我一进去头就疼得厉害。马向阳说:这真是招邪了不成?我在卧室怎么就不头疼呢?刘青草说:求你别管我,你在卧室睡吧,我说什么也不进卧室了。

  刘青草在沙发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马向阳就过来摸她的额头,刘青草烦躁地拨开了马向阳的手。马向阳说:别犟了,今天去医院看看吧!刘青草没睁眼,摇头拒绝。夫妻快十年了,马向阳知道刘青草的脾气,她不愿意做的事,纵是天王老子也勉强不了她。马向阳不敢再坚持。中午上班回家以后,见刘青草果真还赖在沙发上没起来,就掏出从药店买来的两盒止痛片,端着一杯热水,逼着刘青草吃下去。刘青草说:我没病,你让我吃哪门子药啊?马向阳说:头疼不是病吗?你不看医生,也不吃药,你到底想怎么着?刘青草直起身子说:我没病,我就是不能进卧室,我一进去头就疼!马向阳说:奇怪了,卧室难道有鬼不成?刘青草说:你别说了,我反正不吃药,没病吃药会毒死我。

  一连一个星期,刘青草坚持不吃药,坚持不进卧室睡觉,坚持睡在沙发上忍受着头疼的折磨。看到马向阳一个人做饭洗刷,刘青草心生内疚,强装笑颜对马向阳,可是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她知道马向阳也在忍受着自己这种奇怪的头疼,忍受着她因为这种头疼给他们之间带来的无形压力。周末的晚上,马向阳收拾碗筷,洗手走到沙发旁,低声对刘青草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专门针对你的治疗方法呢,这阵子忙得没心情,现在我给你实施治疗,看看还有效果没?刘青草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刘青草和陈大雨刚结婚那阵子,两个人住在老城区阴暗潮湿的筒子楼里,白手起家,过着清贫的生活。马向阳是一个懂得苦中作乐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哄刘青草开心,这也是刘青草觉得他可爱之处。冬天筒子楼里没有暖气,刘青草冻得展不开身子,每天都吃过饭后就钻进被窝,马向阳就掀起刘青草后腰上的睡衣,接着捋起自己的衣袖,把两只手巴掌贴在一起,抖动胳膊快速搓起来,等搓得手掌发热,然后快速把手掌捂在刘青草的后腰上,烫得刘青草快活地大笑。再搓手掌,反复再捂在刘青草腰间。虽然累得他气喘吁吁,但每次都能惹得刘青草阵阵大笑。刘青草笑着拧钻身子,感觉到了真实的温暖。这些年来,刘青草遇到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儿,马向阳都会用暖手心来逗她开心起来。瞬间的温暖让刘青草感动到默然流泪。马向阳说:我暂时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我会尽力给你幸福的感觉。什么叫幸福呢?其实一个女人的幸福欲望是多么微不足道,是很容易满足的。

  但是现在,马向阳刚要搓手掌时,刘青草忽然使劲朝沙发里缩了缩身子,摇头说:你别碰我,你让我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会吧。马向阳伸着手愣了老大会儿,才大声朝刘青草喊起来: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啦?刘青草盯着马向阳小声说:马向阳,你变了,你以前从来没这么对我大声说过话?我现在不舒服,你怎么能对我这么说话呢?马向阳说:是你变了,有病不看医生,也不吃药,你到底想怎么着呢?刘青草低下头,肩膀缩了一下,马向阳听到了刘青草低声哭了。刘青草哭着说: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我再住下去就要发疯了,你让我搬出去住吧。马向阳软软地蹲在刘青草身旁,伸手捧起刘青草的脸,探头对她说:我看你是真疯啦,我看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是吧?咱们刚交完首付款的房子,刚辛苦装修的房子,这还没住了一个月,你就要搬出去?姑奶奶,你想想,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买房子呢?刘青草哭着摇头说:对不起,马向阳,你别拦我,我必须得搬出去住了。

  2

  刘青草没对马向阳撒谎,正如她说的那样,如果她继续在这房子里住下去,她真的就要疯了。她不能不承认,她一进卧室就觉得头疼,因为卧室里始终晃动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散发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散发着那个男人身上的烟草味道,他的唾液味道,还有那个男人哧哧的低笑声。刘青草曾经想试着让自己的眼神躲开这个男人的影子,可是她越想躲避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影子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样捆住了她,捆得她结结实实,勒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头疼难忍。一个月以前,就在这间卧室里,另外一个男人突然从刘青草身后抱住了她,并且那个男人强硬地把他的舌头塞进了刘青草嘴巴里。这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马向阳,是她的同学陈大雨。

  那是三个月以前,天气正冷,还差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那天中午刘青草接到陈大雨的电话,说他给刘青草在世纪花园留了一套位置最好的房子,让刘青草赶紧来看一看。中学毕业十几年了,陈大雨和刘青草平时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只是在每年的同学聚会上见一面,逢年过节时相互发个无关痛痒的祝福短信。刘青草接到电话时,一时都有点发懵,她猜不出陈大雨是怎么知道她要着急买房子的打算。陈大雨三言两语之后,刘青草才知道陈大雨依靠一个财大气粗的远房表哥,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售房公司的经理。他说的世纪花园小区位置正是新城开发区的黄金地段,地理环境无可挑剔,并且具有不可估量的升值潜力。陈大雨给刘青草报出了一个每平方米两千元的价格,这是三年以前的楼价,几乎使刘青草怀疑自己听错了。当时刘青草只是连声致谢,没来得及告诉正在上班的马向阳,就慌忙打的去找陈大雨了。

  在世纪花园小区门口见到陈大雨的时候,刘青草还笑着对陈大雨追问了一句:是不是这房子有什么说法啊?

  陈大雨偏头对刘青草说:这是怎么说话呢,我还不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才给你通风报信嘛。就这个价格,这个位置,外人抢都抢不到。几乎是白白送钱给你了。走进电梯里,陈大雨又低声对刘青草说:这是公司内部的优惠价,本来就是捂盘以后的储备房。我知道你打算买房子,第一个想到告诉你嘛。

  电梯无声息地上升,很快到了十二楼,刘青草跟着陈大雨出了电梯,等陈大雨从皮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看到宽敞明亮的客厅直通着落地阳台,三间布局合理的卧室,欧式的落地窗户,刘青草欢喜的心一下子窜到嗓眼边。随着陈大雨的介绍,刘青草的惊喜不时涌动起来,除了厨房隔壁有一个卫生间,没想到靠近西侧的大卧室旁边还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刘青草走进一个小卧室里,极目朝南看,果然是登高望远的辽阔,城外南方的泗河宛如一条玉带熠熠闪光。城区内的楼群一望无余,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油然心生。清冷的阳光晃得刘青草有些眼花缭乱,她想眯眼寻找着自己住了十年的筒子楼时,才发现她已在瞬间失去了方向感,她找不到自己住了十年的筒子楼了。

  刘青草扭头朝客厅里对陈大雨说:不好意思,我竟然找不到我现在的家在哪儿了。陈大雨嘿嘿笑着走过来,他靠近刘青草身旁说:我帮你找啊,你先说你家在老城区哪个方位吧,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刘青草抬手慌乱地擦着窗玻璃说:我一下子说不上了,我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呢?刘青草忽然一下子莫名焦急起来,找不到家的感觉一下子让她惊慌失措了。她努力踮起脚尖,朝老城区的方向看,她的身子贴在窗台上的时候,忽然觉得腰间被一股力量箍住了。

  刘青草稍一愣怔,就确定是陈大雨从她背后抱住了她。陈大雨的脸贴在了她的后脑上,粗重的喘息贴住了她的耳朵。此时的刘青草已经失语了,她的嘴巴徒劳地张合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本能地挣扎却让陈大雨加大了手劲儿,生怕她挣脱掉似的箍紧了她的腰。陈大雨说:别动,听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这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勒紧了刘青草,让她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陈大雨的嘴巴贴住了她的脖子,使劲磨蹭着刘青草的脖子,边使劲吸气边混沌不清地说:真好,青草,还是青草的清香。

  刘青草觉得心里窜动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流,她极力憋着让自己不出声,可是这股热流急剧流转,凝聚成一股汹涌的气流,随着陈大雨的喘息撞击着她的嗓眼,瞬间化作一股热辣辣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刘青草说:大雨,别这样,放开我。

  陈大雨说:不。

  刘青草试着再次挣扎的时候,陈大雨扭身把刘青草的身子扳过来,她还没看清陈大雨的脸,陈大雨的嘴巴就堵在了她的嘴唇上,刘青草闻到一股干爽的烟草味儿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被陈大雨撬开了。陈大雨的舌尖在刘青草的嘴里像一条跃上岸边的鱼一样弹跳着,针扎一样的疼痛。刘青草猛地睁开眼,使劲全力一把推开了陈大雨。

  刘青草摇摇头,喘着粗气说:好了,求你放开我吧。

  陈大雨说:青草,你知道,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你。刘青草皱着眉头没吱声,陈大雨再次试着靠近刘青草的时候,刘青草抬头盯着他说: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我就打自己的脸。刘青草的眼神坚硬,像一把冰做的刀。陈大雨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着刘青草拽了拽棉衣的下摆,一语不发地靠在了窗台上。

  陈大雨和刘青草一起读了三年高中,刘青草记得,那时候陈大雨曾经给刘青草递过好几次纸条,抄写着普希金和汪国真的情诗。陈大雨调皮捣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鼻孔里整天淌着鼻涕水,谁稀罕他那个邋遢样子啊?情窦初开的刘青草矜持着,虽然没理会陈大雨表白的爱慕之情,内心却充满了骄傲,虽然那时的刘青草对爱情的追求懵懂无知,还是知道鲜花不能插到牛粪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一直到高中毕业,刘青草也没正眼看过陈大雨。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以后的今天,陈大雨还会用这种少年般粗鲁的行为表达对她的爱慕。

  刘青草说:我们已经老了。

  陈大雨说:不,你不老,这些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青草,是那种绿得让人眼疼的青草。

  刘青草说:我不明白,像你现在这种有地位的男人,身边还会缺女人吗?

  陈大雨说:我不是流氓,青草,我爱你。陈大雨停顿了一下说,与你的青春容貌相比,我爱你这备受岁月摧残的面容。

  陈大雨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刘青草说:青草,这是房子的钥匙,你先拿着吧。金黄色的钥匙在陈大雨手里闪着温暖的光亮,刘青草整个身子关节僵住了似的,陈大雨把那钥匙塞进刘青草的手里,钥匙温凉的感觉落到刘青草手掌里的时候,陈大雨轻轻攥住了刘青草的手,低声说:乖,听话,拿着吧。

  刘青草以为,她在内心里是可以接受陈大雨这种表达爱慕的方式。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能被某个男人惦记这么多年,能情真意切地叫她一声青草,能被人这么默默地爱这么多年,怎么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刘青草没想过以后要对陈大雨承诺什么。这和无功不受禄没关系。她只是想,她接受陈大雨的钥匙就像接受一个翩翩风度的绅士递给的一束花一样。当然,陈大雨的这束花的确是太昂贵了。刘青草不想平白无故地要陈大雨的这座房子,就算陈大雨真的白白送给她,她也不敢要,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本要,她老了,她觉得像她这么老的女人已经没人舍得一掷千金,再说,她这个老了的女人还属于那个叫马向阳的男人。她和马向阳是一对甘苦同享、荣辱共担的患难夫妻啊。她甚至想,如果真接受不了陈大雨这种表达爱慕的方式,她就试着忘掉吧,刘青草认为,忘掉一个和自己没有亲情关系的男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仅仅是接受了陈大雨对她表白的爱慕,仅仅而已。

  3

  其实三年以前,刘青草真没着急买房子。那时候,她和马向阳住在老城区里的筒子楼里,像别人一样安居乐业。老城区街道窄,各项设施陈旧,居民的素质层次不一。大街上是闹哄哄的网吧,乱七八糟的服装店,形色暧昧的理发店,横摆着烧烤摊、小饭店。人声嘈杂,油烟刺鼻。

  有时候,刘青草和马向阳吃过晚饭散步,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偏离了原来散步的路线,朝西城区正在建设的小区走过去。两人抬头看高耸云天的高楼,看着看着,就同时低下头来不说话,脚步也显得细碎了许多。远远离开小区时,马向阳回头啐了一口说:咱中国人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没有一点自我分辨意识,这么贵的房价,谁买谁是憨熊!

  当时的房价,每平方米不到一千块钱,有些高瞻远瞩的人,用商人的眼光来看这些新兴的小区,知道潜力无限,房价差距有暴利可图,便悄不作声地囤聚空房,等待升值的机会。而像马向阳这类在生活里循规蹈矩,只按套路出牌的上班一族,打死也不会想到房价会像夏天的野草一样疯长。城区的楼房越盖越高,房价也跟着楼房的高度扶摇直上。眼看着房价一路飙升到每平方米三千块钱,马向阳心里发慌,嘴还强硬,气急败坏地说,爬得越高,摔得越厉害。等着瞧吧,我敢发誓,那些囤聚空房的人,会有欲哭无泪的那一天。可是还没等马向阳发誓,那年春节过后,房价却疯了似的跳到四千块钱。好像只是一夜的时间,这么强硬的事实就像一把刀一样蛮横地架在马向阳的脖子上,让马向阳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天晚上,马向阳和刘青草散步回到筒子楼的楼道里。恰巧楼道里的照明灯坏了,伸手不见五指。刘青草的脚步踢踏凌乱,拐上楼梯的时候,刘青草被放在楼道里的蜂窝煤炉子绊倒了。咣当一声闷响,刘青草趴在蜂窝煤炉子上。马向阳伸手拉刘青草,被刘青草恶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她拒绝了马向阳的救助,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脚脖崴了,禁不住疼得倒吸凉气。马向阳弯腰弓成马背,扭头说:来啊,我背你上楼吧。老夫老妻了,你还装什么淑女?刘青草哼了一声,趴在马向阳背上,任凭马向阳背着她朝楼上走。

  马向阳登上三楼,快到门口时,刚要伸手掏腰带上的钥匙开门,忽然觉得脖子里滚进一片凉兮兮的东西。马向阳慌忙着把刘青草放下,就听到刘青草嘤嘤的哭声。刚开始还是压抑着,后来就吭吭哧哧地哭出了声。马向阳忙着抬手给刘青草擦泪,边擦边问:青草,你哭什么啊?刘青草说:我想哭。马向阳说:三十好几的人了,你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刘青草大声说:马向阳,你摸着心口窝问问自己,我跟你结婚快十年了,我享过一天福没?当初我也就是看你是个本科生,才答应和你结婚的。我不图吃香喝辣的,我不想荣华富贵,怎么也得保持正常生活的尊严啊?你一个大男人,你如果真心疼爱我,你舍得让我住在这狗窝一样的地方,你问心有愧吗?

  刘青草的嗓门高亢尖厉,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在漆黑的楼道里一声高过一声。马向阳的心跳到嗓门,恨不得捂住刘青草的嘴,连声说:姑奶奶,左邻右舍都听着呢,给我个面子,你小声咋唬好不好?刘青草说:你还要脸啊?你还怕丢人啊?刘青草边说边跺脚,马向阳打开房门,连拉带拽,把刘青草搡进房间里。

  他是被刘青草逼着做出这个决定的,确切地说,他是为了一张男人的脸面才决定去买楼的。俗话说,吃饭穿衣量家当。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还能不清楚嘛。两人在单位里都是位卑言微的小人物。没有权势赚外快、赚钱难,花钱容易。她和马向阳的工资加起来,每月才拿到四千多块钱。平常日子就显得紧巴巴的、仅仅够应付平常生活里的吃喝拉撒,水电费等费用,如果碰上单位同事搬家结婚,朋友同学聚会等等不得不应付的人情世故,刘青草就会觉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可是这是躲不开的事,礼尚往来,谁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知道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时候,人活着就得打肿了自己的脸充胖子,只能咬紧牙关硬撑。

  刘青草经常对马向阳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这十年的烟火生活里,刘青草积攒了不到四万块钱。就拿现在的房价来看,这四万块钱只能买到一个卫生间。

  4

  那天刘青草回家以后,就把和陈大雨一起看房子的事说给了马向阳。刘青草是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她说了那个房子的优越位置和房间格局,当她说到两千元每平方米的价格时,马向阳一下子就打断了她的话: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马向阳惊喜的态度堵住了刘青草再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他的兴奋点一下子就集中在房子上了。他像是不关心这座房子为什么这么便宜,他只是像一个孩子想得到心仪的玩具一样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刘青草不知道是否该再对马向阳说关于陈大雨的事。一直到她和马向阳去看房子的那天,刘青草才把新房的钥匙拿出来。当时马向阳只是说:这么快就给钥匙了?看来还是有熟人好办事啊。

  马向阳看中了房子的位置,更看中了房子的价格。他跟在刘青草身后,探头探脑地围着房子转了半圈,兴奋得像个孩子,在阳台上抱住刘青草,狠狠地在她脸上咬了一口。刘青草挣脱了他,看着马向阳翘起脚尖指着老城区的方向,大声对刘青草喊:第一次这么登高望远啊,你看,我看到咱住的筒子楼了啊。刘青草远远地看着马向阳,心里忽然疼痛起来,刘青草走过去说:向阳,我个子矮,看不到咱的家,你抱着我看吧。马向阳嘿嘿笑着抱起刘青草,刘青草的脸贴到窗玻璃上,朝马向阳手指的方向看,窗外是茫茫一片楼房,哪能具体看到一座房屋呢?阳光落进刘青草的眼里,刘青草觉得眼里一疼,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为了能在春节之前搬进新房里,刘青草和马向阳加快了装修房子的进度。三万块钱装修一套135平方米的房子,就算按照最简单的装修设计,也显得捉襟见肘。封阳台,铺地板,改换室内门,在卧室里做了一个壁橱,看看还剩下五千多块钱,马向阳本来打算在客厅做一个影视墙,刘青草犹豫再三,还是取消了这个打算。能省则省,以后每月偿还房款是不可回避的事实。接下来买家具和家电,也是按照节俭到吝啬的地步来支出剩下的五千块钱。刘青草说:能有一个新房子住,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也想按照五星级宾馆的标准装修,可是咱们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啊。马向阳听着,闷着头没吱声。

  房子装修期间,马向阳曾经几次问过刘青草,找个机会请你的那个老板同学吃顿饭啊,这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咱应该好好谢谢人家嘛。刘青草被马向阳催促得没办法,当着马向阳的面找出了陈大雨的手机号码,装作拨通了陈大雨的号码,把手机贴在耳朵边等了一会儿,才说:他大概忙着呢,老是不接电话。马向阳没有看出刘青草的破绽,有些失望地说,那就再等几天吧。

  房子在腊月里终于装修好了。马向阳顾不得房间的油漆味儿,找了一个星期天,约伙单位同事们,从筒子楼里搬进了十二楼的新房子。那天刘青草和马向阳忙活了多半天,在新房子里摆设新家具,擦洗地板、窗帘,累得手脚发酸。一直忙到了晚上,马向阳吆喝同事们去饭店喝酒时,刘青草才算有了喘息的机会。她脱掉鞋子,躺在床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刚迷糊着睡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居然是陈大雨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句话:恭贺乔迁之喜。刘青草想了想,回复了一句谢谢。

  马向阳快十点了才回来,显然喝多了酒,一进门就笑嘻嘻地叫醒了刘青草,说住这么高的楼真是不习惯,差点找不到家门了。刘青草实在是累极了,勉强睁开眼对马向阳嗯了一声。却听到马向阳叮叮当当地翻起衣柜,找出了十年以前他们的结婚照,执意要马上找钉子挂在床头的墙上。嘴里嘟囔乔迁新居算一喜,洞房花烛夜也算一喜。刘青草听马向阳喝得舌头都不会打弯了。心里想笑,却忍着没笑出声来。有心让马向阳明天换个新相框再挂照片,又怕阻挠了他的兴致,只得任凭马向阳拿锤子当当地朝墙上砸钉子。

  马向阳挂好了照片,去洗手间忙活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卧室窸窸窣窣地脱衣服,掀开刘青草的被窝钻了进去,嬉笑说:娘子,我来也。刘青草打了一个哈欠,抬手摁灭了床头上的灯。她觉得马向阳的手握着她的乳房,说:房子有了,明年咱们就该要个孩子了。要不,这么好的奶就白瞎了。刘青草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呢?现在养一个孩子多少钱你算过账没有?如果你能养得起,我就给你生一大堆。马向阳没吱声,过了老大会儿才说:我要拼命挣钱养活咱这个家。

  第二天早上,刘青草睡醒睁开眼的一瞬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等看到昨天晚上马向阳挂在床头的结婚照,才觉得这是自己的新家。她对着窗台上的阳光打了一个哈欠,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忽然觉得头开始疼了。

  5

  越来越严重的头疼逼迫得刘青草坐立不安,她越是想摆脱头疼带给她的折磨,随着时间的推迟,陈大雨在卧室的影子却越来越形象,越来越具体。刘青草甚至听到了陈大雨反复叫她青草两个字时粗重的喘息,他的气息就像一阵阵看不见的风,旋转在卧室里,头疼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不依不饶的、不缓不急的疼痛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苗,愈加旺盛起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塞满了整个脑子。

  刘青草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啦?难道陈大雨那一声青草就能摧垮我的整个意志吗?我是不是太在乎陈大雨的那些话了?三十四岁的刘青草除了和马向阳有过身体接触之外,这是第一次和别的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她想不到会带给她这么难以抑制的既幸福又痛苦的感觉。

  2月14号情人节那天,马向阳提前下班回来,破天荒地给刘青草买了一支玫瑰花,当他做出神秘的样子突然把玫瑰花递到刘青草面前时,刘青草说:老夫老妻了,你买什么花啊,还不如买一把芹菜实惠呢。马向阳说:别人都过情人节,咱们也得跟着浪漫一下嘛。刘青草皱着眉头看马向阳把那一支玫瑰插到电视机旁的花瓶里,忽然生出恶心的感觉。刘青草说:快把花拿出去送人吧,我一看见就头就疼得更厉害了。马向阳还开玩笑说:我送给谁合适呢?我送给谁你能愿意呢?刘青草说:你爱送谁就谁吧,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烦我了。刘青草的话音未落,马向阳就把那一支玫瑰花拽出来丢在地上,气咻咻地说:苦中作乐都不行,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马向阳说着抬腿一脚踩在玫瑰花上,低头钻进了卧室里。

  刘青草靠在沙发上,愣怔着盯着地板上那朵被马向阳踩扁的玫瑰花,恍恍惚惚里,觉得那朵鲜红的玫瑰在她的注视里变成了一滩猩红的血水,她甚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刘青草想,我这是怎么啦?她擦了一把涂在眼眶里的泪水,一阵说不出的恶心从腹腔里涌上来,窜上脑子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剧疼,刀子一样旋转在她的脑子里。刘青草扶着沙发上站起身时,一股热辣辣的感觉涌出了喉咙,刘青草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刚朝卫生间的方向跑了两步,就呜呜地呕吐在胸膛上。刘青草一阵眩晕,她歪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挣扎着摸起那朵玫瑰,她不想让自己呕吐出来的污水弄脏了它。

  刘青草泪眼朦胧里对着那朵玫瑰说:向阳,救我!

  当天晚上,刘青草住进了市立医院。挂号,请专家看诊断,刘青草躺在病床上,神智已近昏迷。医生给刘青草做CT检查,又建议做磁共振检查。给刘青草输上氧气的时候。护士让马向阳去医生办公室。医生说:果然是脑瘤,脑膜瘤。

  马向阳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听到医生指着磁共振成像图说:你看,就是这个核桃大的肿瘤,让你老婆的头疼得厉害,尽快做开颅手术吧。

  马向阳慌乱地摇摇头,接着又朝医生点头。医生说:那你准备签字吧,我们马上准备手术。马向阳走到门口,才问医生:要多少钱?

  医生皱了皱眉头说:你先准备五万块钱吧。

  6

  刘青草的开颅手术做得还算成功。第三天早上,昏迷了三天的刘青草清醒过来。刘青草看到满脸疲惫的马向阳,第一句就是,我以为我死了呢。马向阳咬着嘴唇朝刘青草笑,刘青草瞥见自己的手上插着输液管,头上插着输血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整个人像被这些管子捆住了一样,这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噩梦。刘青草眨巴了一下眼皮说:对不起,向阳,我拖累你了。

  马向阳摇摇头说:青草,是我对不起你,我没经过你的同意,昨天托人把咱的新房抵押给别人了。动手术要交五万块钱,我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了。

  刘青草的泪水滚了出来,虫子一样顺着眼窝淌到嘴角里。马向阳替她抹泪的时候,刘青草说:我明白,你受难为了。

  马向阳说:我好好赚钱,以后再买更好的房子给你住。

  刘青草努力朝马向阳笑:其实,咱们的筒子楼就很好,真的很好。

  又过了三天,等刘青草的神智完全清醒过来,气色慢慢恢复正常以后,开始能吃一些东西了。马向阳跑前跑后,变着法儿给刘青草买她喜欢吃的东西。比如刘青草最爱吃的红富士苹果,原汁原味的豆汁油条,以及清炒土豆丝等等。刘青草吃得满口香,吃过几顿饱饭后,刘青草说:你给我找个镜子吧,我多少天没看看自己了。马向阳答应着,出去买了一个巴掌大的镜子。刘青草让马向阳给她洗脸,马向阳捧起热水,贴在刘青草脸上的时候,刘青草觉得眼眶一热,泪水滚落进热水里。

  马向阳说:你怎么啦?

  刘青草忍不住泣声说:水太烫了,添点凉水吧。

  马向阳笑着说:爱美的人心不老,说的就是你吧?

  马向阳给刘青草洗完脸,擦干手后从衣兜里掏出刘青草的手机,递给刘青草,说:这几天,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很多同事和朋友拨你的手机,我都替你接了。我没告诉他们你生病了。我只是说,你出远门了,要很多天以后才回来。

  马向阳说着把手机递到她眼前:声明一下啊,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短信的,特殊情况嘛,我看是看了,不过没替你回复。

  马向阳顿了顿又说:是你那个同学陈大雨给你发来的问候短信,他说他最近一直忙,没来得及联系你,问你最近可好?

  刘青草没吱声,她接过镜子,看到镜子里是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女人,有着淡淡的细眉,薄薄的嘴唇,因为微微上翘着的嘴角,看起来显得有些莫名的骄傲。刘青草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轻声对镜子里的女人自言自语:你没错,你很好,你一点都不老。

  马向阳说:你说什么?我给你说短信的事呢,你没听见吗?

  刘青草把镜子放在床头上,偏头盯着马向阳,她的眼神僵直着,像一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戳在马向阳脸上,片刻,刘青草的眼珠儿转动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气说:谢谢他的问候,你替我回复他吧,就说,我很好。

  马向阳说:就这三个字?

  刘青草嗯了一声说:我很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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