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 旧
陈克海
1
我妻子高红梅和我一样毫无理想。你知道,我说的理想就是高瞻远瞩的那种。可我比较会装,自以为是,常常给别人造成一种热血男儿的印象。不过,我们都挺热爱生活的,要不是都比较认真,谨慎,喜欢对鸡毛蒜皮的东西斤斤计较,我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都老大不小了,谁还会像个小青年那样,对世界满是青涩的激情呢?这话说得我们好像从一开始就理解了彼此,事实上,要等到多年后,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真是像俗话说的那样,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四十三岁那年,在莽原开发区动工剪彩仪式上碰到战友武永新时,我又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谁会想到他那样一个吝啬的人,竟然也做起了慈善事业,想着造福一方了。
当晚,在莽原宾馆吃完饭后,我们回到他那宽敞的办公室里,回忆着从前。穿过那透明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见莽原上的一切。光光的山上只有模糊的暗影。就是这样一座荒山,武永新却立志要把它打造成一个旅游胜地。他说他也是受到一个学生的启发,那个热爱电影的孩子狂热地想着策划一个莽原电影节,跑到他的焦炭公司拉起广告来了。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赚钱,哪里还会想到做点公益事业呢?其实,后来他下这样的决心,并不是因为先前的看法有了多少的改变,他还是凭着商人的本能,隐约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有利可图。政府不是一直都在鼓励企业转型吗?
“好家伙,我们离得这么近,竟然这么多年都没联系,你看看,我这一摊事儿。咳,你说说,你不就在宣传部工作吗?看看能不能给咱拉点投资,有政府的投资和没有政府的投资完全不一样啊。政府入了股,领导也就会重视,这样宣传上,啊哈。”武永新打了个哈哈。
“我就一事业处的小处长,能顶个什么用呢?你应该去找找我们福民部长,他管的就是文化旅游这一块啊。这些年文化强省的战略,他搞得还真不错。”
“那你得引荐引荐。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你居然做起文化事业来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对这样不咸不淡的谈话开始烦躁起来。这段时间,我总是有点魂不守舍,我妻子高红梅疑心我是在外面有人了。对于她的奚落,我一句都没有还击,但她扎过来的刺,时隔多日,仍然让我的内心满是钝痛。就在来莽原开会的早上,高红梅还恶狠狠地呛了我一句:“张志强,你不就一个处长吗?看你每天夜不归宿日理万机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挣下几百万了呢!”
这话不恶毒吗?我这样一个公务员,顶多在给下属事业单位批款项时拿点回扣。相对于工资来说,这笔钱确实也不少,但赶高红梅说的几百万真是差远了。就是因为没钱,高红梅才开了一个钢琴补习班,每个周末教两三个孩子,天天在那里弹那几个单调的哆来咪发梭拉西哆。说起来,她还是北京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想当年,她应该也有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就是现在,她好像变得脚踏实地了,不再练她的琴指望着到艺术舞台上一展歌喉了,但内心仍然有着咆哮的希望。这,只要看一眼她的女儿就知道了。从她女儿孤傲的样子中就可以看出她还在闷闷燃烧的梦想来。
是的,我和高红梅结婚前,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因为都离过婚,我们对对方好像都没有什么要求了,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双方能对孩子好点。很多时候,我明白,高红梅看似刀子嘴,其实就是一豆腐心。她对我每天东奔西跑不落家,不满是不满,其实也理解,在政府部门工作,有几个能做到随心所欲呢?我们又不是领导。一句话,别看她牢骚满腹,事实上,她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女人的理解是一回事,要她做到不闻不问百依百顺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说啦,哪个女人受得了男人长年累月地彻夜不归呢?何况她还那么年轻,才四十不到啊。尽管每天照顾孩子、打理家务占用了她不长时间,但黑夜漫漫,该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对于妻子所说的一切,我惭愧无比。我确实曾想努力做个好男人,至少结婚前说过那样信誓旦旦的话。然而,要想真的做到贴心贴肺的体贴真的不容易。很多时候,我不愿意回到家里,仅仅是因为麻烦。就像现在,坐在这么宽敞的空间里,竟然耗着时间只是听武永新谈他的梦想。没劲透了。要是能找几个人打打牌该有多好。
工作之余,和人打牌差不多是我唯一的业余爱好了。我只是喜欢玩牌,而且不加一点赌注。老实说,我挺看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拿钱说事儿的人。钱能砸死人吗?钱当然能要人命。可是,要是在自己的爱好上面都做不到自由自在的话,那还活个什么劲啊。人们都说我的境界高,我不知道他们是骂我还是夸我,反正我对这些已经不大在乎了。人一自私起来,就不大容易顾及别人的感受。
然而,武永新却没有时间陪我做这样的消遣。他真是个大忙人了。你要是真的见过什么是搞事业的人,那么武永新就是。就是因为他太专心于事业了,所以才把家里的事搞得鸡飞狗跳。连他的亲生女儿都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是东西,可以想想他在这方面糟糕到了什么地步。他的不归家其实情有可原,然而,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她们向来认可的是男人回不回家的姿态,才懒得操心男人到底要干什么是在干什么呢。也是在那次活动上,听人谈起来,这个武永新也不容易,离了婚不说,还有好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接完电话走过来看我们打了一会儿牌,说,公司的事儿太多了,他不得不招了两个北大研究生来帮他打理。旁边的人说笑着说,武总,又招了两个女的吧?然后人们一阵哄笑。说来奇怪的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虽然我也不是个正经的人,但我那时就是觉得他们笑得太猥琐了。油嘴滑舌的,为什么就没个正经的时候呢?武永新没有接我们的话茬,他藏在云遮雾罩的烟里,一声不吭。
白天的莽原其实风光还不错。按照武永新的设想是,要把整个莽原彻底改造。沿山的公路上到处都有他的笔迹。字不好看,但却有股子自信的气势。人,只要有钱了,好像人们就看不到他的缺点了。我记得过去在部队上,他武永新瘦瘦的,也不爱多说话,找他要两块咸菜都得犹豫半天,可现在,我竟然对他一点反感都没有。更要命的是,在他面前,我好像还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连说话都藏藏掖掖的,让人难受极了。武永新的兴致不错,他摇下奔驰车窗,旁若无人地朝外面啐了一口,神清气爽地说,再过两年,可能两年都不要,到时你们再过来就会看到一个崭新的莽原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绕来绕去,又接上了昨晚的话题,无一例外,都是希望得到政府更多的资助。他说,你看看,我其实也是不在乎钱,政府帮的那点钱能有多少啊,但现在金融危机啊,什么都涨价,国外石油都跌破30美元了。他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对现在的政策不太满意。但这些东西和我有个什么关系呢?出来一趟,本以为有些事儿不用再去想了,没料到就在你以为放下了的时候,总有人冷不丁地提醒你:还没完呢。
说到底,你丫就是一个穷人。
2
回到撩城后,我差不多把武永新和莽原那回事儿全忘了。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男人,我每天按时接送孩子,准时回家,还陪妻子看那些没完没了的韩剧,搞得高红梅都有些不习惯了。她总是带点邪恶地说话,好像非得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折腾出点事情来才甘心。
“张志强,你不会是心里内疚了才这样对我吧?我都不习惯了。如果是那样,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女人的话你不闻不问就是了,你要是和她较起真来,那还有完吗?不习惯的何止是她,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太奇怪了。这是要做什么呢?一个都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好像才突然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想要卿卿我我地和家人培养感情了。看来还是我脆弱了,在外面得不到应有的满足,于是琢磨着从内部下手了。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内心的某种变化,但却没有长期坚持的动力。不光是因为所做的没有人领情,我本来就是一个虎头蛇尾的人。
我们住在省政府小区很小的一个房子,然而,这两年还改造得不错,至少环境和外面那些厂矿企业的家属院相比,要干净整洁。李娟头一回来我家时,就说,想不到撩城还有这样的地方?她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能想到些什么呢?别看她在电视台实习了那么久。先不说李娟,我和李娟屁事也没发生,但却有一种暧昧的态度。至少我妻子高红梅是这样认为的。她从一开始就察觉了我的动机不纯。
“张志强,你自己说说,你要说谎麻烦你先打好草稿好不好?你觉得有人会相信,两个毫无关系的男女会动不动就往家里凑吗?”
唉呀,什么话?真是有口难辩啊。女人的心思就是太恶毒。我确实怀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可问题是,我还什么都没做啊我。
“我不是说了嘛,这不就在附近一小饭店吃完饭。聊起来了,她就说要来家里转一转。她来其实是想认识你的呢。她说以前就爱学钢琴的。”
“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
“她说她五岁时因为不好好学琴,经常挨她妈的打。”
“哟,连小时候的事情都告你了。你是心疼了吧?张志强,我还真没看出来啊。妈的,男人都是不嫌麻烦的动物。”
我最忌讳女人动不动就拿男人说事儿了,搞得她们好像阅人无数似的。我就是嫉妒。知道常识是一回事儿,但是不要这么口直心快地说出来好不好?就不能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吗?我不喜欢高红梅这样和我说话。
“高红梅,你不会是更年期了吗?”我终于忍不住了。有关更年期的事儿,她之前好像也说起过。那个时候她有的是担心,但现在,我却是没头没脑的伤害。
她再没说话。我们也再没提起过李娟。但就在我好心好意百无聊赖地陪她看韩剧时,她竟然又含沙射影了。我知道她无非是想要我主动承认,或者是死活不承认而已。女人都喜欢虐待男人。其实,我喜欢李娟,这是肯定的,要不然怎么会头一回见面就带她来家里喝茶呢?她那么生动,活力四射,人往那里一站,就忍不住让人开心,好像垮掉的身体又经过了重新组合,有点跃跃欲试了。不是我不服输,而是在看到她的时候确实开心。她从不和你说些无聊的话,就是无聊的话也会说得有意思。她懂得含蓄的艺术。不错,正如我老婆说的那样,我呀其实就是一喜欢新鲜感的牲口。谁让我是男人呢?
总得有一方沉默吧?和高红梅结婚五六年了,我已经学会了容忍。我知道,让她过过嘴瘾,事情也就过去了。她能怎样呢?生活本来就够让人窝心的了,我就牺牲一回,让她爽上一把吧。我就这样怀着满腔伟大的心思,看着她,看着孩子,看着电视,脑子里却稀里哗啦的,什么挣钱养家发财致富,这个时候全是废话,颠三倒四的,一塌糊涂。
3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高红梅正骑在我的身上。我想伸手去接,高红梅却把电话一把薅到地下去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不要,不要,老公。”
大清早的,谁会给我打电话呢?电话还在角落里不依不饶地响着,北京欢迎你北京欢迎你,一副热情得急不可待的架势。高红梅晃荡了一会儿,终于气急败坏地瘫下来了。
“烦死了。”她说,“大清早的,让人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声讨,但一个哈欠涌上来,她好像困了。我要去捡电话,她却箍着我的腰,死活不松手。
“也许有什么急事呢。”
“再急还不让人睡觉了?”
“你不都达到了吗?”我试探地问。她没有再理我,气鼓鼓地掉过头去,给了我一个毫无表情的冷脊背。
“喂?喂?”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志强吗?”
“喂,我是。请问你是?”房间里的光很暗。浑身有点酸痛,但我还是摸了摸高红梅的背,带点怜惜,好像有点意犹未尽。她扭了扭,似乎要摆脱我。思绪还在很远的某个地方飘着,怎么也拽不回来。我又看了一眼电话,原来是武永新。
“你没有存我的电话?我是老战友永新啊。上个月我们还见过的。”
“不好意思,我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好像有什么毛病了。”
“这么夸张?你上回和他们打牌还打得那么精,怎么可能啊?”
“真的呢?”我又摸了一把高红梅的乳房,她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并没有放下,而是轻轻地揉着她,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暗号似的,开始亲起我来。我揪着她的头发,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武永新说着话。“有事吗?”
“说有事也没什么事儿,”他在那头打了个哈哈,“我想起上回没把你招待好,现在宾馆的服务更齐全了,你周末有空吗?”
我差点跳起来,连忙把高红梅的头死劲往下按了按。她把头趴得更低了。我坐了起来。
“周末?”我仿佛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都干些什么呢?”
“还能干些什么呢?都是一帮朋友,一起聚聚呗。”他说得稀松平常,好像一帮大老爷们儿成天在宾馆呆着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似的。
“行啊。这么好的事早该叫我啊,同志。你们的觉悟怎么这么低呢?”我浑身涌动着热血,说起话来忍不住拔高了调子。那天早上,高红梅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她说,张志强,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这么能干啊。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我很高兴。我一高兴,就忍不住胡说八道。唉,说正经的,这个习惯太不好。不过,我吹牛也就高红梅一个人信。有时候吹吹牛皮也能让女人那么开心,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效果啊。我喜欢看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我的怀里耍赖撒泼。我原谅了她过去所有的不堪和缺陷,就像我们之间的抵牾从没发生过似的。
去了莽原才知道,武永新找我其实还是为了上次的事儿,他的意思是说,能不能帮他做一个策划,把莽原风景区列为政府的度假地。他还说,建房子的事儿他自己就可以办,问题是要立个项目,让政府的人都去他那里度假。他说,山上的温泉都建起来了。
“温泉?莽原上冷得要死还有温泉?”
“咳,兄弟,你不要那么认真好不好?我说有就有。我有的是煤,就是寒冰,我也有本事把它烧成冒泡的开水天天持续啊。”
然而我再也没有心思讨论什么温泉了。他的目的就是让我过来玩,那我就痛痛快快地玩好了。武永新找来几个作陪的姑娘性格蛮好,一听就不是莽原本地人。一问,才知道她们是温州来的。
“你们温州人差不多把这个做成品牌了。不过,我去过你们温州,你们说话的口音不像。真的,一点都不像。”
“唉哟,老板,温州那么大,难道你都转遍了?”
她们摸牌的姿势一点都不善良,那么温吞,那么肆无忌惮。她们的心思不在打牌上,搞得我也心猿意马起来。
“严肃点,严肃点,好好玩几把?”
“没劲。”一个女孩说。
“莫装逼。”一个女孩说。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她不停地咬动着腮帮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滋味。
然后,跟走火入魔似的,她们几个就唱了起来:“孔子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劈。孟子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击。老子说,莫装逼,装逼惹人气。莫装逼,装逼不做鸡。”
她们的年纪和李娟差不多大,同样的年龄,却活在不同的世界。李娟也会有这样疯狂的时候吗?可问题是,眼前的这些女孩子一点都不疯狂,她们那么正常,好像有点别的想法都显得不厚道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有些失落。我想起了李娟,然后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再也绕不开了,就像她们一直卖力地唱那样一首奇怪的歌一样。我们的脑子进水了。唉,我其实应该有所警惕才对,然而,跟所有那些被逮住的贪官事后说的那样,我忘了怎么进行自我思想教育了。我是说,我真的被李娟迷住了,别看我在家里对高红梅言听计从,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李娟的影子。有时候,真是奇怪,你喜欢一个人,可能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想,而是别人的怀疑推着你,让你继续往那个危险的地方走。就像我老婆。我老婆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就跟我无法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样。是的,在莽原,和那样陌生的女孩子在一起时,我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4
第二天去找武永新时,他已经去莽原上视察工程的进展了。他在电话里说,你也过来看看吧,我要在这里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我操。”我当时就脱口而出来了这么一句,不知道是觉得他的想法牛逼,还是觉得这样的设计太不可思议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想象不出在莽原上建一个高尔夫球场是什么样子,我只是觉得在我们这样一个地方建这样的场所有些不搭调。
现在的莽原说得上热火朝天了,到处都是工地,外人看来,还以为这里在开什么矿,到处都挖得乱兮兮的,但只有细心人才会发现其中的关窍。
“你看,这一片沼泽地,多好。要是翻修一下,铺上草皮,绝对没说的。”武永新在那里指点着,大有气吞山河的架势。
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给我递过来一瓶矿泉水。那是个美丽的女人,有两条好大腿,眼睛狐媚,还有一对惹人爱怜的耳垂。玲珑的耳朵上扎着无数的耳洞,戴着无数样式不同却又井然有序的耳环。
“我女朋友田田,”他看了一眼她,又说,“叫张大哥,以后去撩城有事儿就去找他。”
“叫我志强得了。”
没想到武永新却说:“不要志强志强地喊得那么亲热,他呀,你要小心些。”说着,搂住她,满脸幸福的笑。
说到底,我觉得武永新选择离婚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对家庭没有责任。当然,也不是说我站在男人的角度开始嫉妒,认为他做的都是对的。反正,他离婚应该比不离要更好些。我是说,与其不死不活地拖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了断了重新开始更好。
车在空荡的莽原上缓缓行走着。我们坐在车里喝着本地产的烧酒。他问是喝洋酒还是喝烧酒。我说随便。他说他对烧酒情有独钟。在莽原上,武永新一会儿谈到了国际形势,一会儿又谈了男人和女人。更多的时候,他讲述的是他童年的苦难,一句话,他混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
“没人理解我。人们来我这里都在干什么呢?无非是要钱要钱要钱。我给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无非就是图个平安而已。我指望他们给我回报?笑话,他们能给我什么回报?我只希望他们别给我添麻烦就得了。是的,我开发莽原就是想给他们提供一个玩乐的天堂啊。我给你说,老战友,我武永新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理解一下,可是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他在那里哭嚷着自己的痛苦。无非是说给我听的。问题是,把这些说给我有什么用呢?他现在是有名的焦炭大王了,就是说不上呼风唤雨,至少也是志得意满了。然而,他竟然残酷到当着一个穷人来咄咄逼人地说他童年的那点破事儿。凭着我职业的操守,我隐约地意识得,他武永新建这样一个东西,明显就是想腐蚀拉拢我党干部啊。
“你知道在部队那会儿吧,家里条件不好,给点津贴还要寄回家里供两个妹妹。我老爸也不是个东西,他这一辈子好像除了会喝酒,就只晓得揍我那两个可怜的妹妹。”
“你妹妹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嫁人了,生儿育女,给别人当保姆呗。”
有一会儿我们再没说话。田田把酒都收拾起来后,武永新却拍了拍我的肩说:
“兄弟,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吧?我看你老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你胡说什么呀?”田田当着我的面开始掐武永新了。这个女子不简单,能够把武永新的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两板斧哪里行。
“呀,这话要是被你嫂子知道了还不把我劈了。我给你说,在家里就是因为一个连影儿都没有的姑娘,我老婆天天和我嚼舌头,搞得我好像罪大恶极犯了死罪似的。”我醉眼蒙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看见了。
“你说说是谁?要是真喜欢,那就去喜欢吧。都到了这把年纪了,我们都忍气吞声苟且地活了大半辈子了,难道就不能扬眉吐气地替自己活一回吗?”武永新说得有板有眼,连无耻都表达得这么理直气壮。我有点纳闷,他是因为喝了酒才是这副德性呢,还是生性如此。
“不说这个了。没意思。”
“我是说认真的。要不你告我那姑娘电话,我给你把她约到莽原来。”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以为他不过是在开玩笑。武永新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都热心地过了头了。有关这一点,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
5
一月份的某个星期五,我刚把孩子接回来,高红梅让我出去再买点菜,没想到电话响了。可能是没接高红梅的话,她在我的背后嘟嘟囔囔的,说是还没安静下来两天,就又想着折腾了。老实说,她在楼上说得那么大声,明显是在和我故意作对,就是想败坏我的名誉嘛。我整了整风衣的领子,走到院子里一个避风的地方,才打开手机。
“唉,志强,我现在在撩城啊。”
“你跑到撩城来了?”
“我经常来的,只是平时来去都匆忙,没顾得上联系你。这次开政协会,好几天呢。怎么样,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忘了交代,武永新没有下海之前,是丁城的副市长。虽然辞了职,但在政协却给了他一个位置。
“晚上?”我有点犹豫,“你们开几天?”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说不去。
“过来吧,来如一坊豆捞。我还叫上了你们福民部长。”
什么?我还以为他要接着说什么莽原的事,没想到他却对国际形势骂开了,好像一团糟的社会局面是商量好了,要故意跟他过不去。我拎不清楚,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许他只是闲得无聊,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让人知道他武永新绝对不是一个懦弱无知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我呢,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出门。说句没骨气的话,我现在真的不想和高红梅费唾沫争来吵去了。从一开始,我想的就是活得轻松点,可奇怪的是,到了我这样一个年龄,事事都不顺遂人意。这只能说是我作为男人活得太失败了。
绝对不是泄气话。就像武永新,看上去他是风光得意了,可是这也只是他的外表给人造成的一种假象,他要不是因为贪得无厌,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牢骚呢?可能意识到了我的漫不经心,他在那头又蹦出了一句:
“不和你扯这些了,一点用都没有。”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巴结着他,非要缠着他给讲讲国际风云的。“你可以把你的那个什么李娟带上。”
他在那头有点莫名地兴奋,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宽阔的脸膛,高耸的鼻子下面有一张凌厉说一不二的嘴巴。咳,我真是纳闷了,这个武永新是怎么啦?他明明知道我是有家有口的人了,非得唆使我去犯错误。难道他就不会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带上自己的老婆吗?虽然我肯定不会把高红梅带出去,但我讨厌他说话口直心快的样子。
我菜也没买就上了楼。高红梅从电视剧里回了一下头,然后气势汹汹地问,菜呢?我当然意识到了她即将兴师问罪的态度。不过,我可没有要和她为这些说上半天。
“你们几个去外面吃吧。”
“怎么你发财了?”
“喂,高红梅,你是不是非得说话刺上别人几句才开心?”她好像也觉出了自己的过分,没有看我。“你知道武永新吧,他来开政协会,叫我去聚一下。”
“一帮大老爷们儿,哼,谁稀罕。”
“还有我们福民部长呢,要是没有他,我就把你们也带去了。他说了,改天单独请我们。”
“我不稀罕。”
可是我稀罕。
如一坊人很多,我们坐在散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明显,我们的福民部长对于武永新开发大莽原文化景区的构想兴致勃勃。他们两个在那里说得热火朝天,我只是对着田田不停地敬酒。田田喝起酒来更好看了,白里透红的双颊,浑身都有股说不出的诱惑。
“你以前学什么的?”
“旅游管理啊。”
“哈,永新开发旅游,你却是专门来管旅游的。”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天机似的,扭动了一下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你们说什么呢?聊得那么开心?”武永新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危险,端起酒杯来找人喝酒。
“小张啊,多跟着武董事长学习学习。我们缺的就是这样能折腾的人啊。”福民部长意味深长地说。从他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抿口一咂里,我想起了他的出身。这个毫无官场背景的人,硬是凭着自己的勤奋,一步一个脚印,混到了副部长。问题不是他当了这么一个官,而是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他却找不下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听人讲,他这个人没什么办事能力,但就是会做官。这话其实是明显带有嫉妒的意味了,什么就是会做官,什么就是不会做官呢?一个人不害人,却又能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得这么好,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那是那是,武董,以后多指导啊。”我顺着福民部长的话往下说。我能看出我骨子里的卑微。
田田带着浅浅的笑,看着我们几个大男人在那里虚与委蛇地相互敷衍。我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惶恐。处在这样一群成功人士中间,我要是没有半点压力,绝对不可能啊。我想起,过去我曾把那么多时间都耗在了扑克游戏中,我真是后悔莫及。
“张处,听说你桥牌打得特别好?”田田又挑起了话题。
“好什么好啊,瞎玩而已。”
我没心思接她的话,而是端起酒杯朝邻座走过去。李娟和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那边吃得热火朝天。我注意她好久了,可惜她光顾着和身边的那个男孩说话,竟然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谁啊?”我回来的时候,武永新问我。“没想到你张处还认识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这话说得,好像只允许你武董和年轻人打交道似的。”
“撩城太小了,走到哪里碰到的都是熟人。”福民部长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嫌城市太小了,还是嫌碰到了太多的熟人搞得他不自在。
把福民部长送走后,又去武永新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我说,看见我先前敬酒的那个女孩了吗?她就是李娟。
“天,张处,你真是被感情弄昏了头了,她——你的部下,应该是她过来给你敬酒的啊。真是成什么体统了。”
“人家张处才像个男人呢,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放下架子。”田田在一边帮着腔。
回到家里时,高红梅还没有睡。她坐在沙发边唉声叹气。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却说好像女儿开始早恋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竟然没皮没脸到了这种地步,我差点暴跳如雷冲进房间把张梅揪起来了。但高红梅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应该多关心一下孩子。她其实需要的是一个父亲,一个真正关心她的父亲。”
过去,还没和高红梅结婚前,我就有一个观点,一个女人有个儿子,就会变得神圣起来。若是个女儿,就不一定了。因为她知道,一个女人在世上怎样生活,生养个女儿,不过是复制一个自己罢了。生养一个儿子,就是揽下了一份责任。过去的大户人家,为什么家道中落之后,经过寡母抚孤,一番苦熬之后,多半能复兴这个家庭。再一个原因,是这样人家的儿子,一般也比较争气。但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真的不一样了,她想的不再是她自己。我抱着她,一时内心感动莫名。
“对不起,老婆。我也不知道怎么啦。我一直在想努力地好好过日子,可就是折腾不出点动静来。”
“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想好了。张志强你知道的,我们都不是多么厉害的人,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在孩子身上多用点心。我不希望她们从小就感受到的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
我想到底还是她敏感了。夜里,脑子里死活赶不走李娟的影子。我翻身的时候,高红梅又贴了过来,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陷在她那弹性十足的身体里。
6
莽原文化旅游区正式开放时,武永新邀请了省城的不少官员。山上的自然风光都消失殆尽,全部换上了他期望的史前动物。他说他本来想建个侏罗纪公园的,后来因为资金不够,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在那些山水的点缀当中,仍然能看到一些奇怪的肥头大耳的动物。
见到武永新时,他正搂着田田接受李娟的采访。我被武永新大大方方的样子震动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品质败坏的男人,现在就冲他正儿八经地把自己还没结婚的情人拉到镜头前的温情模样,我就改变了对他的所有看法。
“说起来,开发莽原,构建大莽原经济圈这个想法,你们宣传部的张处长也贡献不少呢。”看到我进来,武永新连忙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我想他这话肯定对着很多人说过了。这个见人说人话的家伙。不过,我对他一点反感都没有。现在,我喜欢他油嘴滑舌的样子。我欣赏他这样的作派。
现在的莽原,过往的人工痕迹仍然依稀可见,但是武永新的大规模植树造林也取得了不少效果。我没法儿想象他到底花了多少钱从别处移栽了那么多参天古树,但政府对他的赞扬却是众所周知。在那些茂密的树林中,可以见到一座座整齐的小洋楼。田田介绍说,再过两年,莽原高尔夫球场就修好了。
“到时你带着嫂子和孩子们过来多住些时日吧。”这回,武永新不和我开玩笑了。他不开玩笑了,我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挺开心的。
有时候快乐很简单,比方说,这次在莽原碰到了李娟,她说她到时要请我喝酒。我问她能喝多少,她说,喝趴一个张处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很多时候我就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成一个官员,我觉得这个李娟真是摸透了男人的心理。千万别瞎想啊。李娟她只是说要和我喝喝酒而已,在城市里生活,又有谁免得了参加酒局饭局呢?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知道我是怎么对李娟说的吗?我说:“你不是要学钢琴吗?到青草不老时候我把我老婆也带上。不是我吹牛,我老婆的琴弹得没法儿说。要不是因为我拉了她的后腿,这会儿她早在维也纳开个人演奏会了。”
那是我头一回在别人女人跟前夸自己的妻子。我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讲话的时候,浑身都是说不出来的轻松。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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