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巴
于德北
那天早晨,夏刚一个人在街上走,他去银行提款,准备到越南度假。几年前,他去过一次越南,并在越南的细雨中行走了六七天。在河内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越南女孩,二十几岁的样子,站在海边的晚风里,对他说:“你好。”
他一下惊呆了。
这个女孩叫阿敏,是一个歌厅里的舞女。
夏刚见到阿敏感到吃惊,并非因为她长得匀称、饱满,而是她的模样和自己的初恋女友尚玉琦特别的像。本来四天的行程因此拖延了两天,他和阿敏一边在床上做爱,一边吃槟榔。
他记得阿敏的牙齿被槟榔染得黑黑的,一笑泛着哑哑的亮光。
两天之内,他们做了无数次的爱,以致他走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思索自己的行为,可谓疯狂吧,他由此确认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的心里依然保留着尚玉琦的形象,虽然不敢说刻骨铭心了,但寂寞之时的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爱怜的滋味欲去犹存。
当然,他更谈不上爱他身下的阿敏,因为阿敏在彼时彼刻,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发泄对象而已。同样,他从越南回来,曾疯狂地寻找尚玉琦,他之所以寻找尚玉琦,不只要重拾旧日的生活,而是阿敏瞬间打开了他发泄的孔洞,他要籍着这个孔洞,直至记忆的彼岸,用意念中最锋利的刀片,割掉那条依旧保持在生活中的痛苦的尾巴。
这是最初的想法!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他每逢遇到同学便询问尚玉琦的消息,可是尚玉琦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音信杳杳。有人说,她去过一段时间北京,也有人说,她结婚的时候,嫁给了一个法官,也有人说,她并没离开这座城市,甚至还有人在街上看到过她,穿着合体,举止大方……种种说法如风中飘絮,似乎有些许痕迹,但真正抓到手里的,只有草芥般的轻尘。
几年下来,已经开始对寻找尚玉琦的行为产生怀疑。
有一次,他回家看望父母,他的妹妹突然问他说:“哥,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谁?”他摆弄着手机,对妹妹的话心不在焉。
“我看到尚玉琦了。”
“谁?”他的手机险些落到地上。
“尚玉琦!就是当年你追的那个女孩,领回咱家,咱妈没同意的那个。”
夏刚一下子沉默。
他回想那年夏天,他们即将高中毕业了,班上的男孩都在疯狂地追求着心仪的女生,大家各逞招式,各显其能。他也不例外。他看上了一个女生,就是尚玉琦。尚玉琦家境一般,但父母开明,同学们经常去她家里吃饭、玩耍。他父亲总是笑眯眯的,不但为大家做菜,有时,还鼓动大家陪他一起喝点酒。
大家在他面前很轻松,很自由。
夏刚的家里则不同,因为就这一个男孩,所以父母对他管教甚严,不但抽屉不能上锁,甚至连日记也要向父母公开。
这是夏刚少年时期最耻辱、最悲愤的一件事。
大概家教的差异让夏刚找到一种温暖,他对尚玉琦及她家产生了近乎依赖的好感。他突然之间爱上了尚玉琦,并迅速地以最简单的方式向尚玉琦表白了心迹。
尚玉琦没有答复他。
但也没有拒绝他。
他给尚玉琦写信,每封信都超过十页之多。当然,信里除了热情的废话,就是他从各种诗集上摘抄下来的美丽句子。他的作文不错,老师经常把他的作文当做范文来读,这使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做过作家梦——可惜,他的梦只做到和尚玉琦“分手”——从那以后,这梦变成了“可笑”二字的代名词。
他给尚玉琦写信,尚玉琦也给他回信,他俩的信件往来有一个秘密的通道——他们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一个长相丑陋的女生,她每次传递信件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由此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遮掩与尴尬。
尚玉琦的回信总是模棱两可。
即或这样,夏刚每次接到尚玉琦的信的时候,总是激动不已。如果他一个人在家,他表明这种激动的方式就是手淫,手淫似乎让他对男女之事无师自通,每次手淫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尽是尚玉琦的形式各异的影子。
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的通信达到了二十几封。这些信当然不能放到抽屉里,更不能背在书包里,夏刚思来想去,为这些信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木床的草垫子下边。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机密。
谁知,细心的父母还是洞察了他的变化。
首先是母亲给他换洗被褥的时候,发现了朵朵精斑,这使他们大惊失色,紧接着,他们便从草垫子下边捕获了那些信件,虽然信件的内容不失健康,但是,父母依然发挥了自己巨大的想象力,把他和尚玉琦定性为流氓鬼混。
他受到了“严刑拷打”。
母亲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和那个尚玉琦什么关系?”
他支吾着回答:“同学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夏刚一愣,旋即明白了母亲的所指。他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了。他很委屈。他虽然喜欢尚玉琦,但绝对没有过和她的肌肤之亲。他不知道如何向父母表白清楚此事,所以,只能用泪水证明自己的清白。
“问你话呢。”母亲进一步逼问。
夏刚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果说他和尚玉琦有过亲密接触,那也只是在老房子里。尚玉琦家有一座老房子,夏刚曾在那儿住过一晚。老房子很久不住人了,室内充满了阴冷的湿气。那里有陈旧的家具,有一铺炕,窗外的小院长满荒草,窗台上落满灰尘。夏刚的父母去乡下奔丧,带走了妹妹,所以,夏刚得以放纵自己,破天荒地和同学们喝了一顿酒。那顿酒喝得挺多,大家吃了七八盘锅包肉,喝光了四五盆生啤酒。分别在即,有的同学已经通过招工上班了,有的决定放弃高考,有的备战高考,有的要干个体户,大家各自讲述着自己的未来,目光中充满兴奋和希望。只有夏刚沉默不语。按理说,他的数学和外语不好,已经失去了高考的可能,可他心里清楚,以他父母的教育方式,是绝对不能允许他放弃高考的。他的内心很痛苦,以至几杯酒下肚,便醉倒在椅子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尚玉琦家的旧房子里,屋里没有点灯,他被安排躺在炕梢的位置,而尚玉琦就坐在他的身边。见他醒来,尚玉琦把一杯温水送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细节,让夏刚十分感动。他去抓尚玉琦的手,尚玉琦没有躲避,他们就那么把自己固定在黄昏里,一动不动地很长时间。夜幕降下来了,由于四周的安静,他们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这样的呼吸是极具诱惑力的,尤其对初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夏刚和尚玉琦已经感到了危险的存在,但是,他们的手并没有松开。
突然,夏刚翻了一个身,伸出另一条胳膊去抱尚玉琦。
尚玉琦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身上打了一个冷颤。
夏刚听到她的牙齿在响。
就在夏刚要让自己的手臂无限延伸的时候,尚玉琦兔子一样从炕上跳到地上,飞快地打开房门,迅速地融入夏夜的潮热当中。
“当!”。
门关上了。
潮水逐渐退去的夏刚拥有了一个激情四射的不眠之夜,在那天夜里,他忘记自己手淫了多少次,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第二天上午,几个要好的男生冲进屋里找他,发现他的裤头上有大片大片的精班,大呼小叫地说:“夏刚跑马了,夏刚跑马了。”他才从自己的夜梦之中苏醒过来。
从那以后,包括结婚之后,他除非不过性生活,如果过的话,绝不会少于三次。
这就是所谓的亲密接触。
母亲再一次问他:“你和她有过什么没有?”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父亲说:“你要讲实话。”
他说:“是实话。”
父亲说:“你不讲实话,我们不能为你负责。”
他说:“是实话。”
父亲说:“如果你跟人家……”
“我没有!”夏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所以,他平生第一次生硬地、愤怒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后来,夏刚才渐渐明白,父亲所讲的“负责”是怕他与尚玉琦在无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发生性关系,从而导致尚玉琦意外怀孕,父亲和母亲将要采取补救的行动。
听了夏刚的话,父亲和母亲对看了一眼,似乎放了一些心。
紧接着,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她询问尚玉琦的家庭及个人情况,着重问了尚玉琦的长相和身高。少年夏刚把母亲的态度看成一种认同与鼓励,他夸大其词地对尚玉琦进行了一番描绘。
听完他的话,母亲没有表态,只是淡淡地说道:“目前什么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你的高考。”说完,母亲就去做饭了。
接下来,便是父亲对他的长篇大论,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男人应该先考虑学业和事业,然后再考虑婚姻,什么高中生不能早恋……诸如此类,不胜其烦。
在父亲对他进行教育的过程中,母亲不失时机地插话,说:“那些信你可以保留,但是最好还是退给人家。”
这天的晚饭吃得晚,父母在训诫他,一是大家都没有胃口,直到妹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大声喊饿,一场规劝才不得不匆匆收场。
那天晚上,夏刚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因为他的父母和他一样,一直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关于那场谈话的内容夏刚无从得知,但他隐隐听到他们多次提及尚玉琦的名字。
后来可以知道,就从那个晚上,父母的阴谋开始了。
母亲采取各种手段,从几千名高中生中找到了尚玉琦,并多次跟踪她,知道了她家的具体方位。紧接着又从尚玉琦家周围的各色人等的口中得知了尚玉琦的家庭的真实情况——父母都是工人,尚玉琦是家中的长女,下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尚玉琦还有爷爷奶奶,皆由她的父母赡养,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家庭负担可谓过重。
实际上,在得知这些情况后,父母的心里已经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婚姻。
可是,夏刚的母亲还是找到了尚玉琦,和她进行了一场谈话,那场谈话的内容夏刚依然无从得知,因为,十几年过去了,母亲对于那场谈话三缄其口。
有一件事令人费解。
自从母亲找完尚玉琦之后,尚玉琦对夏刚的态度明朗了许多,她主动要求为夏刚补习数学和外语,并使夏刚在爱情的催动下,分数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他们平时说话很少,但从各自的神情中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明天的向往。
夏刚的进步让学校大吃一惊。
七月的高考,夏刚顺利地考进了外地的一所普通院校。而平日学习很好的尚玉琦却发挥失常,只能选择重读。毋庸置疑,尚玉琦为夏刚做出了牺牲,从而耽误了自己。
夏刚说:“我等你。”
尚玉琦感激地点了点头。
就在夏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夏刚的母亲提出要请尚玉琦来家里吃饭,母亲这样的决定在夏刚和尚玉琦看来无疑是对他们恋爱的肯定,他们的心情分外灿烂。那天,去夏刚家里的时候,尚玉琦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买了水果、罐头、香烟和酒,她完全按照儿媳见公婆的礼节对待夏刚的父母。
可以说,夏刚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所以,家中洋漾着欢乐的气氛。
尚玉琦帮夏刚的母亲炒菜、煮饭,仅仅用了四十几分钟,一桌饭菜就准备好了。也许尚玉琦是长女,也许下边弟妹多,皆需要她悉心照顾,所以,她操持起家务来又快又干净。这一点不但夏刚看着高兴,就连母亲也连声称赞。
夏刚从小长这么大,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幸福。
他不知道,他所谓的幸福只持续了短短的一顿饭,吃完饭之后,母亲针对他和尚玉琦的一番谈话,把他和尚玉琦完完全全地送入了痛苦的深渊。
尚玉琦要去捡桌子。
母亲说:“放下吧,不用你。”
尚玉琦要去收拾厨房。
母亲说:“别忙了,不用你。”
夏刚突然觉得尚玉琦好像祥林嫂。
他很奇怪,母亲这是怎么了?
尚玉琦也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她无助地看了夏刚一眼。
这时,母亲点头示意让她坐下。然后说:“我想和你们谈一谈你们的事。”
夏刚和尚玉琦下意识地再一次对望。
母亲轻咳了一声,说:“我不是反对你们恋爱,可是……”她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头几句,夏刚还能听明白,到后来,他自己都被母亲说糊涂了。
母亲的话基本上都是针对尚玉琦说的。
大意如下——
婚姻要门当户对,她已经从侧面了解了尚玉琦的家庭,感觉一个工人家庭和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翻译;母亲是小学教师——是很难有相处的可能的,而两个家庭的截然不同,势必影响婚姻双方的感情。另外,她觉得,夏刚和尚玉琦两个人之间也存在差别,一个是大学生,一个前途未卜,将来怎么样,谁也不好说。就算尚玉琦来年考上了,考到什么地方?毕业分配到什么地方?难道两个人想过两地分居的生活吗?
母亲说:“其实,我从根本上就反对你们在一起!”
夏刚“呼”地站起来。
母亲瞪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我……”
父亲突然一拍桌子,喊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家教!”
“我……”
不等夏刚说完,母亲的反应更加激烈,她一下子站到了窗台前,冷冷地问他:“你是要妈,还是要她。”
看到这样剑犹驽张的场面,小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
“我……”
夏刚还想说什么,尚玉琦已经站起身,快步地推开门,走了,从始至终,她没有说话。
夏刚要去追她,母亲却一下站到了椅子上,说:“你敢踏出家门一步,我马上死给你看。”
事情就这么简单。
从那以后,夏刚再也没有见过尚玉琦。母亲请了病假,天天不离他的左右,直到他登校报到的那一天。本来,夏刚想一个人走,这样他可以中途下车,悄悄潜回自己生活的城市,去见尚玉琦一面,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是,他去报到的时候,不但母亲跟着他,就连父亲也被逼着请了事假,大包小裹地把他送到了学校。
夏刚没有留下一个同学的通讯地址。
夏刚找不到尚玉琦,便把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母亲身上,大学的四年里,他没回过一次家,每次父母催他回去过年,都被他的各种合理的不合理的借口回绝了。
以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他不恋爱,不结婚,虽然工作分回了家里所在的城市,但很少和家人接触。他住单位的单身宿舍,周六周日回家看看,多半是打一个站就走。他忙,忙得昏天黑地——后来下海做生意,更忙——他认为,只有忙,才能让他忘记过去的种种不愉快。他不和同学联系,也不想去找尚玉琦,他觉得像当初他被迫“抛弃”尚玉琦一样,他没有任何可能再为尚玉琦负一点责任。
夏刚的策略是,母亲拒绝选择尚玉琦,他也拒绝母亲所做出的选择,在他三十五岁之前,母亲为他安排了无数次的相亲,结果都是无功而返,即使母亲看中的女孩再美丽、再贤淑,在他这里一律难以通过。好像母亲为他安排的每一次相亲,他都欣然前往,但前往的目的只有一个:不同意。
他甚至从中获得了意外的快感。
令人难以想像的是:三十八岁时,夏刚终于“动婚”了,而他婚姻的对象竟是当年那个为他和尚玉琦传递信件的丑陋女孩——她实在太丑了,以致毕业二十几年了,还无法嫁掉。
丑陋女孩的名字可以被忽略掉。
他们的再次相见是在母校组织的“二十年后我们再相会”的消夏晚会上,不少老同学聚到了一起,独少尚玉琦。二十年了,她不与任何人来往,任何人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即使知道,也是支离破碎,难以拼接。
夏刚看到了丑女孩,得知她至今未婚,颇感意外。两个独身男女在一起,共同语言颇多,他们执酒言欢,很快就略带醉意。夏刚拉着丑女孩的手,说:“干脆,咱俩结婚得了。”
丑女孩的眼睛一亮,问:“真的?”
夏刚说:“真的。”
丑女孩说:“你要是真心的,今晚咱就开房去。”
夏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果真没有回家,而是跑到“浪花”浴池开了一个房间,夏刚趁着酒力在丑女孩的身上折腾了几个来回,彻彻底底地把她征服了。
平静的时候,丑女孩突然问他:“你不想尚玉琦?”
夏刚摇了摇头。
丑女孩忽地一下坐起来,坚定地说:“那就永远不许想,你发誓!”
夏刚无所谓地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
这一回是丑女孩主动漆到了他的身上。
二十年了,夏刚的母亲已无力再与夏刚分庭抗礼,她现在的愿望只有一个,无论好坏,只要夏刚愿意,他和谁结婚都行,她怕自己在有生之年抱不上孙子。
提到丑女孩,当然不能令她满意,她的一声叹息足以概括她的心情,她对着夏刚的妹妹喃喃:“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跟了尚玉琦。”
夏刚的妹妹只当未听见,独自忙活自己该忙的事去了。
……
夏刚知道,他和丑女孩的婚姻不会幸福,第一,他并不爱她,充其量是不烦;第二,从第一次他们在一起,丑女孩突然提及尚玉琦,他的心里便再清楚不过,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尚玉琦都是丑女孩心里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融着他与她,他们一生都难以找到一条通途;第三,以丑女孩的模样,很难被自己的家人所容,他们对她不会拥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当然也就不会做出发自内心的举动。
唯一让夏刚不怀疑的是他的决定。
只要是母亲不喜欢的,那对于他来说就是正确的。
他的猜测没有错。
新婚的第一夜,他对性生活毫无兴致,外边的客人一散,他倒头便睡。因为酒,因为疲倦,当然不排除某些心理因素,夏刚那天晚上只想睡觉,不想干其他的事情。他的反常举动引起了丑女孩的怀疑,她坐在床角委屈地哭了,她问夏刚:“你是不是还想着尚玉琦?”
夏刚翻了一个身,说:“没有。”
丑女孩突然歇斯底里,她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自己,问夏刚:“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夏刚坐起来,说:“不是已经要过了吗?”
“今夜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夏刚笑了,说:“我们的新婚之夜从那天就开始了。”
这是一场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争吵,天快亮时,他们都累了,便各自闭口,斜倚在床上,进入了奇怪的梦乡。
从那以后,类似的争吵不断,争吵的内容并无二样,净是这夜的复制。
这就是夏刚的模糊不清又真实无比的过去。
……
“哥,你猜我在哪儿看到她的?”妹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在哪儿?”
“天维足道。”
“足道?”
妹妹说,她和单位的姐妹去按脚,按顺序叫了几个按摩师,她叫的是36号,做的项目是足底保健。36号一进屋,她就觉得眼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她是谁,等到项目快做完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36号就是尚玉琦。她的内心十分惊讶,想要和她核实,后来一想,这样做不太礼貌,在足道做按摩师,于常人眼里,毕竟不是十分可以炫耀的职业,如果自己贸然问了,一定会让对方下不来台;再说了,自己所谓的核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她是尚玉琦,她的生活与自己,与自己的哥哥都毫无关系,何必弄得双方都不舒服呢。
妹妹按捺住自己强大的好奇心,只在暗中仔细观察她。
是尚玉琦!
和少女时候的尚玉琦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
妹妹的话音未落,夏刚已经出了家门,他径直来到银行,提了二十万块钱,存在一张卡里,然后,奔往天维足道。
服务生问他:“先生有熟悉的按摩师吗?”
“36号。”
“对不起,先生,36号正在上钟。”
“我等。”
“好,请上楼休息。”
夏刚换了鞋,直奔二楼,他选了一个有阳光的屋子,坐在那里静等36号的出现。目前,他还不确认36号是不是尚玉琦,但他的心跳已经加快,他用手抚着胸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在他等36号的这段时间里,丑女孩,也就是他的妻子打来一个电话,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按摩。”
“一个人?”
夏刚犹豫了一下,说:“客户。”
妻子放下电话,旋即又打回来。
“你感冒了?”
“没,没有。”
“你嗓子怎么哑了?”
“嗓子哑了?也许,吹空调吹的吧。”
“注意点。”
“知道。”
夏刚挂断电话。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门,房门被轻轻敲响,和着他沉重的心音。
“先生,请问您做什么项目。”
夏刚的脸一下子变得赤热。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以至二十几年过去,从第一个词汇出口,他便完完全全坠落回自己的少年时光。他慢慢地转过身,目光直直地射向站在门口的尚玉琦。声音没变,个子没变,甚至模样没变,只是,她微笑的脸上,眼角的皱纹轻轻地显露。
尚玉琦也看见了他,身体微微地一颤。
这瞬间只有三秒!
“对不起!”尚玉琦转身要走。
夏刚一个健步冲过去,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
像少年时期的那个醉酒的夜晚,两只手握在一处,久久无法扯开。唯一不同的是,那夜,尚玉琦没有挣扎,而此时,她死命地往外拽自己的手,力气之大,令夏刚不能想象。
夏刚要抱她。
她丢掉手里的工具箱,死命地抵着他。
“小琦。”夏刚叫她。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小琦。”
“我不是。”
“小琦。”
“我不是。”
工具筐落地的声音以及室内的争执声引起了走廊里服务生的警惕,他走到房间门口,大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直到这时,尚玉琦才稍稍冷静下来,她掩饰着自己的激动,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答:“没事。我的工具箱翻了。”
门外的服务生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夏刚把尚玉琦拉到床边坐下,急切地问她:“这些年你怎么样?”
尚玉琦彻底冷静下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夏刚,如同打量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打量完了之后,她笑了。
夏刚的心里有点苦涩。
“您做什么项目?”尚玉琦十分职业化地问他。
“我……”
“如果您不需要服务,或者对我不满意,我就下去了。”
“做,做一个全身保健吧。”
“有40的,有90的,有120的,您选择多少钱的?”
“120元的。”
“好的,请稍等,我去下单子。”尚玉琦打开房门,对着走廊喊:“服务生,全身保健,120元的。”
“知道。”
走廊里安静了,而走廊的安静反衬得室内更加安静,夏刚躺在那里,接受着尚玉琦的服务,他的内心百感交集,却又无从明白,他大睁着眼睛,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尚玉琦,希望从她的脸上捕捉一点什么,可是,尚玉琦低眉顺目,仿佛一心都在工作上。
“你……”
“我挺好。”
“他们说你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法官。”
尚玉琦摇了摇头。
“那……”夏刚停顿了一下,“那他是干什么的?”
“我根本没有结过婚。”
“什么?”夏刚“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这个社会,独身者很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后来,你考学了吗?”夏刚终于问出自己最不愿意问的问题。
“考了,不过,没考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没考上。”
“后来呢?”夏刚热切地要知道尚玉琦那一段时间的生活。
“后来得抑郁症,到南方治疗了三年,一直住我姨家。病好了,本来想回来接我爸的班,可是他自己也下岗了。没什么出路,就在南方跟我姨做小买卖。做小买卖不挣钱,就去歌厅做舞娘。再后来,我爸死了,我就回来了,没什么可干,就做了按摩师。”
尚玉琦不像是在讲自己,而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夏刚的心里酸楚难当。
“为什么不和同学联系?”他问。
“有意思吗?”尚玉琦反问他。
“为什么大家都找不到你?”
“我这工作昼伏夜出,除了鬼,我弟弟妹妹找我都难。”
“他们……”夏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好吗?”
“好,都挺好的。”
正说着话,时间到了。尚玉琦停住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该下去了,欢迎下次光临。”
夏刚猝不及防,急忙摆手,说:“我……”
尚玉琦已经出去了。
夏刚光着脚追出来,可是,走廊里已不见了尚玉琦的影子,他对服务生说:“我想让36号加钟。”
服务生看了他一眼,说:“36号已经上钟了。”
“我可以等。”
服务生笑了,说:“她的老顾客,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下钟。要不,您再叫一个按摩师。”
夏刚摇头,说:“不,我等她。”
夏刚这一等就是十几个小时,从下午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天亮,尚玉琦一直在钟上。夏刚的心紧缩在一起,一双眼睛也熬红了。妻子又给他打来电话,引得他在妻子的身上发了一通无名火。放下妻子的电话,他小跑着下楼来到吧台边,急三火四地问服务生:“36号到底什么时候下钟?”
服务生摇了摇头。
夏刚问:“能刷卡吗?”
服务生点了点头。
夏刚从钱夹里拿出信用卡,递给服务生说:“刷两万零一百六十元,无论36号什么时候下钟,从那一刻起,我包一个星期。”
服务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在凭单上签了字,夏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收好钱夹,依然快步返回楼上,合衣靠在床上,再一次等着尚玉琦的出现。这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不知不觉中,身子一歪,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尚玉琦赤身裸体地被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她侧卧在象牙床上,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沿着肋骨自然地垂在小腹上,双目合闭,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夏刚想要手淫,又觉得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想离去,又无法割舍眼前这幅至美的风景……正躁燥间,有人轻轻地说话。
是尚玉琦。
看来她刚刚睡醒,没有化妆,没有梳洗,就这么素面朝天地来见夏刚了。
“我饿了。”夏刚涩涩地说。
“那就吃点东西吧。”
夏刚点了点头。
一般的情况,按摩师上班的时候是不允许出店的,但尚玉琦特殊,夏刚为她交了一笔“巨款”,形同把她整个人24小时包下了。所以,见尚玉琦与夏刚出门,经理并没有阻拦,反而呈上一张笑脸——像夏刚这样全天候连包七天的举措,大概足道行内也是极为鲜见的。
离天维足道不远,有一家“上岛咖啡”,夏刚想起他家的红烧牛肉饭很好吃,就建议去那里用餐。尚玉琦无所谓。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门。外边是暑热,室内是空调,气温一凉,人心也安宁许多,两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饭及沙拉和啤酒,慢慢消受余下的时光。
话题自然又回到尚玉琦身上。
“你父亲……”夏刚想问尚玉琦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胃癌。”尚玉琦直截了当地回答。
夏刚的心又酸了一下。他想起许多个少年时光的中午或晚上,他和别的同学一起在尚家吃饭,尚父温和地笑着,用玻璃杯给他们倒葡萄酒,每倒半杯就比一比,看谁的少,便又加上一点。
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恰同学少年。”
还喜欢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夏刚知道,他是在鼓励大家好好交往,教导大家珍惜青春。
“想什么呢?”尚玉琦问他。
“想你父亲。”
夏刚悲从心来,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尚玉琦半晌没有说话。
突然,她问:“结婚了吗?”
夏刚点点头。
“人一定不错吧?你妈满意吗?”
夏刚苦笑了一下,说出了丑女孩的名字。
显然,尚玉琦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以至她整个身子直直地后挺,张开的嘴巴半天才合拢。
“真是奇缘。”她也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极为怪异。
她转过身去,眉头渐锁渐紧,目光楚楚地望着窗外,好像街上那些匆匆碌碌的行人,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落,悠悠地落在外边的窗台上,经风一吹,摇几摇,晃几晃,最终翻落在地上。
夏刚想起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卡,用力一推,放置在尚玉琦的面前。
“什么?”尚玉琦回过神来,问。
“这里边有二十万块钱,密码是六个零,你先拿着用。”夏刚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
“你什么意思,给我钱干什么?再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不缺钱。”
“我是想……”
“可怜我?补偿我?报答我?你错了,大错特错了。”
见面快二十个小时了,尚玉琦第一次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她的双胸急剧地起伏着,目光热辣辣地似在冒火。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尚玉琦站起来,直盯着他。
夏刚羞愧地低下了头。
“上岛咖啡”里人不多,但此时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奇怪,刚才还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之间就矛盾起来了呢?
“真的,我只是想帮帮你。”
尚玉琦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拢了一下裙子,重新坐了下来。
“我不困难,所以,我不需要。”她把卡推回给夏刚。
夏刚一下尴尬在那里。
“算了,不说这些了,把她的电话给我,有时间我们聊聊,我还真的怪想她的。”尚玉琦恢复了平静。
夏刚几乎没有犹豫,张口便说出了妻子的电话号码。
“我想离婚。”夏刚说。
“为什么?”尚玉琦的反问总是这么简单。
“我要和你结婚。”
尚玉琦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的腋下捣鬼。笑够了,她才用一种雾气蒙蒙的眼神望着夏刚,问他说:“你妈能同意吗?”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一回,轮到夏刚吼了起来。
“你终于敢说这样的话了,你不觉得晚点了吗?”尚玉琦冷冷地说。
“不晚,我们还有时间!”夏刚依旧在吼。
“你有,但我早已经没有了!”尚玉琦和他对吼起来。
两个人隔着桌子对峙,眼睛里净是熊熊的无名之火。大约过了一分钟,有服务生过来提醒他们安静,他们这才目光依旧交集着、纠结着、撕扯着、扭打着回到座位上。
饭菜及酒上来了。
可是,他们哪里还有吃的心情。
“当年我母亲找你,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夏刚的口气像质问。
“无可奉告。”
“是不是让你帮我补习功课,然后,答应咱们在一起。”
“我说过,无可奉告!”尚玉琦的声音又大起来。
夏刚无奈地摆摆手,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好半天,他复又重提刚才的话题。
“我要娶你。”他说。
“真的?”尚玉琦嬉笑着问。
“真的。”
尚玉琦说:“你要是真心的,咱们现在就去开房吧。”
夏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尚玉琦似乎很开心,她让夏刚在这里等她,她回店里换一下衣服。因为激动,夏刚的脸红润起来,他用目光示意她快去快回,自己则打开一瓶啤酒,一仰脖尽数喝掉。
余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
夏刚和尚玉琦像一对初恋的情人一样,手拉手进入了“浪花”洗浴中心,他们各自冲洗,然后,直奔事先订好的206包房。几乎从进屋的一瞬间开始,他们就用力地拥抱在一起,尚玉琦死死地咬住夏刚的肩头,整个身体又瘫软又坚硬堆在夏刚的怀里。他们滚落到日式的地铺上,胡乱地拉扯对方的衣服。衣服如同败军的旗帜,纷纷散落在他们周围,夏刚粗暴地直接地进入了尚玉琦的身体,以至尚玉琦因为疼痛而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床铺上的血迹艳如桃花。
夏刚说什么也没想到,尚玉琦居然还是处女。
夏刚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双眼盯着那血迹一动不动,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地抽打自己的双颊。夏刚在哭,可是,他的眼中已经没有眼泪,他的干嚎像汽笛在尖叫。
突然,走廊里传来妻子的声音,她的声音是兴奋的、愉悦的、欣喜的,她在喊“尚玉琦,尚玉琦。”
门开了,妻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定格在那里。
眼前的一切让她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嘴巴张开一半,似乎要惊呼,又似乎在抽泣。
“你来了。”尚玉琦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平静地说。
……
浴池事件之后,尚玉琦又一次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活着。夏刚找她,原本是要割掉旧日的尾巴,现在,这尾巴非但没有割掉,反而变得更长了。
母亲中风了,经过抢救,总算没有了危险。
妻子要和他离婚,闹了一阵,便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
日子如以往一样,既充满幻想,又无聊至极。你还是你,他还是他,所有的恩怨泥归泥,土归土,一旦平静,就再也无人关注了。
夏刚想,所有的事情起于越南,那么还是让它归于越南吧,他要再去河内度假,希望在那里能够再次遇到阿敏。至于能否遇到或寻找阿敏,没有人能够知道,包括夏刚自己,他就是想让自己走出去,像当初回来的时候一样。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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