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里去
宋 尾
父亲半蹲在下午的暖阳里,他边上围拢了热心人——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他们不是来看父亲磨刀,而是指望着这次能瞧到稀奇的。哧哧的磨刀石让他们心烦意乱,人群中不耐烦的噪声多了起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是想尽快看见结果。哪怕这个结果跟他们并无什么关系。
父亲在不耐烦的咳痰声和咒骂声里磨完手里的刀,这才回屋,提着那只刚刚断气的死狗出来。门口的邻居们立即像水一样散开,为他敞开一道顺畅的口子。
邻居们袖手观望父亲费力地把它倒悬在粗壮的槐树干上,仰起头,张大嘴,一眼不眨。当刀子扎进它的肚子,霎时,四周一片古怪的安静——围观者全部屏住了呼吸——他们,满怀嫉妒和期待的复杂心态,急切地等候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胜利二路,类似的场面很常见。几乎每户男人都有这种好手艺,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当众表演一番。剥水蛇皮,剥刺猬皮,剥肚子鼓胀的水老鼠的灰皮——但这次不同,这次,父亲要剥皮的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
显然,锅炉工父亲糟糕的手艺遭到他们的无情嘲笑——在很多方面、很多时刻以及很长时间,这种嘲弄一直在胜利二路持续着。邻居们又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说,茂堂啊,错喽错喽!你搞错了噻,该先扎喉管,从脖子那里划开,才能取下一张整皮——整皮跟破皮的价钱差到哪儿去了哟。
在争议声里父亲把皮给扯下来了。人群中终于发出一阵带着轻微压抑之后的骚动——但解剖后的结果显然令他们失望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释然了。去掉皮后,他们没有在这狗的内部发现什么值得惊奇的东西,没有珍宝、也没有可拿来炫耀的东西,没有!包括狗的内脏和骨骼、乃至躯体的任何一样东西,看上去跟普通的狗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剥去皮的狗。
它在我眼里不像是死了,更像是刚刚出生。嫩红色的肉、四处游走的筋和血管清晰可见,在那种粉嫩的红色之上包着一层极薄的乳白色的膜。我战栗着望向它,它是那么陌生,仿佛这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它。我依然相信它并没有死,但无论如何,它不可能再重新穿上那身被扎漏了的皮囊了,更不可能让见到它的人发出啧啧的惊叹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些溅在上面的血污,它们不再发亮,而是慢慢变成一种深黑色的物质,就像被凝固的阴影。
我是在菜市场捡到它的。
那时,它在一堆菜叶堆里找食。那种脏兮兮的,到处可见的癞皮土狗。我注意它,是它只有一只眼,左眼不知被哪个人用什么东西———也许是尖头的木棍———捅穿了,也可能并没完全瞎掉,眼皮耷拉,脓汁和眼泪从深黑色的眼眶里滴淌出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当我走近,它用那仅存的眼珠盯着我。但使我害怕的,是那只破碎的瞳仁,就像砸碎的玻璃跟液体浑浊地混合在一起。
凭经验,我知道这时贸然跑开是不妥的。我小心向侧行,试图绕过这个潜在的危险物。可它不给我逃离的机会,也不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它一直撵着我。我走几步,它走几步;我停,它也停,蹲下后腿,两只前爪撑着地面。
它一直跟着我回家了。在门口做煤球的父亲发现了它,他冲我吼,“你从哪儿带了条这么丑的狗回来?嘿!还是个独眼龙!”
他随手抓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篙朝它掌去,嘴里一边还发出“嗖嗖”的怪声。人们都习惯用这种声音来驱赶讨厌的动物。竹篙并没击中,它仓皇溜出很远,一边跑一边回头。
第二天放学后,在巷口我又看到它——但前次我体味到的那种凶恶奇异地消失了。它蹲在地上,用惟一那只眼,忧愁地看着我。似乎整晚,它都蹲在那等我。好像它流浪了这么久,就是为找到我。
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它就是我的。
我领着它,安置在后院的露天坝子上。那里,很安全。无论对它,或是对我。晚上我端了一碗剩饭去,它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走近。吭哧吭哧,那种贪婪又满足的吃相我从未见过。临走时,碗底的积垢舔舐得干干净净,在夜色里透出一些反光。
这只狗的长相引起了街坊的兴趣。
“这杂种也丑得太出奇了吧。”街上的海棠麻子似乎死活不相信这是狗,“这是变种!”
他的跟班,那个讨嫌的苟三说,“你看,你们两兄弟长得太像了,去,找个镜子来。”
我不同他们争辩。
因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已经不大记得为什么会这样,但记得母亲为此带我去了很多次医院,朝我血管里灌了许多青霉素,没用。祖母于是更加笃信胜利二路毛仙人的说法,说是喉咙眼被一个什么脏东西堵住了,需要“开窍”。但除了烧纸,画符,喝一些味道发臭的黄水,从祖母手里接过钱,他的方子也并不怎么奏效,我还是那样。但背着他们,我能跟自己说话。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我能跟它说话。它听得可仔细了。
这条街上的孩子再次找到乐子了——他们冲它吹口哨,扔石子。把它围堵起来,捡了很多小石子儿,比赛——看谁能砸到它。
每天,它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脚印儿,有时还滴答着一些唾液。我能分辨出这些口水是谁谁的。其实,就是当着我,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苟三最爱干的,就是装着漫不经心地经过它,突然横出就是一脚,反皮靴踢得它猛地从地上呜呜跳起来。
过了几天,他不知从哪找来一个人造革的套索,圈在它的脖子上,硬生生地拖着它去找黑豹打架。黑豹,胜利二路最凶猛的狼狗。
它回来时被咬得浑身都是血水,跟灰褐色的毛皮粘连在一起。其实,我远远躲在巷口,听到了它的悲鸣,但我不敢走过去,我怕它看见我,我也怕这街上的人看到我,欢畅地打招呼,嘿,看见么!你的狗!——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羞耻。但我的确很难受,被撕咬的仿佛是我自己。
眼看着父亲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徐云天如坐针毡,决心孤注一掷。2012年2月16日下午,徐云天敲响了父亲徐河的家门。开门的是吴丽藻,坐下后,徐云天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追求你的‘英雄’。”
它艰难又缓慢地走近我,收起四肢,匍匐在我脚下,整个身躯都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像是害了重病的老人,喘息声很响,很浑浊,黏糊糊的口液大块大块地从口腔里掉下来,打湿了地面。我很想伸手去摸摸它。一阵风吹过,从它身上传来一股强烈的腥臭味,比往常更浓。我缩回了手。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奇异的事情,我仍然跟其他人一样,也一直认为它是一只狗:一只卑贱的狗,丑陋的狗。我们总被眼前的东西有意无意欺瞒着。
每天,它跟着我去上学。我进到学校,它就在外面。但这个清晨,同学们突然对我有兴趣了,确切地说,对我屁股后跟着的这条独眼狗感兴趣了。
早自习的铃响了,他们依旧围着我和狗,兴奋地讨论它那只淌着泪的瞎眼,还有同学把讲台上的粉笔掰成一节一节的,哼着游击队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向它投掷——我脸上也挨了几下,火辣辣的。
有个胆大的男生,捅了一下它那脏兮兮的眼眶——然后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指,将上面的暗红的黏液擦到我的后背上,惹来背后女生一阵阵快意的笑声。我很想说些什么制止他们,我越是紧张,越是生气,就越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但是,它却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它突然哇哇跳开,嘴里瓮声瓮气地发出一种声音,就像装在土坛子里的那种声音,“妈拉逼!”包括我,所有人都被这个古怪的声音吓到了,男生忙不迭扔下手里的铅笔头,一哄而散,女生惊慌失措地跑开,甚至还有人哭了。
这事被几个好事的女生报告给班主任了。班主任很生气,首先,她觉得我不应该带狗到学校来;其次,她认为那句脏话肯定是我骂的——狗怎么可能说人话呢?
我很想辩解,不是我要它进来,是同学用树枝和木棍,追着它闯进学校的。而且,我也没说脏话。但我没说。最后,她让我请家长来。
我回了家,但没告诉任何人——上午发生的这件事。我知道,要是告诉父亲的话,招来的肯定又是一顿好打。他的巴掌像铁块那样,贴在脸上,能让你的一切——比如神经、知觉,还有时间,都猛然停顿下来。如果告诉祖母,她必然愤懑地带着我去学校操场踮起小脚大喊大叫,老师的祖宗八代都要被她一溜骂个遍。相比挨打,我更怕这个。
但这些烦恼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心里充满莫名的兴奋,这只狗,居然能骂人,这多奇妙啊!
我特别想知道,除了骂人,它还能说别的什么话吗?我幻想着,它是个天使,或是一个外星人,它能讲几十种语言,它能看懂每一个人,它可以帮我做每一种家庭作业,还能给我偷来答卷,甚至,它可以长生不老,它是神仙专门派来陪我耍的……
但沮丧的是,无论我怎么逗它、求它,它还是那只沉默的狗,就算踢它一脚,嘴里蹦不出一个词,哪怕是那句“妈拉逼”。这让我开始相信老师,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真是错觉?
我没请家长,更没回学校。我们在县中学的垃圾场玩,这里像天堂。半截的粉笔遍地都是,还有彩色的;有书,作业本,文具盒,塑料的,铁的,旧的,半成新的。我翻找的时候,它从垃圾堆里噼啪扒拉出一个铁文具盒,斑驳的花漆已经辨认不出图案。打开一看,竟然是钱!七块四毛,静静蜷在里面。我们像小偷一样匆忙逃离。
我苦苦思索该怎么花掉它,连环画,去公园打气枪。突然,我想喝汽水,咕咕冒泡的汽水,在小卖部。
在街口的国营理发店前,我们被十几条腿拦住了。
这里总围拢很多人,他们一天最重要的事情,仿佛就是待在那里。下象棋,打牌,吹牛皮,骂架,争争吵吵的。现在没有牌局,他们的屁股全部挤在两三条乌青发亮的长凳上,好像为什么事争论不休,手间的烟烬随着剧烈的肢体动作散落一地。
我跟它经过时,一切突然停顿下来。
“这不是茂堂的儿子嘛!”苟三的父亲谢大脚看见我,大声说,“你不去上学,在街上瞎跑!”我当然不会回应。再说大人们说话,往往并不是真的想问我们什么。
他摆摆头,对旁边的人说,“小鸡巴,老是不开言。”
“那是,哪像你两个儿子,好精灵哟。”刘家爹摇头,“这伢子,这么大,话都不会说。”
“哑巴?”有人问。
杂货铺的陈老头撇嘴说,“原来会说的,说是中邪了。”
“嗬!有鬼气。”这人惊叹,“这狗!唷!这是狗吗?”他说,“这是哪样品种!”
“还品种?”毛家爹随便瞥了一眼说,“没长全的土狗!”
“这是公还是母?”有人问。
“跟你一样,”毛家爹说,“鸡巴打架,关你卵子事!”一群人哄笑起来。
“母的!”另一位老头笑,“老东西!公母都不分。”笑声短促,像是被人扼住了气管。
“放你娘的屁!”毛家爹勃然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你敢跟我赌?”
“赌就赌。”对方说。
毛家爹霍然起身,一双像松弛的橘子皮一样满是斑点的手,突然锁住它的脖子,它被倒提起来,在空中四脚扑腾。“哎哟,”毛家爹大叫,“还真了不得。这是阴阳狗吧?”毛家爹拎着狗,“老谢,你去帮我把推子拿来。”
“拿推子干嘛?”谢大脚问。
“我给它搞个造型。”他叼着烟叫。
“无聊!”他进去把电推子取了出来——惹得理发店的张师傅一阵乱骂——“狗日的,老子的推子是给人剃头的,不是给狗用的!”
“给它弄个啥标志呢?”毛家爹向众人发问。
“推抹光!”有人说。
“那推到什么时候?”他摆着手上的推子说。
“推个井字!”有人说,但马上就有人否决,“这好复杂哦。”
“那么,推个德国佬的标志嘛!!”
马上又有人跳出来,“复杂!搞个简单的。快点快点!”
“那……推个十字!”有人建议。
“呃!”毛家爹咧嘴一笑,“来几个人嘛,帮我按着它的爪子。”
谢大脚几个人呲着牙按住四个爪子,它开始哀嚎,但它的嚎声被彻底覆盖。这群人如同过节那样,兴高采烈。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就听到了那个吼声——“妈拉逼!”好像是从地心里传出的声响。老谢被唬到了,忙不迭扔下手。问,刚才是哪个在骂?
“妈拉逼!”
这次,大家可全听得真真切切。四个人触电一样撒了手。它顺势一蹬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那个十字,只完成了一半。在它的背脊上,留下一个奇怪的符号:⊥——“上”字少了那一横。
我在后面撵,迎头撞见提着空酒瓶去打酒的父亲——一声大吼,“狗日的,你没去上学啊?!”我拔腿就跑,大脑一片空白,跑得魂都飞到天上去了,一颗心扑通地跳,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了。
我带着它躲进家背后的小院子里。
这里每家每户都用篱笆、木头,或是铁丝和砖头彻成一个一个独立的院子,平常没人会去。我们家也有院子,可以连接到厨房,平常是不开的。里面堆满杂物,祖父还在院子里种养了一些花,都是些没名堂的花种,栀子、鸡冠花,墙沿上则放了几盆仙人掌。院子里还有一群小母鸡,一只体积庞大的老公鸡,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还有一个舒舒服服的大水缸,我在里头躺着,它蜷了身子,窝在水缸边。
我问它——我发现对着它说话比想象的还要自如——“你是狗吗?”
它沉默。
我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会说人话?”
它还是沉默。
我朝四周望了望,继续问,“现在旁边没有人,你可以告诉我实话!”
可是,它依旧沉默不语。挪了一个方向,背对我,懒洋洋地把短短的尾巴蜷起来窝在地上。
我失望极了,我累了,刚才一阵疯跑让我虚脱。
躺在水缸里,我突然听到从前面传来悲伤的唢呐声——那是隔壁的蔡家婆死了,早上我挤进去看了,她睡在堂屋中央——一张白色的垫布上面,人干枯得不成样子。比她活着时还要瘦,但比她活着时直挺了许多。我盯着她看了许久,我不知道人死跟活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差别,人死了,会到什么地方呢?
我带着一种惘然的情绪,问它最后一个问题,“蔡家婆死了,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它转头,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头点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
那么,到底是能还是不能见到呢?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死亡,既让我恐惧,更让我好奇。以前我最怕的是鬼,但现在蔡阿婆死了,我最想遇见的,竟然也是鬼。
天黑了,我凝望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有的亮,有的又暗,有的大,有的又小。它们是谁的,是谁把它们放在天上的?我又想起蔡阿婆了,在心里默念:“婆婆,你终于死了,你能不能回来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突然感觉一阵恐慌,要是她死了再不能活过来,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直到万亿年,她都不会醒来,也就是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一样也不晓得了。尽管我的数学那么差劲,但这个庞大而漫长的数字依然让我心悸,死去的人靠什么死去这么久呢?……我在无尽的狂想中睡着了,我并没梦见蔡阿婆。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我醒了,我看见父亲凶狠地站在面前,用那只在锅炉边翻砂的右手,使劲揪着我的左耳。我的耳朵好像消失了一样。
我和我的狗被隔离起来了。
那晚,父亲喷吐着浓重的酒味,把我吊在床上用军用皮带狠抽了一顿,一边抽一边咆哮,其实谁也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直到祖母把房门撞开,踮着小脚照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狗日,就晓得喝!把伢儿往死里打!抽筋的砍脑壳的!老子涮你,看你疼不疼?!”父亲脸都不揉一下,回到堂屋继续喝。
至于它——被拴在窗户上。它现在成了胜利二路的新闻焦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它,隔着院子的栅栏,对着它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争得面红耳赤。他们是来讨骂的——带来吃剩的骨头,扔向它。然后,渴望亲耳听到从它嘴里迸出的那句骂声。
但它很难被触怒。它甚至不拿正眼瞧瞧这些望穿秋水的观众。偶尔,当从它嘴里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哪怕是含混不清的声音,也足以让围观人群兴奋起来。
陈医生笃定地认为——他是一位曾经的赤脚医生,几年前才回城——狗能说话并不奇怪,他曾在乡下见过会吹笛子的水牛,还有会说人话的猴子。他判定,这狗能说话,原因出自它的喉管,肯定是那里的畸形,导致发出这种类似人的怪声。他提议,由他主刀,将它开膛破肚,重点是,检查它的发音系统,是不是因为畸形或堵塞而产生的某种发音变异。
当然没人会同意他这么干。并且,他的观点被驳斥得一文不值。粮校的刘副校长——虽然他住在这条街上,但这是头次见到他来串门——一开腔就满嘴文化味,每句话末都带着一个“嘛”字。猴子嘛,说话不奇怪嘛。达尔文说了,人本身就是猴子进化的。水牛会哼哼,这有什么奇特的嘛。但是狗——你什么时候见过狗说人话嘛?就算是喉咙里长了痔疮嘛,也不至于说得这样清晰啊,是不是嘛?
也有人插嘴,说这只狗是狗精,只有狗精才能说人话。
刘副校长轻蔑地说,这根本不是狗。他说它是一种叫讹兽的野生动物,最擅长模仿人类说话,而且一套一套的,专门哄人。山海经上就有对它的记载,说它的肉鲜美无比。
“那为什么它只会一句?”这也是大家共同的疑惑。
“有进化,当然也有退化。”刘副校长的解释,似是而非,但也合情合理。
不过当他离开,新的争执又开始了。
老谢说,这不是狗,是太岁。有人引申道,怕不是单纯的太岁哦,太岁哪里是这种形状呐!怕是——狗跟太岁的杂种喔?这种言论,一般都会博得会心的哄笑。
争议看来一直在持续。但毫无疑问,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畜生。大家普遍这么认为。
这只不知来自哪里也无人收养的土狗,突然变得走俏起来了。
有人托人来买它的,还有直接跑来讨价还价的。没人跟我商量,但看母亲的样子,好像动心了。
不过,祖母坚决地拒绝了这一切诱惑。为此母亲丢掉了自己在棉纺厂的悠闲的岗位,被调去三班倒。因为她的厂长要买下这只狗的愿望也落空了。
一个后半夜,警醒的祖母发觉了动静,赶紧将祖父推醒,让他到后院瞧瞧。祖父一进到院子,就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晕在地。两个模糊的人影翻墙垣溜了。据祖母分析,贼人的目的肯定是这条狗——她到达院子的时候,除了晕倒在地的祖父,狗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边叼着吃剩的肉块——下了药的。要晚点发现,狗就要被人给弄跑了。
这给全家蒙上了一层阴影。当晚,他们开会商议。半夜去把毛仙人也请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商量什么。
我扒着后厢房的窗棂,但怎么也看不到它。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夜晚,很薄。后来我听到一种声音,也很薄。像是哭,又像在笑。我觉得是它。
第二天,我坐在门槛上晒桃花太阳,突然听到从后面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吠。是它,是它在叫。
透过窗子,我能看见祖父牵着铁链子,父亲执着一根大铁棒——大板车车轱辘中间的那根轴承,十二三斤——狠狠地敲在它身上,它一边哀叫,一边躲跳,铁棒像雨点落在它的背脊、头颅、屁股、尾巴、腹部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砸到的地方,我此前从未听过那种声音,沉闷、脆响。
我大声哀求,但这没用。
它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它那只瞎眼里脓汁都流干了,大量鲜血从那里涌出来,将那些残积的东西都冲掉了。它的背脊塌陷下去了,一层光秃秃的毛皮耷拉在凹陷处。它身上也再看不到任何人的口水和脚印,全是大块大块的红色的污渍。
他们合力棒打了一下午。父亲问,“怕是行了吧?”祖父说,“你就是把它敲死了,只要放在地上,它就能活过来。命硬得很。”“那怎办?”父亲问。“你把它吊起来,只要不让它接地气,它就活不成。”于是,父亲用铁链子重新把它套起来,找了根长木棍子搁在院墙的两端,把它倒过来,吊在半空。
半夜,我又听到那种嘤嘤的哭声。我睡不着,偷偷爬起来,躲在窗子背后。那晚的月亮很圆,蓝幽幽的月光铺在地上,也铺在它黯淡的身躯上。它倒悬在院子里,格外凄惨。它在哭。我看见它的泪水淌在地上,有一摊那么多。
天亮时,我回到床上。一只尖嘴的蚊子,嗡嗡飞旋在床帐里,像在找自己遗落的什么东西。
它被吊了三天两夜,这才死了。
父亲早早烧了一大锅开水——他要剥皮。这也是胜利二路的传统。几乎每户男人都有这种好手艺,剥水蛇皮,剥刺猬皮,剥肚子鼓胀的水老鼠的灰皮。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当众表演。
门口早早就挤着围观的人群,但剖开后的结果显然令他们失望了。更准确地说,是释然了。去掉皮后,没有在这狗的内部发现什么值得惊奇的东西,不管是内脏和骨骼、乃至任何一样东西,看上去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剥去皮的狗。
它在我眼里不像是死了,更像是刚刚出生。嫩红色的肉、四处游走的筋和血管清晰可见,在那种粉嫩的红色之上包着一层极薄的乳白色的膜。它是那么陌生,仿佛这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它。我依然相信它并没有死,但无论如何,它不可能再重新穿上那身被扎漏了的皮囊了。
那些溅在上面的血污,慢慢变成一种深黑色的物质。
父亲剥掉它的皮后,将内脏取出来,递给祖母,她很细心地在内脏中挑出心脏和舌头,用一张纱布包好。邻居们起哄,“总得给我们一点汤吧?”父亲敷衍着,“行,行,好,没问题。”起夜雾时,他将剁好的肉块,用报纸包好,选了几户常走动的街坊,每家分了一些。
这晚,全家人——两个舅爷、几个同姓的叔伯都来了——过节一样,围着吃炉子。炉子烧得旺旺的,绿色的火苗直往边上乱窜,锅里烧烫呼呼的,放了辣椒的红汤煮得沸沸的,里面——它被切成一块一块,在汤锅里上下翻滚。
他们在喝酒,连祖母和母亲也倒了一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妈妈从锅里捞了一块肉,递到我的碗里。我拧着身子,躲过她的筷子。
这个姿态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站起身来,我立刻——畏惧地坐直、端正自己的坐姿。但惊讶的是,他并没对我的不敬动怒,反而温柔地抚摩——当他的手掌放到我头顶时,我全身都绷紧了——我的脑袋瓜,随后,他转身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碗里,轻声说,吃吧。
我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我将那块肉使劲搅拌在饭粒里,屏息,吞了进去。
这晚我梦到它了。
我们一起到县河边溜达,我一直追着它问,“你是谁?”它笑嘻嘻地,“我是我啊。”
我责备它,“怎么一直不跟我说话儿呢?”它笑嘻嘻地,“我一直在跟你说话儿啊。”
“是吗,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它补充说,“但——你可以用你的名字,叫我。”
嘿,我觉着很有意思。“那你从哪里来的?”
它问,“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我从世界里来。”
“‘世界’在哪里?”它刚刚提到的这个词,我还是第一回听说。
“怎么说呢,它很大——”它很严肃地用手画了个圈给我比划着,“它大到没有边际,你永远都走不出去;但其实也很小,比你的指甲还小,比头发还细,如果不用心,你很难看见它,唔——”它接着说,“它就藏在你的心里。”
“在我心里?”我觉着古怪。
“也可以说,我们都在它的身体里,”它很神秘地说,“世界是平行的。”
“平行的?”我很诧异。
“也就是说,”它缓慢地说,“在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个你。”
“什么?”我悚然叫道,“一模一样的我?”
“你等着,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然后,它一个猛子,向我的肋下扎进来——先是它的头,接着是躯干……我的皮囊被某种力量撕开,胀得难受。
“疼!”我说。
“嘘!”它微笑着,这是我对它最后的记忆。然后,这张笑脸也进到我的身体。
一阵剧痛使我苏醒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几乎全家人都簇拥在房里。还有毛仙人,他执着一把手术刀,熟练地切割着我的胸腔;父亲则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虔诚的姿态,捧着一个白纱布包——喔,我认出来了,那是它的心——小心翼翼放进我的身体。然后,我看见一缕针线在我身上缝缝补补。我好奇地盯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一丝疼痛。
很快,我又睡着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福建文学 201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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