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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月(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福建文学 热度: 13038
  李雪梅

  七 月

  李雪梅

  1

  祖母躺在有些昏暗的厅堂里,安静地睡着了。七月的午后,太阳稍稍有些收敛。父亲与母亲便下地去了。我坐在厅堂门口的一条长形石凳上,昏昏欲睡。

  和我一起守着祖母的是大伯父。大伯父摇着大蒲扇,渐渐地扇累了,于是他像一只老猫那样眯起了眼睛,这一眯就把自己睡着了。

  天热得使人脑袋发懵,有几只蝉正一点点地撕破时间的静谧,嘹亮且义无反顾。我望着依然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发呆。我想着那太阳如一盆越烧越旺的火,火辣辣地舔着已穿行在田间的母亲,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我的思维便变得困难和艰涩。

  天井中有个正方形花圃,祖母种的枫叶已经长得好高了。夏日里,祖母每天剪下几瓣,煎水给全家喝,能解暑。花圃周围摆着几盆芦荟,那是祖母用来抹头发的。她不用发油,就喜欢用天然芦荟汁抹头发,有时给我们涂被蚊子虫子咬伤或烫伤的痛处。有关祖母的东西总是无处不在。我往厅堂里瞅了一眼祖母,她依然静静地睡着。

  渐渐地,我有些迷糊了。然后,我就睡着了。我梦见了祖母微笑着朝我走来,她的手上牵着我的弟弟,弟弟调皮地一蹦一跳,突然挣脱祖母的手,奔跑了出去,祖母叫了起来,我一急……梦就醒了。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是祖母醒转过来的叫声。可是片刻不到,还没等到来人去田里喊回我的父母,祖母便永远地走了。我多么希望时间停留在那里,停留在那个午后的梦中,停留在寂静而喧哗的阳光下,有祖母安详的微笑。

  可是,我看到了生命的终结。自懂事以来,唯一能明白的关于死亡的最深切记忆。祖母再也不管我了,她一动不动地,是什么将我们隔离呢?我噙着泪,忽然很怕。黑暗如一个巨大的洞穴将我吞没了,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滴落下来。从那时开始,我就怕黑怕暗,怕那个光线昏暗的厅堂。

  那年我十三岁。

  2

  多年后,当我独处冥思的时候,我的眼前常常会飘忽着一个老人提着一盏煤油灯的瘦高身影。那是我的祖母。多年前的我,在那盏灯火的照亮下,匆匆地行走在清晨的雾气里,行走在家乡的那条小路上,走过那一片秋后收割过的田垄,走过那条清亮如带的小溪,直到祖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在我想来,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辨。我仿佛看得到厨房里的熊熊灶火,闻到早晨灯光下温馨的饭菜香气,我的鞋子踩到土路边覆盖着的一层霜冰,四周飘浮着潮湿又清新的空气,祖母的悠长的叮咛声,久久地回响在我耳边。

  十二岁那年,我进城里读书。每周六回老家,为了多住一个晚上,周一清晨天蒙蒙亮就得往城里赶。祖母每次都早早起来做饭,等我们收拾完,就提着那盏她用罐头瓶自制的煤油灯,送我与父亲到村口。走到村口,父亲与我都回头看了一眼,祖母依然站在那儿,身体向着我们的方向,一动也不动,目光空濛而悠远,犹如穿越了时空的无限。那是一个充满沧桑感的姿势,永远无法淡出我的目光。

  对我来说,那些个早起的清晨都是十分痛苦的。小时候,冬天似乎比现在冷,清晨田野路旁结的都是白白厚厚的霜。我喜欢赖在祖母有“火笼子”的被窝里香甜地睡懒觉。在城里我总是很孤单,除了上学,回家做作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父亲上课、备课、批改作业,总是很忙。不像在乡下家里,我在灯下做功课,母亲在批改学生作业,祖母则在一旁照看我的弟弟妹妹,弟妹在调皮地嗔闹着,灯光软软地照着一屋子的人,照着一段岁月对另一段岁月的眺望与过渡,十分温暖。在我感觉,那是最温馨的时光。

  记得有一天,我在被窝里问祖母,为什么我的胸部会痛?祖母笑得好开心,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你长大了呀!傻丫头。让我怯怯地含羞。祖母很疼爱我,她说小时候的我算得上全县最爱哭的小孩子,青岛回来时三岁,见到猪猫狗都要哭个不停,又总是小病不断的,很难“伺候”,现在眼看就成大姑娘了。祖母说起的时候,一脸的欣慰。她常说:城里读书好啊,以后就是城里人了。祖母爱找人算鸟命,说我命里带两条“金牌绿裤”,留在家里能买田盖房。于是她一再嘱咐我父母不要将我嫁出去。

  后来我一直在城里生活。可是我还是嫁了出去。祖母她一定知道呵,她看到了我的幸福,一定不怪我的,她笑得温婉而慈祥。但是,祖母您不知道,对我来说,生活总是大同小异,此处与别处都一样。它们随意、散漫,如流水一般。我追求的不再是精致的生活,而是生活中的暖意,渴望相依相伴的温暖,就如多年前,您对我默默注视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浓浓的亲情,牵牵连连的挂念;就像您手中提着的那盏灯,远远近近地照亮着我前行的路,暖暖地映在我的岁月里。

  3

  祖母是带着一个男孩改嫁到这个村里的。祖母的婆婆是位刻薄的女人,说我祖母命硬,不让她吃炖萝卜,要生下男孩才能吃。好在祖母一连生下两个男孩,我的父亲和小叔。不过我的小叔六岁生了重病没能养活。祖父不久也去世了。祖母便格外疼惜我的父亲。

  祖母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她和乡下每一个农妇一样,总有做不完的家事。她个子较高,颠着一双没裹成功的脚,每天天未亮就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喂猪、养鸡,腌制萝卜咸菜豆腐干,纺棉,织布,在我的眼里,仿佛没有什么事会难倒她。

  每逢节庆,祖母尤其忙碌。端午节时,祖母会摘来许多绿色的棕叶,洗净晾干,看着她将棕叶放在掌中,左转右卷便成了一个锥形的兜,放进糯米、红豆等,最后折转棕叶,包住米,包住四角成菱形状,再拿一根水草在成形的粽子上绕几圈,裹密,扎紧。待将粽子煨熟,将外面包裹着的叶子层层剥开,一股香浓的糯米和豆子的清香便扑鼻而来,沁人肺腑。过年的时候,祖母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大部分的事都是她亲自动手,她把糯米磨成粉,蒸年糕,做米糕,一屉一屉蒸熟。我记得每年春节必不可少的是做红团,一种是绿豆馅的,一种是甜糯米馅的。我与父亲喜欢吃甜糯米馅。那些天,厨房里的火灶,火苗闪耀,水蒸气在灶台上萦绕。木柴在灶膛吐出红红的舌苔,时而发出清脆的劈啪的声响。我照例也在厨房里忙活,一会儿照看灶火,一会儿印红团。水蒸气笼罩着祖母的脸,半是虚拟半是慈蔼。

  那年春节初一清晨,我早早地被窗外种种声响弄醒。先是鸡叫,然后是母鸡扑腾翅膀出笼的声音,夹杂着祖母低沉的吆喝声。我躺在棉花被里,很暖和,不愿意起身穿衣。冬天的晚上,祖母会在睡觉前往被子里放进一个“火笼子”,一会儿被窝里便暖烘烘的。

  那会儿远远的有锣钹声传过来,渐渐地近了,窗外响起来鞭炮声,紧接着,声音就在屋门口了,我很惊讶,却见祖母不慌不忙地掀开帘子迈出屋子。我便听到一群人齐声祝贺:富治婶婆新年好!添福添寿……原来是村里人给寿星拜年来了。祖母在村里挺受人敬重,只要村里谁家过个大事小情的红白喜事,她都乐意帮忙。躺在微亮的光里,耳边交织着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寂静,我的祖母七十岁了。而我呢,也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又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的心里已有惆怅。

  祖母终于过来了,一边唠叨着一边拉我们起床:“快起来,大年初一要早起,一整年都能早啦!”我与妹妹睡在一起的。像平时我们都窝在床上好久不肯起来。这个拉起来,那个又躺回去。可大年早上不一样,母亲给我们的新衣裳昨晚都已叠放在桌上了,一听叫,早已齐刷刷地站在床上各穿各的衣服了,心里脸上都是笑。这时我看到祖母已穿得齐整簇新,斜襟深蓝上衣,黑色裤子,一头白发梳成髻,显然也抹过芦荟汁了,一丝不乱。

  4

  祖母清楚自己的病。她从未露出过一丝忧色。似乎更忙碌了,仿佛要把家里所有的事都做得妥帖圆满。地窖整理了,装谷子的麻袋,又新做了几个。又教我煮绿豆粥,提到田头去。

  很快地,她的身体开始消瘦,产生剧烈反应。吞咽不下食物、呕吐不停。父亲四处托人买药。食道癌的晚期已无回天之力。祖母很少喊痛,她的脸惨白惨白,有细密的汗珠渗出,那是她难受的时候。祖母好些的时候,她倚靠在床上,会说一些往事,显得饶有兴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年轻时的痛苦经过了这一生再三玩味竟也生出了些许甜蜜来。

  祖母安然地坐在床上的样子,让我想起那年的地震。震动的时候是晚上,房屋摇晃得相当厉害。母亲第一个冲到我们屋里,帮助慌乱的我们穿衣找鞋,然后带着孩子们都跑到宽敞的晒场上。父亲拉着祖母,可是祖母一步也不肯挪动。她说,你们赶紧跑吧,我就呆在屋里,不想走。祖母将父亲撵走了。后来又有几次震动,幸好不是真的地震。我们在晒场上悬着心。祖母却端坐在床上,守着一盏暗淡的灯,平静而安详……

  全家人来到城里照了相。唯一的一张与祖母在一起的合影。祖母双目深凹,脸颊清瘦,露着一丝的笑容。后来,母亲说,祖母偷偷哭了,她是舍不得离开我们啊,我年幼的弟弟还需要她的照看,她不放心啊。

  祖母一生坚毅要强。对生活的困境,从来没有过怨言,对命运的多舛,从未有过失望。可是,弥留之际,她竟落泪了。

  七十三岁的祖母就像一枚秋天的叶子,安详地落下。

  责任编辑 贾秀莉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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