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没人不知道这块猪腰形的石头,它就立在村头池塘边。在那古老院落的门楼墙根下。一年四季,男女老少都爱往上坐。
猪腰石的跟前是口古老的池塘,池塘的背后是座古老的院落,就是村中最老的祖屋。祖屋背靠青山,村前还流过一条溪流,这依山傍水间还多一口池塘,就像村里有了一面镜子,这猪腰石就成了梳妆台下那张小凳子,人人都爱坐在这里看村头谁家的炊烟先升起,看天边的晚霞,看池塘边的三月桃花。
一块石头的生成要历经亿万斯年。一块石头的形成对它来说是天地的作合,它留在这里也是天地的安排,这和人类的选择似乎不一样。就像这个村庄,第一个老祖宗来到这里,他可能最先看中的这里栖息的天然环境,依山傍水。于是有了村后一片弯弯的梯田,村前的花红柳绿,还有了猪腰石身旁的第一座祖屋。
它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祖屋的门楼下,是第一个来村庄开基的老祖宗先发现了它,还是一开始它就留在这里被人发现,如今村里人已没有能说清这块石头的来历了。一块普通的石头,谁发现它,谁想利用它,它就成了谁的石头,就会有它应该去的地方。是被凿成被人敬仰的雕塑,还是被用来来夯地基、铺路,甚至被粉碎就看它自身的造化。
村中这块猪腰石它需要面对的是一张张热屁股,人们闲谈、晒太阳、包括吃饭都爱往上坐。
村里人都喜欢端着饭碗到屋外吃饭的,特别是孩子。童年的木水公和苦丁婆也喜欢端着碗到屋外来吃饭。苦丁婆的碗里往往是清汤寡水,几丝咸菜和几根腌萝卜。木水公的碗里就显得丰富多彩,同样的稀饭,他的稀饭稠得像刚出笼的米粿,苦丁婆的稀饭只能照出影来。他们经常一块坐在猪腰石上吃饭,一不小心,苦丁婆的碗里常常有了和木水公碗里一样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块煎得两面金黄的猪肉,有时是一块鱼,还有时可能大半碗的干饭,苦丁婆总是悄悄地跑回家去。
石头的正前方有棵歪脖子六月梨,每年六月都会结满金黄的梨果。童年的木水公和苦丁婆经常来到梨树下玩耍。木水公还经常像猴子一样灵活的爬到梨树上,他希望多摇落几朵梨花下来戴在苦丁婆头上,那时候的苦丁婆比树上的梨花还要美。一眨眼,树上的六月梨熟了,金黄金黄地挂在枝头上。苦丁婆从溪笕边挑水回来时,木水公就会像猴子一样灵活地从梨树上爬下来,从身上掏出几布兜的梨,苦丁婆从桶里舀出清凉的山间水来洗,一块坐在猪腰石上吃梨,感觉是那样的甜美。
再后来,木水公和苦丁婆再也没机会一块到这猪腰石上坐。那阵子,苦丁婆总是痛苦地看着,木水公被五花大绑地站在猪腰石上,直到最后他疯了一阵子,苦丁婆就在那个时候到村里代课老师家生活。那一年,他在黑板上写错了字,变成跟木水公一样,也要站到这猪腰石上交待问题,却怎么也交待不清楚,最后,他寻了私,先走了,只留下苦丁婆母子俩,继续交待他没说清楚的问题。
大饥荒那年,这猪腰石成了木水公的专座。那阵子,他天天躺在石头上煎太阳,他希望能煎去他一身的水肿,滚烫的石头没煎消木水公的水肿,迷糊中他想起那年抓壮丁的事。夜半,一队人马悄悄翻进了院子,多亏他力气大挣脱了手,翻墙出来,几声枪响,这块石头至今还留有弹痕。更早些的时候,村里也来过一队人马,唯一的那匹高头大马就拴在这石头上,不知是谁家的大公狗没见过这庞然大物,汪汪直叫惊吓了这匹牡马,它没踢中那只狗,却踢落了这石头的一角。那队人马在池塘边的围墙上贴了一张大海报,向北走了。木水公也有向北走的念头,却被父亲的一句话给堵了回来。木水公他还想起自己更为遥远的童年,自己还和几个玩伴趴在石头跟前喂过蚂蚁,大家还朝石头撒尿,在石头上和稀泥,来封住蚂蚁的洞口。在那个夕阳的黄昏,树上的那只乌鸦大声地鸣叫:糟啦、糟啦!它看见木水公坐在石头上抽了一锅旱烟就睡着了,从这冰凉的石头上被人抬到山上去。
也有过一阵子,苦丁婆也爱来这猪腰石上坐,那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那时候,她可以任由自己的泪水放开地流,把不能对别人说的话用来问石头:那个短命鬼现在快活了,留下娘儿俩的日子怎么过?上吊前,她还来这石头上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就一头拴在那棵歪脖子的梨树上,是木水公和她那尚未懂事的孩子,把她从梨树上放下来,先放在冰凉的猪腰石上,再把她从冰凉的石头上抱走。这秘密只有木水公知道,这块石头她还没坐够。就是那天晚上,她约他夜半的时候到那石头上坐坐。只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露水深重,他去了,却远远的躲在池塘边那棵桃花的背后,那时木水公还没把问题交待清楚,自己知道没有资格和人民坐在一起,最后,他看见那个代课老师寻着月色找来了,苦丁婆和他一块走了。第二天,木水公他自己就疯了。
苦丁婆走的第二年,这棵歪脖子梨树也倒了。
在这猪腰石前方是宽敞的石头埕,村里所有热闹的集会都会在石头埕上举行。每一个老人都是从这里抬走;村里没有队社时,村里都是在石头埕上开大会。每一场大会,拿喇叭的人就站在猪腰石上。大跃进那年,有人在石头上喊:人民公社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文化大革命那年又有人站在猪腰石上喊:毛主席万岁!每一次喊话,都是一个人站在猪腰石上,站在面前是双腿还没洗尽泥巴的乡亲。那一年的春天,苦丁婆的独苗长成了年青小伙子,村里人一致推他站在猪腰石上喊话,这次他没有拿喇叭,他只告诉乡亲们一句话:把地分给大家,各自要种好庄稼!五年后的春天,他和另一位姑娘夜半坐在猪腰石上,后来,他去了远方,留下的那位姑娘和当年的苦丁婆一样,也常夜半坐在这猪腰石上,把一腔的心思都对着石头说。她晓得是自己父亲当年亲手把那代课老师捆上这猪腰石上交待问题,这堵在心里的疙瘩岂是他们小年青一二句话所能解得开。也是在那月明星稀的夜半,扑嗵一声,池塘中开出一朵美丽的莲花,年年春天都开得特别美丽。
几年后,苦丁婆的孩子回来了,他开着新崭崭的小轿车回来。他坐在猪腰石上掬了一把泪,默默坐到月芽西斜时,像是下了决心,站起,转身,在自家的大门上留下一把锁,带着母亲的灵牌走了,他要把母亲接到城里一块去生活。
村里这座祖屋渐渐坍塌,人们在它的房前屋后再造二排崭新的房子。从村里走了二拔人,一拔人去了远方,去到苦丁婆儿子一样的地方谋生活;还有一拔人从古至今不断地去了木水公苦丁婆一样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都是从猪腰石的跟前走的,好象人生注定要有一个告别的仪式。这猪腰石就风一阵、雨一阵的记下这一幕幕历史,没有一声的叹息,只有永远的沉默。从它立在这的第一天开始,它就目睹了村庄所发生的一切,有太多的人来这块猪腰石上坐过,这块猪腰石上沉淀着太多的故事,于是这块猪腰石就成了一部历史,它才是村庄留下来最古老的“土著”,它见证了一个村庄的兴衰荣辱,它是村庄一部不会说话的历史。
人们往往会记住一个村落,但有谁会记住一块石头呢?何况是一块很普通的大青石,大千世界里这样的石头俯拾皆是,每个村庄都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天地苍茫,碧宇穹苍,在天地的洪荒中,这块猪腰石仿佛只打了一个盹,眼前的毛孩子就变成一个个垂垂老人,瞬间就回到地里歇息去了。苦丁婆、木水公、平山公、森林公、桂花婶……一个个都回去歇息了。
如今村庄不再热闹,年青人都到他们思乡的地方当上农民工,他们在村里留下许多空空的房子,猪腰石成了他们思乡的梦景。有的也留下小孩和老人,他们还常坐在这猪腰石上,谈古论今,说长道短,把世间的凉热全部告诉一块石头。
这块猪腰石,它还立在坍塌的门楼下,没有谁知道它有多少心事,它只对历史负责,因历史从来不说话,说出来的都不是历史,即使再过一千年,它依然选择沉默。或许那时这里变成废墟的时候,留下来的这块猪腰石会走向更深远的寂寞。
一座宫殿的历史并不比一块石头的历史更悠久,就像村庄这座这古老的祖屋,它已坍塌得不成样子,但这块猪腰石还在;一个村庄也总是在变化,唯一不变的是这块石头。一座村庄、一段历史、一曲人生的悲欢,都不妨坐在这块石头上家长里短地说一说。
责任编辑 贾秀莉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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