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莲花池
莲湖公园,顾名思义,因莲花而得名。莲花不会长在旱地里,它总是在水里繁殖和生长。水是无形之物,容器是什么形状,水就是什么形状。莲花池盛着一汪悠悠的池水,池水里簇拥着一株株婀娜的莲花。我没考究过莲花池的来历,但根据经验判断,莲花池在古代,应该是西安城里的低洼之地,长年雨水聚积,形成一个越来越宽阔的水池;有人看到水闲着也是闲着,而且闲着的水还容易发臭,于是就把它利用起来,在水里栽植了莲花。莲花越长越多,越长越旺,形成一片荷叶摩挲绿云飘动的风景,引来无数的人驻足围观。于是,莲花池有了名声,也慢慢地成为了一个公园。
我去莲湖公园,一般都会去莲花池转悠。莲花池和轻舟荡漾的主湖,并没有连为一体,而是各有各的地盘。不过,莲花池与主湖离得很近,彼此间用一道堤坝相隔。比起主湖,莲花池要小很多,大概有主湖的三分之一那么大。莲花池在人工的作用下,在以曲为美的观念里,它看起来并不规则。它不是正方形,不是长方形,不是矩形,也不是六边形。很难用一个什么形来描述它,它时而浑圆,像孕妇的腰身;它时而歪扭,如同盘踞的蛇。加上错落的廊桥切割,莲花池就有了给人以断断续续的印象。
在莲花池边上行走,一边是摇曳的莲花,一边是凹凸的假山,山石翘翘,曲径歪歪,人稍不留神,也许会掉入莲花池里。夏日的莲花池一片妖娆,朵朵荷叶密密匝匝,绿蓬蓬,旺勃勃。在荷叶之中,一朵一朵的莲花,如同醉意朦胧的眼睛微微睁开,格外含蓄而美丽。莲花以白色为主,偶尔也能看到紫色的或红色的莲花,像公主一般骄傲地昂着头颅。伴随着知了的叫声和一阵阵的蛙鸣,让人有一种回归山野的心旷神怡。
看见莲花,人的脑子里自然会想起那句古人创造的话来:出污泥而不染。是的,刘禹锡先生说的没错,如果夏天去赏荷花,就会发现荷花的确如他文章里描述的那样,站立在污泥里,却洁身自好,纯清如处女。但冬日里的荷花会怎样呢?刘先生似乎并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促使我滋生了刨根究底的冲动。
就在前不久,我因为要去一个地方,两次从莲花池边经过,心里不仅滋生出了种种感慨。冬天的莲花池已经没有了莲花,甚至没有了水,只剩下了污泥。污泥也不湿润,像干燥的口唇,裂出道道纹路。莲花池里一派凋零,一片狼籍:残枝破碎,败叶满地,残枝与败叶的颜色发黑,已经与污泥搅浑在一起,几乎让人辨别不清何为荷花,何为污泥了。
莲湖池里没有了莲花,有的只是莲花的尸体。莲花曾经那么高洁,那么高傲,可最终的归宿呢,不照样坠入尘泥了吗?莲花来自于污泥,归之于污泥,决定它情态的不是它自己,而是气候。气候可以让它成为千古赞美的象征物,也可以把它打回原形,让它仿佛卸了妆的演员,露出脸上的雀斑和疤痕。
莲花的命运自然让我浮想联翩。莲花出污泥而不染,说穿了,不过是一个假象。莲花与污泥的关系,其实是相互依存、相互帮衬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它们不过是命运共同体。没有污泥的滋养,哪来莲花的朵朵盛开?没有污泥的混浊,哪来莲花的清清如许?没有污泥的铺陈,哪来莲花的亭亭玉立?污泥是莲花的母亲,它用自己乌黑的躯体,为莲花的茁壮铺垫了成长的沃野;它用自己那污秽的乳汁,向莲花输送着养料。污泥是沉默的,是忍辱负重的,它受到广泛而持久地指责,显然是有失公允。
再回来审视莲花吧。花开能有几日红,莲花又有多少天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呢?莲花春天里生长,夏日里开花,冬日里凋谢,这符合它的意志表达吗?我看未必那样。莲花是季节的囚徒,它受制于季节的捆绑。季节让它立正它就立正,季节让它稍息它就稍息,气候是它的操纵者。气候适宜,莲花不想开花也要开花;气候恶劣,莲花即使再努力,依然逃不掉枯萎的命运。
莲花的身上,何尝不隐藏着人的秘籍呢?人们关注莲花的枯容,又何尝不是关注自己呢?
公园就在墙那边
红楼与公园的距离,就是一面墙的距离。墙如果倒塌,红楼就会和公园融为一体,公园也许就会沦落为红楼的私家花园。但墙怎么会倒塌呢?在一个墙壁横行的世界里,墙总是很威严地站立着。
墙之北是公园,墙之南是红楼。站在红楼上了望,公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公园就像一个屏幕,放映着一个又一个的短剧:有的如同小品,令人喷笑;有的仿佛连续剧,今日演完明天接着演;有的就像情景剧,人物和道具变幻着。我记忆最深的是,某个下午上班时间,某个同事呼唤大家到她的房子里看戏。一群人就站立在红楼的某个窗口,个个伸长脖子朝公园里眺望。公园的一个角落的草坪上,铺着一张席子,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在席子上滚来滚去,热火朝天地干着那种事情。他们也许觉得自己掩映在树丛之中,加之公园里游人稀少,不会被人发现,因此才那么地明目张胆,那么地肆无忌惮。但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红楼的窗子。红楼的窗子,就是偷窥者的眼睛。
这是一个很早就存在的公园,它的名字和它旁边那条小巷同名同姓,叫莲湖公园。十多年前我读武汉作家碧野写的《莲湖公园记》,就知道它的存在非一朝一夕了。碧野写他小时候,大概三十年代,为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在西安居住的情景。那时候,他经常到莲湖公园里嬉戏。碧野至少告诉我们,莲湖公园在民国时期就是西安的一个景点。至于它究竟有多少岁了,我没有考证,因而也就没有答案。
我第一次步入莲湖公园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时我还在家乡的县城工作。来莲湖公园之前,我把西安仅有的几个公园都转遍了。西安是个北方城市,水波荡漾的地方并不多。莲湖公园里的那个湖,令我心驰神往。我拎着黑皮包,买了票,进入到公园里。公园留给我的记忆,一是它的假山比较别致,层层叠叠的石头,如探出唇外的舌头,如面颊高耸的颧骨,或者仿佛猴子的脑袋,或者仿佛骆驼的脊背,奇异怪诞,张牙舞爪,倒使人觉得有了新颖的感觉。二是公园里的湖,以及湖里漂浮的小船。以现在的眼界看,莲湖公园里的湖,不开阔,不辽远,有点狭小,有点局促,一望有际,回头是岸,算不得大湖。但对我这个把涝池看惯了的乡巴佬来说,初次看它,还是为它的雄阔而吃惊。尤其是那些游弋的小船,飘飘悠悠;船上的男女老少一副其乐融融的情态,让我这个旁观者羡慕不已。三就是公园里的莲花了。莲湖公园因为莲花而得名,甚至因为莲花而存在。莲花聚集在一方专门的水池里,与莲湖一路之隔。莲花池的莲花齐蓬蓬的,叶子摇曳,花朵点点,为莲湖公园增色许多。
调到了西安,而且又成了公园的邻居,到公园去,自然是家常便饭。公园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公园了,在游历了西湖之后,在大海上漂泊之后,再回望自己身旁的公园,却发现曾经的一汪碧水,竟然有了遭到遗弃的怨妇的某些特征:瘦弱而又楚楚可怜。它五官小巧,面目紧缩,在一个摆阔的时代,显得如此寒碜。
但就是这么一个落伍的公园,却让住在它周围的居民欢天喜地。在水泥的缝隙里,有这么一片绿荫,有这么一池碧水,有这么一个呼吸的场所,有这么一个活动筋骨的地方,已经够了。对于一个普通市民来说,他或她,奢望并不多。颐和园再好,它离得太远;西湖再美妙,它属于别人。只有身旁的公园,才能为自己享用。
公园免费后,公园里的人骤然增多。人多了,鸟儿就少了。鸟儿曾经是人的朋友,它可以随意地在人构筑的屋檐上筑巢,与人形若亲朋。但不知何时,鸟儿开始畏惧人了。在它们的眼里,人是不是敌人,我无从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曾经的莲湖公园,鸟在树的枝头飞来飞去,鸣叫声与呢喃声连缀成一片。可今天,稠密的人流蜂拥到公园里时,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忽然就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为什么要逃跑?是不屑与人为伍,还是规避人给它们带来的危险?
用“碧水”一词,只能描述莲湖的过去,却不能用来形容它的现在。人是讲究卫生的高级动物,但人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污染源。莲湖之水曾经碧蓝如天,后来逐渐演变,从碧蓝变得灰青,又从灰青变得灰黑。而今在莲湖的岸边漫步,灰黑的池水如同矿工的面容,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愉悦,而是胸闷般的窒息。公园之本在莲湖,公园之魂在莲湖,莲湖像一具遗体,公园岂能生机盎然?
责任编辑 贾秀莉
福建文学 2009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